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原是知道的.她伸出瘦削的手指頭,抹了一下眉頭,像要幫助她自己的記憶似的.不過現在不知道了.


    突然她像個小孩一樣哭了起來:我要出去,先生.我冷,我怕,還有什麽蟲子爬到我身上來了.


    那好,跟我走.


    教士一麵這樣說著,一邊拽住她的胳膊.那苦命的女子本來已冷到骨髓,可她覺得這隻手卻更冰冷.


    咳!這是死神冰冷的手.她自言自語,繼續問道:您到底是誰?


    教士一把掀掉風帽.她一看,原來是長久以來一直追蹤她的那張陰險的臉孔,是在法露黛爾家裏出現在她心愛的弗比斯頭頂上的那個魔頭,是她最後一次看見它在一把匕首旁邊閃閃發亮的那雙眼睛.


    這個幽靈一直是她罹難的禍根,把她從一個災難推到另一個災難,甚至慘遭酷刑.這個幽靈的出現,反而使她從麻木狀態中驚醒過來.她頓時仿佛覺得,蒙住她記憶的那層厚厚的布幕一下子撕裂開來了.她的悲慘遭遇,從法露黛爾家裏夜間那一幕開始,直至在圖爾內爾刑庭被判處死刑,一樁樁一件件,一齊湧上她的心頭,不再像先前那樣模糊不清,而是十分顯露.清晰.鮮明.生動.可怕.這些記憶本來一半已經遺忘了,而且由於過度痛苦而幾乎泯滅,如今看見麵前出現的這個陰沉沉的人影.這些記憶頓時又複活了,就好像用隱寫墨水寫在白紙上的無形字跡,像火一烘就一清二楚顯現出來了.她仿佛覺得,心頭上一切創傷又裂開了,鮮血直淌.


    哎呀!她喊叫了起來,雙手捂住眼睛,渾身抽搐而戰栗:原來是那個教士!


    說完就泄氣地垂下胳膊,一屁股癱坐下去,耷拉著腦袋,眼睛盯著地,仍然顫抖不已.


    教士瞅著她,那目光有如一隻在高空盤旋的老鷹,緊緊圍繞著一隻躲在麥田裏的可憐的雲雀,悄悄地不斷縮小可怕飛旋圈,倏然疾如閃電,向獵物猛撲下去,用利爪一把抓住了那喘息著的雲雀.


    她低聲呢喃著:結果我吧!結果我吧!快給最後一擊!她心驚膽戰,頭縮在雙肩中間,仿佛一隻羔羊正等待屠夫致命的當頭一棒.


    是我讓您厭惡嗎?他終於問道.


    她一聲不吭.


    是我讓您厭惡嗎?他又問了一遍.


    不錯,她答道,痛苦得嘴唇在抽搐,看上去像在笑一樣.這是劊子手拿死刑犯在開心.多少個月來,他跟蹤我.威脅我.恐嚇我!要不是他,上帝啊,我該是多麽幸福啊!是他把我推下這萬丈深淵.天啊,蒼天!是他殺了......是他殺了他-我的弗比斯!


    說到這兒,她嗚嗚咽咽哭了起來,抬頭望著教士,說:嗬!壞家夥!您是誰?我做了什麽得罪您啦,您才對我恨之入骨?咳!您對我有什麽深重的怨仇?


    我愛你!教士喊道.


    她的眼淚突然打住,目光癡呆,瞅了他一眼.他跪了下來,目光如火,緊緊一動也不動地盯住她看.


    你聽見了嗎?我愛你!他又叫道.


    什麽樣的愛?不幸的少女直打冷戰.


    他緊接著說:一個被打入地獄的人的愛.


    有一陣子,兩人都默不作聲,雙雙被各自的激情壓碎了,他是喪失理智,她是麻木不仁.


    聽著,教士終於說道,他又恢複了異常的平靜,你馬上就會全知道的.在這深夜裏,到處漆黑一團,似乎上帝也看不見我們,我悄悄捫心自問,有些事在此之前連對我自己都不敢啟口,我要把這一切全向你傾吐.你聽我說,姑娘,在遇見你之前,我可是過得很快活......


    我也何嚐不是!她輕輕歎息了一聲.


    別打斷我的話......是的,我那時過得很快活,至少我自認為是那樣的.我十分純潔,心靈裏明淨似鏡清澈如水.沒有人比我更自豪,把頭高高昂起.教士們來向我請教貞潔情操,博學之士來向我求教經學教義.是的,科學就是我的一切,科學就是我的姐妹,有個姐妹我就足夠了.若非隨著年齡的增長,我也不會有其它的念頭.不止一次,隻要看見女人形影走過,我的肉體便興奮不已.男人性欲和男人血氣這種力量,我本以為在狂熱的少年時就已經終生將其扼殺了,其實不然,它不止一次地掀起狂瀾,把我這個可憐人因立過鐵誓而死死拴在祭台冰冷石頭上的那條鎖鏈掀動了.然而,通過祈禱.齋戒.學習和修道院的苦刑,靈魂重新成了肉體的主宰,於是我迴避一切女人.再則,我隻要一打開書本,在光輝燦爛的科學麵前我頭腦中的一切汙煙瘴氣的東西便煙消霧散了.不一會兒,我覺得塵世上一切濁物全逃之夭夭了,在永恆真理那祥和的光輝照耀下我恢複了平靜,感覺到神清氣爽滿目燦爛.教堂裏.大街上.田野中,女人的模糊身影零零落落浮現在我眼前,卻幾乎從沒有在我夢中露麵,隻要魔鬼差遣它們來向我進攻,我輕而易舉地就把魔鬼打敗了.如果說我沒有保持住勝利,那是上帝的過錯,上帝並沒有賦予人和魔鬼同等的力量.......聽我說,有一天......


    說到這裏,教士突然頓住.女囚聽見從他胸膛裏發出聲音,好似垂死時的喘息,仿佛撕心裂肺的痛苦.


    他接著往下說:


    ......有一天,我倚在秘室的窗台上.我當時讀什麽書來著?啊!我這時腦子裏亂成一團糟,記不清了.......反正當時我正在看書.窗子朝向廣場,忽然我聽見一陣手鼓聲和音樂聲,擾亂了我的遐思,我很生氣,便向廣場望了一眼.我看見的-當然其他人也看見了-那可不並是供世人肉眼睛觀賞的一種景象.在那邊,在鋪石板的廣場中間,時值晌午,陽光燦爛,有個人兒在跳舞.她是那樣的秀麗,若與聖母相比,連上帝都會更喜歡這個女子,寧願選她做母親,如果在他化身為人時,她已在人間,定會情願是她生的!她的眼睛又黑又亮,滿頭烏黑的頭發,正中有幾根照著陽光,像縷縷金絲閃閃發光.一雙腳像輪輻一樣在飛快旋轉,全然看不清楚了.烏黑的發辮盤繞在頭部周圍,綴滿金屬飾片,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好似額頭上戴著一頂綴滿星星的王冠.她的袍子點綴著許多閃光片,藍光閃爍,又縫著許許多多亮晶晶的飾品,有如夏夜的星空.她兩隻柔軟的褐色手臂,恰似兩條飄帶,繞著腰肢,忽而纏結忽而鬆開,她的身材,美麗驚人.啊!那光彩奪目的形體,甚至在陽光下,也像某種明亮的東西那樣耀眼!......唉!姑娘!那就是你!......我,驚訝,沉醉,心迷意亂,不由自主地凝望著你,望呀望呀,我突然嚇得渾身發抖,意識到命運把我抓住不放了.


    教士透不過氣來,又隻停頓了片刻,接著又往下說:


    既然已經半著了魔,我就竭力想抓住什麽東西,免得再墜落下去.突然想起撒旦過去曾經多次給我設下的圈套.我眼前的這個女子,美貌非凡,隻能來自天堂或者地獄,絕不是用一點凡間的泥土捏成的普普通通的女子,內心也絕非像一個婦道人家那樣渾渾噩噩,靈魂裏隻有顫悠悠的一點亮光照著而已.她是一個天使!然而,她卻是一個黑暗天使,烈火天使,而不是光明的天使.在我這樣想著的時候,我發現了你身邊有隻山羊,一隻群魔會的畜牲,正笑著注視我.晌午的陽光把它的犄角照得像火燃燒一般.於是我隱約看到魔鬼設下的陷阱,我肯定你從地獄來的,是來引誘我墮落的.我對此深信不疑.


    說到這裏,教士直視女囚,冷冰冰地又說.


    我至今還深信不疑.......那時候,魔法逐漸起作用,你的舞姿一直在我頭腦中旋轉,我就感到神秘的巫術在我心中已實現其魔力,我靈魂中一切本應覺醒的反而沉沉入睡,就像雪地裏瀕於死亡的人,任憑這樣沉睡過去反而覺得愉快那樣.猛然間,你唱起歌來.可憐的我,我又能怎麽樣做呢?你的歌聲比你的舞姿還迷人.我要拔腿逃走,但不可能.我被牢牢釘在那裏,在地上生根了似的.仿佛覺得那大理石上的樓板早已高高上升,把我的膝蓋全掩埋了.我實是無計可施,隻得待在那裏聽到底.我的腳像冰,我的頭嗡嗡響.末了,你也許可憐我啦,不唱了,消失了.那令人眼花繚亂的舞姿,那使人銷魂蕩魄的音樂的迴響,逐漸在我眼裏和耳際消失了.我一下子在窗腳下癱倒了,比倒下的石像還僵直.還了無生氣.晚禱的鍾聲把我驚醒了,我站立起來,拔腿逃走了.可是,咳!我心底裏卻有什麽東西倒下了,再也無法直立起來了.


    他再停頓了一下,接著又說:


    是的,從那天起,我心中闖進了一個陌生人.我用我熟悉的一切靈丹妙藥來自我治療,諸如修道院.工作.祭壇.讀書.真是胡鬧!咳!當你滿腦子裝滿情欲,心灰意冷地拿腦袋去撞科學的大門,其響聲是多麽的空洞!你可知道,姑娘,從那以後,在書本和我之間,一直浮現在我眼前的是什麽呢?是你,你的身影,某一天從天上降落到我麵前的那個光輝燦爛的幽靈的形象.但是這個形象不再是原來的顏色,它變得昏暗.慘淡.陰森.好似一個冒失鬼凝望太陽之後視覺上久久浮現著一團的黑影.


    無法擺脫,你的歌聲老是縈繞在我的腦際,你的雙腳一直在我的祈禱書上飛舞,你的形體始終在夜裏睡夢中悄悄地在我肉體上滑動,於是我迫切想再見到你,觸摸你,了解你,看一看你是不是仍像你在我心中的完美無缺的形象,現實會粉碎我的夢幻也說不定.總而言之,我希望能有個新的印象,好把原先的印象抹掉,更何況原先的印象實在叫我受不了了.我四處尋找你,終於再和你在一起.災難呀!我見到你兩次,就恨不得見到你千次,恨不得永遠一直見到你.於是-在這通向地獄的斜坡上,怎能刹住不往下滑呢?-於是,我再也無法自持了.魔鬼縛住我翅膀上的線,另一端係在你的腳上.我也像你一樣,成了流浪者,到處漂泊.我在人家的門廊下等你,在街上拐角處伺候你,在鍾樓的頂上窺探你.每天晚上,我都反省自己,益發感到更入迷.更沮喪了.更著魔了,我更沒治了!


    我早就知道你是什麽人,埃及人,波希米亞人,茨岡人,吉卜賽人.巫術有什麽可懷疑的呢?聽著,我曾希望有一場審訊能使我擺脫魔力的控製.有個女巫曾魔住了布呂諾.德.阿斯特,他把女巫燒死了,自己也得救了.這我是知道的.我拿定主意,要試一試這種療法.首先,我設法不讓你到聖母院前麵的廣場上來,隻要你不來,我就能把你忘記.你卻當做耳邊風,還是來了.接著,我想把你搶走.有天夜裏,我曾想把你搶走,我們是兩個人,已經把你抓住了.誰能料到來了那個晦氣軍官,把你放了.他搭救了你,你的災難也就開始了,也是我的災難和他的災難.最後,我不知道怎麽辦,也不知道事情會落個什麽結果,所以向宗教法庭告發了你.當時我以為這樣做,就會像布呂諾.德.阿斯特那樣把病治好了.我也幾乎認為,通過一場官司可以把你弄到手,我可以在牢房裏抓住你,占有你,你在牢房裏是無法逃脫我的掌心的;你纏住我這麽久,也應該輪到我纏住你了.一個人作惡,就該把惡行做絕.半途撒手,那是膿包!罪惡到了極端,會有狂熱的樂趣.一個教士和一個女巫可以在牢房的稻草上銷魂蕩魄,融為一體!


    所以我告發了你.恰恰就在那個時候,我每次碰見你,都把你嚇得魂不附體.我策劃反對你的陰謀,我堆積在你頭上的風暴,從我這裏發出,變成威脅恫嚇,變成電閃雷鳴.不過,我還是遲疑不決.我的計劃中有些方麵太可怕了,連我自己也嚇得後退了.


    也許我本來可以放棄這個計劃,也許我的醜惡的思想本會在我頭腦中幹涸而不付之實際.我也原以為繼續或者中斷這起案件完全取決於我.可是任何罪惡的思想是不可清除的,非要成為事實不可;但是,正是在我自以為萬能的地方,命運卻比我更強大.唉!咳!是命運抓住你不放,也是命運硬把你推到我偷偷設下的陰謀那可怕的詭計齒輪中碾得粉碎!......你聽著,這就快說完了.


    有一天,又是陽光燦爛的另一個日子,我無意中看見麵前走過一個男子,他喊叫著你的名字,大聲笑著,眼神淫蕩.該死!我就跟蹤著他.後來發生的一切你全知道了.


    他住口了.那少女唯一說得出來的隻有一句話:


    啊,我的弗比斯!


    不要提這個名字!教士說,同時猛烈地抓住她的胳膊,不許提這個名字!唔!我們多麽苦命,是這個名字毀了我們!更確切地說,我們彼此都受命運莫名其妙的捉弄而相互毀滅!你痛苦,是不是?你發冷,黑夜使你成為瞎子,牢房緊緊包圍著你,不過也許還有點光明在你心靈深處,盡管那隻是你對玩弄你感情那個行屍走肉的天真的愛情罷了!而我,我內心裏是牢房,我內心裏是嚴冬,是冰雪,是絕望,我靈魂裏是黑夜.我遭受什麽樣的痛苦,你可知道?我參加了對你的審訊,坐在宗教審裁判官的席上.不錯,在那些教士風帽當中,有一頂下麵是一個被打入地獄.渾身不斷抽搐的罪人.你被帶進來時,我在那裏;你被審訊時,我也在那裏.......真是狼窩呀!......那都是我的罪行,那是為我準備的絞刑架,我卻看見它在你的頭上慢慢升起.每一證詞,每一證據,每一指控,我都在那裏;我可以計算出你在苦難曆程上的每一個腳步,我也在那裏;當那頭猛獸......!我沒有預料到會動用酷刑!......聽我說,我跟著你走進了刑訊室.看見你被扒去衣服,施刑吏那雙卑鄙下流的手在你半裸的身體上摸來摸去.我看見你的腳,這隻我寧願以一個帝國換取一吻而死去的腳,這隻我覺得頭顱被踩扁也其樂無窮的腳,我看見它被緊緊套在那可怕的鐵鞋裏,它可以把一個活人的肢體變成血醬肉泥.啊!悲慘的人!當我看見這一切時,我正用藏在道袍下麵的一把匕首割自己的胸膛.聽到你一聲慘叫,我把匕首插入我的肉體裏;聽到你第二聲慘叫,匕首刺進我的心窩裏!你看,我想我的傷口還在流血.


    他掀開道袍.果然他的胸膛好像被老虎利爪抓破了一般,側邊有一道很長的傷口,尚未愈合.


    女囚嚇得連忙直後退.


    啊!教士說道,姑娘,可憐可憐我吧!你以為自己很不幸,唉!唉!你並不知道什麽東西才是不幸呢.咳,鍾愛一個女人!卻身為教士!被憎恨!但以他靈魂的全部狂熱去愛她,覺得隻要能換取她微微的一笑,可以獻出自己的永福.鮮血.腑髒.名譽.不朽和永恆,今生和來世;恨不能身為國王.天才.皇帝.大天使.神靈,好作為更了不起的奴隸匍伏在她的腳下;隻是想日日夜夜在夢想中緊緊擁抱著她,但眼睜睜看見她迷上一個武夫的戎裝!而自己能奉獻給他的隻不過是一件汙穢的教士法衣,令她害怕和厭惡!當她向一個可悲而愚蠢的吹牛大王慷慨獻出寶貴的愛情和姿色時,我就在現場,怒火衝天,心懷嫉妒!目睹那令人欲火中燒的形體,那如此溫柔細嫩的乳房,那在另一個人親吻下顫動並泛起紅暈的肉體!嗬,天呀!迷戀她的腳,她的肩膀,她的胳膊,夢想她藍色的脈,褐色的皮膚,以至於徹夜蜷伏在密室的石板地上自我折騰,竟導致了遭受毒刑!費了多少心思,其結果居然是使她躺在皮床上!嗯!那儼然是用地獄的烈火燒紅了的實實在在的鐵鉗呀!唔!就是在夾板中間被鋸成兩半的人,被四馬分屍的人,也比我更有福份!你哪裏知道,在漫長的黑夜裏,心兒破碎,腦袋炸裂,血管沸騰,牙齒咬住雙手,這種酷刑那是什麽滋味呀!有如窮兇極惡的劊子手把您放在燒紅的烤架上不停地轉來轉去,倍受愛情.嫉妒及失望的煎熬!姑娘,發點善心吧!不要再折磨我,讓我休息一下吧!請在這熾烈的炭火上撒點灰燼吧!我額頭上汗流如注,我求你,擦掉這汗水吧!孩子!你就用一隻手折磨我,用另隻手撫慰我吧!發發慈悲,姑娘,可憐可憐我吧!


    教士滾倒在地麵石板上的水窪裏,腦袋一下又一下撞擊台階的石級角.少女聽著,看著,等他筋疲力竭,氣喘籲籲,一聲不吭了,她才低聲又說一遍:啊,我的弗比斯!


    教士跪爬到她跟前,叫道:


    懇求你啦,你如果還有心肝,就別拒絕我!啊!我愛你!我是一個可憐蟲!你一旦說出這個名字,不幸的人兒,就仿佛你用牙齒咬爛我的整個心肌!憐憫憐憫吧!倘若你從地獄來,我就跟你迴地獄去.為了此目的,我要做的都已經做了,你的地獄就是我的天堂,你的目光比上帝的目光還具有魅力!啊,說吧!你到底要不要我?一個女人居然拒絕這樣一種愛情,那可真是群山也會起舞啦.唔!隻要你願意!......噢!我們將會很美滿的!我們可以逃走,我可以幫你逃走,我們一塊幾逃到某個地方去,去尋找這大地上的一片樂土,那裏樹木是最繁茂.陽光是最明媚.藍天最湛藍.我們相親相愛,我們兩人的靈魂將如瓊漿玉露,互相傾注,我們永遠渴望男歡女愛如饑似渴,永無盡期地共飲這永不幹涸的愛情之美酒!


    她放聲地大笑,笑聲淒厲,打斷了他的話說:


    看呀,神甫!您的指甲流血啦!


    教士一下子給愣住了,好一會兒木雕泥塑似的,死盯著自己的手,最後,用一種溫柔得出奇的聲調說道:


    那可不是!你就侮辱我,嘲弄我,壓倒我吧!不過,來,快過來!我們得趕緊.我對你說了,就在明天,河灘上的絞刑架,知道嗎?時刻都準備著.簡直太可怕了!看見你走進囚車裏!噢!求求你啦!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愛你!噢,快跟我走.等把你救出去之後,你還來得及愛我.你要恨我多久就多久.但是來吧.明天!明天!絞刑架!你的極刑!啊!快逃!寬恕我吧!


    他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精神恍惚,似乎要把她拖走.


    她瞪著眼睛呆呆看著他.


    我的弗比斯怎麽樣啦?


    啊!教士大叫了一聲,鬆了她的胳膊,您真是沒有憐憫心!


    弗比斯究竟怎麽啦?她冷冷地又問了一次.


    他死了!教士叫道.


    死了!她自始自終冷冰冰的,一動也不動,那麽,您為什麽要勸我活下去呢?


    他並沒有聽她說,隻是好象自言自語:噢!是的,他一定死掉了,刀刃插過去很深.我想刀尖直刺到心髒!啊,我全身的力氣都集中在了匕首的尖端上!


    少女一聽,如狂怒的猛虎般地向他撲過去,並以一種超自然的力量把他推倒在樓梯上,嚷道:滾吧,魔鬼!滾,殺人兇手!讓我去死吧!讓我同他的血變成你腦門上一個永不磨滅的汙斑!要我服從於你,教士!休想!休想!我們絕無結合的可能,甚至在地獄裏都不行.滾蛋,該死的家夥!你休想!


    教士踉踉蹌蹌來到石梯前,悄悄地把雙腳從道袍皺褶的纏繞中解脫出來,撿起燈籠,慢慢爬上通向門口的石梯,然後打開門,走出去了.


    突然,少女看見他從門口又探進頭來,臉上的表情真可怕,狂怒,絕望,連聲音都嘶啞了,向她怒叫著:我告訴你,他死了!


    她撲倒在地上.地牢裏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響了,隻有水滴在黑暗中墜落下來震動了水窪而發出聲聲的歎息.


    第 八 卷  五 母  親


    本章字數:2996


    一位母親看到自己孩子的小鞋,心中的思念便油然而生,我不敢相信世界上還有什麽比這樣的思念更使人眉開眼笑的了.尤其這是準備禮拜天.節日裏.受洗禮時穿的鞋,連鞋底都繡著花,孩子還沒有穿著走過一步路,那就更不用說了.這鞋是那樣的優雅喜人,小巧玲瓏,根本不能穿著走路,母親看見它就象看見了自己的孩子.她朝它微笑,吻她,和它說話.她尋思現實中能否真有一隻腳這麽小,並且,孩子即使不在跟前,隻要有了漂亮的鞋子,她眼前就會重新出現一個柔弱的小人兒.她認為見到了她,也確實見到了她,見到她的整個身子,歡快.活潑,還有她纖細精巧的手.圓圓的頭.純潔的嘴唇.眼白發藍的明亮的眼睛.如果是在冬天,這小人兒就在那裏,在地毯上爬,吃力地攀上一隻凳子,但母親提心吊膽,怕它靠近火邊.若在夏天,她爬到院子裏.花園裏,拔石板縫裏的草,天真地看著大狗.大馬,一點兒也不害怕,還跟貝殼.花兒玩耍,把沙撒到花壇裏,還把泥巴扔在小路上,避免不了挨園丁一頓責備.她周圍的一切也像她一樣在歡笑,在閃光,在玩耍,連風兒和陽光也是在她頸後的細發環中間盡情嬉戲.這鞋把這一切都呈現在母親麵前,將她的心融化了,尤如蠟燭融化了火.


    但是,孩子丟失,那聚集在小鞋周圍的萬般歡樂.迷人.深情的形象,頃刻變成千百種可怕的東西.漂亮的繡花鞋便成了一種刑具,永遠無休無止地絞碎母親的心.顫動著的仍然是同樣的心弦,最深沉.最敏感的心弦,不過已經不是天使在輕輕撫弄,而是魔鬼在狠勁彈撥.


    五月的一天早上,太陽在深藍色天空冉冉升起-加羅法洛喜歡將耶穌從十字架上解下來的情景畫在這樣的背景上-羅朗塔樓的隱修女聽到河灘廣場傳來了吱吱的車輪聲,蕭蕭的馬嘶聲和丁丁當當的鐵器聲.她的迷迷糊糊被吵醒了,把頭發捋在耳邊去不聽,隨後又跪到地下凝視著她就這樣膜拜了十五年之久的沒有生命的小東西.這隻小鞋我們已說過,在她眼裏就是整個宇宙.她的思緒已被禁閉在裏麵,隻有死了才會出來,提到這玩具般的那可愛的粉紅緞子鞋,她向蒼天傾吐過多少感人肺腑的怨情.苦澀的詛咒祈禱及嗚咽,隻有羅朗塔樓的陰暗地洞才知道.就是在一件更優雅.更精致的物品前,也絕對沒有人流露過如此強烈的失望.


    那天早上,她的痛苦好像比以前更強烈了,從外麵就聽得見她單調而高亢的悲歎,實在是令人心碎.


    啊,我的女兒!她說.我的女兒!我可憐的.親愛的孩子啊!我再也不能不到你啦.這下子可完啦!我老是覺得這是昨天發生的事呀!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既然您這麽快要將她帶走,倒不如當初就不要把它賜給我,孩子是我們身上掉下的肉哇,一個丟失孩子的母親就不再相信上帝,難道你不知道嗎?啊!我真倒黴呀,偏偏就在那天出去了!主啊!主啊!在我幸福地抱著她在火爐旁烤火的時候,在她吃著奶朝著*呢,在哪兒?其餘的在哪兒?孩子在哪兒?我的女兒,我的女兒呀!他們把你怎麽樣了?主啊,請把她還給我吧.我跪著求您十五年了,膝蓋磨破了,上帝呀,難道這還不夠嗎?把她還給我吧,哪怕隻是一天.一個鍾頭.一分鍾.就一分鍾,主啊!然後再把我永遠扔給魔鬼!啊!如果我知道你衣袍的下擺拖到什麽地方,我就會用雙手緊緊地抓住它,您可千萬把我的孩子還給我呀!她漂亮的小鞋,難道您一點兒也不憐惜嗎,主啊?您怎麽能判一個可憐的母親受十五年這樣的苦刑呢?慈悲的聖母!天上慈悲的聖母!我的孩子,我的耶穌兒呀,有人將她從我這裏奪走,從我這裏偷走,在一塊灌木叢裏吃了她,喝幹了她的鮮血,嚼碎了她的骨頭!慈悲的聖母,可憐可憐我吧!我的女兒!我不能沒有我的女兒呀!就算她在天堂裏,這對我又能有什麽用啦?我不要您的天使,我隻要我的孩子!我是一頭母獅,我需要我的小獅子.哦,主啊!您如果不把孩子還給我,我就要在地上自我作踐,要用額頭碰碎石頭,要遭受天罰,要把您詛咒!您看得十分清楚,我的雙臂完全損傷,主啊!難道慈悲的上帝沒有絲毫憐憫心!啊!隻要我找到我的女兒,隻要她能像太陽一樣溫暖著我,哪怕您隻給我鹽和黑麵包,我也心甘情願!唉!上帝我主啊,我隻是一個下賤的罪人,可是有了我的女兒,我也虔誠了.出於愛她,我一心一意信奉宗教,並且透過她的微笑我仿佛通過天堂的大門看見了您.天啊!我要是能把這鞋穿在那隻漂亮的粉紅色小腳上,隻要一次,再有一次,唯一的一次,慈悲的聖母啊,我寧願讚美著您而死去!啊!十五年!現在她該長大了!不幸的孩子呀!,這居然是真的,我再也見不到她了,哪怕在天堂也不會見到!因為,我,去不了天堂.啊,多麽淒慘!隻能說那是她的鞋,如此而已!


    不幸的女人撲向了這隻鞋,多少年來使她絕望.使她慰藉的鞋,她的五髒六腑像第一天那樣在抽噎聲中撕碎了.因為對一個丟了孩子的母親來說,那總是第一天,這種痛苦是不會過時.喪服雖然舊了,褪色了,然心裏依然漆黑一團.


    此時,從小屋前傳來孩子們陣陣歡聲笑語.每次看見孩子們或者聽到他們的聲音,可憐的母親總是急急忙忙跑到這墳墓最幽暗的角落裏,好像恨不得把耳朵鑽進石頭裏,以避免聽到這些聲音.這一次正好相反,她好像猛然驚醒,一下子站了起來,聚精會神地聽著,有一個小男孩仿佛說了這樣一句:今天要絞死埃及女.


    我們曾經見到過蜘蛛在蛛網顫動中突然一跳撲向蒼蠅,隱修女就這樣一跳,就跑向窗洞口,看官知道,那窗口朝著河灘廣場.的確有一架梯子倚立在終年豎立的絞刑架旁,執行絞刑的劊子手正在調整因為風吹雨打而生繡的鐵鏈.四周站著一大群人.


    那群歡笑的孩子已走遠了.麻衣女用目光搜尋她能問訊的過路人.她發現就在她住處旁有一個神甫像在念公用祈禱書,可是他對鐵網柵欄的祈禱書遠不如對絞刑架那樣關心,他不時朝絞刑架投去了陰暗.可怕的一瞥.她認出那是副主教大人-一個聖潔的人.


    我的神甫,她問,那邊要絞死誰呀?


    教士看了看她,沒有迴答;她又問了一遍.他才說:我不知道.


    剛才有些孩子說,是一個埃及女人.隱修女又說道.


    我想,是吧.教士.


    此時,花喜兒帕蓋特發出險惡地狂笑.


    嬤嬤,副主教說,這麽說,您一定痛恨埃及女人啦?


    我豈能不恨她們?隱修女大聲嚷道,她們都是半狗半人的吸血鬼,偷孩子的賊婆!她們吞吃了我的小女兒,我的孩子,我的獨生女兒呀!我的心也沒有了,她們把我的心給吃光了!


    她的樣子可怕極了.教士冷冰冰地看著她.


    其中有一個我非常恨,我詛咒過.她又說,這是個年輕女人,如果她的母親沒有把我的女兒吃掉的話,她的年齡正同我的女兒相仿.這個小毒蛇每次經過我房前,我的血就在翻湧!


    得啦!嬤嬤,這下您開心啦,教士冷漠得像一座墓地的雕像,說道.你馬上看到絞死的就是那個女人.


    他的腦袋耷拉到胸前,慢慢地走掉了.


    隱修女快活地扭動著雙臂,叫道:我早就向她說過,她會上絞刑架的!謝謝您,神甫!


    她披頭散發,目光象火,肩膀撞著牆,在窗洞柵欄前大步走起來,就像一隻籠子裏餓了好久,感到用餐時刻快到的母狼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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