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老的課講完後,古風鈴就在黃原影劇院做了一場有關現代派詩歌的報告。


    由於事先就出了布告,聽講者湧滿了整個劇院。盡管大部分人幾乎沒有聽懂古風鈴一上午說了些什麽,但所有聽講的文學青年都對這個人佩服得五體投地。在古風鈴演講的時候,杜麗麗替他在影劇院門口推銷詩人新近出的那本書名帶有天文學味道的詩集《光子》。這本詩集印一兩千冊,其中征訂數不足二百,剩下的一千八百多冊得靠自己推銷,否則出版社就不出版。因為詩人在影劇院裏主要談他的這本詩集,所以他帶來的二百冊《光子》,趕散會就被杜麗麗賣得一幹二淨。“謝謝你萬能的幫助!”講完課迴到賓館後,古風鈴十分滿意地對麗麗說。


    “這都是因為您的著作本身具有魅力!”麗麗崇拜地對古風鈴說。


    “不必稱‘您’。就年齡來說,我應該叫你姐姐。”“就水平和成就來說,您是我的大哥!”杜麗麗有點庸俗地說。她實在為古風鈴的話而受寵若驚。


    以後的幾天裏,黑老在杜正賢和賈冰陪同下,去原北縣農村體驗生活。古風鈴對此不感興趣,沒有跟隨他們去,就由杜麗麗陪同在黃原市內和周圍一些有點特色的地方轉悠。多數情況下,他們都不坐車,步行相跟著東跑西顛地活動。不用說,古風鈴給他的崇拜者傳授了不少寫詩的“秘訣”。他還動手改了她寫的幾首詩,對她的寫詩才能給予極高的評價,並且答應在《山丹丹》上接連用頭條位置發她的幾組詩;說一定要把她推向全國去!


    杜麗麗興奮得神魂顛倒。她把古風鈴比作她的“啟明星”。兩個人立刻成了相互高度理解的知音。一個晚上的半夜時分,古風鈴敲開了杜麗麗的房門,麗麗絲毫沒有拒絕,兩個人就在黃原賓館睡到了一塊。


    幾個晚上的雲來霧去,杜麗麗就徹底愛上了古風鈴。


    這一天中午,杜麗麗正和古風鈴在她房間的床邊上抱在一起親吻,聽見有人敲門。兩個人趕緊分開。古風鈴坐在沙發上,麗麗前去開門。


    麗麗打開門,看見是她的丈夫武惠良。


    一直等到惠良手裏提著洗澡的東西和換洗衣服走進來後,杜麗麗才想起她原先約好讓惠良中午來這裏洗澡。


    麗麗有點慌張地介紹古風鈴和惠良認識。兩個男人握了握手。古風鈴搪塞了幾句,就過他房間去了。武惠良先坐進了沙發。


    麗麗為了使自己平靜下來,鑽進衛生間替丈夫收拾澡盆去了。


    武惠良雖說是個行政領導,但也讀了不少書,因此頭腦極其聰慧。他一進來,就感覺這房子裏有一種令人疑惑的氣氛。他發現妻子和那個怪模怪樣的詩人,臉上的神色都很不自然,丈夫對妻子的敏感幾乎要勝過雷達對空中飛行物的敏感。


    但是,沒有什麽直接的證據來證實他的猜疑是有道理的。不過,他相信他的直覺。沒有錯!在他妻子和剛離開的那個人之間,已經發生了一些不可言傳的事!


    衛生間的水在嘩嘩地響著,看來那個澡盆還得收拾一段時間!


    是的,麗麗得讓自己平靜下來,恢複到一種“正常”狀態才露麵,衛生間成了掩飾她的庇護所。


    他要不要現在立刻走進去?


    不!這樣反而會降低了他自己的人格。


    武惠良呆呆地坐在沙發裏,手裏還提著換洗的內衣。他內心狂濤驟起,思維在閃電般排除或肯定各種可能和不可能。他多麽希望一切都是他的錯覺啊!


    但是,他在無意間卻找到了該死的“證據”。他看見,那個平展展的床鋪邊上,竟有兩個挨得很近的塌陷的窩。這分明是兩個人一塊坐過的地方!


    武惠良感到兩眼一陣發黑。


    他索性閉住眼仰靠在沙發背上,困難地咽了一口唾沫。


    “都好了,你快去洗吧。”他聽見妻子在說話。他睜開眼,沒有馬上起來。


    “你怎啦?”麗麗問。


    “沒什麽……”他站起來,向衛生間走去。


    武惠良糊裏糊塗在澡盆裏泡了一下,竟然忘了擦肥皂就穿上衣服走出來了。


    坐在沙發裏的麗麗象被驚醒一般猛地抬起頭——她顯然沒有想到丈夫會這麽快就洗完了澡。


    武惠良先迅速瞥了一眼床鋪。


    那兩個窩沒有了。整個床鋪平平展展,恢複得和妻子的臉色一樣。


    還要再說什麽嗎?


    一切都全然明白了!


    “我今晚上迴家去祝”麗麗對丈夫說。


    “你隨便吧!”他生硬地說,連看也沒看她一眼。麗麗愣住了。


    她似乎覺察出惠良的情緒不大對勁。難道他已看出了她和古風鈴的關係?不可能吧?可也難說!她知道丈夫是個極其敏感的人。


    武惠良匆匆地走出了房間,甚至都沒給妻子打個招唿。他拎著裝髒衣服的提包,既沒有迴家,也沒有去機關,兩隻眼睛模模糊糊,恍惚地穿過街道,在東關老橋旁的石台階上走下來,坐在黃原河邊的一塊石頭上,巨大的痛苦壓的他喘不過氣來。他的腦子象被挖空了似的,一時間都不知道該怎樣思考這個突然出現的災難。這是人生的災難。毫無疑問,他的生活將要改變了;他處在極端可怕的危機之中……黃原河靜靜地在眼前流淌。無聲的洶湧。


    在毫無察覺之中,夜幕撲落了。


    他從石頭上站起來,感到渾身酸疼;尤其是兩個肩膀的骨縫,象被斧頭砍開一般。


    他從河邊走上街道。萬念俱灰。滿城輝煌的燈火不再象往日那樣令他陶醉。曾記得,在這之前的每一個夜晚,當他在燈火映照的大街上騎車迴家的時候,總是一天中最為愉快的時刻;因為那個溫暖的房屋裏,親愛的人這時已經為晚飯作準備。等他一迴去,兩個人說笑著一塊動手,然後馬上就可以坐在小飯桌前,頭挨著頭,一邊看電視,一邊吃飯……別了,我的愛,我的幸福!


    武惠良拖著囚犯般沉重的腳步,走迴了地區文聯他們那間住房。踏進家門,他看見麗麗已經把飯菜擺在小桌上,一個人靜靜地坐著,顯然在等他。


    見他迴來,她沒有說話,站起來把碟子上扣菜的碗揭開。


    他沒有說話,也沒有去吃飯,而把提包一丟,就倒在床上睡了。


    一切都是沉重的,連空氣也不例外。


    他聽見她收拾碗筷,把所有的東西都送迴廚房。她也沒有吃飯。


    最後一絲僥幸心理蕩然無存。這已經無可辯駁地再一次說明,她身上肯定發生了非同尋常的事。要不,她總會和他說點什麽的,因為他已經對她明顯地表現出了反常的情緒!他索性脫下衣服,蒙住頭睡在被子裏。


    他聽見她在洗漱;在脫衣服;在拉被子;並且在他旁邊睡下了。


    長時間的無聲無息。


    過了好一會,他感到她的手在隔著被子輕輕扳他的肩膀,並且小聲問:“你……怎麽啦?”


    武惠良狂怒地一把揭開被子,翻身起來,瞪著痛苦而兇狠的眼睛大聲喊:“你自己知道怎啦!你說!你和那個該死的家夥幹了些什麽!”這時候,團地委書記已經把行政領導幹部的那種修養拋到了九霄雲外,象個粗野的莊稼漢一般怒吼著。麗麗避開那兩道劍一般的寒光,把頭扭向一邊。不過,她很老實地說:“我不準備隱瞞你,我是和古風鈴好了……”“這不是真的!”他痛苦地叫道。


    “是真的。”她說。


    “你撒謊!你在氣我!”


    “沒有……”


    武惠良瘋狂地抱住妻子,絕望地哭了,渾身在痙攣地抖動著。


    “你應該打我……”她說。


    “不!迴答我,你再愛不愛我了?你要說出你的真心話!如果你不再愛,我現在就走出這家門!”


    “我仍然愛你!象過去一樣愛你!”麗麗眼裏也湧滿了淚水。


    “那你和古風鈴……”


    “我也愛他。”


    武惠良放開妻子,兩眼呆呆地望著他。


    “我不應該騙你。我愛你,也愛他。”麗麗平靜地說。“你什麽時候變成了這樣的人?”


    “我也不知道。我一直愛你,但在感情上不能全部得到滿足。你雖然知識麵也較寬闊,但你和我談論政治人事太多了,我對這些不感興趣,但我尊重你的工作和愛好。我有我自己的愛好和感情要求,你不能全部滿足我。就是這樣。未認識古風鈴之前,我由於找不到和我精神相通的朋友,隻能壓抑我的感情。但我現在終於找到了這樣的人……”“那麽,咱們商量個辦法吧!怎樣離婚?”


    “離婚?我可沒這樣想過!”


    武惠良嘴唇哆嗦著問:“難道你既不和我離婚,又和古風鈴一塊鬼混嗎?”


    “怎能用這樣粗魯的話來評論我們的關係?你現在的思想還停留在過去的年代。你現在很痛苦。我理解你的痛苦。我也痛苦,我的痛苦你未必理解。這既是我們個人的痛苦,也是現代中國的痛苦。我相信有一天你會理解並諒解我,因為你自己也許能找到一個你滿心熱愛的女人……”武惠良抬起胳膊,在妻子臉上狠狠打了一記耳光。麗麗沒有吭聲,倒在被窩裏睡了。


    武惠良光身子坐在床上,想哭,但哭不出聲來。此刻,他看起來是這樣的強暴,可實際上又是多麽的軟弱!他一直呆坐到後半夜,然後拉滅了燈。


    他流著淚扯開妻子的被子,痛苦地呻吟著,一次又一次和她性交……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幾天以後,古風鈴把痛苦的種子撒播在黃原,自己一身輕快迴了省城。他已經給杜麗麗聲明,他不可能和她結婚。杜麗麗也從沒這樣想過。他們對於家庭和兩性的看法,都屬於觀念全新的一代。


    但武惠良卻無法接受這個冷酷的現實。多年來,惠良一直搞行政工作,而且擔當了領導職務。在他那一代人中,算是前程遠大之輩,有多少青年男女對他羨慕不已。誰又能想到,這樣一顆光彩奪目的政治新星,個人生活竟然蒙上了一層暗淡的陰影呢?


    現在,團地委書記眼神無光,兩頰凹陷,頭發零零亂亂,說話前言不搭後語,象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隻是因為過去的印象,他的下屬還沒有充分發現他的不正常狀況。


    武惠良的痛苦在於他對妻子愛得既專一又深刻,而發生了如此嚴重的事情後,他反倒更不能割舍這種愛戀。恰恰是因為愛得太深,這種打擊就更悲慘。


    不幸的是,他連痛苦都是不自由的。他領導著一個大部門,每天得應付各種工作,還要竭力掩飾自己的情緒,對不同的人做出不同的笑臉。更難為人的是,還得去參加許多熱鬧歡樂的場麵——這是團的工作所必不可少的……隻有每天下班以後,他走出機關大門,才可以把自己真實的壞心緒表現在臉上。通常他不再按時迴家,而象孤魂一般在城外黃昏籠罩的山野裏轉悠。


    這一天傍晚,他又來到古塔山。古塔山周圍已經辟為公園,各處修起幾個涼亭,並且在山後一個大水庫上擱置了幾條小船——這都是在地委書記田福軍倡導下修建起來的。武惠良沿著彎彎的山路,一直走到水庫邊上。


    天色已經暗了下來。水庫邊沒有什麽人跡。春天輕柔的晚風吹砩著他燙熱的臉龐。水波輕輕湧動,發出細語般的喧嘩。不遠處,那幾條遊船靜悄悄泊在岸邊。


    武惠良坐在一片枯草地上,點燃了一支香煙。他望著暗淡的波光和模糊的山色,眼裏噙著淚水,喉嚨裏堵塞著哽咽,這時候,他才震驚地感到,他走到了人生的迷途之中。過去,無論在工作上,還是在生活上,他都曾達到過興奮的高潮。尤其是美滿的家庭和熱烈的愛情,不僅給他帶來了個人生活的滿足,而且還促使他在事業上奮發追求。他在麗麗身上寄托的是愛的永存,因此他才舒心爽氣地在工作中弘揚他的才華。可是刹那間,一切都象肥皂泡一樣破滅了。他以前所相信的一切都變得迷離混沌,精神上所有的支柱都開始搖搖欲墜。因為理想太光輝,一旦破滅,絕望就太深。他不能容忍麗麗的背叛行為。這就是新人嗎?全是瞎扯蛋!說來說去,還是為了滿足自己的欲望!人本身就是自私的,可我卻真誠地相信人,真是禍該自取!


    武惠良把煙頭丟在地上,然後起身走到那邊泊船的小房時,向看船的老頭租了一隻小船,在昏暗中一個人劃向湖心。他漫無目的地劃著船,迴想著以前他和麗麗的一切情景,心中愛與恨難解地交織在一起。矛盾。無法解決的矛盾。他真想一縱身跳入黑暗的湖水中……可是,我為什麽要死呢?我如此年輕,生活才剛剛開始,我為什麽要死?春來了,滿山青綠,遍地黃花,它們都生機盎然,而我為什麽要死?


    他閉上眼睛,用力劃著船,嘴裏不由自主地唱起了歌——正當梨花開遍了天涯,河上漂著柔曼的輕紗,喀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歌聲好象明媚的春光……他抹掉滿臉淚水,睜開眼睛,發現小船似乎又迴到了原來的地方。是的,隻不過轉了一圈而已。他麵對的仍然是眼前的現實——冷酷而無情的現實。


    起風了,水麵的波浪湧起來;濤聲和山林的喧嘩響成一片。武惠良揮動雙臂,發狠地用力劃著,既和風浪搏鬥,也好象在和命運搏鬥……一直到晚上十一點鍾,他才把小船泊在岸邊,從土路上摸索著走下古塔山,來到清冷的黃原街頭。


    夜晚的大街上行人稀疏;地上的燈火和天上的星月組成了一個迷亂的世界。


    他拖著沉重的步伐向家裏走。他不知前麵等待他的是什麽。現在,他和麗麗都是硬著頭皮走自己的路。也許他們都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麽辦。


    進家之後,屋裏彌漫著一股煙氣和燒酒味。


    麗麗也沒有睡,一個人頭發散亂地坐在小桌旁,正在抽煙——她是這兩天才開始抽煙的。桌上還放一瓶烈性西風酒。


    她對他的進來沒有反應,端起酒杯仰頭又灌了一口。


    武惠良一言未發,也坐在小桌邊。他隻覺得心中一片淒苦。幾天以前,這個家還是那麽溫暖和諧,現在卻象低等旅館的房間一般亂成一團。


    亂的不是房間,是人,是人的心。


    他默默無語地抽了一支煙,又接上了另一支。


    麗麗站起來,從廚房裏尋出一個酒杯,給他放在麵前,滿滿倒起一杯。


    他端起酒一展脖子喝了個淨光。


    她也喝了自己的一杯。


    第三杯時,她說:“咱們幹一杯吧!”


    他拿起酒杯,兩個人當啷一碰,各自都一飲而荊武惠良眼淚象斷線的珠子一般從臉上淌下來。


    “別哭……也許以後我們不會在一起吃飯了。本來我不希望那種結局,可你……我求你別哭了……”武惠良還是沒說話,又灌了一杯酒。


    酒沒有了。


    兩個人木然地呆坐著。


    城市已經完全寂靜下來,隻有春汛期的黃原河在遠處發出雄渾的聲響。隔壁的房裏,傳來男人的深沉的鼾聲。


    武惠良站起來,想要離開這個小桌,麗麗卻伸手拽住了他的胳膊。他索性伏在飯桌上,出聲地哭起來。幾天裏,他第一次這樣無拘無束地痛哭。他哭他自己的悲慘命運;他也受不了麗麗折磨她自己!


    酒力猛烈地揮發了。他離開小桌,跌跌撞撞走過去,一頭倒在床上,繼續哭著。


    麗麗也走過來,躺在他身邊,說:“你冷靜點。哭解決什麽問題?我們一起談談……對你,我一直真誠地愛著。可現在我也真誠的愛古風鈴。如果我不說出這一點,那才真是對不起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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