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海龍族,莫非他們也是來尋君公子的。”


    腳踩花籃的女子盯著向海灘邊駛去的龍船,喃喃自語道。


    “再正常不過了,聽說東海三太子就折於君公子手中,如今人人都知君公子將帶劉海來此,東海又豈會作壁上觀。”持簫少年頷首道,劉海兩字出口,兩人臉上同時浮起幾分不自然,目光移向另一側。


    “罷了罷了,韓湘子,日後休要再提這人了。”


    女子眉宇淡然,輕歎口氣道,剛想接著說什麽,就見一道白光從南方飛來,落向東海邊。那人剛落定,浪濤起伏,海潮跌蕩間隱約能看到幾方黑壓壓的人影,齊向海灘聚攏。


    “那個君公子終於來了。如今看來,想要奪寶者亦不在少數。”


    “何仙姑,既然他待了,我們這就出發,呂先生想必也已準備好了。”


    “善。”


    ......


    上次來到東海邊已是許久之前的事了,幾乎隔了大半生,周繼君故地重遊。


    灘邊的沙礫柔軟愜意,一如那日和碧華初雲雨時候,東海邊的故事很多,有碧華,有依依,還有許多殺戮戰事,此時湧上心頭,和著海風輕輕吹拂著周繼君的發梢,讓他微生恍惚。


    “想不到又惹來這麽多人,天地穹宇太平了這麽多年,莫非要因我生亂不成。”


    目光掠過遠處一層高過一層海浪,周繼君嘴角浮起一縷莫名的笑意,喃喃自語道。手捏印法,祭出山河社稷圖,周繼君將劉海從圖中放出,忽地一愣。就見劉海雖然雙目緊閉,四肢僵硬,可他的麵色卻比先前要紅潤了許多,氣息也漸漸變得悠長。


    “難不成在山河社稷圖中呆久了,他的傷勢也因此好轉?”


    周繼君上下打量著山河社稷圖,眉宇間浮起疑色,這寶圖他也曾用了數次,可從未發現過有這等奇效,就在周繼君百思不得其解時,隻見劉海睫毛輕輕眨動,不多時,緩緩睜開雙眼。


    那是一雙空洞無光的眸子,內中除了茫然和呆滯再無其他色彩。


    “劉兄,你傷好了嗎。”


    周繼君話音才出口,就有些後悔,心念探查,劉海的身體雖已恢複知覺,可體內經絡仍舊空蕩蕩的,毫無半絲道力,一身玄天境界的修為蕩然無存。看著麵無表情的劉海,周繼君心中黯然,眼前男子絕對是他平生僅見有情有義之人,為了救出自己的師父,耗費了大半生的光陰,不惜忍辱負重,不惜身陷險地,可到頭來,卻落得如此下場,或許連他自己也未曾想到結果竟是這般。


    莫非世間情義恩德真比不上那些私欲利益。


    周繼君輕歎一聲,真君子道意流轉而出,向遠處拂蕩開,就聽耳邊傳來微微沙啞的聲音。


    “多謝君兄相救......他死了嗎。”


    “劉兄說的可是那鐵拐李?他既做下如此忘恩負義之事,我自饒不了他。”


    周繼君沉吟著道,目光落向劉海,卻見他眸中的茫然漸漸散去,臉色蒼白,亦透著幾絲複雜。


    海潮奔騰,一浪高過一浪,水浪聲化作天籟迴響於海灘,而那些越聚越多的勢力強者或是駕雲散立天頭,或是藏身碧濤間,遙遙望向周繼君,一時半會皆沒動作。


    盤膝坐於海灘,劉海張口吞吐,臉上的蒼白之色褪去,又恢複了從前的土黃。海水的歌聲迴蕩在耳邊,劉海放眼望去,目光透過浪花潮頭,似乎在搜尋著什麽。


    “在看你的師父們是不是也在前方嗎。”


    周繼君冷笑一聲,眼前男子雖然重情重義,可在這亂世之中,利益遠大過人情,太過重情卻等同於迂腐,周繼君雖對劉海極有好感,可見他落到如今這般地步,卻仍優柔寡斷,心中不由得很不是滋味。


    “誠然,他們是你師父,有傳業授道之恩。可你四十六年前將他們救出離恨天,已將恩情還了,從那日起你已不再欠他們什麽,他們出賣你求榮於天宮,反倒是他們欠你的。劉兄,事已至此,你還想不透嗎。”


    周繼君這番話說得抑揚頓挫,真君子道意流轉其中,讓人難以反駁。


    “君兄之言句句在理,可劉某此生隻求問心無愧。他們雖讓劉某落到如今的地步,可劉某今生今世亦無法放下那場師徒情誼,隻求心安理得,因此難生恨意。”


    話音傳至耳中,周繼君心中一陣煩躁,隻覺哭笑不得,心中亦是無比失望,可轉而一想,自己何嚐不是看中了他這番純粹的心思,修煉千萬年,曆經殺戮,物非人非,可他卻一如既往。或許是周繼君在這區區六七十年的修煉生涯中,變得連他自己都快認不出、看不明,因此心底深處不由自主地羨慕劉海這樣,能始終保持一顆純粹心意者,隻求自己心安,得失不過浮雲。


    “也罷,也罷。劉兄,抱歉了,適才君某以為你大限將至想要來這東海......”


    周繼君有些窘迫地說道,話音未落就被劉海打斷。


    “君兄能記得劉某,劉某已感激不盡,不知君兄能否幫劉某最後一個忙。”


    “何事?”


    “我上天宮前,雖抱著九死一生的心思,可也留下後手。在這東海中某一處洞府中,藏有我畢生積攢的靈丹妙藥,到天宮後,也陸陸續續竊取了不少丹藥藏入那洞府中,更有蟠桃十隻,皆有修補經絡、聚攏道力之效......”


    “如今也算陰差陽錯了。”


    看著苦笑不已的劉海,周繼君輕笑一聲,促狹著道。


    “卻不知那處洞府在哪,名稱如何。”


    “東海之南,花果山,水簾洞。”


    祭出山河社稷圖,將劉海重新收入圖中,周繼君放眼望向遠處漸漸開始蠢蠢欲動的各方勢力高手,係於手腕的反王道珠滴溜溜打著轉,濃黑之中攜著幾分赤紅的煞氣不斷升騰,時不時還發出磔磔的嘯聲。


    “大戰將起,依舊是我君公子獨戰群強者,我最喜歡的那種戰鬥。你們也有些熱血沸騰了嗎......有你們相助,這又是一場屠殺了。”


    嘴角揚起,眸底溢出絲絲赤色,每逢血戰前,周繼君大多如此,數十年未曾改變過。


    “接下來的五十年當無太多懸念,隻不過為了迎接五十年後的大變革,我當抓緊一切時間落子布局......這東海之戰就當作我的第一局罷。”


    左手持道珠,右手握君子劍,銀白色的長發隨著海風飄舞翻騰,偽君子道意升騰而出,化作墨黑色的氣團直飛上天,幾乎是刹那過後,黑壓壓的烏雲就將東海上的萬頃藍天遮掩住。


    異變突生,埋伏在東海上下的各方勢力無不色變,怔怔地看著那團烏雲在東海上空衍化排列著,漸漸變成一盤棋局,格線分明,大小棋子落定,每方棋子都刻著不相同的名號:八仙、東海龍族、大周修士、天劍宗、佛域羅漢、西樓......十來方棋子,十來方勢力,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顯現在天頭棋盤中,毫無遺漏,直看得各方勢力頭領麵色鐵青,心中惶惶,再不好意思遮掩下去,紛紛駕雲禦寶飛出東海。


    “爾等今日前來,不知所為何事?”


    打量著飄浮在暗黑色的天雲下,卻踟躇不進的各方勢力,周繼君立於海灘邊,淡淡一笑,悠然自得地作了個揖,朗聲問道。


    白衣銀發,孑孓而立,一人獨對十來方勢力強者,卻閑庭信步,談笑自如。東海至上,心懷叵測的眾人沉默著,細細凝望向那個仿若翩翩濁世佳公子般的男人,腦中不由得浮起此人的生平往事。先是在東海宗獨戰群雄,君公子之名初被天地間的修煉者所知曉,爾後殺大周太子,戰雲荒,呈封神輪迴,為日後的遊俠盟奠定基礎,再然後,他又獨往大唐,麵對君聖之威尚不退卻半步,再再後來,便是連世間百姓都熟知的君公子大鬧天宮了。


    那封罪書傳遍天上地下,世人罵也好,讚也好,可都無法掩飾君公子名動天地穹宇的事實。


    誠然,這是一個君聖隱遁,穹天不出的年代,可也因如此,那些隱世不出的老牌玄天強者紛紛現世,征伐雖無,可比試不斷,人人欲在那些高不可攀的真正強者迴歸前,在史書上留下哪怕極短卻屬於自己的絢麗篇章,因此,想要像君公子這般闖出偌大名號又談何容易。


    隻有四戰,四場戰役過後,這個不知何時出現在天地穹宇中的男子已然成為這個時代的史書上最耀眼的幾人之一。


    眾人沉默著,鴉雀無聲,隻有冰冷的海風不斷催動鹹澀的海水,向遠處翻滾。


    “既然不說,那就如此罷了。”


    周繼君玩味地一笑,拂開衣袂,赤足踏上海浪。


    “君某欲渡海,還請諸位讓讓道。”


    第五百八十九章 公子渡海(二)


    周繼君負手而立,隨著起伏升騰的浪潮悠悠飄行在東海之上,一衫白袍獵獵抖動,乍一眼看去倒有七八分的仙人氣質。


    “轟隆!”


    紫雷劃過天際,宛如一柄大戟插入烏黑的雲層,將天頭錯綜複雜的棋局攪亂。雷聲轟響不絕,轉眼後,十數條蜿蜒如虯龍的紫電掠過海浪,唿嘯著,向周繼君襲來。


    “兀那君公子,我家三太子可是你殺的!”


    怒喝聲響起,卻是從不遠處的獠牙大舟上傳來,每艘大舟上都立著一名身披堅鎧的龍鯨大將,手持海螺雕花弓,那些紫電皆發自他們手中的弓弦。


    一道白光從周繼君袖口閃出,仿佛天外流星般,轉瞬即沒,在場各方勢力強者幾無一人能看清那柄劍何時被拔出,亦沒看到它是如何將一支支龍雷箭的劈碎成近百截,謝如煙花,灑落海中。指尖滑過君子劍,周繼君眯起雙眼望向百丈多外無不麵露驚色的龍鯨大將,心中隱隱察覺到他的出劍速度似乎比從前要快上了許多,先前斬殺鐵拐李的一劍隻是盛怒下為之,可眼下單憑劍速就將那些紫電挑落,倒讓他自己也微微吃驚。


    目光逡巡在獠牙大舟上,周繼君輕笑一聲,開口道。


    “正是,不過卻是你家三太子自作自受罷了,怎麽,今日你們前來是要為他報仇?”


    “大膽君公子,你本欽犯,上反天帝,下逆庶民,違背天道,人人得而誅之,竟還在這大放厥詞,當真厚顏無恥!”


    當先的龍鯨大將喝斥道,眸中隱約浮起忌憚之色,手中令旗揮舞,黯沉的海潮起伏,越來越多的獠牙大舟從波濤間躥出,排列陣形,衍算五行,將周繼君包圍在戰陣中。每艘獠牙大舟上都隻有一員戰將,除了當先的大將修為玄天中品外,剩下的都是從法天中品到法天巔峰品不等,足有百多人,又兼船甲之利,此時齊齊舉兵指向周繼君,殺氣騰騰,戰意昂然。


    “原來如此,倒也有點意思。”


    打量著百多獠牙大舟,周繼君眸中浮起明悟之色,此時他修為玄天巔峰,眼力必先前高出無數倍,細細看去已然發現那些大舟和舟上戰將實為一體,卻是由他們褪去的鯨魚皮煉化而成,以心神相連,駕禦起來如臂把使。


    君子劍出鞘兩寸,銀白色的光暈隨著漣漪蕩開。


    周繼君欲行東海,一是為了劉海的願望,將他送往花果山,二則為了抓住這短暫的五十年光景,布下第一局,此局目的有二,其一當是立威。


    君子劍斜斜舉起,鋒芒直指周遭的獠牙大舟,就在周繼君想要大開殺戒時,忽聽天頭傳來磔磔的嘯聲,一頭漆黑的巨鳥從墨雲間飛出,鳥背上馱著高山流水和百丈宮殿。


    “黑天駕?”


    天地穹宇間奇寶無數,許多都是周繼君在七州時就已聞見過,比如星槎,比如黑天駕,當年初行雲荒,周繼君曾得到過黑天駕的雛鳥,奈何無法養大,隻得拿去和東洲商行交易,雖換得供碧華修煉的府嬰,可周繼君心底仍微覺可惜。


    遙望向那頭巨鳥,目光上移,周繼君隻見一個帶相貌英俊的男子走出宮殿,冷眼朝他望來。


    “賊人君公子,你可還記得我?”


    那男子穿戴奢華,腰間係著一柄龍紋飛劍,氣質也算卓然,然而望向周繼君,卻是一臉深仇大恨。


    方世卓,原東勝聯盟天劍宗少宗主,天縱英才,成名少年時,本將娶大唐碧華公主,兩方聯姻,壯大天劍宗,孰料半途插出一個君公子,先是橫刀奪愛,後又成名東洲將方世卓的風光全然壓在那柄君子劍下。東勝聯盟破滅,被那個神秘的女子收於麾下,方世卓成為她的傀儡,執掌天劍宗,雖隻是顆棋子,可明麵上,他仍是東勝神州最大修煉門派的宗主,風光無限,然而在他心底深處,卻始終忘不了那個讓他背負了無盡屈辱的男子。


    四十六年前,玉皇降罪書,君公子惡名傳遍天地,方世卓又嫉又恨,不久之後卻也淡忘,隻當自己的大仇人從此以後囚於天宮大牢,再不得出世,雖未能親手殺之泄恨,可見得他這番下場也稍稍解氣。孰料四十六年後,那個君公子竟再次讓天下震驚,逃出離恨天,誅殺八仙之一的鐵拐李,據說又得一奇寶,威力強悍莫敵。


    “哦?你又是誰,君某為何要記得。”


    清冷的話音落於耳邊,方世卓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緊咬牙關咯吱咯吱作響,心中的惱怒已醞釀至極點。


    自己將他君公子引為平生大敵,隻欲殺之而後快,誰曾想,他竟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堂堂天劍宗宗主,這麽多年來卻是第一次遭遇如此下不了台的場麵。麵龐發燙,方世卓目不斜視,可總覺周圍人竊竊私語,各種嘲諷的目光飄向自己。


    壓抑了許久許久的怒氣和怨恨不斷衝擊著心房,再難遏製住,方世卓冷凝著目光,深吸口氣,額心現出一道劍形符文,與此同時,手中印法連連捏出。天劍宗名列東勝神州八大門派長達萬年,自然有所依仗的絕技,傳說三萬年前,天劍宗的祖師爺乘船遊於滄海,不料遇上颶風,被卷入滄海中,隨波逐流到一個比仙境還像仙境的地方,在那裏有一方巨瀑,從天而降,倒如大鬥,瑰麗雄渾。天劍宗祖師爺流連巨瀑下的世界足足十六年,機緣巧合發現一山崖,崖下有洞,洞口逼仄,內裏邊卻別有洞天,探至深處卻在石壁上發現一套功法——天劍生死界。天劍宗祖師爺苦修那套功法,渴飲甘瀑,餓食奇果,洞中通幽不記世間歲月,三百年後,終於將天劍生死界修煉到大成,遂出世,創天劍宗,漸漸成為東勝神州數一數二的修煉門派。


    歸墟,寫在天劍宗史冊第一頁第一行的那兩個字,也是方世卓夢裏時不時出現的朝聖之地,本想等天劍生死界大成後便去那裏一遊,然而十二年前功法大成修為突破到玄天上品,天下也太平再無亂象,方世卓卻發現他的心再難清靜下來,勾心鬥角、爾虞我詐,即便太平年間也難以避免,亦讓他深陷難以自拔,連心都不自由,更別談身體了。


    “君公子,你當真不記得我了?”


    手捏劍訣,方世卓立於黑天駕上,額心黑白之氣流轉,一柄辨不出顏色的巨劍漸漸浮出,眸子愈發冰冷,嘶啞生硬的話音從天劍宗宗主喉嚨裏擠出。


    “你先奪碧華,又亂東洲,竟記不得我是誰了。好,好,不記得也好,做個迷糊鬼,你君公子的風光就在今日終止罷。”


    “原來是你。”


    海風滾如潮,周繼君抬頭望向腳踩黑天駕的男子,已然記起了他是誰,卻沒想到時隔這麽多載,自己又見到了當年碧華的未婚夫,那個天劍宗少宗主。


    嘴角浮起莫名的笑意,周繼君剛想說什麽,就在這時,心底忽地生出一絲不祥的預兆。


    天色愈發陰沉,烏雲散盡,卻仍舊昏暗黑寂,黑白光暈破開高天宛如驚雷乍閃,一柄巨大無朋的飛劍從天而降,劍身上黑氣沉白氣浮,詭譎宛如夢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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