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說來,他一生也許隻能在黃原城裏打短工了。這是一條十分不可靠的謀生之路。要是將來成了家,用這種方式能養活得了老婆孩子嗎?


    但是,以後的一切對他來說,似乎還很遙遠。無論如何,他已經成了一名黃原人。這本身就具有非凡的意義。他想象,他那些前輩祖宗中,大概還沒有離開過故土。現在,他有魄力跑出來尋找生活的“新大陸”,此舉即是包含巨大的風險,也是值得的。


    直到這個時候,孫少平還不知道曹書記兩口子為他落戶口的真實用意。我們可以猜想,如果他知道他們是要他做上門女婿,那他會非常樂意接受這個現實的。把愛情放在一邊不說,他眼下起碼就不會有這麽多熬煎了,反正到時一切生活方麵的問題都會迎刃而解的。


    但他同樣不知道,曹書記兩口子目前還不想把事情挑明。一來他們要進一步“考察”一下他;二來菊英還在上學,年齡也校對曹書記來說,這是他的一步“遠棋”——還得走一段再說!


    現在,少平躺在這個汗氣熏人的窯洞裏,在鼾聲雨聲的交響曲中,謀算著自己下一步的生計。他想,他一定不敢誤工,要千方百計找到活幹。他要賺錢給家裏的老人。還要供妹妹上學——現在分了家,他就是一家之主,肩負著重大的責任!他已經在工地上留心學習匠工的技能,想盡快改變當小工的處境。如果他成了匠工,一天的工錢就能提高一倍;這樣,除過顧救家庭,自己也能積讚一點。兩三年後,要是能在陽溝找個地盤,他就可以先箍兩孔窯洞——那時才意味著他真正在黃原紮下了根。


    這一切也許並不是夢想。他年輕力壯,隻要心裏攢上勁,這個目標是可以實現的。當然,這還是一個最基本的打算哩!


    他甚至想某一天,他也會成為一名包工頭,嘴裏叼著黑棒卷煙,到東關大橋頭去挑選工匠……嘿嘿,他就是成了包工頭,為什麽一定要嘴裏叼根黑棒卷煙呢?不,他不會象現在這些工頭一樣,神氣活現地把自己搞得象電影裏的保長一般;他要和他雇用的工匠建立一種平等的朋友關係,尤其是要對那些上過學而出來謀生的青年給予特別的關照……孫少平躺在自己的鋪蓋卷上,不斷地這樣胡思亂想。反正這下雨天也沒有什麽事,總不能沒完沒了地看書;再說,他手頭的兩本書已經看完,現在也懶得到圖書館去借。


    吃過飯以後,天突然出現了一會短暫的明亮,雨也下得小了一些。工匠們碗一撂。迴來又倒下睡了。


    少平感到很煩悶,不願意再躺在自己的鋪蓋卷上做那些浪漫的遐想。趁雨下得不大,他想到街上轉轉,看能不能看場電影,好消磨一段時光。


    天氣已經很冷了。他把那身深紅色的絨衣穿在身上,外麵仍套著那身做活的破衣裳,就赤手空拳出了門,來到大街上。他也沒桑就在屋簷下躲躲閃閃地走著;好在雨不大,星星點點的,不會把衣服淋個透濕。現在穿絨衣似乎太早,走一段路以後,身上便感到熱烘烘的。他感到有點不自在——外衣的兩個肩膀破爛不堪,裏麵的紅絨衣暴露出來,特別紮眼。


    從這身新舊懸殊、不倫不類的衣服上,一眼就看出他是個地道的鄉巴佬。


    但少平放心的是,這裏沒有多少熟人。街上誰有興趣注意這身有礙觀瞻的穿戴呢?


    他便盡量把那種別扭拋開,自由自在地在黃原街上逛蕩。雨中的街道難得清靜;稀稀落落的行人,臉都被雨傘遮擋著。


    所有的商店都照常開門營業,但沒有多少人光顧。少平不知不覺遛達到了南關,這裏離地委不遠的地方,有一座本城最大的影劇院,他很想去碰碰運氣,看現在放不放電影。


    他遠遠地看見,影劇院前麵的街道上,擁擠著許多人。估計有電影!但不知是否能趕上場?


    他加快腳步走到影劇院門口,迅速瞥了一眼大紅油漆木牌,見上麵寫著《王子複仇記》。他高興極了!這是根據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改編的電影,據上次金波說,為哈姆雷特配音的是孫道臨,相當激動人心。


    少平一看時間,知道還能趕上這一場,便慌忙擠到售票處。


    他失望極了——這一場票已售完。


    他於是垂頭喪氣退迴到擁擠的人群裏,看能不能釣個“魚”。


    他正在人群瞎擠,突然愣住了。他看見田曉霞穿件米色風雨衣,兩手斜插在衣袋裏,正在幾步遠的地方微笑著看他。他僵立在原地,臉頓時象火一般燙熱。


    她走過來,仍然微笑著,伸出手,說:“我以為這是在做夢。”


    “是……我也這樣認為……”他握了握她的手。一陣難言的沉默。


    “你現在是去看電影呢?還是到我家裏去呢?”她掏出一張電影票遞到他麵前。


    “不,你去看吧……我……”他的臉仍然象火燒一般。“我已經看過一次了……不過,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建議你也別去看了,咱們到我家裏去吧!”曉霞似乎故意表現出一種矜持的態度,但顯然很難掩飾她的激動。


    少平看見,曉霞已經完全是一副大學生的派頭了,個碼似乎也比中學高了許多。一頭黑發散亂地披在肩頭,上麵沾著碎銀屑似的水珠。合身的風雨衣用一根帶子束著腰,腳上是一雙棕色旅遊鞋。


    但是,站在這個人的麵前,不知為什麽,少平並不為自己的一身破衣服而感到害躁。相反,他覺得穿這身衣服見她正“合適”。


    “何去何從?”她笑著把手中的票晃了晃。


    “我當然放棄了‘複仇’!”少平臉上的燥熱漸漸消退了。


    曉霞嘿嘿一笑,她很快把那張票向旁邊“釣魚”的人處理掉,便引著孫少平向地委走去。


    “你為什麽不給我迴信?”曉霞一邊走,一邊問他。少平無言以對。


    他聽見“蓬”一聲,心一驚。扭頭一看,曉霞手中撐開了一把湖藍色的自動桑她向他挨近了一些,把雨傘遮在兩個人的頭上。他頓時感到自己沉浸在一片迷朦的湖藍色的夢幻之中……近兩年了,他沒有見曉霞的麵,他原來想,一年前他沒有答理她最後的那封信,他們的聯係也就隨之永遠地斷絕了。她將會變成自己記憶裏的一個人,而在現實中他們再不可能見麵。是呀,人家是大學生,他是一個鄉巴佬。相差如同天上人間……可是,現在卻猛然和她相遇在了這秋雨綿綿的黃原街頭……“你怎不迴答我的問話呢?”她在雨傘下轉過臉,瞅著他。“一切都很明白……”他說。


    “是因為我上了大學,你仍然是個農民吧?看來,你還是世俗的!”曉霞不客氣地說。


    少平心裏不同意老同學對他的評價。其實,他在靈魂深處並沒有低看自己。她顯然不了解他這兩年的變化。他之所以不願和她再聯係。的確是因為兩個人在生活中的處境差異太大。但這並不是說,他認為所走的道路就比上大學低賤。是的,他是在社會的最低層掙紮,為了幾個錢而受盡折磨;但他已不僅僅將此看作是謀生活命——職業的高貴與低賤,不能說明一個人生活的價值。恰恰相反,他現在倒很“熱愛”自己的苦難。通過一段血火般的洗禮,他相信,自己曆盡千辛萬苦而釀造出的生活之蜜,肯定比輕而易舉拿來的更有滋味——他自嘲地把自己的這種認識叫做“關於苦難的學說”……曉霞把他引進了地委大門。看門房的老頭在玻璃後麵滿臉堆笑向曉霞點了點頭,他們就徑直穿過一個大院,又通過一道小門,來到一個安靜的小院落。


    曉霞對他說:“這是常委院。”她又指了指旁邊一座四層樓,“那是地委家屬樓,我們在一單元二樓左手……這樣吧,咱們不迴家了,在我爸的辦公室裏好拉話。我爸昨天去了原東縣,還沒迴來……”常委院是一排做工精細的大石窯洞,三麵圍牆,有個小門通向家屬樓。院子裏有幾座小花壇,其間的花朵大都已凋謝,竟奇跡般留了一朵紅豔豔的玫瑰。牆邊的幾棵梧桐樹下,積了厚厚一層黃葉。


    曉霞收了雨傘,從身上掏出鑰匙,打開了中間一孔窯洞的門。她揭起門簾,把少平讓進去。


    窯洞麵積很大,兩孔套在一起;剛進門的這孔顯然是辦公室,從牆中間的一個小過洞裏穿過去,便是書房兼臥室了。她引著他進了裏間。


    他拘謹地坐在沙發裏,環視著這個非凡的地方。曉霞忙著為他倒茶、削蘋果。


    少平在對麵牆上的穿衣鏡裏,看見自己穿著一身爛衣服頭發亂得象一團沙蓬,坐在這舒適的全包沙發裏,實在有點滑稽。如果不是曉霞在,進來個生人看見他這副樣,會以為是個圖謀不軌的歹徒呢!


    曉霞把一顆削好的蘋果遞到他手裏,然後也坐在旁邊的沙發裏,開始詢問他這兩年的情況。


    少平這才一邊吃蘋果,一邊打開了話匣子,如實地向曉霞敘說他的經曆和目前的狀況。


    在少平說話的時候,曉霞瞪著一雙美麗而驚訝的眼睛,聚精會神地聽著。


    少平說完後,曉霞象木雕一般呆坐在沙發裏,不再發問,也不再說話。


    少平也沉默了一會。然後他信任地對她說:“你不要對任何熟人或咱們的同學說起我的情況。我知道你能理解我,我才對你說了實情。不願意我目前的真實情況讓別人知道。要是傳迴原西,我父母一定會著急的。我希望在老人的想象中,我在黃原的一切都是美好的。咱們同學之中,除過金波,誰也不知道我現在的情況;我也不願意讓他們知道。這不是因為虛榮,而是不願遭受虛榮者的嘲笑;我想默默地、寧靜地走自己的路……“你得向我保證這一點!”少平強調說。


    曉霞象是從夢中驚醒,隨口說:“這你放心!”她站起來,“先不說了,讓我去買飯!


    咱們就不迴我家裏吃了,我知道你在我家裏吃飯不自在。我到大灶上去買……”曉霞從框子裏拿出碗筷,又在桌子抽屜裏抓了一把飯票,就很快出去了。


    一刻鍾以後,她端迴一磁盆炒菜;菜上麵摞了一堆饅頭。她拿出個小碗,給自己撥了一點菜,又拿了一個饅頭,說:“剩下都是你的!”


    少平估量了一下,說:“我大概可以消滅,不過,你不要笑話!”他說著就端起了盆子,不客氣地大吃起來。


    曉霞笑了。她坐在他旁邊,把自己碗裏的肉又挑迴到他的磁盆裏。不知為什麽,她這舉動使他想起了潤葉姐——那種黃土高原姑娘們所具有的溫暖的親切感……天色暗下來了。


    曉霞拉亮電燈,把自己的碗放在一邊,站著看了他近一分鍾,突然問:“我能給你什麽幫助呢?”


    少平抬起頭,說:“你如果認為什麽書好,再象以前一樣,及時推薦讓我看。”


    “其它呢?”


    “不需要了。”


    “那我怎樣把書交給你?”


    少平想了一下,說:“我半個月來找你一次,行嗎?”“當然行!”


    “什麽時候來比較合適?”


    曉霞也想了一下,說:“白天你都要幹活,那麽,就星期六晚上吧。就在這裏。我爸一般星期六晚上都不在辦公室……”少平接著就告辭了。曉霞也不挽留,起身把他一直送到地委機關的大門口。


    分手時,她對他說:“我知道,你不願意告訴我你在什麽地方。但是,你一定要來找我礙…”“我會找你的!”他主動和她握了手,就轉身向街道上走去。


    雨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停了,西邊遠遠的天空露出了一片烏藍。


    好,天一晴,明天就可以出工了!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一


    她現在是留在村裏的唯一插隊知青了。


    這是一個不幸的人:二老雙亡,無親無故,孑然一身。一九六九年冬末,當時和她一同來插隊的有二十幾個少男少女。在第二或第三個秋天,這些人就先後和大雁一齊飛走了。他們有的當了兵或工人;有的更幸運一些,上了大學。隻有她走不了。她像一隻被打斷翅膀的雛雁,滯留在這裏六年了。誰都知道,她不幸,是因為已故的父親被宣布為“畏罪自殺”的“叛徒”——他人死了,卻給她留下了一份吃不消的政治遺產。


    但是在有些人看來,她的不幸主要還是怪她自己。在人們的感覺中,現在這時光像她這種處境的人,一般說來總是自卑的。為了自己能在這個社會上生存下去或者企求一點小小的發展,總是時時處處小心謹慎,沒鋒芒,沒棱角,奔跑在領導的鞍前馬後,隨社會的大潮流任意飄泊……但不幸的是,吳月琴沒有這種認識。以上所說的那些“美德”她連一點也沒有。相反,卻表現出一股傲氣。你看她吧,走路抬頭挺胸的,眼睛總是銳敏地掃視前麵的世界。嘴裏時不時哼著一些叫人聽不懂的外國歌,有時還像男孩子一樣吹口哨哩。在別人對當前那些時髦的政治話題喋喋不休地談論的時候,她總是一言不發,一雙淡漠的黑眼睛瞪著,或者幹脆把這雙眼睛閉起來。總之,她和眼前的社會很不搭調。


    她所在的生產隊正好是公社所在地。村裏的老百姓就是在廁怕裏見了公社幹部,也總要滿臉堆笑,用莊稼人那句向人致敬的話問:吃了沒?吳月琴才不管這一套。她就是見了那個外號叫“黑煞神”的公社書記,也不主動搭理。如果“黑煞神”馮國斌也不搭理她的話,她甚至加眼皮也不抬就從他的麵前走過去了。


    她很孤獨,但這隻是對別人來說,在她自己的世界裏,看來並不如此,白天晚上,隻要她沒睡著,嘴裏總是哼哼唧唧在唱歌。唱的當然不是當時人們所聽慣了的歌。怪腔怪調的,誰也聽不懂。她自己是暢快的——人們這樣認為。


    但老百姓對她的這種暢快是鄙視的。的確,父親去世是過了幾年了,但她媽不是前幾個月才死的嗎?就是老人曆史上有問題,但總是自己的親人嘛!難道作兒女的就連一點點悲哀和痛苦的表示都沒有,還能暢快的唱歌嗎?實在是作孽!


    有一次,當吳月琴所在的三隊隊長運生說了一件關於她唱歌的事,大家才感到震驚了。


    運生告訴人們說,他有一天黃昏聽見她在村後的一條荒溝裏唱歌,唱著唱著,歌聲猛然間變成號啕大哭了……啊,原來是這樣!村裏的人終於明白一些她那古怪的脾性了。生活中誰沒有過這樣的體驗呢?當巨大痛苦壓在人心上的時候,人有時的確不是用眼淚,而是用歌聲來排解憂愁。暈歌聲是比眼淚更酸楚的。


    由於吳月琴的這一切,她在公社是很出名的。甚至縣上的幹部也都知道南馬河公社有“這麽個女子”。再加上和她一塊省裏來插隊的知青差不多都走了,她幾乎成了這個公社唯一操“外路口音”的人,而且又是這麽個人,還是個女的!


    所有這一切,她必然被人注意和議論。她呢,裝個聽不見,照樣我行我素。不久前,她用粗勞動布自己裁縫了一個褲口稍微敞開的褲子,全公社當然又當作稀罕事立即議論開了。


    先是愛饒舌的公社文書楊立孝說過褲子叫什麽“嘈叭褲”,是“洋人”穿的。接著,老百姓就到處傳辯南馬河學校的吳月琴穿了一條“吹鼓手褲”。這一來,逢公社遇集,好多人竟然跑到小學校來觀看她的“吹鼓手褲”,弄得她連課都上不下去。


    她在大隊的小學校裏教書,就是極不喜歡她的人,也都說她書教得好。她會跳舞,會唱歌,尤其會畫畫。小提琴也拉得很好,還懂英語。她把一群鄉山圪土勞裏娃娃一個個唱歌的比縣城裏的娃娃都開化靈醒。村裏的老鄉不管對她有什麽看法,都因這一點而喜歡她,愛她。她幾天不在了,全村人就感到空朗朗的。


    但對她反感的人也確實不少。這些人主要是一些吳月琴所戲稱的“國營幹部”。而在這些人裏邊,對她最反感的恐怕要數馮國斌了。


    馮國斌得個“黑煞神”的外號,不僅因為他的臉長得黑而粗糙,那麵部表情就是笑了也給人一種望而生畏的感覺;更主要的是這人脾性暴躁而古怪,動不動愛發火。他這人就是作錯了什麽事,也很少用書麵或口頭作檢查,隻是用行動來改正。他對普通老百姓的缺點是亞厲的,但對上級的錯誤更不客氣。就因為這一點,卻贏得了普遍的尊敬。由於此公秉性耿直,那些想利用人職為自己謀點什麽的幹部,在他手下工作,寒心極了。這是過去年代培養起來的那種典型的共產黨人:對黨的事業忠貞不二,但有些事情上又顯得古板了一點。不用說,他對一切超越正常規範的行為都深惡痛絕。


    他對吳月琴不光反感,而且有點敵視。這倒並不是因為她的出身。他知道她父母也許完全是被陷害的好人——“文化革命”十年來這種事還少嗎?他主要反感吳月琴本人。在他看來,這女孩子身上缺點太多,渾身有一股“資產階級味”;而且行為又那麽放浪,根本不懂人情世故。他甚至懷疑她是否有正常人的道德情操觀念。


    這一天,公社文書楊立孝告訴這位“黑煞神”說,他聽人的反映,吳月琴近來不光自己唱外國“黃色歌曲”,而且還教娃娃們唱哩。


    馮國斌一聽就起火了,馬上打發人去叫吳月琴。他要狠狠刮她一迴。這還了得!


    二


    吳月琴聽說公社書記叫她,感到很奇怪。她和馮國斌沒有什麽直接交往。原來和她一起的那些知識青年,為自己的事情經常和這位“黑煞神”廝磨,都和他混得很熟。她卻從來沒有找過他。她早從側麵就聽說公社書記對她很反感。既然人家反感,又為什麽要去找呢?不過,說句良心話,她倒不太反感這位公社書記。她雖不了解他本人。但她感覺老百姓不恨這個人。反正她想:老百姓不恨的人,她就不恨,管他對自發怎樣看呢!


    現在這位書記竟派人來叫她,有什麽事呢?好事大概不會有。像她這種人還能希望什麽好事!是她做錯什麽了嗎?她也想不起來。不管怎樣,她倒很想見識見識這位“黑煞神”,看他究竟有怎兇!他還能把她一口吃了嗎?


    她從村後的小學校往村前棗林中那一排公社的房子走去。


    細鎊鎊的秋雨已經斷斷續續下了十多天,現在還正下著。天像灰漆刷過一般,陰得密實極了。田野裏散發出一股刺鼻的漚黴味。遠方蒼茫黛綠的山峰間,飄浮著一塊塊輕柔的霧團,像詩意畫一般叫人想入非非。村道被人的腳片子踩得亂糟糟的,難走極了。她沒有打傘,也沒戴草帽,眼睛盯著腳下,很小心地走著。


    她的外表看來和她的性格不盡相同。一身自己裁剪的衣服,很妥貼地勻勒出她那健美的身材。端莊而漂亮的臉,皮膚細白,紅潤。長長的眼睫毛護著一雙水一般清澈的眼睛,看起來很單純。頭發用一根綠毛線隨便在腦後一挽,結成蓬鬆的一團——現在這蓬鬆的黑發上粘著一些細小的雨水珠,像撒了一些碎銀屑。在粗獷雄渾的高原大地上,她就像一朵開得很嬌嫩的花——可以想象,她為了不使自己在霜雪風暴中柘萎,付出了什麽樣的代價!


    吳月琴帶著一身潮濕走進公社書記的房子。書記正端正而嚴肅地坐在辦公桌後麵,兩條胳膊放在油漆剝落的公公桌上,渾身上下一副老農民的穿戴。看來他是專門等待和她談話的,可是對她的到來竟一言不發。這使她站在地上窘迫了一會。她很快知道她遇到了一個脾氣古怪的人。她也不說什麽就坐在他對麵的一張椅子上,扭頭去看牆上的一排關於本公社農業方麵的表格。實際上是把臉對著這一攤數字,而不是看。她進來到現在雖然沒認真地睦一眼書記的臉,但感到那張臉是不友好的。整個屋子裏彌漫著一種爆炸性的空氣。


    她實在感到奇怪!她做錯了什麽事要受到眼前這種對待呢?她覺得這是一種壓迫。她不能忍受,她要反抗!但她不準備先開口,讓桌子後麵那個有權力的人先吼雷打閃吧!她不害怕這些。這十來年裏,什麽樣的壓迫和打擊她沒受過!澳慍醞矸沽嗣唬俊狽牘斌終於開口了,但聲音出奇地平靜u獾故刮庠慮儷粵艘瘓2還,她聽出來這顯然是壓抑了的一種暴音,就像誫濁懊嫻囊壞郎戀紜?


    “吃了。”她不在意地迴答。


    “你這個人太不像話了!”馮國斌終於怒吼了。


    這突如其來的一擊,使這位平時看起來什麽也不懼怕的姑娘也不禁微微一顫。她的目光馬上像針被磁鐵吸住一般盯在了馮國斌的臉上。這下她看清了那張全縣聞名的臉:黑烏烏的,就像一塊粗糙的鐵,此刻又被憤怒的拉力所扭歪,一道道皺紋看來像裂紋一般。右邊臉上有一個傷疤,剛好掠過眉梢和眼角斜劈下來,像一個觸目的驚歎號。這大概是戰爭留下的紀念。


    “我……怎啦?她聲音平靜地問。此時此刻,這樣不露聲色有平靜至少和馮國斌的怒吼同樣有威力。那張鐵板一樣的臉好像也為這點而稍微震動了一下。


    馮國斌不理睬她的發問,繼續吼喊他的。


    “我看你這個人是不可救藥了!你,情願走啥路哩!可你不能給我把那群娃娃也引到黑水溝裏去!我看……”“馮書記!我究意怎啦?”吳月琴打斷他的話,激動得眼睛圓睜,滿臉通紅。


    “我看你算了,別教書了!迴生產隊勞動去!”馮國斌斷然把頭到一邊去,拿起旱煙鍋在煙袋裏狠狠挖起來。“我究意怎啦嘛?您必須把話說明白!我可以不教書!但您必須說明白,我做錯什麽事啦?”


    “你還裝啥糊塗哩!你給娃娃們教了些啥外國人的酸歌?”


    馮國斌手裏端著沒點著火的煙鍋,聲色俱厲地問。


    吳月琴一怔。馬上,嘴角浮起了一絲嘲諷人的微笑。她說:“您誤會了。這不是外國歌!是我自己編的一首兒歌,隻不過是用英語給孩子們教的罷了。我想這樣可以一舉兩得l孩了們既可以學唱歌,也可以學英語……再說,歌詞也不是酸的!為了說明這一點,我可以把歌詞給您說一下。歌詞是這樣的:小紅花,小紅花,長在巍巍青鬆下;風來吹,雨來打,青鬆不彎腰,小紅花也笑哈哈……您說說,這就是酸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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