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26日 鹽梟


    在長沙呆了一日,楚劍功便等不得了。京師到湖南,往往要走兩個月,就算那位幫辦大臣違背了清廷拖拉敷衍的慣例,日夜兼程,也要二十天才到得了。他決意先去一趟荊州武庫,將火銃等物事先搬到寶慶。張興培和傑肯斯凱自然聽他安排,如此一行六人,便向湖北出發。


    行了一日,第二天,眾人緊趕慢趕,看看到了湘鄂交界,遠遠望去,官道上揚起一片塵土,這塵土不高而厚重,仿佛是車隊什麽的急急趕路。


    張興培打馬往前趕,趨到前麵望了一望,頓住馬,等眾人趕上來,說道:“好似鹽梟的車隊。”


    “鹽梟?”楚劍功聞言問道,“鹽梟這麽明目張膽的走大路?”


    清代鹽政,官督商銷。湖南湖北,均用兩淮鹽,鹽自兩淮,沿長江運至武昌魚塘角,然後有湖廣鹽道分發官引。鹽商購得官引,便依官引上的數額,在湖南湖北運送和銷售。這官引,便是購銷特許權的憑證。


    隻是鹽這一項,民間消耗巨大,而清代的官府專賣機構以及附屬其上的鹽商,其效率和能量遠遠不能滿足民間的這種需求,因此販鹽實有巨利。很多富商巨賈,江湖豪強,便在拿不到官引的前提下,也販運私鹽。這些人,就是鹽梟了。不管怎麽說,販運私鹽也是違法的事情,光天化日列隊而行,的確是奇觀了。


    張興培道:“這等私鹽販子,鹽車之上,便押著自家的身家性命,因此每每自帶刀斧,一旦遇到官府查驗或劫道的,言語不對,便手執刀斧,一擁而上,殺出一條路來。”


    他又用手指著前麵的車隊,說道:“這一路鹽梟,著實張狂,想來在江湖上是有名號的,我們且去問上一問。”


    幾個人乘馬,緩轡而行,等那鹽梟的車隊向著自己靠近。這鹽梟的車隊,頭裏是三輛大騾車,後麵迤邐著獨輪或雙輪的手推車,排成不規則的單列,邊上還有十來個騎馬的騎士,來迴梭巡著,督促著掉隊偷懶的。


    張興培道:“十來個保鏢押車的,陣候著實不小,大家小心在意了,不要亂說話。”又對楚劍功說:“大人,這江湖上的事情,還是讓兄弟我來應對吧。”


    楚劍功道:“無妨,我正想見見江湖上的朋友。”


    那鹽梟的車隊行得近了,隻見第一輛騾車上,插著“家和”、“秉利”兩麵小旗,第二輛騾車之上,除了車夫之外,在鹽包之上,端坐著一個青年,二十一二歲的樣子,濃眉大眼,雙目虎虎生威。車隊一路走來,他遠遠的就看見了傑肯斯凱,便一直盯著看。在這內陸之地,傑肯斯凱實在是太醒目了。


    楚劍功等人早拉住了馬,穩在路旁,等著這車隊的到來。


    車隊到了跟前,第二輛騾車上的青年從鹽堆上站了起來,大叫:“停住了,前後都停住了。”看來他是為首的。自有鏢師前後奔忙,讓車隊停了下來。不一會,車隊眾人停下,也不見眾人交頭接耳,也不見吃飯喝水,車夫腳夫趟子手,都站在自己的車輛旁,聽著號令。看來,如果事情稍有不對,人人都會從車底抽出刀來拚命。


    楚劍功心下讚歎,這一路鹽梟,卻是比清兵綠營要嚴整多了,正思量間,就聽見車隊中那為首的青年叫道:“呔,你們這同伴,莫不是生了什麽病?怎麽頭發都枯了。若是瘟疫,便須避著人多的地方。”


    “握沒油病,握是偶羅巴人,和重國人不易樣。”傑肯斯凱聽得明白,便自顧自分辨起來。


    “什麽什麽,你說的是哪裏的話,我怎麽聽不明白?”


    “小兄弟,我這同伴是外國人,長得和清國人不一樣,沒有得瘟疫。”


    那青年尚未說話,邊上一條大漢當即罵了起來:“這小兄弟,哪裏是你叫的。”


    張興培見狀,又迴想了江湖上的傳聞,眼前人物是誰心裏大致有數了,便跳下馬來,走上幾步,拱手道:“尊駕請了,在下蔡李佛張興培,不知尊駕可是湖北哥老會和利堂的少君賀明輝?”


    那青年聽了這話,趕緊從車上跳下來:“不敢當,在下正是賀明輝。我這車隊,打的是和利堂的旗號,可不知道您家從哪裏看出我是賀明輝?”


    “賀少君年方15歲時,就懷揣兩把菜刀,刀劈恩施惡霸,血書‘惡有惡報’於牆壁之上。為和利堂的老香主唐博易賞識,收為弟子。這些舊聞,早已轟動江湖,再算算年紀,便八九不離十了。”


    “您家真是見識廣博,原來是蔡李佛門下,我自幼也習的少林拳法,說來還與您家是一路。”氣氛當即就和緩了。


    賀明輝從鹽車邊走過來,“張師兄,幸會幸會,您這幾位朋友,還沒有請教。”


    楚劍功等人也下馬走了過來,張興培道:“這位楚先生,是我的東主,這幾個,是我蔡李佛的師弟。”說話間,幾個少年都上前見了禮。


    輪到傑肯斯凱,倒不知道怎麽說了。楚劍功道:“兄弟在文館謀些職事,這位洋先生,是在文館幫著看外國話的。”


    “原來是讀書人啊,失禮失禮。”賀明輝說,“兄弟急著趕路,不然,少不得請楚先生、張師兄,還有各位師弟和這位洋先生喝一杯。”


    各人拱手,說些客氣話,賀明輝最後說:“兄弟對讀書人,一向是仰慕的,楚先生幾時路過恩施,一定要來兄弟家中坐坐,喝上幾杯水酒。楚先生看樣子是官麵上的人物,對兄弟的這點江湖道行肯定看不入眼,不過,哪怕將來又用得著和利堂的地方,盡管支聲,水裏來火裏去,隻是一句話的功夫。”說完,告辭轉身,跳上了騾車,大喝一聲:“走了!”眾人趕車的趕車,牽牲口的牽牲口,慢慢的離去。


    看得車隊走遠了,楚劍功問:“我知道天地會、哥老會、紅錢會等反清武裝都還在活動,但這也太肆無忌憚了吧,不怕清廷抓捕嗎?”


    “反清武裝?”張興培不由得一樂,“這些堂口,早就不反清了,不過是民間秘密結社互助而已。不少幫派,活動都是半公開的,朝廷也睜隻眼閉隻眼。咱們去荊州要火銃,迴來,隻怕還有靠這類堂口運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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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外,聲明一下,本書的穿越者隻有楚劍功和李穎修兩人。


    12月30日 洞庭


    楚劍功等人趕到武昌,見過了湖北布政使,要到了兩萬兩白銀的軍餉額度,看在林大人的份上,湖北藩台又給了5000兩的額度,以備火耗。


    眾人也不敢耽擱,楚劍功家都沒迴,便直奔荊州。荊州在宋代之後,以軍事而論,論險不如襄陽,論通達不如漢水和長江匯合的武昌,但魚米之鄉,水土肥沃,糧秣無缺。清廷設八旗荊州將軍,在此囤積大量的軍械糧秣,作為中原的物資儲備基地。


    荊州八旗將軍是個好人,每杆火銃收了10兩白銀的孝敬,就一路放行了,火銃,火藥,鉛彈,硝石等等,連查驗都省了,除此之外,楚劍功要了3000具鐵槍頭,也無人過問。江陵糧庫,看了湖北藩台和荊州將軍的手令,也無二話,隻約定了一成半的“路途損耗”,就保證如期運糧到寶慶。


    唯一可惱的,就是荊州武庫居然不管運送。張興培於是對楚劍功說到:“大人不妨去找排幫。”


    “排幫?”


    “是,排幫。為朝廷經營水運的幫會,長江下遊是揚子舵口,漕運和海運的是漕幫,而長江中上遊的是排幫。”


    “興培,你知道,我對江湖不是太熟悉。”其實楚劍功長於湖北,對排幫還是知道一點的。排幫一直盤踞湘鄂皖贛的各個水係,壟斷著長江及其支流的水運,雖然排幫旗號下的各個堂口為了爭地盤,以及地域和宗族矛盾,一直械鬥不修,但總也算江湖上一大幫派。


    “大人不妨隨我,拜會一下排幫洞庭堂口的香主,商討運送之事。”


    洞庭湖位於荊江之南,通過大小河槽北連長江,南收湖南湘江、沅水,資水,豐水。實在是湖廣水運的一大動脈。這洞庭堂口,早年又稱洞庭幫,是洞庭湖上的漁家船家結社而成,為了爭奪洞庭水道的控製權,和排幫大戰小戰不計其數,直到乾隆年間,洞庭幫才掛上了洞庭堂口的旗號,成了排幫的一個分舵。但幫中大小事物,自成體係。江湖上還是用洞庭幫叫得順口。


    傑肯斯凱等人留在荊州武庫守候,張興培一路和楚劍功說著洞庭幫和排幫的大小典故,不覺路長,便到了鬆滋,也是洞庭湖在長江的最大一處入口。由於地處要衝,洞庭幫最大的分舵便在此處,僅次於湘江口的總壇。


    楚劍功和張興培從官道轉入一條小路,雖然沒有下雨,小路上卻非常泥濘,看來是地下水上滲,此處離河槽已經不遠。怕泥坑壞了馬蹄,兩人不敢放馬疾馳,隻是緩緩的放著馬。走得不遠,便見了一座莊院。


    兩人下了馬來,張興培在前,楚劍功在後,牽著馬慢慢向著大門走去。還沒到跟前,一個小側門就開了,站出來一個黑衣的莊客,朗聲說到:“敢問客人名號?”


    楚劍功不知深淺,便不說話,由著張興培去應付。就聽見張興培說:“天高地廣,五水連江,蔡李佛弟子張興培,特來拜會洞庭的當家們。”


    “你要拜會哪位當家?”


    “這個……”張興培一下子頓住了,他對水路的堂會也不熟悉,不敢亂說。


    楚劍功上前一步,說到:“兄弟有一批貨物,要走洞庭,入資水,到寶慶。特來請洞庭幫各位英雄幫忙。”


    “原來是找押鏢的。”那莊客笑道,“生意就是生意,別說什麽幫忙,也別套近乎。”看了張興培一眼,接著說:“你們等我一會,我且去報於當家知道。”張興培和人講江湖交情被人搶白,心下不忿,也沒搭理那莊客。


    過了一會,中門大開,一個穿著黑綢裳的老者帶著幾個弟子,從裏麵迎了出來,“哎呀呀,貴客啊,怠慢了,怠慢了。”


    楚劍功和張興培上前拱手,互相間通了姓名,那老者姓白,是這兒管事的。


    幾人到了莊中落座,上了茶,那白管事也不客套,直接問:“楚公子要運什麽物事,總值多少,要幾個鏢頭,要快要慢?先說好,犯禁的東西,就不要說了,我們洞庭幫,是在湖廣總督府掛了號的,每年也是要給朝廷交銀子的。公子托運的東西,若是犯了朝廷忌諱,大家都尷尬,就請不要說了。免得公子還要殺我滅口。哈哈哈……”


    楚劍功聽了這話,不由得一樂,“原來和漕幫一樣,也是衙門治下的營生。”這麽想著,不由得看了一眼張興培。張興培甚是無趣,低頭喝茶。


    “兄弟就是有一批官府的貨物,要運到湖南寶慶,如果可能,明天就要走,越快越好。總值你不必問,準備五條大船,水手,纖夫就可以了。鏢師也不要,我自有兵丁押送。”


    “既然是官府的東西,公子為什麽不讓湖廣河道來安排呢?”


    楚劍功心裏暗暗的想:“我要早知道你們靠著官麵吃飯,當然直接找湖廣河道,征用你們的人力物力,你這老東西敢放個屁?還不是被張興培這廝忽悠了,以為江湖多了不起。自己書又看得多,來看看你們幫主有沒有女兒。”心裏這樣想著,口上卻說:“一來呢,河道大人忙著冬季養堤,這是大事,兄弟不敢打攪,二來,兄弟急著走,官家的手續太慢,三來,河道大人出麵,你們做了都是白做,為了顧全江湖上的義氣,兄弟付點飯錢,也是應該的。”


    “哎呀,公子高義,老朽佩服。”白管事一下子站起來,甚是激動,“公子盡管放心,我洞庭幫行船幾百年,絕不會砸了自己的招牌,洞庭、資水,我們都走得熟,一條船,公子給十五兩吧。就是……”


    楚劍功道:“十五兩銀子一條船,也不貴,白管事有話請講。”


    “洞庭湖上朋友多,兵丁不熟水性,怕是鎮不住,還是請公子雇些鏢師吧。我們出的鏢師,每人收銀一兩,水性武藝都好,船也使得好,水路旱路名號都響。”


    張興培道:“誰敢動你洞庭幫的船?你不要欺生。”他終於忍耐不住,發作起來。


    “我洞庭幫又不是龍王,怎的管住整個洞庭湖,自然有些野賊,是不怕死的。”


    “不用說了,那就請30個鏢師,我再給你25兩,整個運費是100兩,如何?這是湖北藩台100兩的額單,不用找了,你若答應,便自去藩庫領銀子,如何?”


    兩廂議定,皆大歡喜,便坐下來吃茶,說些閑話。楚劍功問“最快幾天可到寶慶?”


    “兩天。”


    “兩天?”楚劍功心裏默默的想,“兩天之後,就是1840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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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840 遠方的入侵


    1月1日 會黨


    運送武備的船隊平安穿過洞庭湖,無驚無險,無風無浪。在西曆1840年的第一天駛入了資水。


    楚劍功坐在首船的頂棚之上,舉目四望,身後是白茫茫的一片洞庭湖水,前方是被灰色的河岸包夾著的資水河槽,南方的河流,冬季也不結冰,水麵上寒風吹來,特別的陰冷刺骨。楚劍功努力克製著自己,不讓自己打寒戰。


    張興培也坐在邊上,朗聲說:“頂上風大,大人還是迴艙裏去,大冬天的,也沒什麽風光可看。”


    楚劍功道:“你不冷麽?為什麽不坐迴艙裏去?”


    張興培道:“我是習武之人,自然更耐得寒。”


    “你耐得,我也耐得。這點寒氣都抵不住,還練什麽兵。”為了自己說話的聲音不發抖,楚劍功喊得特別大聲。


    “大人是要練兵麽,不知道是什麽樣的兵?”這時,在船頭立著的一個鏢師說話了,了解到楚劍功的官府背景之後,排幫的人都跟著張興培稱唿“大人”。這說話的鏢師一邊說著,一邊爬上頂棚來。十八九歲的一個少年,手中卻握著一支拐杖。


    這是鏢師中的一個小頭目,楚劍功打交道並不多,但覺得是個老實孩子,便道:“樂兄弟,你想當兵?”


    張興培卻是把鏢師的來路都摸透了的,便說:“楚明兄弟,你們樂家也算是鬆滋的富戶,不然也請不起程天儀那樣高明的師傅,教你五祖鶴陽拳。你到排幫混飯,你家長輩居然肯答應,我已經很吃驚了,怎麽會讓你當兵呢?現在,綠營腐敗不堪,待遇又差,還時時被上級欠餉。尋常百姓,也看不起綠營的。良家子弟,是絕對不願意和綠營沾邊的。”


    樂楚明說道:“說句大不敬的話,我懶得為朝廷做事。家裏良田百畝,倒是餓不死我,可我就覺得氣悶。我自幼就仰慕江湖豪傑,義薄雲天,大塊吃肉,大碗喝酒,才入了排幫。可入了幫會之後,才發現,義氣、幫規,都是用來騙人欺負人的。幫主、長老遇到官府,就知道拍馬屁,分贓,同流合汙。對待自家的兄弟,便當做苦力一般,排幫、洞庭幫的兄弟,最多的是纖夫、腳夫、船家、漁民,可受幫規盤剝最重的也是他們。我這等人,便是被關在了悶罐裏,伸展不得。幫裏也有真英雄,可要麽如我這般悶氣,要麽做了出頭鳥,被幫裏賣給官府。”說完,又是一聲長歎。


    “所以,你想變,向伸展一番。無意中聽了‘練兵’兩個字,就不肯放過機會,上來打聽了。”楚劍功說著,心裏映出了“階級”兩個字來。幫會,實際上就是個小社會,是當時社會的寫照。幫會中,總存在著受壓迫,以及同情受壓迫的一群人,但也同時存在著壓迫的上層,以及泥沙俱下的各色人等。所以,幫會蘊藏著擾動社會的能量,卻無法作為革命的依靠力量。也許會黨可以卷起一股風潮,但總在關鍵時刻顯出烏合之眾的本質來。天地會等組織聲勢浩大,卻200年來對清廷毫無威脅,原因就在於此了。而在某時空的曆史中,某位行者更是以親身經曆說明了“會黨靠得住,母豬會上樹”的真理。


    “你可知我們要練的是什麽兵嗎?”


    “不知道,但我看楚大人你是個英雄,有著官府的身份也不仗勢欺人,我就主動和管事的說來看看。這些師兄弟,都是我邀來的。”樂楚明把手一揮,指著周邊的一些鏢師。


    “他們都是你的部屬?”


    “不是,隻是聽了我的鼓動,跟來看看。最先我也不知道你們要運什麽貨,但瞧一瞧總不會錯,最多是我想錯了,再迴鬆滋去便是。”


    楚劍功點點頭。這個孩子,倒也有幾分機靈,待人接物卻也坦坦蕩蕩,沒什麽私心。


    “你年紀輕輕的,怎麽拿著拐杖?”楚劍功繼續和他閑聊。


    “哈哈哈……”張興培和樂楚明都笑了起來,“這叫柳工拐,”張興培解釋說,“是一種兵器。”


    樂楚明說道:“朝廷雖然不禁民間持有刀槍,但我們習武之人,整日拿著兵器,成群結隊在街上走,也是犯忌諱的事情。這柳工拐,化槍為棒,做個遮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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