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說三年前麽,那是我運氣好罷了,你也該知道,我壓根不會賭博。”我端起酒杯笑了笑,但是我透過玻璃看到他那張模糊而扭曲的臉沒有笑。


    他放下筷子,飛快的從口袋裏掏出剛才的撲克。


    “抽一張,比大小。”他急促地說。我執拗不過他,隻好隨便抽了張,他也抽了張。


    他沒去看自己的牌,隻是馬上翻了翻我的。


    一張黑桃a,他苦笑了下。


    “你知道那些人明知道賭不過我還要來賭麽?”他收起撲克,雙頰開始慢慢變紅,似乎有些醉了,他的酒量並不大。


    “因為他們相信運氣,因為他們覺得那一些錢來博博看,看是否運氣可以戰勝我這個幾乎是不輸的荷官,當然,也是為了好奇,而實際上運氣這個東西太少了,甚至對我來說簡直如惡魔般可怕,因為你就是個極好的例子,我永遠無法贏過你,因為你的運氣太好。”


    他的最後一句話我自然受用了,的確,恐怕連你也是這樣看我吧。


    “而我的運氣,自從三年前遇見你開始,已經沒有了,所以我必須尋找另外一樣東西,一樣可以代替運氣,讓我不會輸的東西。”他的瞳孔慢慢變小,盯著我。


    我則看著他,準確地說是看著他的手,他的手一旦離開賭具就覺得非常普通,但一旦接觸到撲克一類的東西仿佛一下閃光起來,就像是被切割開的璞玉一般閃爍。


    “三年前,我渴望做一個荷官,並非為錢,而是一種向往,我渴望於不同的人在一起賭,享受那種翻牌一瞬間定勝負的*,結果我努力朝著理想走去,或許在碰到你和那個人之前,我隻會是一個平庸的荷官。”他用右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顫抖的嘴唇不知道是因為天氣漸漸變涼還是情緒激動。


    他的左手始終插在口袋裏。


    “那個人?”我奇怪地問,三年前我第一次見到他時的確隻是一名普通的荷官,並沒有今天的神奇,他和我賭了一次後成為了好朋友,但我卻不知道他以後還遇見了誰。


    “是的,一個可怕的人。”他抬頭看著天,仿佛陷入了沉思,仿佛想把自己的靈魂埋到浩瀚的天際裏一樣。


    “我隻一個見習者,隻有在人少的時候稍微替代一下,那是一個下著暴雨的夜晚,賭客很少,而且大都懶懶散散,他們沒有什麽精神,當然,我們也是。


    和你分開後我一直想著該如何走自己的路,因為你的生活就是我的向往中的一樣,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


    結果當我分神的時候,那個男人走了進來,幾乎比我高了大半個頭,幾乎是方形的腦袋上短而柔軟的頭發被雨水打濕而緊緊貼在頭皮上,就像一層被隨意塗抹的泥巴一樣可笑,但是當他走到我麵前的時候,我卻笑不出來了。


    有的人行走起來帶著一種氣勢,無疑這個家夥就是那樣的人,我眯起眼睛慢慢打量起來他,穿著高筒黑色皮靴,黑色的西褲,已經長及過膝的灰色大衣,四方的臉,額頭高聳,兩道劍眉朝這太陽穴分射而出,高隆的鷹鉤鼻和厚厚的嘴唇,他的下巴正正方方的,還在一下一下的蠕動。他的大臉上帶著一道道的水跡,一滴滴的落在地毯上,瞬間形成一個不規則的黑色圓形水漬。


    他吐出口裏的檳榔,對這我咧嘴一笑,一排帶著緋紅色的整齊牙齒像一點點的鮮血晃動著我的眼睛。


    他沒有說話,隻是伸出雙手,做了個開始的動作。


    我幾乎有些呆滯的發牌,開牌,結果可想而知,我輸的很徹底,當然,我很快在老板的喝斥下被替代了。


    可是我的繼任者如我一樣倒黴,轉眼間,高個男人麵前堆砌起一大筆籌碼,我看見領班的額頭開始流水。


    是的,是流水而不是冒汗了,比那男人的額頭的水還要多。


    那個晚上是老板的噩夢,他幾乎贏走了賭場一個月的總收入,而且旁邊的幾十台不同角度的攝像機都看不到他有任何出千的動作。


    最後,他將籌碼換成錢,裝在一口黑色的皮口袋裏,吹著口哨離開了。


    我看見老板擦了擦臉,然後找來黑哥耳語了幾句,黑哥很黑,黑的不像我們,據說他六歲開始就光屁股在海灘上跑了,這一帶沒有不怕他的,據說他砍西瓜很厲害。


    砍西瓜厲害的人,砍腦袋也應該很厲害。


    老板是這樣想的,我們也是這樣想的,雖然那人身材高大,但黑哥也不矮小,何況他還有兄弟,他的兄弟還有幾尺長的西瓜刀。


    我開始擔心大哥子了,於是我偷偷走出去跟著黑哥,而黑哥則跟著大個子。


    終於,他們照麵了,我以為會出現電影裏才有的刀光劍影,可是才幾個照麵,黑哥一行人全部倒在了地上。


    砍西瓜的刀到底還是那麽容易砍掉人的腦殼,我想下次老板會聰明點選擇些別的保安了,不過我不得而知,因為我決定離開那裏了。


    在這裏,賭場幾乎是正當產業,大大小小的太多了,所以離開那裏也不妨礙我成為一個偉大荷官的夢想實現。


    實際是這隻是第一步而已。


    因為我決定拜師,拜那個大哥子為師。


    當我跪倒在他麵前,他有些曬笑地望著我,接著搖了搖巨大的頭顱。


    他拒絕了,當然我不死心,繼續跟著他,做他的小弟,沒有任何的奢望迴報,我吃過很多苦,還受過傷,幫他挨過一刀,他從來不和我說話,也從來不阻止我做哪些事情,但我還是堅持著,終於他看我的眼神也漸漸變了,似乎帶著些許溫柔。


    “我如果有兒子,差不多和你一般大了。”終於,他開口對我說了第一句話。


    我大喜過望,知道機會來了。


    師傅幾乎把所有知道的手法都交給了我,每次和我在一起,他的手都拿著東西,有時候是牌九,有時候是麻將或者撲克篩子,我把那個當作是他的愛好,就像是有人喜歡手裏捏個核桃,握個鋼球一樣。


    可是我學的越多,卻發現和別人賭起來還是會輸。


    於是我問他原因,他卻隻告訴我我欠缺了一些東西,一些後天無法彌補的東西。”我的荷官朋友忽然停了下來,望著我。


    “你知道我師傅指的東西是什麽了吧。”他笑了笑,忽然從手裏又掏出撲克,我再次抽了下,這次還是我先。


    是個紅桃3,我剛想說我輸了,可是他卻拿了張紅桃2。他似乎很滿意這個結果,繼續說下去。


    “我開始抓狂,因為我知道自己離夢想似乎越來越遠了,我一再央求師傅告訴自己別的方法,可是他依舊冷酷地拒絕。我也慢慢淡忘,決定就這樣過一輩子算了。


    可是我漸漸發現師傅的不尋常之處,他經常隔兩三個月出遠門一次,然後迴來後就帶著我四處賭博,可是每次贏來的錢又四處亂花,剩下來一部分全部給了一些生活窮困的人,開始我還以為他是一個俠客,劫富濟貧,不過後來證明我太天真了。


    因為我發現他施舍的那些人家裏都有一個共同的特征,發現這件事也是偶然,他有時候爛醉如泥,便讓我去應付那些問他要錢的人,可是我去發現那些來討錢的人的手大都是斷的。


    我有些疑心,然後按照地址去調查那些人家,卻發現他們家裏的男性都斷了手,而且斷手的時間和師傅出去的時間一致。


    我開始慢慢調查這事,於是當師傅下次出門的時候,我應諾說好好練功,實際上卻跟在他後麵。


    他相當的小心,不過我更加仔細謹慎,在相當遠的一段路程後,他走到一處貧民窟中。


    天色漸暗,他敲了敲一個低矮平方的門,他高大的身材和那房子格格不入。


    房門吱呀一聲打開,裏麵沒有出來人,卻伸出一隻手。


    一隻攥著麻將牌的手,那手很肮髒,即便旁邊光線稀薄,但依舊可以看到手臂上布滿了針眼和一層層凝固在一起如黑痣般的汙垢,手腕上下翻滾著,不過指頭倒是挺修長的。


    師傅仿佛看著貨物一樣仔細地看著那隻手,接著摸了摸下巴,滿意地點點頭。接著,他好像從口袋裏掏出什麽,似乎是一個裝滿液體的瓶子,然後倒在那隻手上。


    忽然,他從風衣裏掏出一把刀,我隻看到寒光一閃,那手便掉了下來,落到師傅手裏。


    他迅速而動作嫻熟的從另外的口袋掏出一個保鮮膜,將斷手包起來,但是讓我奇怪的是,被砍斷手的人沒有做出任何的動作,也聽不到任何喊叫聲,傷口在流血,可是並不厲害,接著斷手縮了迴去,師傅仿佛對這門縫低語了幾句,接著往地上放了個墨綠色的的可樂瓶子,便悄然離開了。


    我沒有走,因為師傅走了不久,門便開了,出來一個瘦的如同骷髏似的人衣不遮體的從門裏走出,拿起瓶子,將裏麵的液體倒在自己斷手的傷口上,接著關門進去了。


    我幾乎驚駭地說不出話來,然後迅速跑迴去,我要在師傅沒到之前迴到我們的住所。


    幾天後,我再次見到那個斷手的男人,不過這次我給了他三十萬,他滿意的走了,臨走的時候鼻翼不停地吸著,我覺得一陣惡心,他卻笑了笑。


    我開始有意無意的懼怕師傅,甚至開始慢慢疏遠,不過盡量做的隱晦些,但時間長了,我也不管了,覺得師傅這樣做,自然有他的道理。


    終於,在一次跟隨著他從賭場大勝而歸,我還陶醉在剛才的刺激中時,他忽然破天荒的提議說一起去喝酒。


    我很高興,我從小就沒有父親,一直把師傅當作父親一樣看待,而他那句我兒子活到現在也和你一般大也讓我深信他也是這樣認為的。


    於是我和你今天一樣,也是找了個街邊拍檔坐下來痛快喝酒,吹著海風,就著酒,相當痛快。


    不知道喝了多久,隻曉得旁邊的人漸漸稀少,老板也不停的用餘光掃我們,努力將收拾碗筷的聲音弄得很大,於是我和師傅踉蹌地起來,付了錢,互相攙扶著迴去了。


    師傅並沒有醉,我的神智也很清楚,他的頭發依舊互相交錯著緊緊貼著腦殼,不過這次是出汗導致的,他的一隻手始終插在口袋裏,喝酒時候也是。


    就著酒精的作用,我大著膽子問他,到底他有什麽辦法讓自己永遠立於不敗之地,而我為什麽不能。


    “其實我和你一樣,我也沒有什麽運氣,所以我必須依靠其他東西來彌補。”他的舌頭有些大,不過我還是可以聽的很清楚。


    “你知道麽,當你拿到牌,翻開的一刹那,出現的牌究竟是靠什麽決定的?是你的手,因為那是你身體第一個碰到牌的器官,所以,我們摸牌的手最重要,其次才是你的技術。至於老千,那隻是幼稚的把戲,和魔術一樣,我們要學,但是不能用,我們學是為了拆穿他們,什麽小搬運法啊,投桃報李啊,夾帶之類的,都要了解。”師傅突然說了很多話,讓我有些措手不及,之能低頭稱是。


    “可是一個人的手很奇妙,不同人有不同的手,其實即便是一個人,在不同的時間,他的手也不一樣。所以我一直在想,怎樣可以讓我的手做到永遠比比人要特別。


    於是我到處去尋找,別人都把我當作瘋子,所謂手氣,紅手,不過是戲稱,而我卻當了真,但是我不甘心,最終當我快要放棄的時候,我終於知道了,如何讓自己賭錢的手隨心如意的摸到好牌。”他猛地凝視著我,他居高臨下地站在我麵前,像一個門神似的,眼神裏帶著一種窺伺獵物的目光。


    “據說有一種說法,當你不斷的用別人的手代替自己的手,你的運氣會越來越好,這種方法特別適合我和你這樣沒有那種運氣的人,於是我到處去尋找合適的手,不是那些走運的人的手,而是那些倒黴的,幾乎窮困潦倒的人,他們的手更加貪婪,更加比任何人都對錢的攫取更甚,而且這些人的受更加廉價,於是我四處去買手,看下來,在安在我自己手上。”他彎下腰,唿吸幾乎打到我臉山,微笑著問我。


    “你知道怎樣換麽?”他忽然抓住我的手問。


    我的酒全醒了,也知道他想做什麽。


    “師,師傅,你不是說要那些倒黴的人的麽?”我口齒不清地說道,不知道是冷,還是嚇的。


    “不,那些人的手都不如你,因為你比起他們,更像做一名荷官是吧?你心裏的那種想要與人賭,想要贏的心比我都要強烈,你的手,才是最適合的,有了你的手,我也不用再隔幾個月就去換一次了。”他終於抑製不住地大笑起來,臉上本來威嚴肅立的表情不見了,在窗外閃電的照射下,變的如厲鬼。


    “您不是一直當我是您兒子麽,我也一直當您是我父親啊。”我掙脫不掉他的大手,哭著喊了起來,因為我看到他已經將另外一隻手伸向口袋,透過印痕,我能看出那是一把刀。


    “嗬嗬,賭場無父子,何況你隻是我種下的果子,現在到了收成的時候了。你放心,不會太痛苦,很快就好,我隻要你兩隻手而已,你會得到一大筆錢。”他猛的抽出刀,朝我被抓住的左手剁過去。


    我不知道從那裏迸發出的力量,忽然用右手抓住了刀刃,疼痛像電流一樣通便我全身,手指頭一跳一跳的疼痛,如果他抽出刀,恐怕我的指頭全要斷了。


    顯然他也沒想到,於是我們開始打鬥起來,雖然我身材比他矮小,但是在酒的作用下和斷手的威脅下我更加拚命。拿去我的雙手比殺了我更加殘忍,兩人在房間裏搏鬥了幾分鍾,忽然他摔倒了。


    他踩到了自己掉落出來的那個瓶子,就是那個他放在先前被砍斷手的癮君子家門的瓶子。


    我搶過掉落在地上的刀,然後拾起瓶子。


    師傅的眼裏露出了恐懼,他坐了起來,伸出手,急速的搖擺著說:“不要,不要!”


    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瓶子,透過玻璃壁,瓶裏的液體散發著詭異的黑色光芒。


    我打開瓶塞,朝著他的雙手澆過去,我並不知道會發生什麽,幾乎是憑著下意識的。


    奇怪的事情發生了,師傅痛苦的叫喊起來,我從來沒看過平日威風的他會這樣狼狽,接著我拿起刀,想都沒想,砍下了他的左手。


    他捂著斷手,瘋子似的跑出房間。地上隻留下他那隻巨大而慘敗的手。


    接著光,我覺得那首有些異樣,等我慢慢蹲下來,才發現那斷手居然成了一隻隻有人皮空無一物的手套!


    我緩緩地拾起他,接著戴在自己的左手上,仿佛就是為我準備一樣,等我想脫下那人皮手套,可已經找不到開口了,那手套和我的手完美的融合在一起。


    第二天,我就去了這裏最大的賭場,當然,我一場都沒輸,然後我找到老板,將所有贏的錢都還給他,並要求留下來做一名荷官。


    後來,我再也沒見過我師傅,據說有人看見過一個斷了手高個子在外鄉討飯,最後潦倒而死,但我沒有任何感覺,仿佛他隻是一名過客,就如同賭場裏的那些賭客一樣,我永遠不會記住他們的相貌,聲音,不過我會記住他們摸牌的手。”他終於說完了,接著右手拿起筷子,夾起一大塊魚塞進嘴巴裏。


    我始終看著他插在褲子口袋的左手。


    “你知道麽,原來換手的人,他的手總會不由自主的拿著賭局,仿佛那隻手從來不知道世界上還有別的東西,仿佛他是獨立於主體之外,另有生命一樣,就像我,根本抑製不住他,也不想抑製。”他掏出手,那隻手依舊在不停的洗著一副撲克。


    我長歎可口氣,“這真的是你要的生活麽?”他愣了下,堅定的點點頭。


    “你要知道,人有很多種,總會有像你我這樣的怪人存在。而且,今天我又輸給你了,哈哈,真是有意思,我已經很久沒輸過了。”他再次朝我敬酒,我也喝了下去。


    隻是我漸漸覺得有些頭暈,然後頭變的特別的沉重。


    當我醒過來的時候,他已經走了,我不知道睡了多久,隻是看到桌子上有張紙條。


    “知道麽,其實我很想換掉你的手,不過,我想了想,這個世界上一定要有個我贏不了的人,才有意思嘛,你說是不是呢?”


    我拿著紙條的手開始顫抖,或許隻是他的一轉念,我下半輩子就連看書都看不了了,當然更不可能寫這封信給你了。


    我沒有再去找我這位荷官朋友,我相信也不會再見到他了,隻是不知道他是否會一直這樣賭下去,他的左手,是不是還會那樣緊緊握著撲克,永不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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