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中書從門外下了轎,急趨上前,拜揖敘坐,說道:“蒙老先生見召,實不敢當。小弟二十年別懷,也要借尊酒一敘。但不知老先生今日可還另有外客?”高翰林道:“今日並無外客,就是侍禦施老先生同敝親家秦中翰,還有此處兩位學中朋友:一位姓武,一位姓遲,現在西廳上坐著哩。”萬中書便道:“請會。”管家去請,四位客都過正廳來,會過。施禦史道:“高老先生相招奉陪老先生。”萬中書道:“小弟二十年前,在揚川得見高老先生,那時高老先生還未曾高發,那一段非凡氣魄,小弟便知道後來必是朝廷的柱石。自高老先生發解之後,小弟奔走四方,卻不曾到京師一晤,去年小弟到京,不料高老先生卻又養望在家了。所以昨在揚州幾個敝相知處有事,隻得繞道來聚會一番。天幸又得接老先生同諸位先生的教。”秦中書道:“老先生貴班甚時補得著?出京來卻是為何?”萬中書道:“中書的班次,進士是一途,監生是一途。學生是就的辦事職銜,將來終身都脫不得這兩個字。要想加到翰林學士,料想是不能了。近來所以得缺甚難。”秦中書道:“就了不做官,這就不如不就了。”萬中書丟了這邊,便向武正字、遲衡山道,“二位先生高才久屈,將來定是大器晚成的。就是小弟這就職的事,原算不得,始終還要從科甲出身。”遲衡山道:“弟輩碌碌,怎比老先生大才。”武正字道:“高老先生原是老先生同盟,將來自是難兄難弟可知。”


    說著,小廝來稟道:“請諸位老爺西廳用飯。”高翰林道:“先用了便飯,好慢慢的談談。”眾人到西廳飯畢,高翰林叫管家開了花園門,請諸位老爺看看。眾人從西廳右首一個月門內進去,另有一道長粉牆,牆角一個小門進去,便是一帶走廊,從走廊轉東首,下石子階,便是一方蘭圃。這時天氣溫和;蘭花正放。前麵石山、石屏都是人工堆就的;山上有小亭,可以容三四人;屏旁置磁墩兩個,屏後有竹子百十竿,竹子後麵映著些矮矮的朱紅欄杆,裏邊圍著些未開的芍藥。高翰林同萬中書攜著手,悄悄的講話,直到亭子上去了。施禦史同著秦中書,就隨便在石屏下閑坐。退衡山同武正字信步從竹子裏麵走到芍藥欄邊。遲衡山對武書道:“園子倒也還潔淨,隻是少些樹木。”武正字道:“這是前人說過的:亭沼譬如爵位,時來則有之;樹木譬如名節,非素修弗能成。”說著,隻見高翰林同萬中書從亭子裏走下來,說道:“去年在莊濯江家看見武先生的《紅芍藥》詩,如今又是開芍藥的時候了。”當下主客六人,閑步了一迴,從新到西廳上坐下。


    管家叫茶上點上一巡攢茶。遲衡山問萬中書道:“老先生貴省有個敝友,是處州人,不知老先生可曾會過?”萬中書道:“處州最有名的不過是馬純上先生,其餘在學的朋友也還認得幾個,但不知令友是誰?”遲衡山道:“正是這馬純上先生。”萬中書道:“馬二哥是我同盟的弟兄,怎麽不認得!他如今進京去了,他進了京,一定是就得手的。”武書忙問道:“他至今不曾中舉,他為甚麽進京?”萬中書道:“學道三年任滿,保題了他的優行。這一進京,倒是個功名的捷徑,所以曉得他就得手的。”施禦史在旁道:“這些異路功名,弄來弄去始終有限。有操守的到底要從科甲出身。”遲衡山道:“上年他來敝地,小弟看他著實在舉業上講究的,不想這些年還是個秀才出身,可見這舉業二字是個無憑的。”高翰林道:“遲先生,你這話就差了。我朝二百年來,隻有這一樁事是絲毫不走的,摩元得元,摩魁得魁。那馬純上講的舉業,隻算得些門麵話,其實,此中的奧妙他全然不知。他就做三百年的秀才,考二百個案首。進了大場總是沒用的。”武正字道:“難道大場裏同學道是兩樣看法不成?”高翰林道:“怎麽不是兩樣!凡學道考得起的,是大場裏再也不會中的;所以小弟未曾僥幸之先,隻一心去揣摩大場,學道那裏時常考個三等也罷了。”萬中書道:“老先生的元作,敝省的人個個都揣摩爛了。”高翰林道:“老先生,‘揣摩’二字,就是這舉業的金針了。小弟鄉試的那三篇拙作,沒有一句話是杜撰,字字都是有來曆的,所以才得僥幸。若是不知道揣摩,就是聖人也是不中的。那馬先生講了半生,講的都是些不中的舉業。他要曉得‘揣摩’二字,如今也不知做到甚麽官了!”萬中書道:“老先生的話,真是後輩的津梁。但這馬二哥卻要算一位飽學,小弟在楊州敝友家,見他著的《春秋》,倒也甚有條理。”


    高翰林道,“再也莫提起這話。敝處這裏有一位莊先生,他是朝廷征召過的,而今在家閉門注《易》。前日有個朋友和他會席,聽見他說:‘馬純上知進而不知退,直是一條小小的亢龍。’無論那馬先生不可比做亢龍,隻把一個現活著的秀才拿來解聖人的經,這也就可笑之極了!”武正字道:“老先生,此話也不過是他偶然取笑。要說活著的人就引用不得,當初文王、周公,為甚麽就引用微子、箕子?後來孔子為甚麽就引用顏子?那時這些人也都是活的。”高翰林道:“足見先生博學。小弟專經是《毛詩》,不是《周易》,所以來曾考核得清。”武正字道:“提起《毛詩》兩字,越發可笑了。近來這些做舉業的,泥定了朱注,越講越不明白。四五年前,天長杜少卿先生纂了一部《詩說》,引了些漢儒的說話,朋友們就都當作新聞。可見‘學問’兩個字,如今是不必講的了!”遲衡山道,“這都是一偏的話。依小弟看來:講學問的隻講學問,不必問功名;講功名的隻講功名,不必問學問。若是兩樣都要講,弄到後來,一樣也做不成。”


    說著,管家來稟:“請上席。”高翰林奉了萬中書的首座,施侍禦的二座,遲先生三座,武先生四座,秦親家五座,自己坐了主位。三席酒就擺在西廳上麵,酒肴十分齊整,卻不曾有戲。席中又談了些京師裏的朝政。說了一會,遲衡山向武正字道:“自從虞老先生離了此地,我們的聚會也漸漸的就少了。”少頃,轉了席,又點起燈燭來。吃了一巡,萬中書起身辭去。秦中書拉著道:“老先生一來是敝親家的同盟,就是小弟的親翁一般;二來又忝在同班,將來補選了,大概總在一處。明日千萬到舍間一敘。小弟此刻迴家就具過束來。”又迴頭對眾人道:“明日一個客不添,一個客不減,還是我們照舊六個人。”遲衡山、武正字不曾則一聲。施禦史道:“極好。但是小弟明日打點屈萬老先生坐坐的,這個竟是後日罷。”萬中書道,“學生昨日才到這裏,不料今日就擾高老先生。諸位老先生尊府還不曾過來奉謁,那裏有個就來叨擾的?”高翰林道:“這個何妨。敝親家是貴同衙門,這個比別人不同,明日隻求早光就是了。”萬中書含糊應允了。諸人都辭了主人,散了迴去。


    當下秦中書迴家,寫了五副請帖,差長班送了去請萬老爺、施老爺、遲相公,武相公、高老爺;又發了一張傳戲的溜子,叫一班戲,次日清晨伺候;又發了一個諭帖,諭門下總管,叫茶廚伺候,酒席要體麵些。


    次日,萬中書起來想道:“我若先去拜秦家,恐怕拉住了,那時不得去拜眾人,他們必定就要怪,隻說我撿有酒吃的人家跑;不如先拜了眾人,再去到秦家。”隨即寫了四副帖子,先拜施禦史,禦史出來會了,曉得就要到秦中書家吃酒,也不曾款留。隨即去拜遲相公,遲衡山家迴:“昨晚因修理學宮的事,連夜出城往句容去了。”隻得又拜武相公,武正字家迴:“相公昨日不曾迴家,來家的時節再來迴拜罷。”


    是日早飯時候,萬中書到了秦中書家,隻見門口有一箭闊的青牆,中間縮著三號,卻是起花的大門樓。轎子衝著大門立定,隻見大門裏粉屏上帖著紅紙朱標的“內閣中書”的封條,兩旁站著兩行雁翅的管家,管家脊背後便是執事上的帽架子,上首還貼著兩張“為禁約事”的告示。


    帖子傳了進去,秦中書迎出來,開了中間屏門。萬中書下了轎,拉著手,到廳上行禮、敘坐、拜茶。萬中書道:“學生叨在班未,將來凡事還要求提攜。今日有個賤名在此,隻算先來拜謁,叨擾的事,容學生再來另謝。”秦中書道:“敝親家道及老先生十分大才,將來小弟設若竟補了,老先生便是小弟的泰山了。”萬中書道:“令親台此刻可曾來哩?”秦中書道:“他早間差人來說,今日一定到這裏來。此刻也差不多了。”說著,高翰林,施禦史兩乘轎已經到門,下了轎,走進來了,敘了坐,吃了茶。高翰林道、“秦親家,那遲年兄同武年兄,這時也該來了?”秦中書道:“又差人去邀了。”萬中書道:“武先生或者還來,那遲先生是不來的了。”高翰林道:“老先生何以見得?”萬中書道:“早間在他兩家奉拜,武先生家迴:‘昨晚不曾迴家’。遲先生因修學宮的事往句容去了,所以曉得退先生不來。”施禦史道:“這兩個人卻也作怪。但凡我們請他,十迴到有九迴不到。若說他當真有事,做秀才的那裏有這許多事!若說他做身分,一個秀才的身分到那裏去!”秦中書道:“老先生同敝親家在此,那二位來也好,不來也罷。”萬中書道:“那二位先生的學問,想必也還是好的?”高翰林道:“那裏有甚麽學問!有了學問倒不做老秀才了。隻因上年國子監裏有一位虞博士,著實作興這幾個人,因而大家聯屬。而今也漸漸淡了。”


    正說著,忽聽見左邊房子裏麵高聲說道:“妙!妙!”眾人都覺詫異。秦中書叫管家去書房後麵去看是甚麽人喧嚷。管家來稟道:“是二老爺的相與鳳四老爹。”秦中書道:“原來鳳老四在後麵,何不請他來談談?”管家從書房裏去請了出來。隻見一個四十多歲的大漢,兩眼圓睜,雙眉直豎,一部極長的烏須垂過了胸膛;頭戴一頂力士巾,身穿一領元色緞緊袖袍,腳踹一雙尖頭靴,腰束一條絲鸞絛,肘下掛著小刀子,走到廳中間,作了一個總揖,便說道:“諸位老先生在此,小子在後麵卻不知道,失陪的緊。”秦中書拉著坐了,便指著鳳四爹對萬中書道:“這位鳳長兄是敝外這邊一個極有義氣的人。他的手底下實在有些講究,而且一部《易筋經》記的爛熟的。他若是趲一個勁,那怕幾千斤的石塊,打落在他頭上身上,他會絲毫不覺得。這些時,舍弟留他在舍間早晚請教,學他的技藝。”萬中書道:“這個品貌,原是個奇人,不是那手無縛雞之力的。”秦中書又向鳳四老爹問道:“你方才在裏邊,連叫‘妙,妙’卻是為何?”鳳四老爹道:“這不是我,是你令弟。令弟才說人的力氣到底是生來的,我就教他提了一段氣,著人拿椎棒打,越打越不疼,他一時喜歡起來,在那裏說妙。”萬中書向秦中書道:“令弟老先生在府,何不也請出來會會?”秦中書叫管家進去請,那秦二侉子已從後門裏騎了馬進小營看試箭去了。


    小廝們來請到內廳用飯。飯畢,小廝們又從內廳左首開了門,請諸位老爺進去閑坐。萬中書同著眾客進來。原來是兩個對廳,比正廳略小些,卻收拾得也還精致。眾人隨便坐了,茶上捧進十二樣的攢茶來,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廝又向爐內添上些香。萬中書暗想直:“他們家的排場畢竟不同,我到家何不竟做起來?隻是門麵不得這樣大,現任的官府不能叫他來上門,也沒有他這些手下人伺候。”


    正想著,一個穿花衣的未腳,拿著一本戲目走上來,打了搶跪,說道:“請老爺先賞兩出。”萬中書讓過了高翰林、施禦史,就點了一出《請宴》,一出《餞別》。施禦史又點了一出《五台》。高翰林又點了一出《追信》。未腳拿笏板在旁邊寫了,拿到戲房裏去扮。當下秦中書又叫點了一巡清茶。管家來稟道:“請諸位老爺外邊坐。”眾人陪著萬中書從對廳上過來。到了二廳,看見做戲的場口已經鋪設的齊楚,兩邊放了五把圈椅,上麵都是大紅盤金椅搭,依次坐下。長班帶著全班的戲子,都穿了腳色的衣裳,上來稟參了全場。打鼓板才立到沿口,輕輕的打了一下鼓板。隻見那貼旦裝了一個紅娘,一扭一捏,走上場來。長班又上來打了一個搶跪,稟了一聲“賞坐”,那吹手們才坐下去。


    這紅娘才唱了一聲,隻聽得大門口忽然一棒鑼聲,又有紅黑帽子吆喝了進來。眾人都疑惑,“請宴”裏麵從沒有這個做法的。隻見管家跑進來,說不出話來。早有一個官員,頭戴紗帽,身穿玉色緞袍,腳下粉底皂靴,走上廳來,後麵跟著二十多個快手,當先兩個,走到上麵,把萬中書一手揪住,用一條鐵鏈套在頸子裏,就采了出去。那官員一言不發,也就出去了。眾人嚇的麵麵相覷。隻因這一番,有分教:梨園子弟,從今笑煞鄉紳;萍水英雄,一力擔承患難。未知後麵如何,且聽下迴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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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正文 第五十迴 假官員當街出醜 真義氣代友求名


    本章字數:4996


    話說那萬中書在秦中書家廳上著戲,突被一個官員,帶領捕役進來,將他鎖了出去。嚇得施禦史、高翰林、秦中書麵麵相覷,摸頭不著。那戲也就剪住了。眾人定了一會,施禦史向高翰林道:“貴相知此事,老先生自然曉得個影子?”高翰林道:“這件事情,小弟絲毫不知。但是剛才方縣尊也太可笑,何必妝這個模樣?”秦中書又埋怨道,“姻弟席上被官府鎖了客去,這個臉麵卻也不甚好看!”高翰林道:“老親家,你這話差了,我坐在家裏,怎曉得他有甚事?況且拿去的是他,不是我,怕人怎的?”說著,管家又上來稟道:“戲子們請老爺的示:還是伺候,還是迴去?”秦中書道:“客犯了事,我家人沒有犯事,為甚的不唱!”大家又坐著看戲。


    隻見鳳四老爹一個人坐在遠遠的,望著他們冷笑。秦中書瞥見,問道:“鳳四哥,難道這件事你有些曉得?”鳳四老爹道:“我如何得曉得?”秦中書道:“你不曉得,為甚麽笑?”鳳四老爹道:“我笑諸位老先生好笑。人已拿去,急他則甚!依我的愚見,倒該差一個能幹人到縣裏去打探打探,到底為的甚事,一來也曉得下落,二來也曉得可與諸位老爺有礙。”旅禦史忙應道:“這話是的狠!”秦中書也連忙道:“是的狠!是的狠!”當下差了一個人,叫他到縣裏打探。那管家去了。


    這裏四人坐下,戲子從新上來做了《請宴》,又做《餞別》。施禦史指著對高翰林道:“他才這兩出戲點的就不利市,才請宴就餞別,弄得宴還不算請,別倒餞過了!”說著,又唱了一出《五台》。才要做〈〈追信〉〉,那打探的管家迴來了,走到秦中書麵前,說:“連縣裏也找不清。小的會著了刑房蕭二老爹,才托人抄了他一張牌票來。”說著遞與秦中書看。眾人起身都來看,是一張竹紙,抄得潦潦草草的。上寫著:


    合州府正堂祁,為海防重地等事。奉巡撫浙江都察院鄒憲行參革台州總兵苗而秀案內要犯一名萬裏(即萬青雲),係本府已革生員,身中,麵黃,微須,年四十九歲,潛逃在外,現奉親提。為此,除批差緝獲外,合亟通行。凡在緝獲地方,仰縣即時添差拿獲,解府詳審。慎毋遲誤!須至牌者。


    又一行下寫:


    右牌仰該縣官吏準此。


    原來是差人拿了通緝的文憑投到縣裏,這縣尊是浙江人,見是本省巡撫親提的人犯,所以帶人親自拿去的。其實犯事的始未,連縣尊也不明白。高翰林看了說道:“不但人拿的糊塗,連這牌票上的文法也有些糊塗。此人說是個中書,怎麽是個已革生員?就是已革生員,怎麽拖到總兵的參案裏去?”秦中書望著鳳四老爹道:“你方才笑我們的,你如今可能知道麽?”鳳四老爹道:“他們這種人會打聽甚麽,等我替你去。”立起身來就走。秦中書道:“你當真的去?”鳳四老爹道:“這個扯謊做甚麽?”說著,就去了。


    鳳四老爹一直到縣門口,尋著兩個馬快頭。那馬快頭見了鳳四老爹,跟著他,叫東就東,叫西就西。鳳四老爹叫兩個馬快頭引帶他去會浙江的差人,那馬快頭領著鳳四老爹一直到三官堂,會著浙江的人。鳳四老爹問差人道:“你們是台州府的差?”差人答道:“我是府差。”鳳四老爹道:“這萬相公到底為的甚事?”差人道:“我們也不知。隻是敝上人吩咐,說是個要緊的人犯,所以差了各省來緝。老爹有甚吩咐,我照顧就是了。”鳳四老爹道:“他如今現在那裏?”差人道:“方老爺才問了他一堂,連他自己也說不明白。如今寄在外監裏,明日領了文書,隻怕就要起身。老爹如今可是要看他?”鳳四老爹道:“他在外監裏,我自已去看他。你們明日領了文書,千萬等我到這裏,你們再起身。”差人應允了。


    鳳四老爹同馬快頭走到監裏,會著萬中書。萬中書向鳳四老爹道:“小弟此番大概是奇冤極枉了。你迴去替我致意高老先生同秦老先生,不知此後可能再會了。”風四老爹又細細問了他一番,隻不得明白。因忖道:“這場官司,須是我同到浙江去才得明白。”也不對萬中書說,竟別了出監,說,“明日再來奉看。”一氣迴到秦中書家。隻見那戲子都已散了,施禦史也迴去了,隻有高翰林還在這裏等信,看見鳳四老爹迴來,忙問道:“到底為甚事?”鳳四老爹道:“真正奇得緊!不但官府不曉得,連浙江的差人也不曉得。不但差人不曉得,連他自己也不曉得。這樣糊塗事,須我同他到浙江去,才得明白。”秦中書道:“這也就罷了,那個還管他這些閑事!”鳳四老爹道:“我的意思,明日就要同他走走去。如果他這官司利害,我就幫他去審審,也是會過這一場。”高翰林也怕日後拖累,便攛掇鳳四老爹同去。晚上送了十兩銀子到鳳家來,說:“送鳳四老爹路上做盤纏。”鳳四老爹收了。


    次日起來,直到三官堂會著差人。差人道:“老爹好早。”鳳四老爹同差人轉出彎,到縣門口,來到刑房裏,會著蕭二老爹,催著他清稿,並送簽了一張解批,又撥了四名長解皂差,聽本官簽點,批文用了印。官府坐在三堂上,叫值日的皂頭把萬中書提了進來。台州府差也跟到宅門口伺候。隻見萬中書頭上還戴著紗帽,身上還穿著七品補服,方縣尊猛想到:他拿的是個已革的生員,怎麽卻是這樣服色?又對明了人名、年貌,絲毫不誣。因問道:“你到底是生員是官?”萬中書道:“我本是台州府學的生員,今歲在京,因書法端楷,保舉中書職銜的。生員不曾革過。”方知縣道:“授職的知照想未下來,因有了官司,撫台將你生員諮革了,也未可知。但你是個浙江人,本縣也是浙江人,本縣也不難為你。你的事,你自己好好去審就是了。”因又想道:“他迴去了,地方官說他是個已革生員,就可以動刑了,我是個同省的人,難道這點朋應沒有?”隨在簽批上朱筆添了一行:


    本犯萬裏,年貌與來文相符,現今頭戴紗帽,身穿七品補服,供稱本


    年在京保舉中書職銜,相應原身鎖解。該差毋許須索,亦毋得疏縱。寫完了,隨簽了一個長差趙升,又叫台州府差進去,吩咐道:“這人比不得盜賊,有你們兩個,本縣這裏添一個也夠了。你們路上須要小心些。”三個差人接了批文,押著萬中書出來。


    鳳四老爹接著,問府差道:“你是解差們?過清了?”指著縣差問道:“你是解差?”府差道:“過清了,他是解差。”縣門口看見鎖了一個戴紗帽穿補服的人出來,就圍了有兩百人看,越讓越不開。鳳四老爹道:“趙頭,你住在那裏?”趙升道:“我就在轉灣。”鳳四老爹道:“先到你家去。”一齊走到趙升家,小堂屋裏坐下。鳳四老參叫趙升把萬中書的鎖開了,鳳四老爹脫下外麵一件長衣來,叫萬中書脫下公服換了。又叫府差到萬老爺寓處叫了管家來。府差去了迴來說:“管家都未迴寓處,想是逃走了;隻有行李還在寓處,和尚卻不肯發。”鳳四老爹聽了,又除了頭上的帽子,叫萬中書戴了,自己隻包著網巾,穿著短衣,說道:“這裏地方小,都到我家去!”


    萬中書同三個差人跟著鳳四老爹一直走到洪武銜。進了大門,二層廳上立定,萬中書納頭便拜。鳳四老爹拉住道:“此時不必行禮,先生且坐著。”便對差人道:“你們三位都是眼亮的,不必多話了。你們都在我這裏住著。萬老爹是我的相與,這場官司我是要同了去的。我卻也不難為你。”趙升對來差道:“二位可有的說?”來差道:“鳳四老爹吩咐,這有甚麽說,隻求老爹作速些。”鳳四老爹道:“這個自然。”當下把三個差人送在廳對麵一間空房裏,說道:“此地權住兩日。三位不妨就搬行李來。”三個差人把萬中書交與鳳四老爹,竟都放心,各自搬行李去了。


    鳳四老爹把萬中書拉到左邊一個書房裏坐著,問道:“萬先生,你的這件事不妨實實的對我說,就有天大的事,我也可以幫襯你。說含糊話,那就罷了。”萬中書道:“我看老爹這個舉動,自是個豪傑,真人麵前我也不說假話了,我這場官司,倒不輸在台州府,反要輸在江寧縣。”鳳四老爹道:“江寧縣方老爺待你甚好,這是為何?”萬中書道:“不瞞老爹說,我實在是個秀才,不是個中書。隻因家下日計艱難,沒奈何出來走走。要說是個秀才,隻好喝風屙煙。說是個中書,那些商家同鄉紳財主們才肯有些照應。不想今日被縣尊把我這服色同官職寫在批上,將來解迴去,欽案都也不妨,倒是這假官的官司吃不起了。”鳳四老爹沉吟了一刻,道:“萬先生,你假如是個真官迴去,這官司不知可得贏?”萬中書道:“我同苗總兵係一麵之交,又不曾有甚過贓犯法的事,量情不得大輸。隻要那裏不曉得假官一節,也就罷了。”鳳四老爹道:“你且住著,我自有道理。”萬中書住在書房裏,三個差人也搬來住在廳對過空房裏。鳳四老爹一麵叫家裏人料理酒飯,一麵自己走到秦中書家去。


    秦中書聽見鳳四老爹來了,大衣也沒有穿,就走了出來,問道:“鳳四哥,事體怎麽樣了?”鳳四老爹道:“你還問哩!閉門家裏坐,禍從天上來。你還不曉得哩!”秦中書嚇的慌慌張張的,忙問道:“怎的?怎的?”鳳四老爹道,“怎的不怎的,官司夠你打半生!”秦中書越發嚇得麵如土色,要問都問不出來了。鳳四老爹道:“你說他到底是個甚官?”秦中書道:“他說是個中書。”鳳四老爹道:“他的中書還在判官那裏造冊哩!”秦中書道:“難道他是個假的?”鳳四老爹道:“假的何消說!隻是一場欽案官司,把一個假官從尊府拿去,那浙江巡撫本上也不要特參,隻消帶上一筆,莫怪我說,老先生的事隻怕也就是‘滾水潑老鼠’了。”


    秦中書聽了這些話,瞪著兩隻白眼,望著鳳四老爹道:“鳳四哥,你是極會辦事的人。如今這件事,到底怎樣好?”鳳四老爹道:“沒有怎樣好的法。他的官司不輸,你的身家不破。”秦中書道:“怎能叫他官司不輸?”鳳四老爹道:“假官就輸,真官就不輸。”秦中書道:“他已是假的,如何又得真?”鳳四老爹道:“難道你也是假的?”秦中書道:“我是遵例保舉來的。”鳳四老爹道:“你保舉得,他就保舉不得?”秦中書道:“就是保舉,也不得及。”鳳四老爹道:“怎的不得及?有了錢,就是官!現放著一位施老爺,還怕商量不來?”秦中書道:“這就快些叫他辦。”鳳四老爹道:“他到如今辦,他又不做假的了!”秦中書道:“依你怎麽樣?”鳳四老爹道:“若要依我麽,不怕拖官司,竟自隨他去。若要圖幹淨,替他辦一個,等他官司贏了來,得了缺,叫他一五一十算了來還你。就是九折三分錢也不妨。”秦中書聽了這個話,歎了一口氣道:“這都是好親家拖累這一場,如今卻也沒法了!鳳四哥,銀子我竟出,隻是事要你辦去。”鳳四老爹道:“這就是水中撈月了。這件事,要高老先生去辦。”秦中書道:“為甚的偏要他去?”鳳四老爹道,“如今施禦史老爺是高老爺的相好,要懇著他作速照例寫揭帖揭到內閣,存了案,才有用哩。”秦中書道:“鳳四哥,果真你是見事的人。”


    隨即寫了一個帖子,請高親家老爺來商議要話。少刻,高翰林到了,秦中書會著,就把鳳四老爹的話說了一遍。高翰林連忙道:“這個我就去。”鳳四老爹在旁道:“這是緊急事,秦老爺快把‘所以然’交與高老爺去罷。”秦中書忙進去。一刻,叫管家捧出十二封銀子,每封足紋一百兩,交與高翰林道:“而今一半人情,一半禮物。這原是我墊出來的。我也曉得閣裏還有些使費,一總費親索的心,奉托施老先生包辦了罷。”高翰林局住不好意思,隻得應允。拿了銀子到施禦史家,托施禦史連夜打發人進京辦去了。


    鳳四老爹迴到家裏,一氣走進書房,隻見萬中書在椅子上坐著望哩。鳳四老爹道,“恭喜,如今是真的了。”隨將此事說了備細。萬中書不覺倒身下去,就磕了鳳四老爹二三十個頭。鳳四老爹拉了又拉,方才起來。鳳四老爹道:“明日仍舊穿了公服到這兩家謝謝去。”萬中書道:“這是極該的,但隻不好意思。”說著,差人走進來請問鳳四老爹幾時起身。鳳四老爹道:“明日走不成,竟是後日罷。”次日起來,鳳四老爹催著萬中書去謝高、秦兩家。兩家收了帖,都迴不在家,卻就迴來了。鳳四老爹又叫萬中書親自到承恩寺起了行李來,鳳四老爹也收拾了行李,同著三個差人,竟送萬中書迴浙江台州去審官司去了,隻因這一番,有分教:儒生落魄,變成衣錦還鄉;禦史迴心,惟恐一人負屈。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迴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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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正文 第五十一迴 少婦騙人折風月 壯士高興試官刑


    本章字數:4515


    話說鳳四老爹替萬中書辦了一個真中書,才自己帶了行李,同三個差人送萬中書到台州審官司去。這時正是四月初旬,天氣溫和,五個人都穿著單衣,出了漢西門來叫船,打點一直到浙江去。叫遍了,總沒有一隻杭州船,隻得叫船先到蘇州。到了蘇州,鳳四老爹打發清了船錢,才換了杭州船,這隻船比南京叫的卻大著一半。鳳四老爹道:“我們也用不著這大船,隻包他兩個艙罷。”隨即付埠頭一兩八錢銀子,包了他一個中艙,一個前艙。五個人上了蘇州船,守候了一日,船家才攬了一個收絲的客人搭在前艙。這客人約有二十多歲,生的也還清秀,卻隻得一擔行李,倒著實沉重。到晚,船家解了纜,放離了馬頭,用篙子撐了五裏多路,一個小小的村落旁住了。那梢公對夥計說:“你帶好纜,放下二錨,照顧好了客人,我家去一頭。”那台州差人笑著說道:“你是討順風去了。”那梢公也就嘻嘻的笑著去了。


    萬中書同鳳四老爹上岸閑步了幾步,望見那晚煙漸散,水光裏月色漸明,徘徊了一會,複身上船來安歇,隻見下水頭支支查查又搖了一隻小船來幫著泊。這時船上水手倒也開鋪去睡了,三個差人點起燈來打骨牌。隻有萬中書、鳳四老爹同那個絲客人,在船裏推了窗子,憑船玩月。那小船靠攏了來,前頭撐篙的是一個四十多歲的瘦漢;後麵火艙裏是一個十八九歲的婦人,在裏邊拿舵,一眼看見船這邊三個男人看月,就掩身下艙裏去了。隔了一會,鳳四老爹同萬中書也都睡了,隻有這絲客人略睡得遲些。


    次日,日頭未出的時候,梢公背了一個筲袋上了船,急急的開了,走了三十裏,方才吃早飯。早飯吃過了,將下午,鳳四老爹閑坐在艙裏,對萬中書說道:“我看先生此番雖然未必大傷筋骨,但是都院的官司,也夠拖纏哩。依我的意思,審你的時節,不管問你甚情節,你隻說家中住的一個遊客鳳鳴歧做的。等他來拿了我去,就有道理了。”正說著,隻見那絲客人眼兒紅紅的,在前艙裏哭。鳳四老爹同眾人忙問道:“客人,怎的了?”那客人隻不則聲。鳳四老爹猛然大悟,指著絲客人道:“是了!你這客人想是少年不老成,如今上了當了!”那客人不覺又羞的哭了起來,鳳四老爹細細問了一遍,才曉得:昨晚都睡靜了,這客人還倚著船窗,顧盼那船上婦人,這婦人見那兩個客人去了,才立出艙來,望著絲客人笑。船本靠得緊,雖是隔船,離身甚近,絲客人輕輕捏了他一下,那婦人便笑嘻嘻從窗子裏爬了過來,就做了巫山一夕。這絲客人睡著了,他就把行李內四封銀子二百兩,盡行攜了去了。早上開船,這客人情思還昏昏的,到了此刻,看見被囊開了,才曉得被人偷了去。真是啞子夢見媽——說不出來的苦!


    鳳四老爹沉吟了一刻,叫過船家來問道:“昨日那隻小船你們可還認得?”水手道,“認卻認得,這話打不得官司告不得狀,有甚方法?”鳳四老爹道:“認得就好了。他昨日得了錢,我們走這頭,他必定去那頭。你們替我把桅眠了,架上櫓,趕著搖迴去,望見他的船,遠遠的就泊了。弄得迴來再酬你們的勞。”船家依言搖了迴去。搖到黃昏時候,才到了昨日泊的地方,卻不見那隻小船。鳳四老爹道:“還搖了迴去。”約略又搖了二裏多路,隻見一株老柳樹下係著那隻小船,遠望著卻不見人。鳳四老爹叫還泊近些,也泊在一株枯柳樹下。


    鳳四老爹叫船家都睡了,不許則聲,自己上岸閑步。步到這隻小船麵前,果然是昨日那船,那婦人同著瘦漢子在中艙裏說話哩。鳳四老爹徘徊了一會,慢慢迴船,隻見這小船不多時也移到這邊來泊。泊了一會,那瘦漢不見了。這夜月色比昨日更明,照見那婦人在船裏邊掠了鬢發,穿了一件白布長衫在外麵,下身換了一條黑綢裙子,獨自一個,在船窗裏坐著賞月。鳳四老爹低低問道:“夜靜了,你這小妮子船上沒有人,你也不怕麽?”那婦人答應道:“你管我怎的!我們一個人在船上是過慣了的,怕甚的!”說著就把眼睛斜覷了兩覷。鳳四老爹一腳跨過船來,便抱那婦人。那婦人假意推來推去,卻不則聲。鳳四老爹把他一把抱起來,放在右腿膝上,那婦人也就不動,倒在鳳四老爹懷裏了。鳳四老爹道:“你船上沒有人,今夜陪我宿一宵,也是前世有緣。”那婦人道:“我們在船上住家,是從來不混賬的。今晚沒有人,遇著你這個冤家,叫我也沒有法了。隻在這邊,我不到你船上去。”鳳四老爹道:“我行李內有東西,我不放心在你這邊,”說著,便將那婦人輕輕一提,提了過來。


    這時船上人都睡了,隻是中艙裏點著一盞燈,鋪著一副行李。鳳四老爹把婦人放在被上,那婦人就連忙脫了衣裳,鑽在被裏。那婦人不見鳳四老爹解衣,耳朵裏卻聽得軋軋的櫓聲。那婦人要抬起頭來看,卻被鳳四老爹一腿壓住,死也不得動,隻得細細的聽,是船在水裏走哩,那婦人急了,忙問道:“這船怎麽走動了?”鳳四老爹道:“他行他的船,你睡你的覺,倒不快活?”那婦人越發急了道:“你放我迴去罷!”鳳四老爹道:“呆妮子!你是騙錢,我是騙人,一樣的騙,怎的就慌?”那婦人才曉得是上了當了。隻得哀告道:“你放了我,任憑甚東西,我都還你就是了。”鳳四老爹道:“放你去卻不能!拿了東西來才能放你去,我卻不難為你。”說著,那婦人起來,連褲子也沒有了。萬中書同絲客人從艙裏鑽出來看了,忍不住的好笑。鳳四老爹問明他家住址,同他漢子的姓名,叫船家在沒人煙的地方住了。


    到了次日天明,叫絲客人拿了一個包袱,包了那婦人通身上下的衣裳,走迴十多裏路找著他的漢子。原來他漢子見船也不見,老婆也不見,正在樹底下著急哩。那絲客人有些認得,上前說了幾句,拍著他肩頭道:“你如今‘賠了夫人又折兵’,還是造化哩◇他漢子不敢答應,客人把包袱打開,拿出他老婆的衣裳、褲子、褶褲、鞋來。他漢子才慌了,跪下去,隻是磕頭。客人道:“我不拿你。快把昨日四封銀子拿了來,還你老婆。”那漢子慌忙上了船,在梢上一個夾剪艙底下拿出一個大口袋來說道:“銀子一厘也沒有動,隻求開思還我女人罷!”客人背著銀子,那漢子拿著他老婆的衣裳,一直跟了走來。又不敢上船,聽見他老婆在船上叫,才硬著膽子走上去。隻見他老婆在中艙裏圍在被裏哩。他漢子走上前,把衣裳遞與他,眾人看著那婦人穿了衣服,起來又磕了兩個頭,同烏龜滿麵羞愧,下船去了。絲客人拿了一封銀子五十兩來謝鳳四老爹。鳳四老爹沉吟了一刻竟收了,隨分做三份,拿著對三個差人道:“你們這件事原是個苦差,如今與你們算差錢罷。”差人謝了。


    閑話休提。不日到了杭州,又換船直到台州,五個人一齊進了城。府差道:“鳳四老爹,家門口恐怕有風聲,宮府知道了,小人吃不起。”鳳四老爹道:“我有道理。”從城外叫了四乘小橋,放下簾子,叫三個差人同萬中書坐著,自己倒在後麵走。一齊到了萬家來,進大門是兩號門麵房子,二進是兩改三造的小廳。萬中書才入內去,就聽見裏麵有哭聲,一刻,又不哭了。頃刻,內裏備了飯出來。吃了飯,鳳四老爹道:“你們此刻不要去,點燈後,把承行的叫了來,我就有道理。”差人依著,點燈的時候,悄悄的去會台州府承行的趙勤。趙勤聽見南京鳳四老爹同了來,吃了一驚,說道:“那是個仗義的豪傑,萬相公怎的相與他的?這個就造化了!”當下即同差人到萬家來。會著,彼此竟象老相與一般。鳳四老爹道:“趙師父隻一樁托你,先著大爺錄過供,供出來的人你便拖了解。”趙書辦應允了。


    次日,萬中書乘小轎子到了府前城隍廟裏麵,照舊穿了七品公服,戴了紗帽,著了靴,隻是頸子裏卻係了鏈子。府差繳了牌票,祁太爺即時坐堂。解差趙升執著批,將萬中書解上堂去。祁太爺看見紗帽圓領,先吃一驚,又看了批文,有“遵例保舉中書”字樣,又吃了一驚。抬頭看那萬裏,卻直立著未曾跪下,因問道:“你的中書是甚時得的?”萬中書道:“是本年正月內。”祁太爺道:“何以不見知照?”萬中書道:“由閣諮部,由部諮本省巡撫,也須時日。想目下也該到了。”祁太爺道:“你這中書早晚也是要革的了。”萬中書道:“中書自去年進京,今年迴到南京,並無犯法的事。請問太公祖,隔省差拿,其中端的是何緣故?”祁太爺道:“那苗鎮台疏失了海防,被撫台參拿了,衙門內搜出你的詩箋,上麵一派阿諛的話頭,是你被他買囑了做的。現有贓款,你還不知麽?”萬中書道:“這就是冤枉之極了。中書在家的時節,並未會過苗鎮台一麵,如何有詩送他?”祁太爺道:“本府親自看過,長篇累犢,後麵還有你的名姓圖書。現今撫院大人巡海,整駐本府等著要題結這一案,你還能賴麽?”萬中書道:“中書雖然忝列官牆,詩卻是不會做的,至於名號的圖書,中書從來也沒有。隻有家中住的一個客,上年刻了大大小小幾方送中書,中書就放在書房裏,未曾收進去。就是做詩,也是他會做,恐其是他假名的也未可知。還求太公祖詳察。”祁太爺道:“這人叫甚麽?如今在那裏?”萬中書道:“他姓鳳,叫做鳳鳴歧,現住在中書家裏哩。”


    祁太爺立即拈了一技火簽,差原差立拿鳳鳴歧,當堂迴話。差人去了一會,把鳳四老爹拿來。祁太爺坐在二堂上。原差上去迴了,說:“鳳鳴歧已經拿到。”祁太爺叫他上堂,問道:“你便是鳳鳴歧麽?一向與苗總兵有相與麽◆鳳四老爹道:“我並認不得他。”祁太爺道:“那萬裏做了送他的詩,今萬裏到案,招出是你做的,連姓名圖書也是你刻的,你為甚麽做這些犯法的事?”鳳四老爹道:“不但我生平不會做詩,就是做詩送人,也算不得一件犯法的事。”祁太爺道:“這廝強辯!”叫取過大刑未。那堂上堂下的皂隸。大家吆喝一聲,把夾棍向堂口一摜,兩個人扳翻了鳳四老爹,把他兩隻腿套在夾棍裏。祁太爺道:“替我用力的夾!”那扯繩的皂隸用力把繩一收,隻聽格喳的一聲,那夾棍進為六段。祁太爺道:“這廝莫不是有邪術?”隨叫換了新夾棍,朱標一條封條,用了印,貼在夾棍上,從新再夾。那知道繩子尚未及扯,又是一聲響,那夾棍又斷了。一連換了三付夾棍,足足的迸做十八截,散了一地。鳳四老爹隻是笑,並無一句口供。


    祁大爺毛了,隻得退了堂,將犯人寄監,親自坐轎上公館轅門麵稟了撫軍。那撫軍聽了備細,知道鳳鳴歧是有名的壯士,其中必有緣故。況且苗總兵已死於獄中,抑且萬裏保舉中書的知照已到院,此事也不關緊要。因而吩咐祁知府從寬辦結。竟將萬裏、鳳鳴歧都釋放。撫院也就迴杭州去了。這一場焰騰騰的官事,卻被鳳四老爹一瓢冷水潑息。


    萬中書開發了原差人等,官司完了,同鳳四老爹迴到家中,念不絕口的說道:“老爹真是我的重生父母再長爹娘,我將何以報你!”風四老爹大笑道:“我與先生既非舊交,向日又不曾受過你的恩惠,這不過是我一時偶然高興,你若認真感激起我來,那倒是個鄙夫之見了。我今要往杭州去尋一個朋友,就在明日便行。”萬中書再三挽留不住,隻得憑著鳳四老爹要走就走。次日,鳳四老爹果然別了萬中書,不曾受他杯水之謝,取路往杭州去了。隻因這一番,有分教:拔山扛鼎之人士,再顯神通;深謀詭計之奸徒,急償夙債,不知鳳四老爹來尋甚麽人,且聽下迴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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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正文 第五十二迴 比武藝公子傷身 毀廳堂英雄討債


    本章字數:6193


    話說鳳四老爹別過萬中書,竟自取路到杭州。他有一個朋友叫做陳正公,向日曾欠他幾十兩銀子,心裏想道:“我何不找著他,向他要了做盤纏迴去。”陳正公住在錢塘門外。他到錢塘門外來尋他,走了不多路,看見蘇堤上柳陰樹下,一叢人圍著兩個人在那裏盤馬。那馬上的人遠遠望見鳳四老爹,高聲叫道,“鳳四哥,你從那裏來的?”鳳四老爹近前一看,那人跳下馬來,拉著手。鳳四老爹道,“原來是秦二老爺。你是幾時來的?在這裏做甚麽?”秦二侉子道,“你就去了這些時。那老萬的事與你甚相幹,吃了自己的清水白米飯,管別人的閑事,這不是發了呆?你而今來的好的狠,我正在這裏同胡八哥想你。”鳳四老爹便問:“此位尊姓?”秦二侉子代答道:“這是此地胡尚書第八個公子胡八哥,為人極有趣,同我最相好。”胡老八知道是鳳四老爹,說了些彼此久慕的話。秦二侉子道:“而今鳳四哥來了,我們不盤馬了。迴到下處去吃一杯罷。”風四老爹道:“我還要去尋一個朋友,”胡八公子道:“貴友明日尋罷,今日難得相會,且到秦二哥寓處頑頑。”不由分說,把鳳四老爹拉著,叫家人勻出一匹馬,請鳳四老爹騎著,到伍相國祠門口,下了馬,一同進來。


    秦二侉子就寓在後麵樓下。鳳四老爹進來施禮坐下。秦二侉子吩咐家人快些辦酒來,同飯一齊吃。因向胡八公子道:“難得我們鳳四哥來,便宜你明日看好武藝。我改日少不得同鳳四哥來奉拜,是要重重的叨擾哩。”胡八公子道:“這個自然。”鳳四老爹看了壁上一幅字,指著向二位道:“這洪憨仙兄也和我相與。他初時也愛學幾樁武藝,後來不知怎的,好弄玄虛,勾人燒丹煉汞。不知此人而今在不在了?”胡八公子道:“說起來竟是一場笑話,三家兄幾乎上了此人一個當。那年勾著處州的馬純上,慫恿家兄煉丹,銀子都已經封好,還虧家兄的運氣高,他忽然生起病來,病到幾日上就死了。不然,白白被他騙了去。”鳳四老爹道:“三令兄可是諱縝的麽?”胡八公子道:“正是,家兄為人,與小弟的性格不同,慣喜相與一班不三不四的人,做謅詩,自稱為名士。其實好酒好肉也不曾吃過一斤,倒整千整百的被人騙了去,眼也不眨一眨。小弟生性喜歡養幾匹馬,他就嫌好道惡,說作蹋了他的院子,我而今受不得,把老房子並與他,自己搬出來住,和他離門離戶了。”秦二侉子道:“胡八哥的新居幹淨的狠哩,鳳四哥,我同你擾他去時,你就知道了。”


    說著,家人擺上酒來,三個人傳杯換盞,吃到半酣,秦二侉子道:“鳳四哥,你剛才說要去尋朋友,是尋哪一個?”鳳四老爹道:“我有個朋友陳正公,是這裏人,他該我幾兩銀子,我要向他取討。”胡八公子道:“可是一向住在竹竿巷,而今搬到錢塘門外的?”鳳四老爹道:“正是。”胡八公子道:“他而今不在家,同了一個毛胡子到南京賣絲去了。毛二胡子也是三家兄的舊門客。鳳四哥,你不消去尋他,我叫家裏人替你送一個信去,叫他迴來時來會你就是了。”當下吃過了飯,各自散了。胡老八告辭先去。秦二侉子就留鳳四老爹在寓同住。次日拉了鳳四老爹同去看胡老八。胡老八也迴候了,又打發家人來說道:“明日請秦二老爺同鳳四老爹旱些過去便飯,老爺說,相好間不具帖子。”


    到第二日,吃了早點心,秦二侉子便叫家人備了兩匹馬,同鳳四老爹騎著,家人跟隨,來到胡家。主人接著,在廳上坐下,秦二侉子道:“我們何不到書房裏坐?”主人道:“且請用了茶。”吃過了茶,主人邀二位從走巷一直往後邊去,隻見滿地的馬糞。到了書房,二位進去,看見有幾位客,都是胡老八平日相與的些馳馬試劍的朋友,今日特來請教鳳四老爹的武藝。彼此作揖坐下。胡老八道:“這幾位朋友都是我的相好,今日聽見鳳四哥到,特為要求教的。”鳳四老爹道:“不敢,不敢。”又吃了一懷茶,大家起身,閑步一步。看那樓房三間,也不甚大,旁邊遊廊,廊上擺著許多的鞍架子,壁間靠著箭壺。一個月洞門過去,卻是一個大院子,一個馬棚。胡老八向秦二侉子道:“秦二哥,我前日新買了一匹馬,身材倒也還好,你估一估,值個甚麽價。”隨叫馬夫將那棗騾馬牽過來。這些客一擁上前來看。那馬十分跳躍,不提防,一個蹶子,把一位少年客的腿踢了一下,那少年便痛得了不得,挫了身子,墩下去。胡八公子看了大怒,走上前,一腳就把那隻馬腿踢斷了。眾人吃了一驚。秦二侉子道:“好本事!”便道:“好些時不見你,你的武藝越發的精強了!”當下先送了那位客迴去。


    這裏擺酒上席,依次坐了。賓主七八個人,猜拳行令,大盤大碗,吃了個盡興。席完起身,秦二侉子道:“鳳四哥,你隨便使一兩件武藝給眾位老哥們看看。”眾人一齊道:“我等求教。”鳳四老爹道:“原要獻醜。隻是頑那一件?”因指著天井內花台子道:“把這方磚搬幾塊到這邊來。”秦二侉子叫家人搬了八塊放在階沿上。眾人看鳳四老爹把右手袖子卷一卷,那八塊方磚齊齊整整,疊作一垛在階沿上,有四尺來高。那鳳四老爹把手朝上一拍,隻見那八塊方磚碎成十幾塊一直到底。眾人在旁一齊讚歎。


    秦二侉子道:“我們鳳四哥練就了這一個手段!他那‘經’上說:‘握拳能碎虎腦,側掌能斷牛首。’這個還不算出奇哩。胡八哥,你過來,你方才踢馬的腿勁也算是頭等了,你敢在鳳四哥的腎囊上踢一下,我就服你是真名公。”眾人都笑說:“這個如何使得!”鳳四老爹道:“八先生,你果然要試一試,這倒不妨。若是踢傷了,隻怪秦二老官,與你不相幹。”眾人一齊道:“鳳四老爹既說不訪,他必然有道理。”一個個都慫恿胡八公子踢。那胡八公子想了一想,看看鳳四老爹又不是個金剛、巨無霸,怕他怎的?便說道:“鳳四哥,果然如此,我就得罪了。”鳳四老爹把前襟提起,露出褲子來。他便使盡平生力氣,飛起右腳,向他襠裏一腳踢去。那知這一腳並不象踢到肉上,好象踢到一塊生鐵上,把五個腳指頭幾乎碰斷,那一痛直痛到心裏去。頃刻之間,那一隻腿提也提不起了。鳳四老爹上前道:“得罪,得罪。”眾人看了,又好驚,又好笑。鬧了一會,道謝告辭。主人一瘸一簸,把客送了迴來,那一隻靴再也脫不下來,足足腫疼了七八日。


    鳳四老爹在秦二侉子的下處,逐日打拳、跑馬,倒也不寂寞。一日正在那裏試拳法,外邊走進一個二十多歲的人,瘦小身材,來問南京鳳四老爹可在這裏。鳳四老爹出來會著,認得是陳正公的侄兒陳蝦子。問其來意,陳蝦子道:“前日胡府上有人送信,說四老爹你來了,家叔卻在南京賣絲去了。我今要往南京去接他,你老人家有甚話,我替你帶信去。”鳳四老爹道:“我要會令叔,也無甚話說。他向日挪我的五十兩銀子,得便叫他算還給我。我在此還有些時耽擱,竟等他迴來罷了。費心拜上令叔,我也不寫信了。”


    陳蝦子應諾,迴到家取了行李,搭船便到南京。找到江寧縣前傅家絲行裏,尋著了陳正公。那陳正公正同毛二胡子在一桌子上吃飯,見了侄子,叫他一同吃飯,問了些家務。陳蝦子把鳳四老爹要銀子的話都說了,安頓行李在樓上住。


    且說這毛二胡子先年在杭城開了個絨線鋪,原有兩千銀子的本錢,後來鑽到胡三公子家做蔑片,又賺了他兩千銀子,搬到嘉興府開了個小當鋪。此人有個毛病,嗇細非常,一文如命。近來又同陳正公合夥販絲。陳正公也是一文如命的人,因此誌同道合,南京絲行裏供給絲客人飲食最為豐盛,毛二胡子向陳正公道:“這行主人供給我們頓頓有肉,這不是行主人的肉,就是我們自己的肉,左右他要算了錢去,我們不如隻吃他的素飯,葷菜我們自己買了吃,豈不便宜,”陳正公道:“正該如此。”到吃飯的時候,叫陳蝦子到熟切擔子上買十四個錢的熏腸子,三個人同吃,那陳蝦子到口不到肚,熬的清水滴滴。


    一日,毛二胡子向陳正公道:“我昨日聽得一個朋友說,這裏胭脂巷有一位中書秦老爺要上北京補官,攢湊盤程,一時不得應手,情願七扣的短票,借一千兩銀子。我想這是極穩的主子,三個月內必還,老哥買絲餘下的那一項,湊起來還有二百多兩,何不秤出二百一十兩借給他?三個月就拿迴三百兩,這不比做絲的利錢還大些?老哥如不見信,我另外寫一張包管給你。他那中間人我都熟識,絲毫不得走作的。”陳正公依言借了出去。到三個月上,毛二胡子替他把這一筆銀子討迴,銀色又足,平子又好,陳正公滿心歡喜。


    又一日,毛二胡子向陳正公道:“我昨日會見一個朋友,是個賣人參的客人,他說國公府裏徐九老爺有個表兄陳四老爺,拿了他斤把人參,而今他要迴蘇州去,陳四老爺一時銀子不湊手,就托他情願對扣借一百銀子還他,限兩個月拿二百銀子取迴紙筆,也是一宗極穩的道路。”陳正公又拿出一百銀子交與毛二胡子借出去。兩個月討迴足足二百兩,兌一兌還餘了三錢,把個陳正公歡喜的要不得。


    那陳蝦子被毛二胡子一味朝死裏算,弄的他酒也沒得吃,肉也沒得吃,恨如頭醋。趁空向陳正公說道:“阿叔在這裏賣絲,爽利該把銀子交與行主人做絲。揀頭水好絲買了,就當在典鋪裏;當出銀子,又趕著買絲;買了又當著。當鋪的利錢微薄,像這樣套了去,一千兩本錢可以做得二千兩的生意,難道倒不好?為甚麽信毛二老爹的話放起債來?放債到底是個不穩妥的事,像這樣掛起來,幾時才得迴去?”陳正公道:“不妨。再過幾日,收拾收拾也就可以迴去了。”


    那一日,毛二胡子接到家信,看完了,咂嘴弄唇,隻管獨自坐著躊躇,除正公問道:“府上有何事?為甚出神◆毛二胡子道:“不相幹,這事不好向你說的。”陳正公再三要問,毛二胡子道:“小兒寄信來說,我東頭街上談家當鋪折了本,要倒與人,現在有半樓貨,值得一千六百兩,他而今事急了,隻要一千兩就出脫了。我想:我的小典裏若把他這貨倒過來,倒是宗好生意。可惜而今運不動,掣不出本錢來。”陳正公道:“你何不同人合夥倒了過來?”毛二胡子道:“我也想來。若是同人合夥,領了人的本錢。他隻要一分八厘行息,我還有幾厘的利錢。他若是要二分開外,我就是‘羊肉不曾吃,空惹一身膻’,倒不如不幹這把刀兒了。”陳正公道:“呆子,你為甚不和我商量?我家裏還有幾兩銀子,借給你跳起來就是了。還怕你騙了我的?”毛二胡子道:“罷!罷!老哥,生意事拿不穩,設或將來虧折了,不夠還你,那時叫我拿甚麽臉來見你?”


    陳正公見他如此至誠,一心一意要把銀子借與他。說道:“老哥,我和你從長商議。我這銀子,你拿去倒了他家貨來,我也不要你的大利錢,你隻每月給我一個二分行息,多的利錢都是你的,將來陸續還我。縱然有些長短,我和你相好,難道還怪你不成?”毛二胡子道:“既承老哥美意,隻是這裏邊也要有一個人做個中見,寫一張切切實實的借券交與你執著,才有個憑據,你才放心。那有我兩個人私相授受的呢?”陳正公道:“我知道老哥不是那樣人,並無甚不放心處,不但中人不必,連紙筆也不要,總以信行為主罷了。”當下陳正公瞞著陳蝦子,把行笥中餘剩下以及討迴來的銀子湊了一千兩,封的好好的,交與毛二胡子,道:“我已經帶來的絲,等行主人代賣。這銀子本打算迴湖州再買一迴絲,而今且交與老哥先迴去做那件事,我在此再等數日,也就迴去了。”毛二胡子謝了,收起銀子,次日上船,迴嘉興去了。


    又過了幾天,陳正公把賣絲的銀收齊全了,辭了行主人,帶著陳蝦子搭船迴家,順便到嘉興上岸,看看毛胡子。那毛胡子的小當鋪開在西街上。一路問了去,隻見小小門麵三間,一層看牆,進了看牆門,院子上麵三間廳房,安著櫃台,幾個朝奉在裏麵做生意,陳正公問道:“這可是毛二爺的當鋪?”櫃裏朝奉道:“尊駕貴姓?”陳正公道:“我叫做陳正公,從南京來,要會會毛二爺。”朝奉道:“且請裏麵坐。”後一層便是堆貨的樓。陳正公進未,坐在樓底下,小朝奉送上一懷茶來,吃著,問道:“毛二哥在家麽?”朝奉道:“這鋪子原是毛二爺起頭開的,而今已經倒與汪敝東了。”陳正公吃了一驚,道:“他前日可曾來?”朝奉道:“這也不是他的店了,他還來做甚麽!”陳正公道:“他而今那裏去了?”朝奉道:“他的腳步散散的,知他是到南京去北京去了?”陳正公聽了這些話,驢頭不對馬嘴,急了一身的臭汗。同陳蝦子迴到船上,趕到了家。


    次日清早,有人來敲門,開門一看,是鳳四老爹,邀進窖座,說了些久違想念的話,因說道:“承假一項,久應奉還,無奈近日又被一個人負騙,竟無法可施。”鳳四老爹問其緣故,陳正公細細說了一遍。鳳四老爹道:“這個不妨,我有道理。明日我同秦二老爺迴南京,你先在嘉興等著我,我包你討迴,一文也不少,何如?”陳公正道:“若果如此,重重奉謝老爹。”鳳四老爹道:“要謝的話,不必再提。”別過,迴到下處,把這些話告訴秦二侉子。二侉子道:“四老爹的生意又上門了。這是你最喜做的事。”一麵叫家人打發房錢,收拾行李,到斷河頭上了船。


    將到嘉興,秦二侉子道:“我也跟你去瞧熱鬧。”同鳳四老爹上岸,一直找到毛家當鋪,隻見陳正公在他店裏吵哩。鳳四老爹兩步做一步,闖進他看牆門,高聲嚷道:“姓毛的在家不在家?陳家的銀子到底還不還?”那櫃台裏朝奉正待出來答話,隻見他兩手扳著看牆門,把身子往後一掙,那垛看牆就拉拉雜雜卸下半堵。秦二侉子正要進來看,幾乎把頭打了。那些朝奉和取當的看了,都目瞪口呆。鳳四老爹轉身走上廳來,背靠著他櫃台外柱子,大叫道:“你們要命的快些走出去!”說著,把兩手背剪著,把身子一扭,那條柱子就離地歪在半邊,那一架廳簷就塌了半個,磚頭瓦片紛紛的打下來,灰士飛在半天裏,還虧朝奉們跑的快,不曾傷了性命。那時街上人聽見裏麵倒的房子響,門口看的人都擠滿了。


    毛二胡子見不是事,隻得從裏麵走出來。鳳四老爹一頭的灰,越發精神抖抖,走進樓底下靠著他的庭柱。眾人一齊上前軟求,毛二胡子自認不是。情願把這一筆賬本利清還,隻求鳳四老爹不要動手。鳳四老爹大笑道:“諒你有多大的個巢窩!不夠我一頓飯時都拆成平地!”這時秦二侉子同陳正公都到樓下坐著。秦二侉子說道:“這件事原是毛兄的不是,你以為沒有中人、借券,打不起官司告不起狀,就可以白騙他的。可知道‘不怕該債的精窮,隻怕討債的英雄’,你而今遇著鳳四哥,還怕賴到那裏去!”那毛二胡子無計可施,隻得將本和利一並兌還,才完了這件橫事。


    陳正公得了銀子,送秦二侉子、鳳四老爹二位上船。彼此洗了臉,拿出兩封一百兩銀子,謝鳳四老爹。鳳四老爹笑道:“這不過是我一時高興,那裏要你謝我!留下五十兩,以清前賬,這五十兩你還拿迴去。”陳正公謝了又謝,拿著銀子,辭別二位,另上小船去了。


    鳳四老爹同秦二傍子說說笑笑,不日到了南京,各自迴家。過了兩天,鳳四老爹到胭脂巷侯秦中書。他門上人迴道:“老爺近來同一位太平府的陳四老爺鎮日在來賓樓張家鬧,總也不迴家。”後來鳳四老爹會著,勸他不要做這些事,又恰好京裏有人寄信來,說他補缺將近,秦中書也就收拾行裝進京。那來賓樓隻剩得一個陳四老爺。隻因這一番,有分教:國公府內,同飛玩雪之筋;來賓樓中,忽訝深宵之夢。畢竟怎樣一個來賓樓,且聽下迴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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