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番經過不遠處牧碧微看得聽得分明,略揚了揚下頷,對阿善道:“這小歐陽氏到底年少麵嫩了點,廣陵王世子不過一句話就激得她先斷了樓巡的退路。”


    阿善明白她的意思:“樓巡嚐與曲家女郎有過婚姻之約,後來因為威烈伯被奪爵和曲氏失了左昭儀之位又打進冷宮的緣故,被宣寧長公主反複勸說,甚至駙馬親自帶他到營州耗了兩年,一直到曲家女郎出了閣,他才死心另娶了歐陽十娘……”


    “世家女麽,許多地方占便宜,許多地方……不免就要吃點虧了。”牧碧微淡笑著道。


    姬悅今日的舉止有點異常,仿佛專門衝著皇子們和樓巡去的,但這太後住的宮裏又是家宴上,他也不可能公然做什麽不好的事情,先前姬深嗬斥姬恢,樓巡顯然是不想多事了的,然而姬悅開口就提到歐陽十娘,這歐陽十娘卻立刻將樓巡推了出來。


    這是因為樓巡曾經與曲家有過婚約,甚至還堅持要娶那曲家女,後來才娶了歐陽十娘,如今過來打頭開口的又是廣陵王世子,和樓巡有婚約的曲家女郎可是廣陵王妃的嫡親侄女,姬悅將樓巡不肯答應自己這邊要求的緣故歸結於舍不得歐陽十娘,他雖然是用調侃的語氣來說的,但歐陽十娘卻惟恐擔了嫉妒曲家女郎的名聲,卻急急的迴避了。


    ……不過宣寧長公主居然都沒出聲幫長子,這是她不在乎呢?還是早有準備呢?還是……


    牧碧微思索了片刻,叫過素歌,低聲道:“你去看看,大高妃替皇四女更衣怎麽這麽久?”


    素歌會意,悄悄走了出去。


    阿善一驚:“女郎?”


    “姬惟方才過來邀請恊郎,趁機挑撥說的那番話,仿佛是他問了姬悅,姬悅才推薦去尋樓巡的。”牧碧微低聲道,“但姬悅忽然過來招唿咱們和何氏那邊,本來就很突兀,畢竟他與恊郎、姬惟也隻大典和宴席上見過幾迴!再說這次受驚的可是所有隨駕的皇嗣!姬悅居然從咱們問起,直接將大皇子、二皇子跳了過去,太後還在上頭呢,你覺得這像是廣陵王妃教導出來的世子做的事嗎?別說廣陵王妃了,廣陵王雖然糊塗,我看還算守禮法,哪有兒子這麽糊塗的?”


    “我想他是故意的,恐怕是姬惟的話題被他帶到了營州……樓巡……”牧碧微沉吟道,“但如果是曲家要和高家或樓家聯絡,又何必如此麻煩?難道是衝著大高妃來的嗎?可趁著這次宴上與大高妃私下說些話傳點東西也不必如此麻煩啊!”


    阿善看了看四周,小聲道:“大高妃迴來了。”


    果然大高妃親自抱著瑤光進來,皇四女瑤光是個很安靜的小女孩子,她換了一身新衣,低著頭靠在大高妃懷裏玩著一塊玉佩,大高妃還坐後,左右一看,與附近幾人點頭招唿了下,忽然輕輕咦了一聲,對上首的焦氏、戴氏道:“兩位娘娘可是不舒服?”


    這句話牧碧微也聽見了,轉頭看了一眼下首,果然見焦氏、戴氏臉色都有點發白,也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她忙也關切道:“你們怎的了?”


    “許是方才貪涼的緣故。”焦氏明顯的握了握拳才輕聲道,“妾身多吃了兩碗凍飲。”


    戴氏咽了咽口水道:“妾身也是。”


    “如今還沒真正熱起來,凍飲怎麽就能論碗吃了呢?”牧碧微輕聲責備了一句,看了看上頭高太後正與姬深說著話,道,“到底是同昌公主的餞別宴,你們這會就走怕太後會不喜歡……能忍耐嗎?”


    兩人麵色遲疑,牧碧微思忖了片刻道:“莫如你們出去躺一躺,迴頭宴將散時再過來。”


    聽了她這話,焦氏、戴氏如蒙大赦,趕緊讓宮女扶著出去了,甚至不及對大高妃道謝。


    大高妃也沒計較,拿了兩顆櫻桃給瑤光看,權當沒有這迴事。


    牧碧微斂了斂袖子,阿善替她擺弄了下頭上一支略歪的簪子,趁機低聲道:“素絲跟上去了……也不知道她們在作弄什麽……”


    “去把恊郎叫迴來。”牧碧微沉吟了片刻,忽然道。


    “女郎?”


    “就說焦氏、戴氏吃多了凍飲肚子疼,方才恊郎也吃了許多凍飲……我心裏不放心,叫他迴來問問情況。”牧碧微低聲吩咐,“迴來我先哄住他,趁人不注意,你捏下他穴道……讓他昏睡過去,就說……小孩子不禁鬧,竟睡著了。”


    阿善聽出她語氣裏的緊急之意,不敢怠慢,叫素帛仔細伺候,自己親自去尋了。


    不久後,素歌先迴來,輕聲稟告道:“大高妃方才帶著皇四女更衣完了,卻沒有立刻迴殿,而是抱著皇四女在迴廊上站了許久……臉色很難看……身邊人都沒敢勸說……後來才迴來的,奴婢想,大高妃剛才還好端端的,就悄悄去了大高妃給皇四女更衣的屋子裏翻了翻……”


    牧碧微凝眉問:“可有什麽收獲?”


    “遲了一步,奴婢發現博山爐裏除了香外,分明還燒過些紙,隻是都燒得幹淨還弄碎了,奴婢也不知道上頭寫了什麽。”素歌有些慚愧的道。


    牧碧微點了點頭,不再問下去,低頭苦苦思索起來。


    這時候阿善和成娘子陪著姬恊迴來了,他很不滿意:“母妃,兒臣今兒才吃了一碗凍飲,而且兒臣好的很。”又迫不及待道,“巡表兄說的故事有趣極了!母妃如今看到兒臣很好了,兒臣迴去繼續聽罷?”


    牧碧微笑了一下道:“你還是安分的在這兒陪會母妃罷,你巡表兄迴來又不是一天兩天,明兒你不如去你大姑母府上聽個痛快……”


    “今兒為什麽不能聽啊?”姬恊鬱悶的問。


    “你就忍心將母妃丟在這兒?”牧碧微哄著他,低聲道,“你說你巡表兄說的故事有趣,母妃又不能過去聽,母妃獨自在這裏好沒意思,你今兒不用陪母妃嗎?”


    姬恊掙紮了片刻到底還是乖乖的道:“那兒臣還是陪母妃。”


    “真乖。”牧碧微含笑摸了摸他的頭,阿善扶著姬恊的背,正掐著辰光動手,不想姬恊卻先搖了一搖,就往牧碧微身上靠去,嘟囔了一句什麽……牧碧微還道他是撒嬌,正笑著抱他一把,俯身的時候,卻從他衣上嗅到一陣悠遠的香氣,麵色頓時僵住!


    …………………………………………………………………………………………


    和頤殿上家宴其樂融融時,僻靜的冷宮裏,竇石不安的問曲氏:“女郎,當真能夠瞞過任仰寬麽?”


    曲氏安然笑道:“哪裏可能?此人的醫術可不是吹出來的,若非技壓杏林,他一個奴仆……高家那麽重視門第的人家怎麽可能叫他脫籍,還保舉進太醫院?”


    “那今晚……”竇石不禁吃了一驚!


    “要讓太後不聲不響的提前去見先帝,隻有兩個法子,一個是用藥,一個是意外,但用藥的話,即使暫時瞞不過任仰寬,事後也定然要被查出端倪來。”曲氏微笑道,“這點上根本就繞不過去……若是意外麽……”


    她淡淡的笑了一笑,“這天底下的事情,總有那麽幾件意外的。”


    竇石聽得糊塗,疑惑道:“意外?可是,那香……”


    “那香可是好東西啊。”曲氏露出狡黠之色,“弄進去可真不容易!”


    見竇石若有所思,她笑了起來,“那香麽……不過是個玩笑罷了!”她輕描淡寫的道,“不過呢,隻怕有人想左了,如今差不多該急瘋了罷?”


    第二十八章 太後甍


    牧碧微的確快急瘋了!


    當年她進宮不久,隨駕西極行宮,在離恨香上差點連命都栽了,對這種香的氣息那是再記得沒有——如今姬恊衣上分明染的就是離恨香!


    她抱著姬恊還沒來得及叫太醫,偏殿裏卻先響起幾聲沉悶的重物墜地聲,夾雜著瓷器破碎與幾聲尖叫,雖然殿上眾人都在說說笑笑並不安靜,但因為沒傳歌舞,從高太後到侍者都聽得清楚,皆是大吃一驚!


    安氏立刻帶人過去看,沒多久就打發人來報,說是偏殿裏的人竟都昏了過去!


    高太後、姬深可是看著樓巡將姬悅、皇子們都帶過去的,聽到這個消息險些沒跟著暈倒!太後緊緊抓住姬深的手,顫巍巍的道:“這到底是怎麽迴事?”


    “太後娘娘請勿擔憂,安賢人說皇子和郎君們看著不像是出事,仿佛是……”侍者小聲道,“仿佛是誤點了助眠的香。”


    “太後!”牧碧微定了定神,揚聲道,“恊郎方才多吃了些凍飲,妾身怕他不適,才叫了他迴來詢問,不想他就昏睡了過去,妾身倒是聞出他身上染的是離恨香,這……”


    高太後頓時暗鬆了口氣:“真是離恨香?”


    離恨香隻要不碰黃櫨,那的確是一等一的助眠香料——雖然有牧碧微的佐證,但涉及到皇嗣,太後到底叫了任仰寬等幾名太醫過來挨個診斷,一群晚輩昏倒在偏殿,倒下時還打碎了好幾件陳設,沒發現也還罷了,既然發現了,自然都要移到榻上去。


    和頤殿裏頓時忙成了一片,太後不錯眼的看了這個又看著那個,雖然知道離恨香不打緊,但沒個確切的答案到底懸著心,這迴昏倒的可是所有的皇嗣!連姬深都無暇多顧。宣寧長公主與廣陵王妃更是急得團團轉,何氏與牧碧微算是冷靜矜持些的,也都摟了姬惟、姬恊沉著臉不說話。原本的主角同昌公主就這麽被公然的冷落到一邊。


    好在太醫們看罷,都道昏迷的郎君們沒什麽事,不過是昏睡了過去,任仰寬親自驗了偏殿裏燒的的確是離恨香——原本應該是瑞龍腦的,但樓巡給弟弟們說故事的時候,姬惟嫌瑞龍腦太過濃鬱,著人換種香來,那換香的侍者本想取濯衣香來,偏倉促出錯,取成了離恨香。


    宮裏隻有偏僻的地方才種了幾株黃櫨,聽了任仰寬的診斷,眾人也都安了心,看著一排昏睡的郎君們都是哭笑不得,既然從樓巡到姬惟都昏睡不醒,這家宴自然也沒辦法繼續下去了,高太後這會才想起來這次家宴為的是同昌公主,意思意思的安撫了她幾句,罰了取錯香的宮人半年俸祿,就讓人都散了。


    家宴草草結束。


    牧碧微親自替西平和新泰係好披風,叮囑送她們的宮人小心伺候,目送兩個養女被簇擁遠去,這才抱著姬恊登輦。


    迴到澄練殿,見姬恊睡得深沉,將他放到榻上,又嚴厲叮囑了挽裳和成娘子,不許任何人到附近摘花弄草,謹防將黃櫨混了進來。


    牧碧微梳洗畢,深覺疲憊,就沉沉睡了過去。


    翌日還沒起身,阿善卻驚慌失措的衝進了寢殿,搖醒她匆匆一句:“女郎!太後不好了!”


    牧碧微足足半晌都沒反應過來,待阿善再說了幾遍,她才驚訝道:“怎麽會?!”


    雖然知道曲家有意對太後下手,可高太後這出事也出的也太突然點!


    她飛快的迴想著昨晚與曲家有關的一幹人的舉止所為……廣陵王世子的確是舉止有異的,問題是眾人散的時候,太後還好端端的啊!


    就算是離恨香,中的也是樓巡、姬悅等人,聽說他們昏迷,太後和姬深都沒有去偏殿的,還是牧碧微說出離恨香、太醫又到了才到安置他們的榻邊看了看……就算是離恨香裏有什麽……先害到的也該是當時在偏殿裏的人……


    牧碧微悚然一驚:“恊郎呢?”


    “恊郎還在睡著……”阿善說了半句,就被牧碧微斷然打斷:“去叫醒他!快!”


    阿善見她神色鄭重,不敢怠慢,留下一句:“任太醫如今正在和頤殿……陛下震怒得很!”就去叫姬恊。


    因為牧碧微催促得緊,她自己才匆匆穿好衣裙,就見姬恊被阿善抱了進來,衣裳很顯然是匆忙之間套上的,衣襟都沒拉好,因為被強行叫醒,姬恊還在一個勁的揉著眼睛,迷迷糊糊的叫了聲母妃,懵懂道:“母妃尋兒臣?這麽早?”


    “你可覺得有哪裏不好?”牧碧微摟他進懷,輕聲慢語的問。


    姬恊聞言頓時一個激靈,人也清醒了許多,一臉堅決道:“兒臣好得很!”他和絕大多數小孩子一樣的憎恨吃藥,隻要能抗得住的不適那是打死都不承認的。


    這一點牧碧微也清楚,耐著性.子哄了他半天,姬恊都堅稱自己無事,阿善看得急不過,催促道:“女郎,和頤殿……”


    牧碧微這才想起來真正的大事,又見姬恊雖然一臉防備,但看起來的確是沒什麽事情的,歎著氣放下他道:“叫成娘子帶他下去梳洗。”


    阿善接話道:“女郎,咱們要不要將衣料先備下來?”


    “你先下去罷。”眼看姬恊又要問東問西,牧碧微如今可沒空應付他,直接喚進成娘子帶了他出去,這才對阿善道,“先不必,看看情況再說罷,任仰寬不是號稱迴春妙手嗎?如今就備下來,叫人知道了……”


    阿善抿了抿嘴:“奴婢知道了。”


    換了樸素些又不能太樸素的衣裙,摘去幾件豔麗的釵環,牧碧微帶著同樣更衣過的姬恊趕到和頤殿時,姬深正在殿上大發雷霆!


    “一群蠢貨!怎麽伺候的太後?”姬深怒不可遏,命卓衡,“拖下去杖斃了!”


    卓衡半點聲都不敢出——直接揮了揮手——何氏捏著帕子,身邊是一臉憂愁之色的姬惟,她賢良淑德的端坐著,怔怔望著不遠處,仿佛正在為太後擔心,牧碧微進來,姬深看了眼,免了禮,也沒心思說什麽。


    姬恊還不懂得看眼色,正要說話,卻被牧碧微用力掐了把,疑惑的住了口。


    殿中寂靜了片刻,西平和新泰聯袂而至,看見姬深神色不豫,何氏、牧碧微神色鄭重,姬惟憂愁、姬恊迷惑,都吃了一驚,禮畢,西平就直接問姬深:“父皇,兒臣和妹妹聽說皇祖母……?”


    “隻是有些不適,你們莫要擔心。”姬深點了點頭,隨口敷衍道,“既然來了就等任仰寬出來了一起聽罷。”


    西平還要再問,被新泰暗拉了一把,也就道:“是。”


    眾人沉默的等待著,任仰寬半晌都沒有出來,倒是焦氏等妃子陸續到了,大高妃不作聲,小高妃壯著膽子問了問緣故,她沒敢問姬深,然而侍者還沒迴答,就被心煩意亂的姬深嗬斥閉嘴,委屈的差點掉下淚來!


    這時候寢殿的門終於開了……


    隻是出來的卻是不任仰寬,而是神色慌忙的安氏,她出來後甚至不及行禮就稟告道:“陛下,不好了,任太醫為太後施針逼毒,不想太醫年事已高,針行到快結束,忽然累暈了過去!”


    果然是毒?!


    牧碧微一凜!


    隻聽姬深倉皇吩咐:“快叫旁的太醫過來!快!”


    ——等容戡等人匆匆趕到卻已經遲了……


    任仰寬悠悠醒轉之前,高太後便咽了氣!


    容戡顫抖著收迴探太後脈搏的手,心驚膽戰的對姬深搖了搖頭時,姬深整個人都仿佛失去了力氣,竟當眾癱軟在座上,久久不能言語……


    殿中寂靜得針落可聞,連西平、姬恊都被氣氛所噤,不敢吭聲。


    姬深足有半柱香光景才能說話,聲音沙啞得可怕,隻是他說的既不是悲痛太後也不是太後身後之事……更不是處置和頤殿的宮人,而是:“速召子愷!”


    頓了一頓,他又加上一句,“還有欽天監。”


    卓衡竭力抑製住自己的顫抖,低聲道:“奴婢遵旨!”


    “都散了吧。”姬深沉默片刻,竟然吩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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