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這聶元生不是傾慕於女郎,卻又是謀取什麽?阿郎與大郎君如今都已經卸了軍職,清都郡尹並司馬的職位雖然是肥差了,可聶元生與今上關係那樣的好,即使不是他襲了臨沂縣公的爵位,但也不見得看得上這兩個位置罷?”阿善想了片刻,覺得一頭霧水,不覺喃喃道。


    牧碧微見她也想不出什麽來,便隨手把那隻玉瓶兒遞了過去道:“你且看一看這個什麽解淤散。”


    因閔氏自幼體弱,生了牧碧微之後身子更是每況愈下,這中間不乏纏綿病榻、以藥代飯的日子,阿善是閔氏的陪嫁兼心腹,服侍她久了,加上盯著大夫問多了,也粗通醫術,尤其因閔氏去世得早,臨終最放心不下一雙子女莫要受了續弦的虧待,徐氏還沒進門的時候,阿善就將之視作洪水猛獸,越發的下了苦功留神著種種害人之物並計謀。


    這會將玉瓶中的藥膏仔細端詳過了道:“這藥是極好的,奴婢未覺有異。”


    “想來他若要害我也不必如此麻煩。”牧碧微沉吟道,“此人在宮中行動並不受拘束,武藝又是極高明,若當真要對我下手盡有許多機會……罷了,正好有水,便把挽袂從方賢人處要的藥洗掉換了這個罷。”


    她喃喃道,“我倒是奇怪他這樣盼著我得寵做什麽?嗯,非親非故又非對我有意,莫不是他也與何氏有仇嗎?”


    這邊阿善仔細伺候著牧碧微重新敷藥,樂年殿裏溫太妃半靠在窗下的錦榻上,不遠處燒作瓊樓金闕之狀的鎏金爐中一縷青煙筆直衝上數丈,直繞梁柱數圈才嫋嫋散開,室中暖香縈繞,溫太妃小憩才起,鬆鬆的披了半舊的家常紺碧瑞錦紋交領襦衫,係了一條秋香並寶藍間色裙,賢人解玉手裏執了一柄小巧玲瓏的金鑲玉錘,輕柔而嫻熟的替她敲著腿。


    兩人不時閑閑的說上幾句話兒。


    “聽柳謙說,殿下的字越發的好了,這幾迴都被師傅很是稱讚過。”解玉輕聲慢語的說道,說話之時手中也未停,聲音仿佛合著爐中之煙,不多時就散了開去,再無痕跡。


    溫太妃沒有睜眼,隻道:“如今四郎還未束發,誇他幾句哄了他高興也好,到底少年時候也要留些念想,但以他的身份這些都是不緊要的事情,便是他一個字也不認得,這輩子的富貴也是少不了的,倒是師傅們這麽一說,以他性情怕是越發要上心的練了罷?”


    “公主放心。”解玉笑著道,“柳謙哪裏敢叫殿下熬壞了身子?都盯得緊呢,每練了一個時辰,柳謙總要勸殿下外出走一走,像今兒是騎射功課,這會還在校場上練著呢。”


    “聶元生是個有本事的,莫要看他如今在前朝風評不好,陛下一日不倒,怕是他富貴一日難斷。”溫太妃叮囑,“得空去告訴柳謙,著他勸著些四郎,聶元生既然已經賠了禮,就不必再計較,一來顯得大度,二來他雖然是陛下的兄弟,可卻未必比得上陪著陛下長大的聶元生——此人性情不比聶臨沂光風霽月,一旦記下了仇到底是件麻煩事。”


    解玉點頭應了,安慰道:“殿下一向寬厚,便是公主不提醒,也未必會對聶侍郎怎麽樣的。”


    “有些人待他不恭敬就是得罪了,雖然如此,也還是好了,還有些人待他恭敬也好,不恭敬也罷,卻非要與你為難!”溫太妃的語氣裏有絲疲憊,“聶元生雖然未必這麽小心眼,可四郎將來未必遇見不到這樣的人!”


    溫太妃這話意有所指,解玉不覺一愣,手下慢慢停住,試探道:“公主是說……”


    “噤聲!”溫太妃張開了眼睛,深深看了她一眼,正色道,“茲事體大,萬萬不可傳揚,連四郎也不許告訴!”


    “……是!”解玉見溫太妃神色,曉得關涉非小,忙肅然應了,溫太妃又叮囑:“這和六宮關係不大,牧家女郎那裏可也不許說漏了嘴!”


    解玉忙道:“奴婢記住了!”因提到了牧碧微,解玉便請示,“太後那邊已經鬆了口,陛下也有好幾日不曾迴冀闕宮了,是不是奴婢悄悄去尋一尋孫貴嬪的身邊人,著孫貴嬪提一提牧家女郎?”


    孫貴嬪正為保住腹中子嗣求著溫太妃幫忙說話,左右她這會也侍不了寢,安福宮裏固然有些個人,孫貴嬪那邊又站了唐隆徽等人,可論寵愛,加起來也比不過才執掌一宮、風頭正盛的何容華的,這會推出牧碧微來,對孫氏也沒壞處——解玉知道,牧碧微才進宮時,唐隆徽可不就得了孫貴嬪的暗示使人去示好過?


    因溫太妃答應了為孫貴嬪說情,雖然孫貴嬪送了重禮,但加一次人情也沒什麽,畢竟孫貴嬪若能誕下子嗣來,即使沒有外家,即使最終也還坐不上後位,到底也是在這宮裏頭有了真正的立足資本了。


    第一百十章 壽安長公主


    溫太妃聽了卻搖了搖頭:“太後既然答應了牧氏,自然會有所安排,咱們插手進去反而不好,若被察覺孫氏送我的禮,那樣更是糟糕,而且牧氏不是個簡單的,太後之關已過,這裏還用不著咱們幫手,隻是她今兒在和頤殿上為了取信太後,叩首太狠,怕是額上痕跡一時難以消除,陛下重色,這會她自然不便露麵,等恢複了原狀定然就要出手了。”


    解玉歎道:“牧家女郎是個聰慧的,這樣倒也好,叫公主少操了許多心。”


    “牧家世代忠良,被逼到了這一步實在是意料之外的事情。”溫太妃聽了卻是一歎,“我本擔心牧家人丁那樣單薄,沈太君又是個賢德的,怕是後院過於清淨,牧氏年少單純,進了宮卻是不妙,不想到底是天無絕人之路。”


    頓了一頓,溫太妃又道,“隻是在宮裏頭安守本分的過一輩子固然清苦難捱,我替她仔細籌劃,得個一生平安也是大有指望的。可爭寵之路卻是步步血淚,牧氏年少,正當氣盛,又不像曲氏那樣是枝繁葉茂大家子出身,規矩森嚴,養氣養得一身沉靜雍容,然卻不免失了少年人的那股子銳氣!加之她容貌勝過曲氏甚多,不甘心學曲氏、崔氏本是應有之事——我隻盼她能夠全身而退、中間也莫要太傷心罷!”


    言罷,溫太妃複歎了口氣。


    解玉安慰道:“牧家先祖忠烈,當能澤被後人的,而且牧家女郎今兒在太後跟前陳辭何等狡黠?可見是個胸中自有丘壑的。”


    如此說著溫太妃也略略心安,道:“但望她是真正聰慧,能夠在這宮裏早日得立足之地。”因牧碧微如今已與太後照了麵,溫太妃也暫時不便插手做什麽,這會心內歎了一歎便又合上了眼。


    解玉就說起了另一件事:“聽和頤殿那邊的燕歌說同昌公主出宮之事叫太後很不高興呢。”


    “薄氏又做了蠢事。”溫太妃皺眉道,“早先她自恃年少美貌藐視太後就已不智,如今還要這樣行事不周!她隻道同昌年幼,又是先帝骨血,縱然有行差踏錯的地方太後也不能將公主怎麽樣呢,卻不想同昌雖然如今方十一二歲,可也不過幾年光景就到了下降之時!薄家雖然也是官宦人家,又怎麽和高家比?太後大大方方的養到同昌及笄,盡可以在婚事上叫薄氏後悔一輩子!”


    “聞說崔夫人病的厲害……”解玉話才說了一半,溫太妃已經出言打斷:“那她就該堂堂正正的過來求了太後!叫同昌繞過了太後到皇兄跟前去哀求這算什麽?要告訴宮內宮外太後不慈嗎?況且前一日出了廣陵王為安平王請封庶女入宮之事,太後正與陛下生了些許罅隙呢!她來這麽一手,陛下的確餘怒未消,當真準了同昌出宮探望,然而過了幾日陛下心頭之火消了去,再想起來豈會不遷怒同昌?先帝既去,同昌縱然是公主,將來前程可都捏在了太後與陛下手裏,陛下與同昌又不親近,公主的婚事若無意外他是不會插手的!”


    解玉道:“許是薄太妃以為同昌公主究竟是金枝玉葉,便是太後從中攔阻,下降不到如樓萬古那等名臣後人,總也低不到哪裏去吧,到底駙馬又不能納妾。”


    “不能納妾又如何,我那皇姑壽安長公主可不就是個例子?”溫太妃搖著頭道,“坊間說女子嫁人猶如再世為人,這話可不是平白來的,太後若有意拿同昌出氣,有的是法子!”


    解玉是她身邊老人,自然知道溫太妃的姑母、前魏壽安長公主的事情,壽安長公主乃是魏神武帝之姊,前魏昭帝的寵妃所出,在昭帝諸女中最得上意,到了及笄年華,昭帝便打算為她擇一如意郎君下降,結果壽安長公主閱遍滿朝文武子弟都未看中,昭帝愛其如珠如寶,自然舍不得委屈了她,便索性再留了兩年。


    卻是壽安長公主十八歲的那一年,恰逢鄴都曲家一位長輩去世,曲家傳承六百餘年,枝葉繁茂,當時鄴都去世的長者有個庶出兄弟多年前就被分到了上陽郡,自成一支,如此自然也要派了人過來吊唁,在鄴都小住,分支所派之人裏有一個少年郎君十分之出色,連曲家嫡支這邊的郎君都不免被他蓋過了去,分支那邊特特派了他到鄴都也是想借吊唁之際求嫡支替他謀取個好前程,到底兩邊雖然分開多年往來不多,總也是同一曾祖,況且都姓曲,那少年是個才貌俱全的,若是騰達了鄴都曲氏也有光彩。


    不想喪儀結束,曲家嫡支這邊使了人尋個機會將之引薦給昭帝時,那叫做曲潮的曲家分支子弟一下子被伴駕的壽安長公主覷中,昭帝當然不會委屈了她,便直接向曲家暗示此事,曲家雖然覺得魏室公主大多性情刁蠻無理,然而昭帝既然親口提出,卻也不好迴絕,便告訴了曲潮著他答允。


    誰知曲潮聞知大驚,道他早在上陽郡有了一位未婚妻子,連婚期都是定了的,曲家見他堅持不肯退婚,隻得去迴了昭帝,然而壽安長公主一力糾纏,昭帝索性下了一道旨意,將曲潮的未婚妻賜婚他人,逼著曲潮尚了壽安長公主。


    也因此曲潮心中憤恨無比,尚主之後不論壽安長公主如何小意婉轉,始終與之相敬如冰,時間久了,壽安長公主心頭失望,也沒了心思與之琴瑟和諧,兩人住著昭帝敕命大肆修建過的、繁華綺麗的長公主府,卻是一個在東一個在西,竟是經年不見一麵——許是因此心頭憂悶,壽安長公主與曲潮大婚後不到十年便雙雙去世!


    溫太妃拿壽安長公主的例子來比同昌,解玉自然聽出她是對同昌將來的命運不看好了,薄太妃與溫太妃也沒什麽交情,解玉提此事不過是要告訴溫太妃一聲,因此也不當一迴事,笑著道:“薄太妃享過盛寵,那會自恃年少美貌,背著先帝沒少與太後作對,若不然,先帝去時,明明許了她可以住在甘泉宮旁邊的幾座宮殿裏,就算沒有城外溫泉,好歹地氣也和暖許多,她卻心虛的非要搬到最偏僻的鴻壽宮裏去,說什麽要為先帝祈福,怕離甘泉太近擾了人,分明就是怕太後與她為難呢!”


    “薄氏啊是沒吃過苦頭。”溫太妃微哂道,“她進宮的時候先帝已經平了濟渠王,當年龐貴妃得寵的時候她是沒見到,又比太後還要小了十幾歲,先帝雖然不似今上這樣以貌取人,男子哪有不愛好顏色的?在閨閣裏是薄家捧在手心的嫡出女郎,進了宮是先帝寵妃,先帝駕崩後,太後寬厚,見她自己躲到了鴻壽宮,那些年的一口氣也出了許多,便也不與她計較什麽了,隻怕薄氏這會還覺著委屈呢,所以雖然曉得到和頤殿上請求未必不得準,卻還端著從前先帝在時的架子不肯出麵,打著太後與陛下總不好意思與同昌公主一個小孩子太過為難的心思!卻不想這樣害了同昌難道她自己就得好嗎?”


    解玉抿嘴笑道:“薄家也不什麽有底蘊的人家,若不是薄太妃之母崔夫人出身崔家,親自教養了薄太妃,怕是當初也未必能入先帝的眼呢!”


    又道,“薄太妃這樣一比,越發顯得公主的好來了,同昌公主的前程奴婢不敢說,但殿下的王妃定然無差的。”


    提到高陽王溫太妃也不覺抿嘴一笑,睜開眼來道:“四郎明年才束發,到那時候宮裏這兩個也該生完了,隻望到時候不要再起風波,不然太後定然是先顧著陛下的,哪裏會花多少心思在四郎的婚事上呢?”


    這麽說著,溫太妃微一沉吟,對解玉道,“你往後出宮多留意下高家與四郎年紀仿佛又嫡出的女郎們在外頭的名聲,陛下隻比四郎長四歲,就算孫氏、薑氏這會誕的都是皇子,到婚配之年也還早著,四郎也不是那等無德鹵莽的人,求一位高家嫡女太後未必不允,可太後的侄女們她自然是不會說出真正不好的話來的,咱們也不能當著太後的麵仔細盤問與挑揀,也隻能提前打聽了,最好有個好的,到時候著四郎遠遠看一看,就說是他自己看中的,免得傷了高家其他女郎的顏麵。”


    解玉點頭:“公主放心,奴婢迴頭探望母親時,定然請母親在外多加留意。”


    說到了這裏,解玉猶豫了下,到底道:“要說婚姻,奴婢倒是聽柳謙昨兒迴宮來在前頭遇見了說起一件事情,正是鄴都這兩日傳得沸沸揚揚——偏巧是牧家的事情。”


    溫太妃頓時關心道:“是什麽?”


    “柳謙說牧家大郎君向何家三娘子提了親!”解玉說罷,溫太妃略一思索,驚道:“哪個何家?難道是何容華的何家?”


    “正是。”解玉歎道,“何容華雖然得寵,可何家門第也就勉強算是官家罷了,哪裏能與牧家比?就是這一迴牧家女郎進宮之事,固然牧家家聲大損,很為一些鄴都望族所不齒,然卻並未降級,況且牧家人丁單薄,此事又是沈太君做的主,議論上些時候謠言也就散去了,以牧家大郎君的出身,高、曲這等門第的嫡出女,隻要不是嫡長女,照著如今安平、廣陵和宮裏已有一位左昭儀的樣子來看也是足夠娶的,畢竟是四代守三關、丹心照史卷的牧氏嫡長子呢!”


    溫太妃雙眉緊皺,半晌才一歎:“這牧家大郎君的性.子似足了他的祖父,當初牧尋也是這樣的性情,因而……”她頓了一頓,方道,“原本想借孫氏之後替那何氏尋些事做,免得她總算計著牧氏,如今先罷一罷手,牧家大郎君這樣的代價都付出來了,那何氏除非傻到家了總也該有些兒誠意,陛下寵她不錯,可陛下不愛政事,前朝之事盡集左右丞相手中,這兩位丞相並非奸佞,視國器如重寶,當初蔭封唐氏、何氏娘家那幾個小官已經叫他們厭惡之極了,何家若是想要興旺,單指望這麽個女兒卻不成,到底還是牧家實在些,何況他們父子如今又調任了清都郡……莫說雪藍關之失是柔然狡詐所致,何海也是遭逢其變罷了,縱然何海是牧家人殺的,以牧、何兩家的門第差距,做到這個份上,也該化幹戈為玉帛了!”


    她眯起眼,淡淡的道,“當然,若何氏當真是個鐵石心腸的,那我也少不得要多想一想孫貴嬪的第二個請求了!”


    解玉聞言一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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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十一章 貴嬪孫氏


    解淤散到底是宮中秘製,又是選用上乘藥材所製,比挽袂從方賢人處要來的給尋常宮人用的藥膏效果勝出許多,翌日起來牧碧微攬鏡自照,便見額上青紫俱褪,隻餘一抹紅痕,望之如敷過胭脂,若不湊近細看卻是瞧不出受過傷的模樣,阿善帶著挽袂進來替她梳妝,見狀不由道:“這樣子梳個迴心髻便可遮住了。”


    牧碧微因而命挽袂上前梳髻,阿善翻了翻妝奩,尋出一支石榴花玉簪並一對鎏金喜福迎春手釧來,待髻成服侍著牧碧微戴了,挽袂調勻脂粉,輕手輕腳的為她施了一個飛霞妝,妝畢請阿善掌眼,阿善端詳了片刻,卻拿帕子將胭脂略擦了些去,惟留一層淡之又淡的緋意,牧碧微本就是望之頓覺嬌弱的佳人,若脂粉過濃立覺不真,若鉛粉過多卻又顯出病態來,安福宮這會正喜慶著,自然是不妥的。


    阿善這麽一擦,倒是恰好。接著三人在衣箱裏挑挑揀揀,商議了半晌,最後定了厚緞紺青對襟灑繡瑩白纏枝葡萄外袍,內束櫻草黃留仙裙,上著丹色交領襦衫,因紺青色沉重,披風便擇了黛底下緣略繡幾朵梅花的那一件。


    如此梳洗更衣,到了前廳,挽衣和葛諾已將早膳擺上,用過之後,見幾人並未退下,而是垂手在旁等待吩咐,牧碧微想了一想,到底還是點了挽袂:“去祈年殿。”


    長信、安福、昆德三宮,是前魏時候三夫人所居,本朝沿用魏製,孫氏當初受冊貴嬪,因而賜居祈年殿,太後同意此位,未免沒有看中了安福宮之宮名,以告誡孫氏“安分是福”之意。


    隻是進得安福宮來,但見處處風景靈秀,且如今因賀孫氏有孕,許多堆瓊砌玉的枝頭都掛上了巧手宮女精心紮出的宮花來,五顏六色,沿著到祈年殿的宮道兩旁更是花團錦簇,雖無甘泉宮那樣得溫泉暗中庇護,使四時花卉冬日迎雪怒放,卻生生以絹帛堆出了滿宮的富貴繁華——孫氏到底沒理會太後的警告。


    孫氏雖然如此招搖,牧碧微的求見卻未曾受阻,隻是踩著寸厚幾沒赤足的錦繡織毯繞過鎏金嵌珠琉璃屏風進入內殿後,卻並不見姬深的影子,明堂之上隻有數名宮人抄手而立,見牧碧微神色疑惑,引她進來的宮人便笑道:“青衣稍安勿躁,娘娘如今身子重,起的自然遲一些,過會便就過來了。”


    牧碧微抿嘴一笑:“卻是我思慮不周打擾了娘娘。”


    許是因為姬深這幾日都在祈年殿的緣故,孫氏又是盛寵慣了的,這宮人的態度略有些倨傲,聽了牧碧微這話淡淡一笑道:“貴嬪娘娘一向寬厚大度,自不會與青衣計較什麽。”


    牧碧微知孫氏如今炙手可熱,自然不會在這宮人跟前露出不滿之色,但見她如此,也不多再多言,殿中一時靜了下來。


    那宮人不想牧碧微碰了個軟釘子就不言語了,心下微惱,隻是她縱然是孫氏殿裏伺候的,卻並非得寵的近侍,也知道牧碧微乃是姬深的新寵,雖然孫氏懷孕將姬深這幾日都拉在了安福宮,可接下來孫氏生產前的幾個月還不好說,見牧碧微作沉默恭候之態,也尋不出什麽理由與她過不去。


    如此靜靜的等了半柱香光景,才聽見後殿傳來珠簾相擊之聲,中間夾雜了環佩叮當,一縷幽香隱隱傳來。


    那宮人一喜,下意識提醒道:“娘娘過來了!”


    牧碧微本就站得端正,聞聽此聲,便與那宮人一起欠身行下禮去,她低了頭作謙恭之態,隻聽腳步聲由遠及近,那縷幽香也越發的馥鬱,中間卻無人聲,一直到了孫氏入座畢,環佩聲停歇,方有一個她聽過的女子聲音帶了一絲傲慢之意道:“娘娘著你們平身!”


    與那宮人一起謝了,牧碧微站直了身子,偷眼向殿上一望——卻見殿上一片花枝招展的韶齡彩衣宮女裏,被簇擁在中間的華服女子灼灼若日,風華絕世!


    自入宮以來,牧碧微不時聽人提起姬深盛寵兩年的孫貴嬪有傾國之色,她也是自小被誇獎姿容出眾、自恃美貌過來的,因見了何氏、薑氏等與自己各有千秋的佳人後才漸漸斂了這份自許之心,那會便已經曉得孫氏的容貌定然是在自己之上,隻是到了如今親眼目睹,方知孫氏之容,的的確確,當得起“傾國傾城”四個字!


    孫氏一身石榴紅織金瑞錦宮裝,鬆鬆的綰了個傾髻,斜插兩支渾圓赤金嵌明珠簪子,淡掃娥眉,麵不施粉,就那麽悠然端坐,她身畔近侍十餘人,皆彩衣紋飾、珠翠滿頭,不乏盛妝之人,這些宮人近侍無一姿色平庸,最差的兩個也稱得上清秀嫋娜,然而牧碧微這樣飛眼一瞄,卻覺得那些同樣正當韶華、裝扮極盡用心的侍者皆被孫氏映襯成了庸脂俗粉……牡丹,開於芳菲四月,為百花之季,卻依舊色壓群芳、豔欺桃李,真正的傾城國色,愈是群芳爭豔,愈見其色之妍,這樣的想法,不期然的湧上牧碧微心頭。


    “牧青衣?”座上傳來孫氏帶著一絲慵懶的聲音,柔媚入骨,牧碧微心頭一歎,她如今算是知道孫氏憑什麽敢這樣張揚了,如此風華,偏遇著了姬深那朝野皆知重色輕德的君上,換做了自己又怎麽可能甘心做低伏小?上天賜了孫氏這樣一副好容貌,若還要學著薑氏的步步謹慎小心,也實在是糟蹋了天賜之福了!


    牧碧微恭敬的複一禮,從容道:“冀闕青衣牧氏恭祝貴嬪娘娘萬福金安!”


    “你也是伺候陛下之人,在本宮這兒無需拘禮。”想是因為有了身子、姬深還連著幾日不迴冀闕的緣故,孫氏心情頗好,雖然語氣漫不經心,但也算得上態度和藹,吩咐道,“宛英去搬個繡凳來請青衣坐了。”


    侍立在她身旁的一個彩衣宮女應了一聲,牧碧微忙道:“承蒙娘娘厚愛,但奴婢愧不敢當,然娘娘貴為貴嬪,奴婢不過是區區青衣,這殿上哪有奴婢坐的地方呢?”又道,“入宮以來就聽聞娘娘國色傾城,隻是奴婢身份卑微,不敢打擾,如今得見娘娘芳顏,實在猶如九天之上的神妃仙子,奴婢越發慚愧的沒處容身了,這會站著怕還要好些,不然,奴婢可是連手往哪裏放都不曉得了。”


    她這番話說的孫氏不由展顏,對左右道:“怨不得陛下前幾日愛得不行,牧青衣果真是個伶俐人!”


    便聽方才叫起的女子笑道:“娘娘說的可不是麽?陛下可是不止一次在娘娘跟前誇讚牧青衣懂事伶俐、善察人意呢!”她話裏話外的壓了牧碧微一頭,牧碧微也知這是應有之事,並不生氣,反而盈盈一笑,作出羞怯之態道:“奴婢不過是盡服侍之份,哪裏敢當陛下稱讚呢?”


    “你今兒過來可是尋陛下的?隻是不巧,昨兒陛下召幸的是本宮這裏的小何美人,如今還在暮雨閣那邊未曾過來。”孫氏笑了一笑,又斂了容色淡淡的說道。


    牧碧微聞言又是一禮,笑道:“迴娘娘的話,奴婢今兒卻是壯著膽子來給娘娘道喜的。”


    “哦?”孫氏聽她否認是來尋姬深,也不意外,隻是笑了笑,“你倒是有心了。”


    孫氏固然輕描淡寫,方才叫起的女子卻是不冷不熱的道:“娘娘懷孕之事是數日前就傳遍六宮的,不想方賢人治宮如此嚴明,青衣竟然到現在才知道,又或者青衣進宮日子短,與宮裏頭的人還不熟悉的緣故?”不等牧碧微接口,這女子斜睨了眼附近幾人,似笑非笑的道,“隻是,青衣這樣消息不靈通,如今這麽一來,咱們宮裏還當你是數日見不到陛下心裏惦記著,沒的拿了咱們娘娘並小殿下當幌子呢!”


    這女子說話刻薄,孫氏也隻是淡淡笑著冷眼旁觀,牧碧微哪裏不知這番話也是孫氏的意思,這也不奇怪,自己今兒過來的真正目的任誰都清楚,孫氏雖然懷了孕,卻因為與高太後不和,反而越發的擔心,自然越發要緊緊的抓住了姬深,她雖然不能侍寢,借著安福宮裏幾個位份不高、依附於她的妃嬪如小何美人也將姬深留了這幾日,漫說這一年來與孫氏爭寵爭的最厲害的何氏,就是冀闕宮都沒迴,何氏與孫氏沒遇見姬深之前就交好的唐氏那是差不多公然撕破了臉的,如今孫氏又有了身子,就算不忿孫氏有了身子還要把姬深拘在安福宮裏,也最多在定興殿上私下罵著,卻是不敢到祈年殿來,一則恐被孫氏挾身孕公然侮辱掃了麵子,二則卻擔心搶人不成反而被栽個衝撞之罪,成了歐陽氏第二。


    何氏都沒動,其他妃嬪都畏懼孫氏一向的盛寵,並不敢來打擾,偏偏這會牧碧微施施然的叩宮門求見,孫氏若是不給她些顏色瞧瞧那也枉為寵妃了。


    牧碧微抿了抿嘴,欠身道:“這位可是居中使?”她記得這女子的聲音,正是自己進宮那日在宮道上告訴顧長福姬深不在冀闕,而在綺蘭殿的人,當時顧長福稱她為居中使,態度很是恭敬,如今又侍立在孫貴嬪身邊,想來就是祈年殿裏的侍者之首、中使居氏了。


    居氏淡淡道:“不錯。”


    “迴中使的話,奴婢因為進宮匆忙,並不曾帶什麽體己之物,況且貴嬪娘娘乃陛下心尖尖上的人兒,尋常東西又怎麽入得了貴嬪娘娘的眼?”牧碧微依依道,“因此幾日前得知娘娘有孕,奴婢雖然想來給娘娘道喜,卻奈何沒有一份象樣的禮,這才不敢登門,為了此事,這幾日奴婢也是輾轉難安,還是昨日被人提醒,想著娘娘寬厚慈仁,定然是看重心意更勝於禮的,這才壯著膽子過來求見。”


    這番迴答也算是說得過去了,但居中使卻不好打發,似笑非笑的道:“聞說薑順華有孕後,你可是立刻送了一份重禮,怎的到了貴嬪娘娘這裏,反而就要猶豫了呢?”


    第一百十二章 獻方


    居中使這話問的促狹,當初牧碧微向姬深請求送一份禮去賀薑順華之孕,不過是為了彰顯自己的寵愛,以免歐陽氏開個頭,六宮都踩到自己頭上來,她不是正式宮妃,沒有位份為依靠,自然想著先下手為強,便有人不服自己承寵,也要想一想姬深的態度。那會孫貴嬪還沒傳出孕信——而孫氏的身孕傳出時,姬深並不在牧碧微身邊不說,這幾日都不曾迴冀闕宮!便是想學上次的做法也難。


    那一份所謂的賀禮究竟是誰準備的祈年殿不至於不知道,但居中使話裏卻絲毫不提姬深,單說牧碧微所送,緊接著就問了牧碧微一個怠慢孫貴嬪之罪,若牧碧微辯解說是為了盡心準備呢,固然奉承了孫貴嬪,但這話若傳到承光殿,薑順華的心情可想而知!


    論理,薑順華位份在孫貴姘之下,牧碧微要對祈年殿更尊敬些,也是合乎規矩的,可如今宮裏隻薑順華與孫貴嬪有了身孕,而牧碧微昨兒才去過了和頤殿的消息,孫貴嬪這邊未必不知道,太後不喜孫貴嬪,這是六宮上下皆知之事,而孫貴嬪自恃寵愛,對太後又何嚐是真正的尊敬愛戴?若是牧碧微如今順了居中使的意思認了自己也認為孫氏這一胎在薑氏之上——太後會怎麽想?


    孫貴嬪雖然不知牧碧微在和頤殿裏到底與太後說了什麽,但牧碧微在冀闕宮待了幾日無動靜,一出和頤殿,隔了一日就跑到祈年殿來了,說她沒得太後準許甚至是提點,誰會相信呢?


    居中使問過之後,一雙眼睛,一眨不眨的盯住了牧碧微,孫氏也含了一絲淡淡的微笑,欣賞起了自己腕上的羊脂玉絞攢鐲子。


    “迴中使的話,薑順華那一迴的賀禮,實乃陛下代送,若不然,奴婢哪兒能夠送得出被中使稱為重的禮呢?”牧碧微似羞怯的一笑,不經意的掠了掠鬢發,卻見她十指纖纖,所擦的鳳仙花汁依舊色澤明朗,和著她今日裝束越發引人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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