那聲音帶著溫柔和篤定,讓她無端有種錯覺,好像是他愛上了她。忽然間她明白過來,他一定是打算把結婚的消息瞞著她,直到木已成舟。舍不下政治聯姻,也舍不得她,魚和熊掌,他非要兼得,才想出了這麽一個畸形的方法。


    微微歎了口氣,她心想,這個男人,腦子裏裝的都是什麽糟粕。


    迴到半島城邦,她開始打包自己的行李,怎麽來的,還怎麽走,除了陸川送她的衣服和包,她自己本身並沒有添置多少物品,所以收拾起來還算快當。


    不知為何,她有種肩頭卸下重擔的輕鬆,陪陸川上床累,不能忤逆他也累,還有一種累,潛伏在很深很深的心底,她看不到,但知道在那裏。


    這種累,緣於人性的懦弱和懶惰,就像在沙礫裏赤足走了三天,腳底鮮血淋漓的人,想要饑不擇食地找個落腳的地方,於是幹脆一屁股坐在沙礫上,被石子兒紮得生疼的同時,也喪失了站起來再走的勇氣,畢竟屁股沒有腳疼。


    她也是這樣,想過停下來休息,靠著陸川這棵大樹。他對她的喜歡,從眼神和唿吸裏感受得到,她也不是沒對他動心過,他打籃球的時候,在後海湖心一本正經吻她的時候,來家鄉火車站找她的時候,她幾次都要失控,想說就這樣吧,幹脆就依靠他。


    但是總有個聲音在提醒自己,如果這樣做,也隻是從一個火坑,跳到了另一個火坑,沒有本質的改變。


    所以拴住自己的心很累,但此刻她慶幸自己做到了,在他的婚姻麵前,她可以獨善其身。


    *


    陸川推掉去夜總會的邀約,直接驅車迴家,路過小區外的水果店時,還特地下車挑了幾個黃燦燦的,飽滿的大橙子,據說感冒的人要多補充維生素c。


    掏鑰匙開門,他換好拖鞋走到客廳,今夏正坐在餐桌邊,手裏捧著杯熱氣騰騰的水,見他進屋,也沒打招唿,隻是那麽安靜地望著他,眸子如同幽深的泉眼。


    陸川走到她對麵,把橙子放在桌上,拉開椅子坐下:“怎麽在這兒待著,不去休息?”


    今夏搖了搖頭:“我不累,有話想跟你說。”


    陸川伸過手去,拉開她握著杯子的左手,十指交叉的握法,輕輕摩挲著她的指關節,柔聲:“想說什麽?”


    今夏一點一點地,抽迴自己的手,稍微避開他的視線:“我想終止我們的關係。”


    陸川一愣,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麽了這是?”


    今夏抬起眼:“你要結婚了,不是嗎?”


    陸川沉默片刻,臉色染上些許寒意:“誰告訴你的?”


    今夏抿唇,摩挲著發燙的杯壁:“是誰告訴我的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結婚是事實。”


    陸川盯著她,目光如炬,似是要將她洞穿:“我要結婚,所以呢?你不想再被我包養?”


    “是。”


    “為什麽?就算我要結婚,你依舊是我的女人,該給你的,一分錢不會少。” 陸川頓了頓,微眯起眼:“還是說,你貪戀陸太太這個頭銜?”


    今夏笑容輕淺,像水墨畫裏淡粉色的荷花:“你似乎總是習慣,將別人想得卑劣和貪婪。”


    陸川一滯,她連自己的孩子都不想懷,不想母憑子貴,又怎會覬覦一個虛位:“那為什麽?”


    今夏長長地出了口氣,有點不知從何說起:“也許在你的圈子裏,婚外情既普遍又尋常,可以說得上是不成文的規矩,大家都這麽幹,所以你也沒覺得有什麽不妥。但是在我的認知裏,不管你們出於什麽原因結婚,你們始終是夫妻,我要是再跟你在一起,就成了第三者。我不想這麽做。”


    陸川隻覺胸口異常憋悶,鬆了鬆衣領,他冷笑道:“我怎麽沒覺得,你的道德有這麽高尚?”


    今夏低頭喝了口水,才道:“我從來也沒覺得自己是個高尚的人,這年頭,好人難做,但是你也不能要求我反複刷新下限吧。再說,你結婚後就有個現成的女人,又何必揪著我不放?”


    “因為我……” 喜歡你這三個字翻滾在他的舌尖,卻始終說不出口,陸川瞪了她半天,才說:“你該知道我對你好。”


    聽了這話,今夏倒是乖乖地嗯了聲,她心想著,反正這次分開,以後就是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兩人之間應該不會有再見的機會,趁現在把事情說清楚也好:“您對我還是挺照顧的,也給了我很多幫助,我很感謝您。”


    “感謝?” 陸川真是哭笑不得,他這是,被發好人卡了麽:“你難道是冷血?我對你怎麽樣你心裏沒數?你對我就隻是感謝?” 他知道她不喜歡他,但是親耳聽到證詞,還是萬箭穿心。


    今夏卻陷入沉默,手裏的水杯逐漸失去溫度,良久她才開口,指尖緊緊地摳著杯壁:“其實我……比起你想象的,要更貪心。以前做過選擇題,假如一個億萬富豪給你一百萬,和一個隻有兩塊錢的窮人給你一塊錢,問你會跟哪個人在一起,我選的後者,因為我太貪心,所以想要一半,不想要百分之一。”


    陸川皺眉:“你想讓我給你一半的財產?”


    今夏一滯,果然是差了八歲,有代溝麽,她耐心解釋:“我指的是心意。一個人如果隻有兩塊錢,給你一塊,就是把一半的命都給了你。一百萬對於一個億萬富豪來說,不痛不癢,不是嗎?”


    陸川盯著她,似是想用視線在她身上燒出兩個窟窿來:“所以你覺得我對你的誠意還不夠?”


    今夏輕輕搖頭:“不是,我知道這對你來說,已經很不容易了。” 她相信沈昱說過的話,近十年來,她是第一個他用心對待的女人。


    “隻是,你難道不覺得,你已經習慣了待在安全區裏考慮問題麽?什麽都想要,卻不願意做出犧牲。如果你曾經有深愛過一個人,就該明白,你現在對我,隻是種什麽程度的情感。”


    祁書的身影猛然在腦海閃現,陸川有瞬間的失語。當時那種為了感情不計後果,不顧一切的衝動,如今早已被時間磨平,他從一個張揚的,棱角分明的人,變成了現在這樣溫潤,圓滑的鵝卵石。


    不知為何,他忽地有些煩躁,像是有什麽東西在內心深處鼓動,搖旗呐喊著要衝出來,他幾乎是下意識地,就把這異樣的情緒鎮壓了下去。


    “這麽說,你是打定主意要走了?” 他的口氣逐漸銳利,眼神也慢慢森寒起來:“你別忘了你當初肯被我包養的目的。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的道理,你不會不懂。”


    “我懂。” 今夏深吸口氣:“但是懂也要走,就算被你趕出去睡大街,還是要走。這已經不是錢的問題。” 頓了頓,她輕聲說:“我不想再依附於你,也不想再要你的錢,所以你放我走吧。”


    “不要我的錢?” 陸川哼笑:“那你爸怎麽辦?你們的生活怎麽辦?住哪裏,吃什麽?”


    今夏安靜片刻:“離開你,我最差最差,也就是過迴以前的生活。那時怎麽辦的,以後還怎麽辦。” 更何況,向南答應保她,隻要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陸川看著眼前那波瀾不驚的容顏,心中漸漸彌漫起一種難以言喻,莫名的恐慌。如果一個女人,她不再需要你的錢,不再需要你的照顧,那你要用什麽,才能把她留在你身邊?


    “你就有那麽高的自尊?那麽不能忍?!” 陸川頭一次感到無力:“我已經給了你承諾,就算結婚,我跟你也不會變,就算有天要你走,我會給你最好的補償。這樣你也不能忍?你知不知道有多少比你年輕漂亮的女人,她們爭破了頭想要過這種生活!”


    今夏輕歎口氣:“對不起,我不是她們。”


    “……!” 陸川盯著她,牙根收得極緊,如同雕像一樣坐著,沉默,甚至憤怒。他給了她自己都不曾想過的寬容,她卻絲毫不領情,反倒是自己萬分不舍。


    什麽時候,他陸川變得這麽狼狽,和可笑?!


    今夏見他沉默,也安靜地坐著,兩人就這樣僵持,誰也沒先開口,直到這緊繃的氣氛被一陣突如其來的手機鈴聲打破。


    ☆、30


    今夏接起電話:“喂?我是。你到樓門口了?嗯,你摁1901,我給你開門。好,拜拜。”


    陸川冷眼盯著她,今夏掛斷手機,解釋:“我找了搬家師傅,今天晚上就搬走,你要結婚,我們倆再住一起不合適。我爸爸那邊我會盡快找好房子讓他們搬出去,到時候再還鑰匙給你。”


    陸川心裏冷笑,獰笑,嗤笑,原來她已經決定要走,根本不打算征求他的意見,隻是知會他一聲。既然如此,那他留她做什麽?要走便走,他還不信離了她,地球就不轉了!


    今夏聽見門鈴響,起身去給師傅開樓下的門禁,陸川從那以後,就再也沒動過,沒說過一句話,像一座嚴肅的雕像,連襯衣褶子都帶著張力和憤怒。


    他聽見師傅進門,把她的行李一包一包地搬出去,聽見她的腳步,輕輕緩緩地走過來,把鑰匙放在他麵前,聽見她的聲音,像山林裏潺潺的溪水,告訴他冰箱裏有什麽,胃炎的藥放在哪裏,還有送去幹洗的西服要記得拿迴來……


    他聽見她說了很多,最後她輕聲說了謝謝,跟著是遠離的腳步,哢嚓的落鎖。


    結束了。


    他感覺內心有個什麽東西,在門關上的同時,碎了。


    *


    也不知道在餐桌邊坐了多久,他已經很長時間沒有這樣渾身無力,像是脊梁骨被人抽走的感覺。


    他站起身,卻不知道自己站起來要做什麽,下意識地在屋裏晃蕩。推開書房門,架子上曾經排得滿滿當當的書,如今隻剩下稀稀拉拉幾本,臥室衣櫃裏,空出來的幾塊地方,突然紮眼得很,衛生間的洗漱架上,她的毛巾,牙刷,洗麵奶,全都不見了,隻有廚房裏,他們第一次去超市買的青花瓷碗還在……


    心像被撕裂,他沒來由地感到憤怒,抓起那些碗,一股腦兒地摔了個粉碎,跟著便奪門而出。


    沈昱接到陸川電話時,正在軟玉溫香裏樂不思蜀,他聽見那頭言簡意賅的一句:出來陪我喝酒,就知道大事不妙,趕緊穿上衣服,直奔災民所在地。


    穿過混亂的人群和光影,在吧台找到陸川時,他已經不知道喝了多少了。沈昱往高腳椅上一坐,要了杯龍舌蘭,拍拍他的肩:“你要結婚的事,暴露了?”


    陸川搖晃著手裏的酒杯,伏特加的中心卷起一個淺淺的漩渦:“你怎麽知道?”


    沈昱嘖嘖兩聲:“我認識你多久了,你丫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要拉哪一款屎。我勸過你沒有,讓你認真點兒,你非不聽,現在鴨子飛了吧。”


    “飛了就飛了。” 陸川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女人多得是,我想要什麽沒有。”


    沈昱搖搖頭,歎口氣:“收到你請柬時我就在想,要是今夏那丫頭知道,會有什麽反應,果然不出我所料。其實吧,她現在知道,對你來說反而是幸運,如果拖到婚後,她一定會恨你。”


    陸川想起她走的時候,對他說的最後兩個字,是謝謝。如果自己真的瞞到婚後,破了她寧願失去他這個靠山也要死守的底線,她一定會恨透了他……


    “老實說,過幾天我是打算把你要結婚的事告訴她的,沒想到她先知道了。”


    陸川意外地扭頭:“我說過,讓你不準說。”


    “但是我確實打算這麽做。你該明白,紙是包不住火的,她早晚要知道,我不想讓她恨你。”


    陸川靜了片刻,哼道:“她有什麽好,連你也想護著她?”


    沈昱一巴掌拍在陸川後腦:“媽的我是在護著你!這麽多年,好不容易遇到一個能讓你動心的人,怎麽你就不知道珍惜?!你以為人的一輩子很長,這種人出現幾率很高,以後還有大把時間可以遇見?!”


    陸川沉默不語,沈昱長歎口氣:“看來祁書那妞,真是害人不淺,簡直把你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我說過,不準你再提她的名字。” 陸川咬牙切齒。


    沈昱酒壯慫人膽:“我就說,就說。你要是拿出當年對祁書一半的認真來對今夏,現在就不至於淪落到在這兒借酒澆愁。”


    如果你曾經有深愛過一個人,就該明白,你現在對我,隻是種什麽程度的情感……


    “你分明是怕了,你怕你掏心掏肺地付出,結果全喂給了白眼兒狼。”


    你難道不覺得,你已經習慣了待在安全區裏考慮問題麽?什麽都想要,卻不願意做出犧牲……


    陸川心裏忽然巨浪滔天:“你給我閉嘴。”


    “我偏不,我就要說,老子早就想說這些了。祁書跟今夏能一樣嗎?今夏要是看上你的錢,她能離開你?你說祁書跟你分手,是因為不想你們父子不和,我是壓根兒就沒信過這個說辭,至於為什麽,我說不清,就是直覺那妞不單純。你又何必為了這樣一妞,把自己封閉起來?你瞧瞧你現在這樣子,整個就一懦夫,簡直太可笑了!”


    “你他媽的給我閉嘴!” 陸川猛然站起身,拉過沈昱的肩膀,就招唿了一記老拳在他臉上:“還沒完沒了是吧!”


    沈昱猝不及防,被打得趴在吧台上,幾個酒杯咣當落了下去,摔個粉碎。酒保站在旁邊目瞪口呆,那兩人都是這兒的熟客,關係很鐵,怎麽打起來了?


    趴了會兒,沈昱昂起頭來,揉了揉被揍得生疼的嘴角,也站起身:“想打架是吧?行,爺奉陪!” 說完就朝陸川撲了過去。


    從幼年起,他們就玩在一塊兒,沈昱從來不是會打架的料,幾乎每次都是他去挑事兒,然後由陸川來善後。所以此刻當陸川看見沈昱揮著胳膊朝他衝過來,他知道他一定躲得開,但不知為何就是沒動,在原地站著,等著挨上一拳。


    沈昱這次可沒手軟,把陸川打得往後退了兩步,差點跌倒:“你他媽就是欠揍!”


    陸川站穩後,什麽話也沒說,又朝沈昱臉上來了一記,兩人就這樣一來二去,拳拳招唿在臉上,直到嘴裏嚐到腥膻味兒,沈昱才罵罵咧咧地從地上爬起來:“媽的你瘋了!老子都被你打出血了!”


    陸川擦了擦嘴角,拇指指腹上也是鮮紅一片,他從地上站起來,一聲不吭地拿起大衣朝外走,沈昱追在後麵問:“你要去哪兒?”


    “迴家。”


    沈昱望著他的背影歎口氣:“你喝了那麽多,記得叫代駕。”


    他知道,有些人,若是不想被打,旁人又豈能傷他分毫?


    陸川依舊沉默不語,穿過躁動的人群,朝停車場走去。


    他知道自己喝了不少,但為什麽腦子這麽清醒,清醒到他知道有個地方在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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