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蘭微微頷首,便大抵猜到了年家人的意思。


    她換了衣裳去了前頭的西次間,見了王氏先紅了眼眶:“您來啦。”


    王氏剛要行禮就被殊蘭親自扶了起來,想起女兒不自主的先落了淚,又忙著沾眼角的淚:“是妾身的不是,到招的賢側福晉跟著落淚。”


    殊蘭攜著她的手一起坐下:“您說的是什麽話,我知道您心裏難受,我心裏何嚐又不是,看見您就….您千萬見諒。”


    都是交際場上的高手,王氏端莊大方,是見慣了場麵的人,被殊蘭這幾下也帶的動了真感情,平複下來一時又是微微咂舌,果然是大名鼎鼎的賢側福晉,確實是不容小覷。


    年家人態度平和,這比什麽都強,殊蘭在心裏也鬆了一口氣,待王氏越加熱情溫和,又牽起年婉婷的手打量,向著王氏道:“這麽標致的孩子您是怎麽調教出來的?這通身的氣度就不像是尋常人家的孩子,果真還是您會教導。”


    年婉婷確實是有些姿色的,帶著一股如水般的清淺嬌弱,更有一雙清澈純真的眼眸,雖跟年婉雯有幾分相似,但氣質相差甚遠,隻是,逆境中成長起來的孩子,又怎會真的單純,在地位穩固的王氏手下長大的年婉婷,必定手段不凡。


    王氏笑著謙虛:“賢側福晉過獎了,這孩子以後還要您多教教。”


    年婉婷嬌羞的行禮:“還請賢側福晉以後多多教導。”她並不敢抬頭看,隻看的見眼前的女子玉一般光潔的下巴,聽的見流水一般溫柔的清澈的聲音。


    殊蘭心裏歎息了一聲,笑著答應:“這話就見外了,年妹妹的妹妹就是我的妹妹,這樣標誌的美人兒我真是恨不得日日都放在身邊。”


    王氏笑著,卻沒有笑到眼底,親生女兒剛剛過世,為了家族利益她甚至來不及哭便要送著討厭的庶女來頂替親生女兒的位置。


    殊蘭請王氏喝茶,又隨意的閑聊:“…去給皇上診脈,皇上說下個月就讓納穆進宮去,半個月住在宮裏,半個月住在自己府上,您說,那孩子也就才三歲,我實在是怕他不懂事擾了皇上。”


    殊蘭這樣說無非是要告訴王氏,雍親王府前途無量,跟著雍親王府絕對不會錯的。


    王氏端著茶碗的手頓了頓,嘴角的笑意深了幾分:“是賢側福晉會養孩子,納穆阿哥得皇上的看重那是天大的福分!”


    殊蘭抿嘴淺笑:“您說的是,確實是天大的福分。”


    年婉婷在心裏幽幽的歎了一聲,除非這位賢側福晉犯了極大的錯誤,否則,雍親王府的後宅裏不管來多少人,都比不過她的。


    殊蘭又留了王氏用膳,雖說也是偶有傷感,但從另外一種程度上來說也算是賓主盡歡。


    吉文有些憤憤的,一麵侍候殊蘭換衣裳一麵道:“難道就真的讓那位年姑娘順順當當的進府?”


    憐年瞪了她一眼。


    殊蘭換了衣裳在榻上坐下:“那都是小事,如今最重要的是,萬不能跟年家人翻臉。”


    吉文嘟了嘟嘴沉默了下去。


    她喝了幾口茶才想起今日是放榜的時候,忙又讓人去詢問鄂容安的情形,還不等人出去,報喜的人便來了:“大爺中了!一甲十四名!”


    屋子裏的人都笑了起來,吉文趕著給送信的小廝塞了小錢又在殊蘭跟前說吉祥話,殊蘭欣慰的道:“他年紀小一次就能有這樣的成績確實不易,賀禮備厚一些。”


    下麵的丫頭們忙都應是。


    胤禛從衙門迴來,殊蘭侍候著他用膳,又給他說了王氏的事情:“看情形是想著將年婉婷在送進府來,態度溫和到也沒有刻意追問年妹妹的情形,也算是懂事了,年家人聰明。”頓了頓又接著道:“您知道了吧,下個月皇上就要讓納穆住進宮裏去,太子剛剛受罰,我是真有些擔心的。”


    她一麵說著又給胤禛夾了幾筷子的白灼金針菇:“這道菜做的到是不錯,吃進嘴裏有股清香。”


    胤禛便吃了她夾過來的菜:“這事情也是你辦的好。”


    交流過了正事,殊蘭笑著道:“年妹妹的那個妹妹到是也不錯。”


    胤禛一頓,看著她:“又吃醋了?”


    殊蘭撅著嘴道:“爺前麵還說不再要秀女進府的,我可都記著的。”


    胤禛要去握殊蘭的手,殊蘭笑著站了起來:“君子一言駟馬難追,這可都是爺當時說的話,還說了沒幾日,如今妾身便拭目以待。”


    胤禛難得的露出了明快的笑意:“這是什麽難事?爺既然說到自然就會做到,說是在沒有人進府,便一定不會有人進府。”


    殊蘭看胤禛說的鄭重,才正言道:“我不過是玩笑,爺可前外別當真,計劃敢不上變化,什麽事都沒有爺的事重。”


    胤禛不在意的道:“這到不是什麽難事,爺既然說出來,就必定不會食言。”


    殊蘭卷唇淺笑,恰巧被胤禛看見,被拉進懷裏親了幾口:“又在心裏偷著樂了。”


    殊蘭止不住在嘴角彎出個大大的弧度。


    鄂容安親自過來謝殊蘭的賀禮,在園子裏走過總是心神不寧的四處張望,差點撞到個人的身上,領路的下丫頭嚇的直認錯:“都是奴婢的不是。”


    對麵的女子依舊是一身白衣,淡漠的眼裏怎麽看怎麽都覺得有幾絲笑意,鄂容安俊俏的臉紅的上了胭脂一般語無倫次的道:“實在…在下…姑娘….”


    這樣單純可愛的男子與明彥華而言實在少見,她覺得連心情也明快了起來:“我知道了,公子不用說了,還沒恭賀公子高中之喜。”


    鄂容安慌亂的擺手:“慚愧慚愧!”


    鄂容安長到這麽大心跳還從來沒有這麽快過,仿佛下一刻就會從胸膛裏蹦出去。手腳都不是自己的,舌頭也不是自己的,所有想說的話一句都沒有說出來,說出來的話到底是從哪裏蹦出來的,他自己也很驚訝。


    鄂容安見了殊蘭神情還有些恍惚,殊蘭交代了幾句,等他走了問領路的丫頭,聽得丫頭說了一遍,她自己不禁陷入了深思。


    也不能說明彥華就不好,但兩人的人生閱曆生活環境畢竟相差太遠,鄂容安以後走的是仕途,他需要的是一個能夠為他跟其他的官員的太太們打好關係的妻子,需要的是一個能夠管理好後宅讓他沒有後顧之憂的妻子,而明彥華從來都沒有學過如何做好這些事情。


    她思來想去還是憐年親自去了趟府上跟赫舍哩將事情原原本本的說一遍,到底要怎麽做,就看赫舍哩的意思了。


    泰蘿這幾日總是心神不寧,做不進去針線,也沒有心思出去看,隻是怔怔的坐在院子裏的欄板上的發呆,一坐就是一整日。


    杏花的花瓣在院子飄飛落了她滿頭滿身上,和她淺綠色的旗袍配在一起煞是好看,她卻根本無心欣賞,一直深深的陷在自己的情緒裏,傳話的小丫頭到的時候叫了她好幾聲她才反應過來。


    傳話丫頭的聲音脆生生的好聽:“泰蘿姑娘,主子爺和賢側福晉叫您過去問話呢!”


    就好像是終於得到了想要已久的答案一般,泰蘿恍然之間似乎才明白,她所擔心的便是這個,而這件事情終於發生了,她還沒來得及將心放下去,又提了起來,搓著手裏的帕子問小丫頭:“你可知道是什麽事?”


    小丫頭搖著腦袋:“這個我就不知道了,我隻是過來傳句話而已。”


    泰蘿咬了咬嘴唇。


    小丫頭子一旁催促:“泰蘿姑娘你快一點,主子爺和賢側福晉等久了可就不好了!”


    泰蘿深吸了一口氣站了起來,下意識的看向了宋氏的屋子,屋門緊閉,根本什麽都看不到,泰蘿卻覺得暗處正有一頭怪獸窺視著她,她覺得周身都泛起了涼意,不自主的打了個哆嗦。


    99


    初春的雍親王府本當是生機勃勃的,但福晉和側福晉先後去世,府中撤掉了鮮豔的東西,一路西行,便是花朵開的在繁茂,都覺得有些沉悶。泰蘿在芳華院門口站定抬頭看了看從院子裏伸出來的一支桃花,看起來開的極其討喜,紅嫩的誘人又妖嬈,她所想到的卻是那一日裏看到的宋氏那紅豔的嘴唇,那顏色刺眼的讓人覺得心驚肉跳。


    西次間裏殊蘭和胤禛坐在正位上,耿氏侍候在一旁,泰蘿垂手走了進去恭敬的行禮。


    殊蘭打量了幾眼泰蘿,微微頷首,溫和的同她說話:“也沒有什麽大事,隻是有些事情不大清楚,所以叫你過來問問,你不必害怕。”


    泰蘿急忙應是:“賢側福晉有話盡管問,奴婢必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一絲虛假都不敢有。”


    這話一聽就知道還是那個乖覺的泰蘿,識時務。


    殊蘭看著泰蘿道:“你可認識大廚房上的榮娟?”


    泰蘿的心露跳了一拍,榮娟因為給年側福晉送飯被看管了起來,一直沒有放出來,今天忽然叫她詢問一定是在榮娟身上發現了什麽不好的東西,懷疑到了榮娟頭上,而人人都知道她跟年側福晉是有過節的,趁機落井下石毒害年側福晉也不是沒有可能,到底是該說她認識榮娟還是說不認識?


    慌亂和害怕好像荒草一樣瘋長了起來,泰蘿覺得她一定是站在別人所說的荒漠裏,正在被太陽炙烤煎熬著,粘膩的汗水浸透了衣裳,模糊了視線,看不見前麵的路,更沒有退路。


    那冰涼的聲音和炙烤的滾燙碰撞在一起的時候,泰蘿整個人都縮了一下。


    胤禛銳利的眼睛直視著泰蘿:“認識還是不認識?”


    “奴婢知道榮娟,但並無交往!”泰蘿這句話幾乎是下意識的就說了出來。


    胤禛有力的手指緩緩的叩擊著桌麵,悠遠又寧靜:“並無交往?”


    “並無交往!”


    胤禛看了一眼殊蘭,殊蘭便接口問道:“三月初八,你給過她一包銀子做了什麽?”


    泰蘿腿一軟幾乎跪了下去,給榮娟銀子的事情那麽隱秘,賢側福晉怎麽會知道?她時常向宮中德妃娘娘說起後宅事情,娘娘暗地裏讓人賞賜給她的,她不敢明著讓人送出去隻好托付別人,榮娟本是宋氏找給她的人。


    “奴婢,奴婢…”她一時語塞,竟不知該如何分辨,她不敢說給過榮娟銀子,更不敢隨口說出她向德妃傳遞消息的事情,若娘娘不快,殺人滅口又有什麽不可能?主子爺和賢側福晉知道更不會饒恕她,但若什麽都不說,誰知道會有什麽東西扣到自己頭上,這一件事情,如今不管她怎麽說,似乎都成了死局,她像是案板上的魚肉任人宰割。


    她額頭上是真的冒了汗,手都開始哆嗦:“奴婢什麽都沒有做……什麽都沒有做……”


    殊蘭聲音依舊緩和:“你慢慢說,到底是怎麽迴事,說清楚了便沒什麽,有隱瞞吃虧的終究是你自己。”


    這一瞬時泰蘿想到了太多,卻發現每一件事情的初始都是宋氏引著她走了進去,直至今日,她才到了進退兩難的地步,說了是死,不說大抵也是死。


    她甚至還沒有來得及好好的享受她自己的榮華富貴,她有太多的事情沒有來得及做,實在心有不甘。


    殊蘭自然看出了泰蘿的糾結,看出了這事情後麵還有些隱情。


    年婉雯死於毒藥,下藥的人必定是跟年婉雯的吃食接觸過的人,廚房的人就成了最大的疑兇,在三逼問之下就有人說出了泰蘿曾經給過榮娟銀子的事情,榮娟不肯承認,泰蘿也不承認,卻說起話來吞吞吐吐,神情隱晦,眼神閃爍。


    指使人對年婉雯下藥的人,到底是不是泰蘿?若是泰蘿做的,她的動機又是什麽?


    殊蘭的目光讓泰蘿覺得身上好像有針紮一般難受,她彎著腰低垂著頭,覺得昏昏沉沉的難受,到底該怎麽辦?


    若不是看在德妃的麵子上,詢問泰蘿根本就不會有這麽客氣,胤禛不耐煩的看了一眼泰蘿,吩咐蘇培盛:“既然她不願意好好說,就帶下去嚐點苦頭!”


    蘇培盛忙應了一聲,泰蘿卻哆嗦了一下跪在了地上:“求爺饒命!奴婢是給過榮娟銀子,隻不過是自己積攢的私房錢,托她帶迴去給家裏的額娘和阿瑪花銷!”


    她倒豆子一般說了出來,殊蘭看了看她那樣子,嘲諷的笑了笑:“七分真三分假,你到也是深諳說假話的真諦,這麽不識時務,跟你也就不用多說了,蘇培盛,帶下去!”


    泰蘿聽得殊蘭這樣逼迫,跪在地上磕頭道:“奴婢知道您懷疑奴婢對年側福晉下手,但年側福晉已經失了爺的心,奴婢做這樣的事情實在是蠢笨之極,毫無好處可言!奴婢真沒有對年側福晉有過一絲一毫的不軌!”


    殊蘭輕吹了垂茶碗裏清香的茶水,這樣看,隱瞞的就是另外一件不為人知的事情了。


    她想了想,忽的道:“不管你說你做了什麽,我都留你一條命,你把你自己的事情從頭到尾原原本本的說一遍,沒有一點虛假之處就行,我說到做到,你可能做到?”


    不能說,若說出了德妃娘娘,被德妃娘娘,她照樣不會有好下場,到時候就是賢側福晉也護不住她,怕是家裏人都要跟著受牽連。


    敏銳如殊蘭似乎立時就察覺出了她的遲疑:“你若不如實交代,我便親自跟額娘說一聲,你家裏人也都要跟著受牽連的。”


    這件事情一旦德妃跟殊蘭接上了頭,德妃為了不讓胤禛知道她自己安插了人在胤禛身邊,必定是會對泰蘿不利的。這樣相比之下將所有的事情都告訴殊蘭,能得一份庇護,留下一條命成了最好的選擇。


    若這個時候審問泰蘿的是別人,沒有殊蘭這般異於常人的敏銳的觀察力,必定很難將泰蘿逼到這麽一條隻能說出事實真相的路上來。


    泰蘿怔怔的看著殊蘭:“奴婢若全都說了,您願意留奴婢一命?”


    殊蘭微微頷首:“我說到做到,隻要你說的屬實,必定會留你一條命,便是別人想對你不利,我也有法子保你。”


    殊蘭好像已經完全看透了事實一般,所要的不過是讓泰蘿說出來的這樣一個過程而已。


    泰蘿覺得自己卑微又渺小,所有的陰謀詭計小心思在殊蘭跟前都成了透明的,根本不值得隱藏,她呆板的聲音絲毫沒有情緒,從宋氏讓她做德妃的內應開始一字不落的敘述。


    泰蘿言語裏的宋氏,仿佛是胤禛和殊蘭耳裏的一個陌生人,聰慧大方,豪爽又隨和,在細細分析又覺得脊背泛涼,在剛認識泰蘿的時候就已經布置下了陷阱,泰蘿是生是死已經完全掌控在了宋氏的手裏。


    一個人就是在會隱藏,這麽長久的相處下也會有疏忽,但是殊蘭有異於常人的感官,都未能發覺宋氏的異常,是不是泰蘿在說謊?


    泰蘿生怕殊蘭和胤禛不信,語無倫次的補充:“……那一日奴婢偶然去看宋姐姐,沒想到她在屋子裏寫字,那字上的氣勢實在太強,還有宋姐姐身上的氣質完全沒有見過,奴婢一時都沒能認出那是宋姐姐,就好像站在奴婢跟前的是另外一個人,奴婢當時就覺得好像窺破了宋姐姐的什麽秘密,心裏覺得不安,就告辭迴了自己的屋子,之後一直心神不寧,沒想到……”


    因為時代的局限,胤禛是無法從泰蘿這一段話裏窺見什麽信息的,但殊蘭卻忽然意識到,如果宋氏得了人格分裂症這樣的疾病,是不是意味著,她們平常所見的是一個靈魂,泰蘿偶爾所見又是另外一個靈魂,而這兩個靈魂並不是完全獨立的,偶爾也會互相影響,就比如會出現一個私底下跟泰蘿在一起的時候,已經顯現的不同的宋氏。


    宋氏是知道自己的情形的,無意之中被泰蘿窺見,害怕秘密泄露,所以動用了提早就設置好的陷阱,要除掉泰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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