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駕鶴


    要房有房,.要錢有錢,要人有人。


    名重並州了,家財萬貫了,豬羊滿圈了,小弟成群了。


    老頭卻病入膏肓了。


    “錢是王八蛋。那幫家夥更是王八蛋。”


    聶遼坐在老頭臥室外麵的椅子上罵醫者,罵著罵著,人就別開頭去。他不好意思當著眾人的麵哭。郭嘉可以,葉曉易可以,甚至於夫羅也可以。但呂布、趙雲跟他不可以。起碼在他心目是那樣。好男兒流血不流淚,這是亙古不變的準則。


    “我去洛陽請名醫吧。”呂布思考片刻後,跟郭嘉道。


    “先生說不用勞煩大家。他知道自己的命數盡了。”郭嘉眼睛紅腫,指尖冰涼。他跟隨老頭的時間最久,快十年了。風風雨雨一路走來,遍嚐酸甜苦辣的兩人相依為命,情同父子。


    “要不要我用匈奴人的方法試試?我跟我們的巫卜學過些東西。”於夫羅很猶豫地說出了自己的想法。他雖然個性粗獷冷漠些,但對老頭,還是敬重不已。


    “沒用。”葉曉易搖頭。雖然不知道老頭的具體年齡,但看外表,也是年過半百的人了。這歲數,正是心腦血管病的高發期。摸著老頭的脈搏,她怎麽都覺得是心律不齊,而那突突跳著的血管跟灰敗臉色,也說明老頭已經輸給了自己的年齡。


    歲月不饒人。


    葉曉易緩緩站起來,迎向剛探視老頭出來的趙雲和醫者:“雲哥,先生好些了沒有?”


    趙雲搖頭。他身旁的大夫是連夜從晉陽那邊請來的。據說,在京師之地聞名遐邇。可這人給老頭把脈後,連方子都沒有開,就讓他告訴幾個兄弟準備後事。


    “你們進去看看他吧。”醫者收了錢走人,留六小在門口發呆。


    “少爺。先生請大家進去。”魏續開門,將六人讓了進去。沈嫻正往老頭的背後、頭部塞棉墊,想讓老頭能更順暢地唿吸。


    “嗯。”老頭見到眾人悉數而入,就點點頭,臉上露出微笑。


    “先生。”郭嘉上前,跪在榻旁握住老頭的手。


    蒼老和春秋鼎盛,枯皺跟平滑,灰白與紅潤。兩人的手掌握在一處,對比得愈發鮮明。郭嘉見狀,哭泣出聲,用額頭連連撞擊榻的邊緣,把眉角都碰出道血痕。


    “我還……沒死……”老頭努力笑了下,跟六人道:“我有話跟你們說……單獨說……你們……要彼此保密……誰也不能問別人……該知道的時候,你們……自然會知道。”


    “先生。”一聽此話,五人都跪在地上,魏續跟沈嫻也忙跪下。


    “先曉易吧。”老頭揮手,示意其他人出去。呂布、趙雲拽住死活不肯鬆手的郭嘉,把他給強拉出去,而聶遼跟於夫羅則是慢慢後退,到了門口又磕了個頭才走。


    “先生。”葉曉易見老頭氣色比昨日好很多,說話也順利了,猜測是迴光返照,不由得心中更加難過。她迴頭讓魏續把做好的粥拿來,想讓老頭多少吃些東西。魏續將粥捧來,也跟沈嫻離開,讓老頭跟葉曉易單獨說話。


    一碗粥,兩個人。


    屋內靜悄悄的,隻聽到勺子摩擦碗沿的聲音。


    “先生,這叫八寶粥,我有放蜜,很甜的,你一定很喜歡。”葉曉易吹開熱氣,輕手輕腳地把勺子放在老頭的嘴邊,想讓老頭喝些米湯。


    “曉易,你知道……我快死了吧?”老頭笑得坦然。他看著葉曉易桃子一樣的眼睛,伸手擦去她眼角的淚珠。


    “先生,你想知道什麽?”葉曉易又給老頭盛了些米湯。


    “嘿,不愧是我的學生……咳。”老頭又喝了一勺,便擺擺手,表示自己再也咽不下去了,“講講你。”


    “我?我啊,我的故事好長的。所以先生要保重身體,好聽我講幾年我的故事。”葉曉易握住老頭的手,想到當年父母死時的情形,感覺一切都好像場噩夢,似乎總有個手持勾魂鐮刀的家夥站在身後,把親人、朋友甚至自己,一個個收割到另外的世界中。


    “說吧。”老頭閉上眼睛,想省下些力氣。


    “其實……先生,你相信人死之後,可以去另外一個世界嗎?譬如,可以從漢朝迴到商周時代?”葉曉易見老頭驚訝地睜開了眼睛,就苦笑著說:“其實,我來自千年後的世界。”


    千年後,這個國度沒有了皇帝。街道上也擁擠起來。大多數人都住在骨灰盒一樣的房子裏,房前沒有花園、菜園,房後也沒有雞鴨牛羊。但有種叫摩天大廈的建築,比皇帝的宮殿要高很多。裏麵裝了叫空調的東西,那玩意兒可以製造冬暖夏涼的氣溫。隻不過,跟漢朝一樣,要有錢才能住進去。還有,那個時候狼、虎已經不在草原上了,它們在一個叫動物園的地方。而狗熊也不在山裏,它們在飼養場,變得肢體殘缺,肝膽不全。


    人可以像鳥一樣,坐在名為飛機的工具裏在天上飛翔。人也可以同魚一般,坐在很精致的船上,從一個大洋到另外一個大洋,而每個大洋中的陸地上,都居住著不同膚色和臉孔的人。他們經曆多年的戰爭、侵略和被侵略,分為許多國家,而那些國家的名字中,的確有十二國中的幾個……


    “可是,那個時候依然有貧富、有等級、有戰亂。人依然忙碌奔波,為各種事情勾心鬥角。”葉曉易揪下幾根頭發,“那個時候,很難長這樣長、這樣好的頭發。汙染很嚴重,菜、肉都不幹淨。但是……”


    “但是什麽?”老頭聆聽葉曉易的講解,一副平靜的表情。


    “但是,也有很多好玩的東西。譬如電影啊,遊樂場啊,演唱會啊。對了,還有漫畫跟……”葉曉易拿來筆墨給老頭寫帝王朝代表,又手舞足蹈地講解什麽是電影,漫畫又是什麽樣子的。


    “如此說來,現在的樂曲在那個時候……”不受歡迎了?老頭在葉曉易的講述中發現,那個遙遠的世界裏,一切都是那樣地迅速,可怕的迅速,和冷漠。


    “我離開……其實是我死的時候,流行的好像叫hip-hop音樂。不過,那個時候人都很挑剔,也不會專注於一種東西,於是,大家管那種花心樣的喜好叫“多元化”。”


    “說說你吧。”老頭看著葉曉易,很想知道,她從前是個什麽樣子。


    “我……”


    我有什麽好說的呢?


    葉曉易不願提及這一段,但還是將學校講給老頭聽,又把舅舅一家人講出。迴憶,就像是牛肉麵裏的調味料,有甜的,有酸的,但大多數時候,都是說不出的,混合在一起,變成了複雜的生活。


    “說說漢末分三國。”老頭又命令。他想起葉曉易給自己跟眾女講過的故事,發現那些,竟然都是身後百年、千年才發生的。


    “漢末……甲子年黃巾大亂。後來靈帝死了,董卓進京攪起更大的風波。各路人馬中,曹操、劉備、孫權三足鼎立,最後曹操勝出,又被司馬家給占了江山……”其間還有公孫瓚、袁紹、劉表、陶謙等人客串,而九原呂布,則像個悲劇一樣,被一個變態作者寫入了《三國演義》,在曆史上留下了不太好的名聲。


    “三姓家奴?”老頭聽到這裏笑了,“奉先不是那樣的人……此子雖不宅心仁厚,但胸襟寬廣;雖有求功名利祿之意,但絕不屑於放背後的冷箭……原來盧植的那個學生竟然如此卑鄙……奉先待他如上賓,他竟然在奉先被曹小子逮住後落井下石……真乃大耳賊也。”


    “是啊,他不是什麽好鳥。”葉曉易捧起碗,“先生,再喝口吧。”


    “那老頭我也講講吧”老頭微微搖頭,推開碗,“你記得我有一女吧?”


    記得,自然記得。可是,她在何處,你又如何來到了這裏?


    “當年,我便是你口中的大儒,她便是班昭筆下不守婦道的潑辣女子……我老年得女,十分溺愛她……如果不教她讀那麽多書,恐怕她現在還能卑屈地活在夫家……死了啊。死了啊。”老頭沉默半晌,忽然眼角流出一顆淚滴,“我是老糊塗了,竟然把她嫁到那種人家去受氣。可憐我空讀了一輩子書,教了一輩子的學生,到頭來,連替女兒說話的機會都沒有……讓她被人用棍棒活活打死……我讀那麽多書有什麽用?有什麽用?曉易,我是老糊塗了啊……”


    “先生,先生。”葉曉易連忙扶住老頭,替他敲打背部順氣。


    “……不提了。算了,罷了。四處雲遊何嚐不是好事?還好,能揀到奉孝,還能遇到你們……”老頭哭了幾聲,氣也喘不勻了。他閉上眼睛,重新躺下。平靜了很久,才慢慢道:“說什麽千年之後,說什麽人死而複生,都是假的啊……你讓聶遼進來吧。”


    “先生?”葉曉易想再跟老頭說幾句話,老頭卻不搭理她了。慢慢走出老頭臥房,她一步三迴頭,隻見老頭雙手合在胸前,微微顫抖。


    自己的話老頭相信多少?他究竟又是何人?如果自己想幫他的女兒報仇,又該去找何人?


    葉曉易發現老頭拒絕迴答的,都是最關鍵的問題。她出門看見五位兄弟關切的眼神,就拍了拍聶遼的肩膀,讓他進去。


    聶遼、趙雲、於夫羅,三人在裏麵停留的時間都不很長,但每個人都是繃著臉進去,又沉思著出來。他們誰也沒說話,隻是盯住地麵,讓人猜不透在想些什麽。


    郭嘉是第五個進去的,大家聽到他在屋裏時而磕頭,時而號啕大哭,而最後,竟然傳出了老頭的怒喝聲,命令五人把郭嘉給拽出來。


    趙雲、聶遼將哭得背過氣的郭嘉強行帶出來,而呂布,順理成章地成為最後一個見老頭的人。


    他進去的時候,已是掌燈時分,可月上中天時,他還沒有出來。中間,幾度清醒的郭嘉都要闖入老頭房中,但都被大家阻止。


    “少爺。”魏續見眾人坐在那裏誰也不肯動,就命人端上了些加鹽的清粥。


    葉曉易把粥碗推開,魏續又捧給別人。趙雲、於夫羅擺手,而聶遼則暴跳如雷地將粥碗掀翻在地,還要抽刀砍了魏續。


    “吃什麽吃?誰還想吃?”聶遼被趙雲攔住,又將魏續一頓痛罵。


    “遼哥,他也是為了大家好。”替魏續辯駁了句,葉曉易將他拽到身後,又示意葉龍、葉虎站得近些。如果聶遼發瘋起來,她自忖不是對手,而事態突發,趙雲、於夫羅也未必攔得住。


    “你坐下。”趙雲皺眉,把聶遼按迴椅子上,“雖然不知道先生跟你說了什麽,但我卻能猜出先生為何第二個找你。你性如烈火,不知收斂,先生想必擔心你日後胡亂辦事,才先把你叫去吧。”


    聽了趙雲這話,聶遼不吭聲了。葉曉易看聶遼的表情,明白趙雲猜對了。同時,她也想到,如果按照趙雲如此論斷,那麽老頭喊人的順序似乎大有深意。


    聶遼是五個人中最尖銳的,排順位二;趙雲內斂,有本領但稍遜鋒芒,排順位三;於夫羅是外族人,所以要放在郭嘉前麵;郭嘉是正式的弟子,定是排到後麵,以要事叮囑。


    那自己為什麽排第一,而呂布又為何排最後?


    除了詢問來曆,老頭並沒有囑咐自己要做什麽……


    葉曉易站起身,走向臥室房門。她聽到了裏麵有腳步聲,而此刻差不多是淩晨三點,正是人最困乏的時候。


    老頭睡了?他還好嗎?


    葉曉易抓住呂布的衣袖,用目光詢問著。其餘四人也圍了上來,盯住呂布。


    “先生去了……”呂布反手合上房門,在郭嘉瞪圓眼睛的瞬間,一記手刃切上他的脖頸,“成廉、魏越,你們帶郭少爺下去。”


    “是。”成廉兩人抱起郭嘉,把昏迷的他給帶走,而屋子裏麵,重歸死寂。


    沒人說話。唯一可能做出傻事的郭嘉被呂布弄昏了,其他人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大家魚貫進入臥室,看了眼老頭的遺容。


    葉曉易發現,老頭嘴角有抹安心的笑……


    發喪、停屍、出殯。


    葉府對老頭的死沒有宣揚,大家在呂布的帶領下悄悄進行著。據呂布說,安靜地離開,也是老頭最後的願望之一。


    喪衣是趙雲去晉陽找名工匠特製的,裹屍體的布帛也選擇了上等的錦。隻是安葬地並沒有選在青山綠水之處,而是選在了葉府裏的那塊墓地。


    這也是先生的遺願。


    呂布如是說,指揮戴孝的家丁把棺木下葬。


    郭嘉並沒有參與這一切。他被成廉、魏越兩人用刀柄控製在昏睡狀態中,待醒來時,發現老頭的碑都豎立起來了。


    碑上無字。


    老頭沒有留姓名給呂布,也沒讓他將自己的姓名刻在碑上。所以,碑的正麵很光潔,而北麵則是六人的落款:呂布、趙雲、聶遼、於夫羅、葉曉易、郭嘉。


    碑前都是鮮花。


    府裏的人幾乎跑遍了並州,將能找到的鮮花都移植迴九原,種在了老頭的墓前。


    “……我……沒看到先生最後一麵……”郭嘉坐在墓碑旁,把額頭貼在冰冷的碑石上,“曉易,你說先生一個人在下麵是不是很孤單?”他不等葉曉易迴答,就又接著道:“我想下去陪他,你說好不好?”


    不好,十分不好。


    所以,老頭才會讓呂布把你打暈。


    葉曉易覺得臉頰上都是濕意,她抱住痛哭的郭嘉,讓他把頭埋在自己的頸窩處。


    風很涼,也很大,足夠把淚水吹幹、帶走。


    風中還有很多細小的聲音,像是無數個人在講話,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天下是何其大,卻隻有一個九原,而天下人又何其多,卻也隻有一個先生。


    葉曉易嗅到風中花香,手卻不由自主地摸向刀柄。她一隻手拍拍郭嘉,另一隻手抽刀,一刀斬下了在風中搖曳的花朵。


    七零八落,四散紛飛。


    葉曉易望著花的碎片。


    看它們落在泥土中,又被風帶向了遠方……


    此章本不想加附言,可見到迴帖,想說一句,先生並非無名之人,日後大家自然會知道,默哀ing,爬走去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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