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不相信本宮,本宮可以立下字據。”曲氏毫不遲疑的道。


    牧碧微搖頭,笑著道:“我不與左昭儀說虛話,但我進宮以來最艱難的就是這女官的身份,難以晉升到宮妃,不然,依著陛下對我的寵愛,左昭儀以為何氏可能成為宮中至今以來晉升最快之人?”


    曲氏聽出她話裏的意思,不禁一時語塞——牧碧微寵愛不在何氏之下,更重要的是她扣不上出身卑微的帽子,不像何氏那樣晉位太快連前朝都要看不下去,牧家不算老牌的世家,可五六代下來都是史書上有名有姓的人,若從前魏時頭一個被派駐西北的牧家先祖算起來,接連在朝為官到現在也有百年光景了,和曲、高這些曆了幾朝的老牌世家當然不能比,而且如今牧家還就剩了那麽幾個人,但怎麽也是屬於士族的。


    出身無可詬病又得上意,牧碧微隻要衝過了女官這一重身份,晉位根本不用曲氏幫忙,當然後位就懸了,可後位是曲氏不可能放棄的,既然如此,牧碧微又為什麽要交出西平公主?


    曲氏沉默了片刻,道:“你可願幼弟與曲家結親?”


    曲家女郎一向珍貴,曲氏說出這句話,算是下了很大的決心了,連酣秋都感到意外,隻是牧碧微聽了卻是連想都沒想便道:“幼弟德淺福薄,不足以匹配名門閨秀,卻是辜負左昭儀好心了!”


    聽了她這個拒絕,酣秋頓時瞪大了眼睛!連曲氏都露出訝色!


    須知道曲家女郎難以求娶是一個,最重要的是,牧碧城若娶了曲家女郎,等於牧家在朝中多出了一項臂助,別的不說,若是再出現雪藍關失守那等事,曲家定然是要保牧齊一保的,這對於人丁單薄的牧家來說再重要沒有!


    隻是曲氏卻不知道,牧碧微雖然對年少天真的異母弟弟牧碧城印象不壞,可對徐氏卻是打從心底的厭惡與憎恨,在這種情況下,她雖然不至於對牧碧城不利,但也絕不想看到他娶個名門閨秀的——就小何氏那身份,若牧碧城娶個曲家女,那管家之權還有長房的份嗎?


    何況牧碧微早從聶元生並姬深的口風裏得到姬深有意在親政後變動朝局,重用牧齊……之所以在滿朝文武裏選中了牧齊,除了因為先帝臨終前的評價,還不是牧齊久在西北,對姬深沒有過太多逆耳忠言外,最重要的是與朝中各方都沒什麽牽扯?


    放著這樣現好的條件,牧碧微又豈會在乎曲家一個姻親?


    雖然與曲家聯姻好處極多,但一個是依附他人,一個是自力更生,換做了稍微有些骨頭的人來選,都不會選擇前者的。


    後宮女子所求,無非是宮中位份,宮外娘家富貴,這兩件,曲氏都無法打動牧碧微,她長久的沉默之後,牧碧微正琢磨著如此送客,卻聽她慢慢道:“你與何氏她們不同,本宮如今的確是拿不出什麽打動你的東西,隻是……牧青衣,你進宮雖然未必是自願,但乍入宮就得盛寵,可知道失寵乃至於無寵之人的日子?”


    牧碧微聽了,心道,來了,果然聶元生說她欲撫養西平公主之心堅定,如今卻是連懷柔之術都用上了,她嘴上便道:“娘娘出身高貴,極得太後所愛,又居左昭儀之位,非我所能及。”


    “你也說了,憐愛本宮的是太後,而不是陛下。”曲氏語氣雖慢,卻並無淒然之色,顯然她決定以情動人,卻還不屑以落淚來助悲戚,但聽她一字字的訴說裏究竟難掩寂寥傷心,“本宮自幼便知道會嫁與陛下,所以從十歲左右時,太後便時常召本宮入宮與陛下相處,對於陛下的性.子,本宮不敢說比聶元生更了解,卻也不陌生!”


    聽她忽然提到聶元生,牧碧微雖然臉色不變,心下卻是一驚!


    好在曲氏不過是拿聶元生做個比較,並無懷疑他們之意,繼續道:“那時候本宮與陛下相處不壞,不過也隻是不壞罷了,陛下視本宮為玩伴,就好像他從前身邊的伴讀一樣,實際上本宮的次兄也的確是陛下的伴讀之一!陛下對本宮從來沒有過男女之情,這一點本宮很清楚,實際上本宮也未必對陛下有什麽非他不嫁的情份,這句誅心之語本宮也不怕說與青衣聽!”


    牧碧微皺起眉。


    “但本宮到底還是進了宮,其中緣由牧青衣這麽聰慧應該不必本宮多說什麽!”曲氏一字字道,“本宮隻想告訴你,本宮入宮兩年有餘,如今已是七月,那就是兩年半了,陛下到華羅殿過夜的次數,是三次!”


    她慢慢的說著,“至於本宮侍奉陛下……也就那麽一次!”


    “若是說從前本宮還指望什麽,這兩年下來也淡了,本宮並不怪陛下,這世上有人喜歡美麗的容貌,有人看重高華的氣度,本宮恰好不是他喜歡的那一等,所以本宮始終好好的管著宮務,也無意與任何人為難。”曲氏抬起頭來,盯著牧碧微的眼睛,“但……宮闈之中的寂寥,牧青衣你至今仍舊得陛下寵愛,恐怕難以明白——本宮隻想要個孩子陪著而已,陛下不喜本宮,本宮除了抱養他人所出,並無他法,可牧青衣你得陛下寵愛,又如此年輕,將來必然會有自己的親生骨肉……為什麽不能成全了本宮這一次呢?”


    曲氏說到末了一句,語氣不見嗚咽,神色卻到底染上一層淒愴。


    牧碧微沉默許久,才在曲氏滿含期望的注視中緩緩搖頭:“娘娘,陛下年輕,後宮之中,還會有更多皇嗣誕生,西平公主乃陛下親自囑咐我照料的,當初承光殿裏薑順華忽然生產,陛下曾詔我與何容華入產房看顧,因平樂宮距離冀闕宮遙遠,我去遲了一步……所以我不能將公主交給你。”


    “以後的皇嗣與西平不一樣。”曲氏眼中的期待漸漸化為了失望與難過,她苦笑著閉上眼,一滴清淚自腮邊掛下,曲氏微弱的道,“本宮不是那等逼著旁人骨肉分離的人!”


    “未必每個人都有孫貴嬪的福分。”牧碧微堅持道,“娘娘將來指不定可以請求太後讓娘娘撫養一位皇子!”


    曲氏歎了口氣,動作優雅的拭去腮邊淚痕,卻笑了:“薑順華這樣的意外也不見得發生在其他人身上……何況例子已開,這宮裏又哪來那許多意外?而且本宮撫養皇嗣,隻為了尋件事做,皇子長大了難免多事,本宮是真心想要公主啊!”


    牧碧微抿了抿嘴:“請恕我不能幫娘娘!”


    第兩百十三章 長錦宮


    太寧五年八月,中秋前夕,姬深親自降旨,以冀闕女官牧氏賢淑有禮、侍奉盡心,且為大臣嫡女,又與西平公主之生母薑順華生前交好,薑順華臨終之時特將西平公主托付,宜晉為妃——這些理由當然是湊的,畢竟六宮誰都知道薑順華死時牧碧微還沒跨進產房的門,而且薑順華到死和牧碧微總共也才見過一次——


    可姬深這麽說了,聖旨這麽宣了,薑順華雖然出身不高,可在宮中一向謹慎小心,任是太後也要說她一聲知趣,又誕女有功,姬深咬定了她臨終之時的請求,就是左右丞相不甘心也不得不接受牧氏來撫養西平公主,既然如此,那麽牧氏也算是膝下有女了,當初他們說的是無子不可晉封,姬深這邊又堅持公主也是皇家子嗣,與子占了個邊,加上這樣的機會也不可能人人都有,牧齊好歹也算和他們一起的顧命大臣,卻從來不爭不搶,蔣遙、計兼然都已年高,為著將來子孫不被記恨,被聶元生話裏有話的勸了幾句,也便熄了呈折的心。


    因聶元生提了一句西平公主的生母乃是順華之位,養母若是位份低了,恐怕公主麵上無光,未免叫人以為姬深這是不重視皇長女,於公主前程無利,姬深便擯棄了雷墨婕妤的建議,直接冊為宣徽——宣徽為下嬪之首,雖與順華同級,卻占了個首字,如此西平公主便不至於會被人嘲笑交於位份還不及生母的妃子撫養了——因此姬深後宮晉升最快者一下子換了人。


    八月晉封的人裏最出風頭的除了牧碧微連躍散號、禦女、世婦、妃至九嬪中下嬪之首外,自然要數孫氏晉封右昭儀,從此可以名正言順的與曲氏平起平坐!


    ………………………………………………………………………………………………………………………………………………


    風從中庭水過,桂香陣陣浮動。


    憑欄而立的牧碧微抬手向欄杆外的碧池中撒了一把魚食,引得池中大片錦鱗爭相而至,仿若在池麵上盛開了一朵絢麗的曼荼羅,問身旁托著魚食的挽袂:“東西送過去了嗎?”


    “迴娘娘的話,奴婢借著給陛下送娘娘親手做的補湯,趁著沒人的光景塞到雷大監手裏的。”挽袂點了點頭,小聲道,“雷大監說他會試試,隻是……大監說瞧陛下對順華娘娘雖然沒什麽情份了,可順華娘娘一向恭順,所以陛下如今未必肯放過穆青衣她們呢!”


    牧碧微拍了拍掌心的碎屑笑了:“他這麽說的?”


    “是!”


    “唔,也不要緊,本宮隻要穆青衣過來就行。”牧碧微淡笑著道,“笑人那幾個雖然能幹,可都過來了……你與挽襟怕也未必情願吧?”


    挽袂雖然這幾個月來漸得重用,這會也不覺心下一緊,忙道:“奴婢不敢!”


    “這也是人之常情,這些日子你學的用心,做事也忠心,本宮自不會虧待了你。”牧碧微悠然一笑,道,“不過本宮進宮不久,根基淺薄,你和挽襟雖然盡心盡力,可到底不比穆青衣老練,最重要的是,西平公主養在本宮膝下,本宮總不能一直把阿善守在她的身邊,除了穆青衣,本宮最應該相信誰?”


    她說的是應該相信而非相信,挽袂這些日子以來被阿善不斷提點,也是有所進步,頓時明白了牧碧微潛藏之意,肅然道:“是奴婢們愚鈍!”


    “陛下將西平公主交與本宮撫養,一則是幾方彼此牽製下來的平衡,二則是因為陛下相信本宮,宮裏人人都知道,西平公主乃是早產,身子一向虛弱。”牧碧微眯起眼,緩緩道,“若是公主出了什麽差錯,想必陛下不會太過追究本宮,但薑順華當初對本宮有提點之情,何況本宮晉封,也是靠著她和西平公主這個由頭,就衝這一點,本宮也會好生撫養西平,但本宮在這宮裏能用的人實在不多……本宮自己沒有生養過,哪裏曉得怎麽撫養一個身子孱弱的孩子?就是你、挽襟也不成,穆青衣雖然也是沒生養過,可她進宮早,論經驗必然比你們多得多。


    “當然最重要的是,穆青衣是薑順華生前在宮中最信任的人,至少明麵上最信任的,將她要來看顧西平公主,無論結果如何,本宮都沒什麽可被指摘的!若是換做了你或挽襟過去,縱然你們會照顧西平公主,可你們敢接這個手麽?”


    說到此處,牧碧微轉過頭來看向挽袂,緩緩道,“若雷大監能夠把笑人她們幾個也保下來,自然也是放到西平公主身邊,而你們當然是繼續跟著本宮。”


    挽袂心中一塊大石落下,感激的行禮道:“謝娘娘抬舉!”


    “這些話你也告訴一下風荷院過來的其他人並挽襟罷,穆青衣她們若是來了,該用什麽態度自己斟酌!”牧碧微點了點頭,慢慢道。


    “娘娘請放心,奴婢們定然與承光殿舊人相處和睦!”挽袂立刻道,她這句話絕對出自真心,牧碧微已經把話說明白,賄賂雷墨為穆青衣等人求情,無非是為了西平公主能夠有個可靠的人照顧,免得牧碧微的乳母阿善如今整日裏不敢離開西平公主半步,生生拖累的牧碧微失了一個膀臂,既然如此,穆青衣也好,笑人宜人也罷,卻是影響不了她們這些人的利益與地位,挽袂自然不會吝嗇笑臉迎人。


    牧碧微見她已經明白過來,便拿起魚食邊的帕子擦幹淨手,離了迴廊向殿中走去——她晉封宣徽之後被賜居的這長錦宮的正殿澄練殿與風荷院一般有個不算小的荷池,隻不過澄練殿的這個荷池卻是在寢殿之前、前殿之後,如今西平公主正被安排在了牧碧微寢殿對過的暖閣裏,為了防止蛙聲擾了公主休憩,牧碧微住進來頭一日就命人將荷池大肆清理過一番,所有鳴蛙都逐了去不說,連池邊樹上知了都粘走,在這盛夏的午後,越發寧靜悠長起來。


    她走進殿中,便覺得一股陰涼之氣迎麵撲來,守在殿裏伺候茶水的小宮女忙迎上來小聲道:“娘娘,殿下方才醒了。”


    “哦?怎麽沒聽見哭聲?”牧碧微奇道,按說小孩子雖然多數會哭鬧,但也不是醒了都要哭的,隻是西平公主也不知道是不是早產的緣故,加上母女連心,醒來之後多半就要哭的,牧碧微到底不是她生母,自己本就不是個喜歡被鬧騰的人,一見西平哭了又哄不住便覺得頭疼,因此總是尋機避了開來,任憑阿善去善後。


    這會聽小宮女說了心下便奇怪,示意她莫要出聲,躡手躡腳的走到暖閣門邊推了條縫去一看,卻見裏頭靠著窗邊的榻上,阿善正拿著一支新摘的荷花含笑逗著榻上的西平,西平仰躺在榻上,看不清楚動作神態,但的確沒有哭泣之聲。


    牧碧微又等了等,見她沒哭,這才放下心來,悄悄走了進去。


    阿善看到,對她作了個小聲的手勢,牧碧微會意,抬手就將鬢邊步搖摘了,免得珠翠相撞聲驚到了西平,到榻邊,卻見西平穿著大紅縐紗小衣,仰躺的地方鋪了一方棉布,黑漆漆的眼珠盯在荷花上愣愣的看著,仿佛是被荷花吸引忘了哭泣。


    八月中的時候雖然夜裏已經涼了下來,但正午時仍舊酷熱,所以室中不免用些冰,但暖閣裏卻是沒有的,西平身上的縐紗汗濕了幾處,好在縐紗是煮過的,因此並不粘著身子,牧碧微看了她一會,一個多月的光景,阿善精心調理,西平倒也養大了許多,眉眼還沒長開,牧碧微在姬深跟前一直說她像姬深,但如今看著倒更像薑順華,不過不拘像誰,日後模樣定然是差不了的。


    她壓低嗓子問:“瞧她出了這些汗,何不就給她穿個肚兜?我記得小郎幼時就是這麽穿的。”


    “小郎是足月而生身子健壯,不好比的。”阿善笑著道,“你別看公主這些日子還算好,這是薑順華懷孕後滋補的好,原本她這個時候還該在薑順華肚子裏的,是以身子骨到底比尋常一個多月大的孩子要弱,這樣小的孩子著了涼可不是鬧著玩的,不然,為何不在這裏放冰?但也不能太熱,否則熱毒入體,事情亦不小,所以奴婢才使人把冰放在隔壁,透些涼過來,免得太熱了。”


    她素話時牧碧微注意到她額角不住掛下汗水來,心下歎息,上前拿帕子親手給阿善擦了:“辛苦你了。”


    “女郎和奴婢還要說這些話做什麽?”阿善不以為然的道,“隻要女郎好,奴婢做什麽都成,如今不過是照顧一個公主罷了。”


    牧碧微伸手小心的摸了摸西平的臉頰,西平的目光立刻看了過來,口中咿呀了幾聲,見她沒哭鬧起來,牧碧微心中才鬆了口氣,含笑道:“阿善你知道我一直不大喜歡小孩子的,當初徐氏娘家有幾迴滿月酒,她帶了我去,旁人都湧上去看,我卻一向懶的湊這個熱鬧,不過如今看著西平倒覺得有些可愛。”


    “女郎自己還沒做母親,將來有了自己親生骨肉必然就不怕小孩子吵了。”阿善知道她性情,見此刻四周沒有旁人,便抿嘴笑著調侃了一句。


    “總你一個人看著她,到底不成件事。”牧碧微收迴了手,正色道,“我剛才叫挽袂借著給陛下送湯,給雷墨送了一份厚禮……托他想法子把穆青衣要過來!”


    第兩百十四章 中秋夜宴


    “叫穆青衣來照拂殿下?”阿善一愣,隨即也明白過來她的意思,伸手將荷花掰了一片花瓣放到西平公主手心,免得西平公主幾次試圖探身去抓荷花,卻因骨頭都還軟著起不得身急得哭起來,沉吟道,“這倒是個沒法說嘴的做法……隻是,薑順華死的究竟蹊蹺,雖然生前穆青衣是她心腹,可也未必能信啊!”


    牧碧微皺眉道:“承光殿的事情咱們也不知道,隻是我想薑順華先前擢了穆氏,想來是相信她的,何況這迴薑順華去世,雖然陛下心裏也有數,但穆氏等人乃薑順華近侍,到底要處置的,笑人、宜人幾個,雖然是沒品級的宮女,但順華近侍,又豈能與尋常宮人相比?就算陛下不使她們入永巷,又怎麽比得上伺候公主得臉?”


    “可薑順華乃大家子奴婢出身,當初進宮也不為太後所喜,是沒有什麽陪嫁使女的。”阿善提醒道,“而且也不像孫貴嬪……哦,是右昭儀她們那樣,宮女出身,對宮闈早已熟悉,好歹也有幾個知根知底的人,那穆氏也好,笑人、宜人幾個,哪個不是在薑順華之前進的宮?這一迴陛下處死了蕭青衣和莫作司,祈年殿的事情不去說,但承光殿這邊也未必是蕭青衣一個人下的手!”


    牧碧微蹙起眉:“你這麽一說,我倒有些懊悔方才使挽袂去通融雷墨了。”


    她沉吟了片刻道:“或者我現在再叫挽袂跑一趟,也許雷墨還不及提起?”


    “這樣卻不好了。”阿善搖頭,提醒道,“女郎得以撫養西平公主,最緊要的就是薑順華難產而亡,雖然當時女郎還沒進入產房薑順華就沒了氣兒,可迴過頭來替當時在產房裏、也是順華近侍的穆氏求情其實很不妥當,畢竟薑順華身死,明裏暗裏得到最大好處的還是女郎,公主殿下若是長大,總會知道自己不是女郎親生骨肉的,屆時若有那起子小人挑唆,把薑順華被害的事情推到女郎身上來,道穆氏根本就是被女郎買通的,這不是親生的究竟隔著一層呢!”


    牧碧微臉色頓時一變:“不錯,此事的確是我鹵莽了!”


    “所以女郎既然開口為穆氏求了這個情,就不能反複了,畢竟現在還能咬定是念著穆氏一直伺候薑順華,所以要了她來伺候薑順華所出的公主,但女郎先托了人求情,接著又反悔,傳了出去,恐怕就要落下打算滅口的話柄了。”阿善沉聲道。


    七月中宮裏兩位高位妃子的雙雙早產,牧碧微固然從中得益最大,卻也承擔著同樣的風險,西平公主現在還小,養著養著還不定養出個什麽樣子來呢,而且薑順華本身就死的很含糊,高太後是一定有去母留子的打算的,何氏雖然當日在穆青衣跟前含糊其辭,可她的話到底不能做準,未必沒有插一手,再加上聶元生對此事的笑而不談,牧碧微覺得他也可能有所出手……


    問題是薑順華這條命究竟落在了誰手裏,恐怕隻有動手的人和薑順華自己知道了,畢竟何氏雖然進了產房,穆氏也許為了何氏的威脅不敢說,但蕭青衣當時也在產房裏的,那時候牧碧微匆匆趕到承光殿前就聽到何氏已經進了產房的消息,當時就想著薑氏完了。


    可這會靜下心來想一想,蕭青衣未必那麽孱弱,她背後有太後撐腰,若何氏在產房裏做手腳被她注意到了……當時姬深在前殿等著不假,可太後也在趕過來了,蕭青衣為什麽不指出來?


    在這種情況下,西平公主長大之後,若是懷疑起自己生母的死因,牧碧微還真拿不出什麽證據來證明自己的清白——畢竟聖旨說的她和薑順華相交已久、薑順華臨終托付,那番冠冕堂皇之辭瞞不過六宮風風語語,何況小孩子長到個四五歲也就能記事了,牧碧微如今雖然晉了宣徽,可也不可能把這六宮上下的嘴都管住,就是左昭儀也沒這本事。


    牧碧微想了片刻,目光落在西平身上,卻隻哼了一聲:“算啦,人生於世,哪可能樣樣算到?我總不會虧待了她就是,她長大之後縱然懷疑什麽,至多疏遠些,到底不過一個公主,就算是皇子,薑順華已去,我這養母也是母,她又能忤逆我到什麽地步?”


    她抿了抿嘴,淡淡道,“何況我未必沒有自己的親生子啊!”


    “這話倒是個理兒。”阿善先前覺得穆氏可疑,這會聽牧碧微說開了也覺得自己太過謹慎,別說牧碧微沒動手,就是她動了手,西平公主將來又知道了,沒有如山鐵證,孝之一字就能夠叫西平公主不敢怠慢牧碧微,又不是人人似姬深,高祖皇帝親自保了他的儲君之位,還趕上先帝睿宗在位不久就身體迅速垮下來,而高太後背後的高家雖然強勢,也還沒強到能夠威脅皇室的地步——何況薑順華的出身到現在在宮裏都是諱莫如深,說起來姬深把西平公主交給牧碧微撫養,除了為牧碧微晉位,未嚐沒有因薑氏故去所以給西平謀取個好前程的考慮,畢竟牧齊是姬深打算親政之後重用的人,公主不能繼承帝位,可好看點的外家總比沒有好。


    “今兒晚上陛下要賜宴慶麟殿,阿善說我穿什麽好?”牧碧微見說過了西平公主之事,便又說到中秋夜宴。


    阿善想了一想,道:“這是女郎得晉宮妃之後頭一次露臉,隻是並非大典,隻是夜宴,如今天氣又還熱著,不如就穿那件鬆綠底掐金絲繡桂枝沾霜的訶子裙,外穿新製的薑色纏枝牡丹對襟轂衫,夜間風涼,宴中殿上也難免會放許多冰,著挽袂帶上那條藕色百花帔,若是冷了便披起來。”


    牧碧微仔細思索片刻,點了點頭。


    ………………………………………………………………………………………………………………………………………………………………………………


    慶麟殿是前魏時候專門舉行國宴、招待外使之處,為了彰顯當時大魏的強盛,建造的格外巍峨雄麗,殿外白玉鋪地、水晶為欄,殿中金漆描柱,沉香為榻,正上九級丹墀上,每級嵌以五種不同的珠寶,意喻九五至尊。


    丹墀上鏤金寶座輝煌燦爛,座旁一對宮燈碧色盈盈,初望還當是宮中常見的碧紗燈,仔細看去才發現竟是兩塊西瓜大小的剔透碧玉被掏空打薄,做成了燈罩,罩中光源穩定——卻是兩顆嬰孩拳頭大小的夜明珠!


    姬深不喜處理朝政,卻喜玩樂,所以他雖然不愛上朝,但逢著年節卻常有賜宴,尤其今年七月裏宮中為著兩位妃子的生產很是暗流洶湧過一陣,因此這一迴的中秋特意詔令鄴都中五品以上官吏都來參加——也是為著借節日的喜氣衝一衝前一個月裏的那些事。


    前魏風氣開放,本朝深受魏風影響,這樣的場合,後妃們的席位與大臣的席位之間也不過拿了幾張屏風意思意思的隔了下,而離姬深附近的幾席後妃之位,甚至就那麽被殿下臣子之位看在眼裏。


    何氏就在這些席位之一,她今日穿著絳色繡纏枝桃花的對襟寬袖縐紗外衫,內束鵝黃夾銀絲齊胸襦裙,梳著倭墮髻,粉腮玉麵,眼波盈盈,偏生坐姿端莊,絲毫沒有私下與姬深相處的媚意,反而顯得端正大氣,若是不知道她底細,隻會以為是世家嚴格教導出來的女子。


    隻是何氏的位置卻還不是今日宴上離姬深最近的……


    她借著小酌低下頭看了眼麵前案上銅爵反映——姬深左右,各陪著一個錦衣華服的女子,左側有傾城之貌,右側雖然容貌略遜,卻勝在了那猶如花開枝頭似墜非墜的楚楚動人——右昭儀孫氏,與新晉的下嬪之首宣徽牧氏,這樣的安排,將後宮真正的位序毫不掩飾的彰顯於人前!


    孫氏雖然才出了月子不久,但今晚卻不見氣色萎靡,她的裝束非常隆重,竟是一身絳色翟衣,頭上梳著極為繁複的四環望仙髻,珠翠琳琅,但因她絕世容顏,絲毫不顯庸俗,反而將雍容華貴四個字發揮得淋漓盡致。


    雖然如今還不是皇後,可陪在姬深最近處,又占據著更尊貴的左位,孫氏看向殿下、眾妃,乃至於群臣的目光,卻帶著毫不掩飾的俯瞰之意!


    相比之下,後宮至今名義上位份最高的左昭儀曲氏沉默的坐在距離姬深不是最遠,但也絕對說不上近的地方,神色淡漠的喝著一盞桂漿,眼神飄渺……


    “臣等請陛下飲盡此樽,祝我大梁福祚綿長!”左右丞相照例帶頭勸進聲中,聶元生微笑著與身邊人同樣出聲請祝,目含得意,又似警惕。


    這是太寧五年的八月,慶麟殿中喧聲嚷嚷,歌舞升平。


    殿外中天一輪明月,皎皎霜白,披銀滿地。


    第一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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