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愛發火的金俊山對兒子吼叫說:“你給徐治功和劉根民說,雙水村分東西打死了幾個人,看他們來不來!”金成隻好騎著車子去石圪節……當天晚上,公社副主任劉根民來到了雙水村。


    劉主任看了金家灣這個局麵,當然生氣極了。這位年輕的上級領導把田福堂找來,很不客氣地把他批評了一通。


    田福堂大為震驚:這麽個娃娃竟然跑來數落起了他?自他當大隊領導以來,曆屆公社領導還沒敢這樣批評過他呢!即是他做錯了事,過去的領導也隻是婉轉地好言相勸——想不到世事一變,這麽個毛頭小子倒把他象毛頭小子一樣指教了一番!


    不過,人家年齡雖小,但官比他大,田福堂隻好檢討說他沒把工作做好。但又強調說,他也是為了“執行黨的路線”,想把這場運動搞得“轟轟烈烈”……劉根民立刻讓金家灣的“生產責任製”停止進行,並讓村民們把分走的東西先交迴來,破壞了生產的工具,根據情況,由破壞者照價賠償。


    劉根民接著給徐治功打了招唿,索性在雙水村住了下來。開始幫助這個村的兩個生產隊有條不紊地落實生產責任製。他和大小隊兩級幹部組織成立了領導小組,沒明沒黑進行這件複雜的工作。


    根據外麵一些地方的成熟經驗,根民和幹部社員反複協商後,把土地按川、山、地、壩地和陽、背、遠、近分類分級;牛、羊、驢、馬,以次等次作價;耙、犁、鞍、鍁、鍘刀、木鍁、木杈、連枷、簸箕以至架子車、鋼磨、柴油機等,也統統按好壞折成了錢。土地按人口分。牲畜作價後按人勞比例拉平分,差價互相找補。生產工具純粹按價出賣給個人。公窯繼續作為集體財產保留。樹木凡是集體栽種的都作價賣給個人。公路邊的樹作為集體和國家財產不許動,至於在一九七一年“一打三反”運動中作價歸公的私人樹木,根據原西縣宜粗不宜細的有關政策,活著的歸原主,損傷的酌情補錢。另外,大隊幾個主要領導都給多分了六到十畝土地,以後開會和其它公務誤工就一律不再給付報酬了……幾乎經過近半個月的忙亂,趕劉根民迴公社的時候,雙水村的責任製才終於全部搞完。


    現在,這個一慣熱鬧和嘈雜的村莊,安靜下來了。


    但是各家各戶的生活節奏卻異常地緊張起來。春耕已經開始,所有的家庭都忙成了一團。哈呀,多年來大家都是在一塊勞動,現在一家一戶出山,人們感到又陌生又新奇,同時也很激動。從今往後,自己的命運就要靠自己掌握羅,哪個人再敢耍奸溜滑不好好勞動?誰也沒心思再管旁人的閑事,而一頭紮在自己的土地上拚起了命;村中所有的“閑話中心”都自動關閉了……雙水村開始了新的生活。同時,新的問題也立刻出現了:幾乎一半的學生不再上學,迴家來帶父母親種地。一家一戶勞動,即要忙農活,還要經管牲口和放牧羊隻,誰家都感到人手緊缺呀!


    村中的初中班垮了。這個班大部分學生都迴了家,剩下一兩個願意繼續上學的,也都轉到了石圪節中學。當初因辦這個班而增加的教師孫少平和田潤生,自然也被解除了教師職務。


    潤生不幾天就跟他姐夫李向前去學開車,興致勃勃地離開了雙水村;而愁眉苦臉的孫少平隻好象他的學生一樣迴家去種地。


    這樣,孫玉厚一家倒有了三個強壯勞力。在現時的農村,這是一個很大的資本,讓雙水村的人羨慕不已。村民們更羨慕的是,孫少安去年秋冬間在原西城裏包工拉磚,賺了一筆大錢——據傳說有好幾千元哩!啊呀,時勢一轉變,曾經是村裏最爛包的人家,眼看就要發達起來了!


    情況的確如此。孫玉厚父子們眼下的腰杆確實硬了許多。隻要這政策不變。他們有信心在幾年中把光景日月變個樣子。尤其是孫少安,他現在手裏破天荒有了一大筆積蓄,去年拉磚除過運輸費、房租和牲口草料錢,淨贈了兩千元。


    另外,鐵青騾子賣了一千六百元。還了貸款、貸款利息和常有林的三百元借款,這頭牲畜幹賺了五百元。兩千五百塊錢哪!對於一個常常手無分文的莊稼漢來說,這一大筆錢揣在懷裏,不免叫人有點驚恐!


    是呀,這筆錢如何使用,現在倒成了個問題。


    孫玉厚老漢早已表明了態度,他對兒子說:“這錢是你賺的,怎個花法,你看著辦吧!


    爸爸不管你……”秀蓮一門心思要拿這錢箍幾孔新窯洞。


    她央求丈夫說:“咱結婚幾年了,又有了娃娃,一直和牲畜住在一起……自己沒個家怎行呢?我已經受夠了,我再也不願鑽在這爛窯裏!現在趁手頭有幾個錢,咱排排場場箍幾孔石窯洞。箍成窯,這就是一輩子的家當,要不,這一大家子人,幾年就把這錢零拉完了……你總不能讓虎子長大娶媳婦也像你一樣……”秀蓮說著便委屈地哭了。其實,少安原來也打算拿這錢箍窯,隻是包產到戶以後,他心裏才有了另外的主意。


    他想拿這錢作資金,開辦一個燒磚窯。


    孫少安在城裏拉磚的時候,就看見現在到處搞建築,磚瓦一直是緊缺材料,有多少能賣多少。他當時就想過,要是能開個燒磚窯,一年下來肯定能賺不少錢。


    他當時打算迴來給大隊領導建議開辦個磚瓦廠……現在既然集體分成了一家一戶,人就更自由了。為什麽自己不能辦呢?沒力量辦大點的磚廠,開一個燒磚窯看來還是可以的——象他們家,男女好幾個勞動力,侍候一個燒磚窯也誤不了種莊稼!


    主意拿定後,他先征求了父親的意見。父親仍是老話:你賺的錢你看著辦!


    接著,孫少安又用了三個晚上,在被窩裏摟著秀蓮,七七八八給她說好話,講道理,打比方,好不容易才把箍窯入迷的妻子說通。不過,秀蓮讓步的附加條件是,燒磚隻要一賺下錢,首先就要修建窯洞。


    少安答應了她。


    清明前後,地已經全部融通,孫少安就在村後公路邊屬於他們家承包的一塊地盤上,開始修建燒磚窯了。


    他,他父親,少平,秀蓮和他媽一齊上手,用了近半個月的時間,終於修建起了一個燒磚窯。少安在城裏拉磚時,已經把燒磚的整個過程和基本技術都學會了。燒磚窯建好後,他率領一家人開始打土坯——在這之前,他已經去了趟原西城,買迴一些必需的工具。


    第一窯磚坯很快裝就序。燒磚的炭也用縣運輸公司的包車拉來了。


    這天晚上一直弄到大半夜,才把最後的一切細節都安排好——明天早晨就要點火呀!


    雞叫頭遍的時候,少安和秀蓮才迴到一隊的飼養院。現在,牲口都分給了個人,飼養員田萬江老漢也搬迴家住了,這院子一片寂靜。


    秀蓮累得頭一挨枕頭就睡著了。


    但孫少安怎麽也合不住眼——明天一早,燒磚窯就要點火,年輕的莊稼人興奮得睡不著覺啊?


    在這靜悄悄的夜晚,他的思緒象泛濫的春水一般。過去的,現在的,未來的,無數流逝的經曆和漫無邊際的想象在腦子裏雜亂地攪混在一起,皎潔如雪的月光灑在窗戶上,把秀蓮春節時剪的窗畫都清晰地映照了出來:一隻卷尾巴的小狗,兩隻頂架的山羊,一雙踏在梅花枝上的喜鵲……少安猛然聽見外麵什麽地方有人說話的聲音。


    他的心一驚:這時候外麵怎麽可能有人呢?


    他在被窩裏輕輕抬起頭,支梭起耳朵,可又沒聽見什麽,是不是他產生了錯覺?


    他正準備把頭放到枕頭上,卻又聽見了外麵的說話聲——這下確切地聽見了,似乎就在外麵院子裏,而且聲音很低,就象傳說中的神鬼那般絮絮叨叨……少安盡管不迷信,頭皮也忍不住一陣發麻。他本來想叫醒妻子,但又怕驚嚇了她。他就一個人悄悄爬起來溜下炕,站在門背後聽了一陣——仍然能聽見那聲音!


    他於是順手在門圪嶗裏拿了一把鐵鍁,然後悄悄開了門,躡手躡腳來到院子裏。


    院子被月光照得如同白晝。


    他仔細聽了一下,發現那奇怪的說話聲來自過去拴牲口的窯洞中。


    少安緊張地操著家夥,放輕腳步溜到這個敞口子窯洞前。啊!原來這竟然是田萬江老漢!


    老漢沒有發現他,立在當初安放石槽的土台子前,仍然喃喃地說道:“……大概都不應時吃夜草了……誰能在半夜裏幾迴價起來添草添料呢……唉,牲靈不懂人言呀,隻能活活受罪……”孫少安忍不住鼻子一酸。他眼窩熱辣辣地走到了田萬江老漢麵前。


    萬江老漢嚇了一跳,接著便嘴一咧,蹲在地上淌起了眼淚。


    原來他是在對那些已經被分走的牲口說話!


    人礙…


    少安也蹲下來,說:“大叔,我知道你心裏難過。隊裏的牲靈你喂養了好多年,有了感情,舍不得離開它們。石頭在懷裏揣三年都熱哩,更不要說牲靈了。你不要擔心,莊稼人誰不看重牲靈?分到個人手裏,都會精心喂養的。再說,這些牲靈都在村裏,你要是想它們,隨時都能去看望哩……”萬江老漢這才兩把揩掉皺紋臉上的淚水,不好意思地笑了,對隊長說:“唉,我起夜起慣了,睡不踏實,就跑到這裏來了……這不由人嘛!”


    少安也笑了,說:“今晚上我也睡不著,幹脆讓我把旱煙拿來,咱兩個拉話吧。我還有點好旱煙哩,頭茬,我爸噴上燒酒蒸的!”


    少安於是又轉迴家裏,盡量不驚動睡熟的妻子,拿了煙布袋和卷煙的紙條,悄悄溜出了門。


    他來到隔壁飼養室,和田萬江老漢麵對麵蹲在一塊,一邊抽煙,一邊拉話。這兩個被生活的變化弄得睡不著覺的莊稼人,竟然一直呆到廟坪山那邊亮起了白色……天大明以後,仍然精神抖擻的孫少安,就吆喝起一家人,來到了他的燒磚窯前。


    在親人們的注視下,他用微微發抖的手劃著一根火柴,莊嚴地點燃了那團希望的火焰。


    清晨,在雙水村上空,升起了一片濃重的煙霧……


    ---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在村裏和家裏的生活發生翻天覆地變化的時候,孫少平卻陷入了極大的苦惱之中。


    三年的教師生涯結束了,他不得不迴家當了農民。


    他倒不僅僅是為此而苦惱。迄今為止,他還不敢想象改變自己的農民身份。當農民就當農民,這沒有什麽可說的。無數象他這樣的青年,不都是用雙手勞動來生活嗎?他,農民孫玉厚的兒子,繼承父業也可以說是一件十分自然的事。但他不能排除自己的苦惱。


    這些苦惱首先發自一個青年自立意識的巨大覺醒。


    是的,他很快就滿二十二歲——這個年齡,對於農村青年來說,已經完全可以獨當門戶了。


    可是,他現在仍象一個不成事的孩子一樣生活在一大家人之中。父母親和大哥是主事人,他隻是在他們設計的生活框架中幹自己的一份活。作為一個已經意識到自己男性尊嚴的人,孫少平在心靈深處感到痛苦。這決不是說他想在家裏“掌權”。不,在這一大家人中,父親和大哥當然應該是當家人。說實話,即便是現在讓他來主持這個“集體”,他也幹不了……由此看來,他無法從這個現實中掙脫。


    但他的確渴望獨立地尋找自己的生活啊!這並不是說他奢想改變自己的地位和處境——不,哪怕比當農民更苦,隻要他象一個男子漢那樣去生活一生,他就心滿意足了。


    無論是幸福還是苦難,無論是光榮還是屈辱,讓他自己來遭遇和承受吧!


    他向往的正是這一點。


    其實,我們知道,這種意識在他高中畢業時就產生了,隻不過隨著年齡的增長和生活的變遷,他內心這種要求表現得更為強烈罷了。


    按說,要做一個安份守己的農民,眼下這社會正是創家立業的好時候。隻要心頭攢勁,哪怕純粹在土地上刨挖,也能過好光景。更何況,象他們家現在還有能力辦起一個燒磚窯,那前程不用說大有奔頭。發家致富,這是所有農民現在的生活主題。隻要有飯吃,有衣穿,有錢花,身體安康,兒女雙全,人活一世再還要求什麽呢?


    誰讓你讀了那麽些書,又知道了雙水村以外還有個大世界……如果你從小就在這個天地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那你現在就會和眾鄉親抱同一理想:經過幾年的辛勞,象大哥一樣娶個滿意的媳婦,生個胖兒子,加上你的體魄一會成為一名相當出色的莊稼人。


    不幸的是,你知道的太多了,思考的太多了,因此才有了這種不能為周圍人所理解的苦惱……既然周圍的人不能理解他的苦惱,少平也就不會把自己的苦惱表現出來。在日常生活中,他盡量要求自己用現實主義態度來對待一切。


    毫無疑問,對孫少平來說,在學校教書和在山裏勞動,這差別還是很大的。當老師不必忍受體力勞動的熬苦,而且還有時間讀書看報……雖說身在雙水村,但他的精神可以自由地生活在一個廣大的天地裏。如今,從早到晚天天得出山,再也沒有什麽消閑的時光看任何書報了。一整天在山裏掙命,肉體的熬苦使精神時常處於麻痹狀態——有時幹脆把思維完全“關閉”了。晚上迴到家裏,唯一的向往就是倒在土炕上睡覺,連胡思亂想的功夫都沒有。


    一個有文化有知識而愛思考的人,一旦失去了自己的精神生活,那痛苦是無法言語的。


    這些也倒罷了。最使他憋悶的仍然是不能按照自己的意願去安排自己的生活。他很羨慕村中那些單身獨戶的年輕莊稼人,要累就累得半死不活,畢了,無論趕集上會,還是幹別的什麽事情,都由自己支配,這一切他都不能。理性約束著他,使他不能讓父親和哥哥對他的行為失望。他盡量做得讓他們滿意,即是受點委屈,也要竭力克製,使自己服從這個大家庭的總體生活。


    農村的家庭也是一部複雜的機器啊!


    他一個人在山裏勞動歇息的時候,頭枕手掌仰麵躺在黃土地上,長久地望著高遠的藍天和悠悠飄飛的白雲,眼裏便會莫名地盈滿了淚水,山裏寂靜無聲,甚至能聽見自己鬢角的血管在哏哏地跳動。這樣的時候,他記憶的風帆會反複駛進往日的歲月。石圪節中學,原西縣高中……盡管那時饑腸轆轆,有無數的愁苦,但現在想起來,那倒是他一生中度過的最美妙的時光。他也不時地想起高中時班上的同學們:金波、顧養民、郝紅梅、田曉霞、候玉英……眼下這些人都各走了各的路。金波正在黃原跟他父親學開汽車。紅梅和他一樣,迴村後當了小學教師,聽說現在仍然當著。候玉英的情況他現在不很清楚——他和跛女子早已斷絕了“關係”。


    顧養民和田曉霞如同學們預料的那樣,去年秋天都考上了大學。養民如願地考進了省醫學院,曉霞進了黃原師專中文係。


    每當想起田曉霞,他總是感到一種惆悵和苦澀。自她進入大學後,他就再也沒給她寫信,主動斷絕了關係。有什麽必要再聯係呢?歸根結底,他們走的是兩條道路,而且是永遠不會交叉的兩條路。曉霞給他的最後一封信寄自黃原師專,他沒有給她迴信,也就沒有再收到她的信。他們的關係隨之結束了。對於他來說,這也是自己一個人生階段的結束……他一個人獨處這天老地荒的山野,一種強烈的願望就不斷從內心升起:他不能甘心在雙水村靜悄悄地生活一輩子!他老感覺遠方有一種東西在向他召喚,他在不間斷地做著遠行的夢。


    外麵等待他的生活是什麽樣子?他難以想象。當然,有一點是肯定的——一切都將無比艱難;他赤手空拳,無異於一叢飄蓬。


    唉!有時他又動搖了,還是順從命運的安排吧!生活在家裏雖說精神不痛快,但一日三餐總不要自己操心;再說,有個頭疼腦熱,也有親人的關懷和照料。倘若流落在它鄉異地,生活中的一切都將失去保障,得靠自己一個人去對付冷酷而嚴峻的現實了……可是,到外麵去闖蕩世界的想法,還是一直不能從他心靈中勾銷。隨著他在雙水村的苦悶不斷加深,他的這種願望卻越來越強烈了。他內心為此而熾熱地燃燒,有時激動得象打擺子似的顫抖。他意識到,要走就得趕快走!要不,他就可能喪失時機和勇氣,那個夢想就將永遠成為夢想。現在正當年輕氣盛,他為什麽不去實現他的夢想呢?哪怕他闖蕩一迴,碰得頭破血流再迴到雙水村來,他也可以對自己的人生聊以自慰了;如果再過幾年,迫不得已成了家,那他的手腳就會永遠被束縛在這個“高加索山”了!


    經過不斷的內心鬥爭,孫少平已經下決心離開雙水村,到外麵去闖蕩世界。有人會覺得,這後生似乎過於輕率和荒唐;農村的生活已經開始變得這樣有希望,他們家的事業也正在發端之際,而且看來前景輝煌,他為什麽要去不屬於自己的世界自尋生路?那個陌生的天地會給他帶來多少好處?這恐怕隻有天知道!


    但是,寬容的讀者不要責怪他吧!不論在任何時代,隻有年輕的血液才會如此沸騰和激蕩。每一個人都不同程度有過自己的少年意氣,有過自己青春的夢想和衝動。不妨讓他去吧,對於象他這樣的青年,這行為未必就是輕舉妄動!雖然同是外出“闖蕩世界”,但孫少平不是金富,也不是他姐夫王滿銀!


    少平已經暗暗把自己外出的目的地選在黃原城。原西縣對他來說,已經不算“大地方”。而更大的地方他還不敢去涉足。黃原是合適的。對他來說,那地方已經是一個大世界;再說,離家也不遠,坐汽車當天就能返迴。


    到黃原去幹什麽?他將在那裏怎樣生活?


    別無選擇。他隻能象大部分流落異地的農民一樣去攬工——在包工頭承包的各種建築工地上去做小工,扛石頭,提泥包,鑽炮眼……不管怎樣,他是非去不可了。


    孫少平把他外出謀生的一切方麵都想好以後,決定先和父親談這件事。


    這天吃過午飯,父子倆到山上一塊坡地種玉米。


    馬上就要立夏,正是玉米和蔓豆大播種的時候——家家戶戶都在忙這兩大科莊稼的耕種。如今不象往年。四山裏幾乎看不見人在勞動,其實,哪個莊稼人也要比往年幹得兇!隻不過現在一家一戶分散在各處,誰也照不見誰的麵。


    少平家大部分玉米和豆子都已經種完,現在隻留下一些零碎土地,也用不著動用牲畜。


    父親在前麵拿钁頭掏土坑,少平手裏端個升子點籽種。兩個人都赤腳片,一前一後,來來迴迴,也顧不得說話。


    父親挖坑就象母親納鞋底,行行道道,疏密有致,遠看如同工藝美術家精心設計的圖案。少平耐著性子,盡量把籽種不偏不露點在土坑中間,再補一個不輕不重的腳櫻終於休息了。父親蹲在地上抽煙,少平就湊到他跟前,也學著他哥的樣,卷了一支旱煙棒。


    他用父親的打火機點著煙抽了幾口,然後才鼓起勇氣,和父親談起了他走黃原的打算。


    孫玉厚老漢驚得目瞪口呆。


    他“吱吱”地用勁吸著煙鍋。思謀了好一陣,才說:“你還小哩!出那麽遠的門,人生地不熟,我和你媽怎能放心?你怎猛然想起要出門哩?”


    少平一時難以給父親說清楚自己的心思。


    “我呆在家裏不痛快,想出去跑一跑……”父親低傾下頭,手指頭摳著腳指頭,說:“我能想來哩。你從學校迴來勞了動,心裏難過。沒辦法啊!世事就是這樣。爸爸看見你一天灰土滿麵的,心裏也難過……不過,而今政策寬了,勞動雖說熬苦一些,但吃飯不要再受熬煎。你剛開始出山,爸爸曉得你不習慣。過上一兩年,也就習慣了。外麵的世界不是咱們的,你出去,還不是要受苦?再說,有個什麽事,也沒有人幫扶你……”“爸爸,這你不要操心。我二十幾的人了。自個兒能管得了自個兒,你就讓我出上幾天門!你年輕時不是也吆牲靈跑過山西嗎。我不到外麵闖蕩一迴,一輩子心裏平不下來,你就讓我走吧!咱們家現在有你和我哥,這點土地你們能耕務過來。我出去,也不是去瞎逛!我也長兩隻手,興許還能給家裏賺幾個活錢,爸爸,你放心……”孫少平幾乎要哭了。


    父親看出兒子為他的行動經過了長時間的準備,顯然很難再說服他放棄這種冒險念頭,他隻好猶豫地說:“那這事你要和你哥商量哩!唉,我老了,世事要看你們鬧。不過,爸爸生怕你們有個閃失……”少平嚴肅而感動地對父親點了點頭。


    玉米地半後晌就種完了——種完就迴家,不必象生產隊,隻要不磨到天黑,就收不了工。


    父子倆迴家後,離吃晚飯還有很長一段時間。於是他們又收拾了一下,趕到後村頭燒磚窯那裏給少安兩口子幫忙。孫少安夫婦正忙得不可開交。第三窯磚正燒到緊要關頭,少安既要加炭漏灰,還要刁空搶著打下一窯的土坯,還不到熱天,他就光穿了件小布褂,臉熏得如同戲裏的包公,秀蓮頭上攏著的毛巾也象煙囪裏拉出來的——她正拿著鐵鍁和泥。


    少平和父親一到,四個人上手,活路很快就鬆寬了。父親接替少安燒火,讓他集中打土坯;少平和泥,讓嫂子去溜土。這是一個多麽和諧而富有生氣的勞動集體!瞧,已出的兩窯青磚,約摸一萬多塊,齊齊整整碼在土場邊上,象兩堵藍色的長牆。雙水村的人麵對孫家的這派興旺景象,誰不眼紅?啊呀,不得了!孫少安這小子竟然辦起了“工廠”!


    天黑以後,少安讓家裏人迴去吃飯。他自己的飯照例由秀蓮吃完飯後送到土場上來——他要照看爐火,不能離開。等父親嫂子先後走了以後,少平卻磨蹭著沒有急忙迴家。他一邊在和哥哥添炭,一邊吞吞吐吐對哥哥說出了他的心事。


    少安驚訝得都有點反應不過來了。他生氣地對弟弟說:“你胡想啥哩!家裏現在這麽忙,人手缺得要命,你怎麽能跑到外麵逛去呢?”


    這個“逛”字刺傷了少平的心。他也有點生硬地對哥哥說:“我不是去逛!我是要出去幹點事!”


    “幹什麽事?無非是去攬工!你又不是匠人,當個小工,一天掙一兩塊錢,連自己的嘴都糊不住!你何必要之受這罪呢?你在家裏,咱們父子三人,加上你嫂,一邊種地,一邊經營咱們的燒磚窯,這不好好的嘛!”


    “我已經二十幾的人了,我自己也可以幹點什麽事!”


    少安一時不能理解弟弟是什麽意思,難道你現在沒事可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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