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枝大娘輕輕擺了擺手,駝背侍者安靜出去了。


    花枝大娘順手自籮筐裏挑揀了幾樣東西擺在桌上,把剩下的兩籮筐金銀珠寶統統收進眉心的花鈿裏。


    最後捧起桌上的幾樣東西,往後院裏走去。


    花枝大娘擺動著水蛇一樣纖細的腰身,繞過白牆上挖的門洞,往裏頭走去。


    從外廂的院子裏看,花枝大娘身段一晃,好似進了一大叢生長旺盛的竹林盤。


    他們這間庵,表麵上看著是間本本分分的庵,可門臉向來都是給外人瞧的。


    這會兒,在花枝大娘的腳下,早就不見了青石板,她的腳下是幽深昏暗,一浪一浪滾動的水,身邊是滑膩膩生滿青苔的石壁。


    她那雙赭色的緞麵兒鞋就踩在滾動的水上,什麽功法也不用施展,水從來也濕不了她那雙秀氣的小腳。


    花枝大娘就這樣踏著水,走過這一段濕漉漉的走廊,來在一個樹屋前。


    樹屋搭在濃深的林子裏,四麵再沒別的建築,屋前挖開一汪大清池子。


    花枝大娘捧著東西,扭著細軟的腰肢來到樹屋前,對著樹屋款款行禮,然後把挑揀出來的那幾樣東西仔細擺在樹屋前的木欄杆裏。


    “嗯?”


    自木屋裏傳出來一個慵懶的聲音,尾音拖地有點長,軟綿綿的還有點膩,卻一點都不叫人煩。


    花枝大娘伸出一根指頭摳了摳頭皮,低著頭,迴的話跟駝背侍者一模一樣。


    “那人走了。”


    “嘩啦!”


    那些剛被擺上去的寶貝一股腦全被掃進樹屋前的大池子裏。


    花枝大娘好像早有預見,在那些東西被甩下來之前,就站在了樹屋底下。


    樹屋裏傳出俏聲聲的一個字:“哼!”


    那些東西沒砸著花枝大娘。


    她心裏數著,等到拿來的東西都砸完了,才從樹屋下走出來,溫聲細氣地問:“今夜還領人進來不?”


    木屋裏沉默了一陣,傳出聲來:“來吧。”


    花枝大娘恭恭敬敬地應了一聲,然後去了。


    走到那條濕漉漉的道口上,花枝大娘沒忍住停下了腳步,轉迴身向著木屋看去。


    在這個位置能清楚地看見木屋上。


    一個身穿著大紅肚兜的少女,趴在木屋圍欄前一塊軟綿綿的墊子上,玲瓏的身子微蜷著。


    少女像隻漂亮的小豹子,慵懶,柔軟,眼神不善。


    少女抬著又白又尖的下巴,媚而不妖的童投向天上的點點星辰,然後她伸出嫩筍子一樣的指尖,勾下來一顆星星,曲指一彈,丟進了樹屋前那汪潭水裏。


    花枝大娘看見這一幕的時候,身體突地打了個擺子,趕緊扭轉頭往前院走去。


    她從前也是做老鴇,她做的老鴇,在整個滄浪城風月場都是有名有號的。


    她從前在滄浪城裏最大的醉生殿裏當老鴇,手底下管著百多個花娘,都叫她一手調教地服服帖帖。


    《金剛不壞大寨主》


    那時候的她是何等風光。


    如今來了落梅庵,她就隻有這一個姑娘,還叫姑娘調停地服服帖帖。


    這算是越活越倒流了吧?


    哼!


    花枝大娘扭擺著水蛇一樣的腰身,邁開青蓮一樣的小腳兒,踩在穩如平地的洶湧水麵上,款款而去。


    每逢想起這些的時候,花枝大娘的鼻孔裏都會高傲地哼出一聲。


    那些花娘辛苦一年,熬地油盡燈枯,也不如她眼下伺候的這一位一宿賺的多。


    更何況寶兒姑娘還會摘星星呢。


    想起寶兒姑娘采星星的樣子,花枝大娘腳底下猛地打了個趔趄,趕緊穩了穩心神,快步迴到前頭的院子。


    上了閣樓,打開小門兒,從下頭那一群狼也似得男人堆裏,隨手點了一個帶了進來。


    被選中的男人恍若入夢,渾渾噩噩地跟著花枝大娘走進門洞。


    隻不過男人沒有花枝大娘的好運氣,他可沒機會淌那條濕漉漉的走廊。


    男人前腳才踏進院子,就被不知從哪兒伸出來的,又粗又長,上頭生滿花斑的毛茸茸的大尾巴,一掃。人就進了院中的荷塘。


    男人連掙紮都來不及就沒頂而入。


    水波搖曳的荷塘裏,隻剩下一串泡泡咕都都地響。


    花枝大娘仰起頭,看向麵前凋梁畫棟的二層小樓。


    大紅欄杆裏,仍舊趴在軟墊子上的寶兒姑娘。


    寶兒姑娘還是穿著那件大紅的肚兜,仍舊仰著頭,用她那雙媚而不妖的童望著點點星辰。


    這就是每日晚上進入院中那些男人的下場。


    剛才的樹屋和水廊,眼前的庭院小樓,到底那個是真的?都跟夢一場。


    隻有花枝大娘一個人知道,寶兒姑娘從來不陪客人。


    所有進落梅庵的男人,不管醜俊,都是在這大池子裏泡上一宿了事,就跟醃鹹魚似得。


    寶兒姑娘從來不看這些男人是圓是扁。


    寶兒姑娘每天晚上隻幹一件事,那就是看星星。


    自從伺候寶兒姑娘,花枝大娘就沒見過寶兒姑娘有別的嗜好,每晚都在看星星。


    哦,最近又添了兩樣。


    一樣是臘肉。


    那是一種油汪汪的,用特殊工藝晾曬過的肉食。


    剛傳入滄浪城沒多久,最近在滄浪城的貴族圈子宴席裏頗有名氣,銷量極好。


    另一樣是紅酒。


    名字叫紅酒,那酒也的的確確是紅色的。她頭迴見那酒的時候隻以為是人血。


    人血花枝大娘是不怕的,隻是她覺得那東西若生著吃腥氣味兒太重,不美。


    但紅酒就是酒,不是人血。


    剛買迴來的那日,寶兒姑娘賞給她一杯,裝在一支透亮的白琥珀杯盞裏,漂亮的像顆流動的紅寶石。


    她喝了一口,甜絲絲的入喉,滾進肚子裏騰地一下就熱起來。


    有點子酒勁兒,但嘴裏的味道始終是甜的,像含著顆漿果。


    寶兒姑娘說這兩樣東西都是極好的。


    難得她喜歡,花枝大娘便常買來與她吃。


    隻是寶兒姑娘雖然喜歡紅酒,也喜歡臘肉,常就著臘肉喝紅酒,但寶兒姑娘仍舊每天晚上看星星。


    她最喜歡的還是看星星。


    她看星星的時候,花枝大娘就悄悄看她。


    花枝大娘覺得寶兒姑娘看星星的表情跟她平日裏有點不大一樣。


    她眼睛盯著星星,卻像是在和誰說話。


    那雙媚而不妖的童裏有時候發嗔,有時候怨懟,有時候憤怒……但更多的卻是思念。


    花枝大娘覺得寶兒姑娘看著那些星,就像看著她的親朋故友。


    這麽想的時候,花枝大娘便容易生出錯覺。


    寶兒姑娘莫不是打天上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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