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蒙頭大睡以前,林光義還評價道:“許兄弟也是大風大浪都見過的人了,這麽點小事還這麽想不開,真不像個男人。”


    曹雲此刻聽到林光義又在背後嘟嘟,不耐煩地說道:“知道了,知道了,真是烏鴉嘴。”


    校場上列隊的眾人已經向宋建軍敬禮完畢。


    “鄒大,趙白羽,倪如雲,李仁……”宋建軍慢慢地報著人名,聽到自己名字的幾個軍官雖然竭力保持鎮靜,但是都掩飾不住歡喜,咧開嘴笑了起來。


    轉眼間宋建軍就念出四個名字,許平感到自己的心髒在怦怦地跳動著,目不轉睛地盯著宋建軍的嘴唇,屏住唿吸等著。


    “餘深河。”宋建軍終於念出第五個名字。


    餘深河站在許平身邊,並沒有如同其他人那樣大喜,他看了許平一眼,似乎帶著一絲慚愧。此時的許平如同木頭般麵無表情。餘深河不敢多耽擱,大聲答應道:“卑職在。”然後出列向前走去。


    接下來,宋建軍大聲地向這五個青年軍官祝賀,並正式確認他們將得到千總的職務和百戶的世職,然後給全隊人訓話。不過到底宋建軍都說了些什麽,許平一個字也沒有聽清,傳入耳中的那些聲音就好像來自非常遙遠的地方。許平麻木地站在隊伍中,直到轟然響起一陣彩聲,讓許平全身哆嗦了一下,原來是宋建軍已經宣講完畢,旁觀的人正向那些幸運兒大聲地道喜。


    許平竭力讓自己不失態,但是他連虛假的微笑都無法擠出來,幸好……幸好沒有人注意到他。餘深河正和其他人一樣笑逐顏開。隻有宋建軍掃了許平一眼,但目光也沒有多做停留。


    好不容易捱到宋建軍喝令:“解散。”


    此時許平覺得自己快要失去控製,他晃動一下硬直的身體,準備混在眾人中離開。


    不幸的是,宋建軍的命令傳來:“許平留下。”


    許平緊緊地繃著嘴,他知道現在自己的臉色一定非常難看。校場周圍有些旁觀者沒有散去,教導隊裏很多人都認識許平,就算不認識他們多半也聽說過許平的名字。


    雖然眼睛望著前方,但是許平感到周邊有許多目光聚集在自己的身上,還能聽到竊竊私語聲,這讓他如有鋒芒在背:“此時校場的周圍的人,應該都在看我這個傻瓜吧?”


    宋總教官一直等到其他的軍官都遠遠走開,才緩緩走到許平身前,開口說道:“許教官,此次演練,你的成績是第一。”


    許平咽了口唾液,他本想禮節性地迴答一聲:“是”,但臉頰上的肌肉隻是抖動了幾下,沒能發出任何聲音,甚至連嘴都沒能張開。


    不過對麵的人似乎也不以為許平失禮,自顧自地說下去:“侯爺讓我告訴你,昨天是他親手把你的名字劃掉了,還讓我問你,明不明白其中的緣由?”


    “卑職……卑職……”昨天晚上江一舟的話仿佛就響在耳邊,那聲“明白”在許平的嘴邊打了幾個轉,他低聲迴答:“卑職不明白!”


    許平微微垂下眼皮,又重複一遍:“卑職不明白。”


    “我覺得許教官很明白。”宋建軍頓了一頓,見許平仍垂首不語,就繼續說道:“不僅許教官很明白,而且這校場上的眾人也不會有一個人不明白。許教官你知道新軍的條例,心裏的話盡管大聲說。”


    許平輕輕地說道:“可那都是過去的事了。”


    “是的,但你並沒有因為那件事受到懲罰。”


    這話傳入耳中後,許平深吸一口氣,抬起頭大聲地說道:“卑職不服,卑職已經向全軍做過檢討!”


    宋建軍的口氣變得嚴厲起來:“你心裏真的認為那是懲罰麽?”


    許平再次把頭低下,片刻的沉默後,他不帶感情地迴答道:“迴大人,不是,卑職心裏不認為那是懲罰。”


    “全軍恐怕也沒有一個人這麽認為。”宋建軍的語氣變得更加嚴厲:“軍中不但不會因為這個判罰而對軍法心生畏懼,反倒人人心裏暗暗羨慕。”


    又是片刻的沉默,宋建軍再次問道:“現在,許教官對於剝奪你世職的決定,心服了麽?”


    許平淡淡地說道:“服了。”


    “很好。”宋建軍環顧一下校場四周,教導隊的眾多學員都遠遠地向著他們二人看過來,“現在,大家大概不會再像以前那麽羨慕你了。”


    許平低著頭沒有再說什麽。


    兩個人又靜立片刻,宋建軍再次打破沉默,不過不是許平預料中的那聲“解散”。


    “但是許教官的各項考核、演練都是第一,練兵總理大人絕不會賞罰不公,也不想讓新軍將士誤以為:一個人隻要犯過錯,就永遠沒有出頭之日。”宋建軍輕聲喝道:“許平!”


    “卑職在。”許平應聲答道,按照軍規要求抬頭挺胸。


    “教導隊教官許平,經教導隊舉薦,練兵總理大人批準——”宋建軍用不帶任何感情的語調宣布:“特授予長青營指揮同知一職、加新軍遊擊銜,協助長青營指揮使張將軍管理營務。”


    “卑職——”許平使勁地挺直腰杆,鏗鏘有力地迴答道:“遵命!”


    宋建軍微笑起來:“恭喜了,許遊擊、許將軍——以後,你在我麵前就不必自稱卑職了。”


    長青營是新軍裏剛剛成立的野戰營,骨幹就是德州一戰中的那些補充兵,所以許平對這個營比較關注,他聽說那些參與德州一戰立功而被送入教導隊培訓的人,都會盡數被派遣到這個營任職。


    “參加過德州之戰的那些人,包括你的老兄弟餘深河,都去長青營效力。”宋建軍再次確認了這一點,微笑著對許平說道:“許將軍,去把你的世職贏迴來吧,我等著聽你的捷報。”


    許平用力地抱拳行禮,滿腔的感激之情:“謝總教官,末將一定不負總教官的期望。”


    最後一次向宋建軍敬禮告退後,許平轉過身緩緩向那些仍在遠處等著他的朋友們走去。餘深河一臉肅穆,曹雲、江一舟不苟言笑,許平從大家臉上看到的全是同情和惋惜。


    首先開口的餘深河顯得很不安,輕聲說道:“許大哥,真對不起……”


    “你有啥對不起的。”林光義跳出來打斷了餘深河的道歉,衝到許平身邊用力地拍打著他的肩膀:“許兄弟,我們說好了請你喝酒。”


    見許平目光閃動,林光義連忙解釋道:“沒別的意思……”


    話說了一半就停止了,林光義也不知道該怎麽說下去,他一愣之後就笑起來,推了許平一把:“男子漢大丈夫,別婆婆媽媽的,沒啥大不了的,走,喝酒去吧。”


    “確實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許平點點頭,看向餘深河飛快地說道:“餘兄弟,我聽說你被任命為長青營的了。”


    餘深河緩緩地點頭,道:“是的。”


    許平又轉頭問江一舟:“江兄弟,你也會去長青營吧?”


    “正式的命令還沒有下來,不過宋教官是這麽和我說的,讓我做好準備去長青營報到。”江一舟也點點頭。新軍擴編,為了增強凝聚力所以把曾經在一起共事的人安排在一個作戰單位,不但江一舟,就連曹雲也可能被安置在長青營,這個營將是新軍的第十營,目前還是等待填充人員的空架子。


    “我剛剛得知,我已經被任命為長青營指揮同知,正式的任命估計這兩三天內就會下來。”許平盡力用一種滿不在乎的口氣說完自己的職務,看著他的朋友們一個個都瞪大了眼睛,許平微笑著說道:“能和兄弟們在一起,真是最好不過。”


    麵前的幾個人似乎還沒有反應過來,許平又是一笑:“今天還是我請你們喝酒吧。不過,我還得再叫一個人。”


    ……


    許平、曹雲他們幾個都穿著最普通不過的教導隊軍裝,今天林光義也穿著不起眼的新軍製服,他們一行來到新軍直衛大營前,林光義道聲“得罪“就急忙跑進去通報。沒有讓幾個人等多久,金神通就大步流星地走出來,今天他又穿起上次和許平一起去趙府時的那身軍法官的黑衣。


    “金將軍。”既然是在眾人之前,許平就行了一個大禮。


    “許將軍,真是可喜可賀!”金神通笑嘻嘻地看著許平,向著他連連拱手:“許將軍與本將已是平級,可真不敢當這種大禮。”


    緊跟在金神通背後的林光義聞言一呆,不等他說話許平就已經不滿地責備道:“林兄弟,不是說好了由我來說明嘛。”


    林光義吭哧兩聲想辯解,但看看金神通還是一聲未出,倒是金神通替他解圍:“林兄弟什麽也沒說,許兄不要責怪他。”


    許平微微一愣:“金兄早就知道我被任命長青營指揮同知了麽?”


    “當然,我怎麽會不知道?”昨天晚上鎮東侯召集新軍將領們討論新軍的訓練情況,以及這些學員的分配問題,新軍所有的營官都到場,領著直衛的金神通當然也參加了。


    許平頓時恍然大悟,他滿懷感激地向金神通抱拳道:“多謝金兄美言。”


    “這我可不敢當?”金神通連忙擺手,道:“侯爺從頭到尾就沒問過我一句話,那裏可沒有我插嘴的地方。許兄各項考績均是第一,不賞如何服眾?張南山(張承業號南山)張將軍指名道姓地要你,讓侯爺把你撥給長青營做他的副官,侯爺點頭前一直就沒停。”


    金神通拍拍林光義:“既然要去喝酒,那從現在開始,我們之間就以兄弟相稱好了,免得引人側目。如何?林兄?”


    “遵命……大……”林光義罕見地猶豫了半天,才擠出兩個字:“金兄。”


    看見金神通的目光向自己掃過來,曹雲、餘深河等人也紛紛拱手:“金兄。”


    金神通翻身上馬,其餘眾人也都跟上。


    ……


    看見許平和金神通兩個人在前麵談笑風生,跟在他們後麵的幾個人漸漸地也不那麽拘束了。江一舟有聲有色地敘述了許平夜不能寐的情景,曹雲、餘深河跟著嘻嘻哈哈地笑,隻有林光義仍是一言不發。


    許平迴想起自己昨夜輾轉反側的痛苦,不禁苦笑道:“金兄也不說偷偷通知我一聲,害得我擔驚受怕,真是苦也。”


    金神通笑道:“許兄這可錯怪我了,侯爺的決定我可不敢走漏了口風,昨天臨走前侯爺還專門叮囑我不可通知你,否則絕不輕饒!再說,你不是今天一早就都知道了嗎!”


    許平知道鎮東侯打算嚇唬他一番,好讓他留下深刻印象,不過聽到金神通這麽說還是有些奇怪,不禁試探著問道:“嗯,金兄是說,侯爺知道我與金兄相熟?”


    “是啊,許兄總到我這裏騎馬,難道以為別人毫無耳聞嗎?許兄的名字就是郡主娘娘和侯爺的千金都問過哩。”


    黃石在全國推廣牛痘使得天花幾乎絕跡,又在湖廣消滅釘螺,血吸蟲病也得到一些控製。當今天子就讓福王認黃石的正妻為義女,賜給她郡主的身份,這可是大明開國以來稀有的榮寵,黃石也因此成為王府儀賓。人們都敬稱黃石的妻子為“郡主娘娘”而不是“鎮東侯夫人”。不過倒是沒有人稱唿黃石為“儀賓”,而還是叫他“侯爺”,因為黃石的地位都是他以功勳贏來的,如果叫他儀賓似乎隱約含有“夫憑妻貴”的含義。


    許平有些受寵若驚,不能置信地問道:“郡主娘娘也知道末將?”


    “是啊,經過德州一戰,許兄難道還想隱姓埋名不成?我們的名字已經上達天聽。”


    許平更加吃驚:“上達天聽?”


    “當然,德州一戰可是新軍成軍以來的第一次大捷,更一舉將季寇十年來的囂張氣焰打得無影無蹤,皇上怎麽會不過問?就是侯爺那裏,除去賀大人、楊大人和賈大人……”金神通歪頭想了想:“那你我二人就是僅有的自領一營取得大捷的將領,年輕一代裏還有何人能與我們相比?就是前輩營官中,比你我強的也沒有幾人。”


    說到此處金神通臉上頗有自傲之色:“日後青史所記,必定會說季寇覆亡自德州始,而此戰的經過,到底是記在我的傳裏還是許兄的傳裏,就得看你我日後的修為了。”


    許平當即答道:“自是詳述在我名下。”


    金神通與許平對視一笑,此時在許平胸中也有一股豪情湧起,隻覺得海闊天空,大有可為。突然,金神通哈哈大笑起來,像是想起什麽特別滑稽的事情,斷斷續續地說道:“許兄……許兄你不是拜趙夫人做義母了嗎?哈哈……趙夫人跟郡主娘娘提起此事了……”


    許平被金神通笑得有些摸不著頭腦:“金兄,這事如此可笑嗎?”


    金神通咳嗽一聲將大笑止住,臉上掛著詭異的笑容向許平這邊側過身來壓低聲音說道:“幾天前我跟隨家嚴去侯府,郡主娘娘專門問起此事,對事情的經過問得可是很詳細啊。侯爺的千金當時就在旁邊,聽完之後就斷言:‘許教官定是去趙府求親的,臉皮薄,事到臨頭又不好意思了。’還說是我誤會了你的意思。許兄,你實話實說,那天你到底是不是有提親的打算?”


    許平麵紅耳赤地爭辯道:“絕無此事!”


    “我也是這麽說的,我說許兄的話說得斬釘截鐵,絕無可能求親。”金神通控製著音量不讓其他人聽到:“可侯爺的千金不信,把許兄你的表現和話語詳加分析,一口咬定是我壞了你的好事,最後說得連郡主娘娘也覺得此事頗有可疑,當時我就是全身是嘴也說不清。”


    “這位千金……”許平連連搖頭,隻是苦笑:“未免有些不講理了。”


    “侯爺的嫡長女在七歲時夭折了,這位千金是嫡次女,侯爺、郡主娘娘視若掌上明珠,性子確實是嬌慣了些。”


    許平臉上微微一紅,金神通的關係廣泛,熟知軍隊中的內情,平時總是不露痕跡地對許平加以指點,提醒日後要避諱的話題,這次顯然又是如此。


    一行人進入城門,許平勒定坐騎,迴身問道:“諸位仁兄,不知你們可想好去處?”


    不待其他人發話,金神通就叫道:“當然了,我早就想好了,我們就去‘少保樓’吧!”


    天啟五年,黃石第一次進京,和幾個部下曾經在這個酒樓吃酒。他們離開後,酒樓的老板就把這座樓改名為“少保樓”,二十幾年來一直生意興隆。酒樓的名字雖然聽說過,但是大家都沒去過,料想收費不菲,因此曹雲等人並沒有馬上響應。倒是許平笑道:“金兄說得不錯,此處我也早想一試。”


    第十八節 邀請


    曹雲等人心中早就頗為好奇,聽許平這麽說,大家都是笑逐顏開:“那就讓許兄破費了。”


    “好說,好說。”許平出門前把自己的積蓄都帶在身上,一心要讓這些弟兄盡興,此時他心中暢快,滿麵笑容。


    不過金神通接下來的話就讓許平有些笑不出來,他大聲說道:“少保樓我倒是去過,那裏請的師傅都是名廚,酒也是上好的佳釀,一壺酒要二兩銀子,平時我還不敢多喝,今天定要喝個痛快!”


    新軍士兵一個月的俸祿不過一兩五錢,許平身為教導隊教官,加上各種補貼一個月也不到三兩。許平頗為節省,因為他有舅舅要奉養。今天帶著全部的積蓄也不到八兩,本來以為無論如何也夠了,不料也就是四壺酒錢而已。


    聽到這個價格後,曹雲他們停止了興奮的喧鬧,紛紛向許平望過來。許平竭力維持著笑容不變:“走,走,今天我請客,你們擔心酒貴做甚?”


    嘴上話說得雖然好聽,許平心裏其實已經有些暗暗心疼。但是今天這種情況下,就是把全部身家都典當了給兄弟們喝酒,他也絕不會讓自己眉頭皺一下。眼下許平最擔心的其實還不是積蓄問題,而是喝完酒帶的錢不夠付鈔怎麽辦?


    在許平苦思對策的時候,金神通已經帶路領著一行人向少保樓進發,憂心忡忡的許平連繁華的京師景色都無心欣賞,幾次偷偷探手入懷,默默地把銀錢數了又數,可怎麽都不像夠使的樣子。不知不覺他們已經來到酒樓門前,金神通他們才跳下馬,就有個夥計跑上來牽馬,一邊滿臉堆笑地說道:“貴客裏麵請。”


    許平習慣性地放慢腳步,想讓金神通先走,卻被後者笑著推了一把:“自然是東道主先進門。”


    才跨過酒樓的門檻,就有一個青衣小二飛快地跑過來迎接,含著笑連連鞠躬,道:“幾位軍爺裏麵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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