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知道,他說的是事實。但事實歸事實,問題歸問題。


    歸根結底,總不能讓農民去走資本主義道路吧?


    馮世寬的激動情緒也平息了一些。他沉吟了一會,說:“你們先談著,讓我打個電話,把雙水村的情況向地區領導匯報一下,看上級有什麽指示……”說完他就出去了。


    一刻鍾以後,馮世寬迴到了會議室。他向常委們傳達了地區革委會主任苗凱同誌的指示:堅決製止!


    這是“終審判決”。大家都再不言語了。


    常委會決定:立刻通知石圪節公社,堅決製止雙水村的資本主義複辟傾向。對於當事人孫少安,因其計劃在事實上還沒有實行,不予處分;但責成公社通過適當的方式,嚴肅批評教育這位生產隊長。另外,針對這種新出現的問題,縣革委會要立即專門發一個文件……這也許是整個黃土高原農村的第一次自發性改革嚐試——在短短的時間裏就以失敗而結束了!


    ---第五十四章


    第五十四章


    一九七八年初,臨近春節的時候,原西縣革委會主任馮世寬,因為領導原西縣在農業學大寨運動中做出顯著成績,被提拔到了黃原地區,任了地區革委會副主任。


    與此同時,縣革委會副主任田福軍也被調迴了地區,另行分配工作。本來,地區革委會主任苗凱準備把這位他很不滿意的人,調到地區防疫站去任副主任,但地區分管組織工作的副主任唿正文提出不同意見。唿副主任指出,把一位很有能力的同誌這樣使用顯然是不適當的,會引起各方麵的反應。其他幾位地區常委也都支持老唿的看法。苗凱隻好不再堅持把田福軍打發到防疫站。但他暫時也不準備安排田福軍的工作,指示組織部門把他調迴地區浮存一段時間再考慮任用。


    這樣,三把手李登雲同誌就擢升為原西縣的一把手了。這個任用在原西縣的幹部們中間引起一片嘩然。當然,馮世寬的提升是預料之中的事。但大家沒想到,竟然不是田福軍,而是李登雲接替馮世寬任了原西縣革委會的主任。大部分幹部認為,論水平,論作風,論品質,不管論什麽,田福軍都在馮世寬之上;他即使不被提拔當地區領導,最起碼也應該讓他當原西縣的一把手。李登雲無論如何比不上田福軍。而更叫人莫名其妙的是。福軍調迴地區還暫時浮存著,不給安排工作!


    在縣上的兩個主要領導調出後,石圪節公社主任白明川和柳岔公社主任周文龍,波增補提升為原西縣革委會的副主任。這兩個人的同時提升,是縣領導班子中兩種力量鬥爭或者說是調和的結果。緊接著,兩社原來的副主任徐治功和劉誌祥,分別擔任了本公社的正主任。


    石圪節公社原文書、孫少安的同學劉根民也提拔成了公社的副主任。總之,春節前後,原西縣上上下下進行了一係列的人事調動……田福軍完全明白他自己目前的處境。


    他難受的倒並不是職務高低,而是將在一段時間裏,他沒有什麽事可幹——他是一個閑不住的人啊!他知道苗凱同誌對他不感興趣,什麽時候給他安排工作,還很難說。那麽,他就這樣無所事事地閑呆下去嗎?


    這時候,他想起了他的老上級石鍾同誌。老石文革前是省農工部部長,現在任省革委會副主任。他和老石相識多年,他是很了解他的。


    田福軍於是很快給老石寫了一封信,含蓄地告訴了他目前的情況。他在信中向老石提出,看省上有沒有什麽臨時性的工作,他可以在自己浮存的這段時間裏幫忙去做。


    雙水村的秧歌是全石圪節公社最有名的。在這個秧歌傳統深厚的村莊裏,大人娃娃誰都能上場來幾下。往年,一進入冬天,這個村就為正月裏鬧秧歌而忙起來了。所有的家戶都在準備招待秧歌隊來為自家“轉院”時的吃食;每一家都要借此機會來誇耀自己的“門戶”好。有的家庭,僅僅因為一迴秧歌招待得好,來年就有好多人家給說媳婦。因此,就是光景最破敗的家庭,也要省吃節用,把那些紅棗呀,瓜子呀,核桃呀,挑最好的留下來,準備撐這一迴門麵。一旦進入正月,雙水村的人就象著了魔似的,卷入到這歡樂的浪潮中去了。有的秧歌迷甚至娃娃發燒都丟下不管,隻顧自己紅火熱鬧。人們牛馬般勞動一年,似乎就是為了能快樂這麽幾天的。


    但文化革命一開始,鬧秧歌就作為“四舊”而被禁止了。打壩修梯田代替了這傳統的節日。那些年提倡“吃罷餃子就大幹”,人們在正月初一就被趕上農田基建工地。可以想來,這些年裏,雙水村人在一個正月,那情緒是多麽灰啊!那胳膊腿是多麽癢癢啊!傘頭田五急得沒辦法,常常在工地上以鍁代傘唱上幾段,眾人就一邊勞動,一邊給他唿應。過去的十來個春節,對於雙水村來說,那不是過年,而是過晦氣。好!現在政策鬆動了,雙水村的人就立刻把熄滅多年的紅火又扇起來了;雙水村的火一起來,石圪節公社所有村莊的火都燒起來了!公社和縣上除不拒擋,還支持農民恢複這傳統的紅火熱鬧。僅就這一點,莊稼人也感到象死去的田二常嘟囔的:世事要變了……雙水村不僅恢複了鬧秧歌,還象往年一樣恢複了正月十五晚上“轉燈”的傳統。已經約定,這一天,石圪節村、罐子村、下山村等五六個村莊的秧歌隊,都要來雙水村“打彩門”,轉九曲……現在,雙水村的人分別集中在村裏的兩三個“中心”忙碌著。


    在田家圪嶗這麵的大隊部,以田福堂為首的幾個人正進行鬧秧歌的總料理。福堂已經披上了他那件狐皮領子大氅,戴上了栽絨火車頭棉帽,布置接待外村秧歌隊的具體事宜。聚在這裏的除過福堂,再沒有隊裏的其他領導,而是一些上了年紀的村民。在此種事上,這些穿戴齊整的老漢成了領導人和權威。幾家秧歌隊湊到一起,禮節如同國家元首互訪一樣繁多;稍不周到,就可能釀成戰爭。因此這些威嚴的老者象美國聯幫法院的最高法官,隨時準備負責仲裁和解釋“法規”。


    在廟坪棗林前麵的一個大空場地上,金俊山、孫少安、金俊武、田福高和金光亮等人正負責栽燈。地上擺滿了高梁杆和蘿卜做成的燈盞。


    最大的人群中心在金家灣那麵的小學院子裏——大秧歌隊正在這裏排練。全村所有鬧秧歌的人才和把式都集中在這地方。婆姨女子,穿戴得花紅柳綠;老漢後生,打扮得齊齊整整。秧歌隊男女兩排,婦女一律粉襖綠褲,長彩帶纏腰,手著扇子兩把;男人統一上黑下藍,頭上包著白羊肚子毛巾。隨著鑼鼓點,這些人就滿院子翩翩起舞。傘頭當然是田五,此人唱秧歌聞名全原西縣,五十年代還去黃原參加過匯演;他出口成章,妙語連珠,常常使眾人大飽耳福。但石圪節其它村莊與他相匹敵的傘頭也不乏其人。傘頭極其重要,往往能反映一個村的秧歌水平。


    此刻,在小學的教室裏,另外一些人正在排練小戲。演員有少平、金成、姚淑芳、潤生、銀花、海民、金富、金強、田平娃、蘭香、金秀等人。金波已從黃原趕迴來,正負責“五音”班子。金波笛子、二胡、手風琴都能來。孫玉亭和金光輝吹管子;光輝他二哥金光明拉板胡。小戲算是“陽春白雪”,大秧歌完了,就看這些節日撐台呢。


    這時候,我們的玉亭同誌也臨時放棄了階級立場,和地主的兩個兒子坐在了一條板凳上鬧“五音”。排戲休息的時候,大隊會計田海民嬉笑著對孫玉亭說:“玉亭叔,你的頭發以後再不用我理了吧?”


    這句話逗得眾人哄堂大笑。原來,這話裏有話:不久前,王彩娥在她媽的主持下,改嫁到了石圪節,和胖理發師胡得祿結婚了。


    在大家的哄笑聲中,金富兩兄弟和孫家的人都十分難堪。


    好在這種紅火時候;人們誰也不計較這種露骨的玩笑。


    雙水村大秧歌和小戲的總導演是孫少平。他在高中時就是全縣出名的“把式”,還到黃原講過故事,因此理所當然由他來指撥大家了。少平此刻跑出跑裏,一會在教室排戲,一會又去院子指導大秧歌,真是出盡了風頭……下午,路程最近的罐子村的秧歌隊伍,已經開到了村頭的彩門下。孫少安家土坡下麵的公路上,前幾天搭起的彩門五彩繽紛,並且綴滿了翠綠的柏葉——為鬧紅火,金家破例讓人在祖墳裏折了一些柏樹枝來裝扮這門麵。


    罐子村的秧歌一到,雙水村的隊伍就立刻前去迎接。兩隊秧歌在彩門下相遇,熱鬧紛亂的氣氛霎時達到了高潮,彩門兩邊的公路上鑼鼓喧天,鞭炮聲炸得人耳朵發麻。


    兩家的大秧歌隊分別扭開了,公路上立刻成了一條七彩的長河。在罐子村的秧歌隊裏,王滿銀鼻子上畫了塊白顏色,身上斜掛著驢串鈴,手裏甩著繩刷子,丟腿撂胯地扮個“開路小醜”,逗引得娃娃們攆著看他出洋相。他老婆蘭花昨天已經帶著貓蛋狗蛋來到娘家門上,現在正擠在人堆裏看熱鬧。這幾天,雙水村幾乎所有在門外工作的幹部和出嫁在外的女人,都趕迴到親愛的故鄉來——他們有的情不自禁地上場露兩手;不上場的就擠在人群中間如癡如醉地觀看。在這些人中,我們隻是沒有發現田潤葉。是的,她沒有迴村來。她眼下沒有心思觀看這紅火熱鬧。她到黃原她的同學杜莉莉那裏去了。


    田福軍夫婦正由福堂和村裏的一些長者陪同著,站在彩門上麵的一個土台上,興致勃勃地觀看著。女兒曉霞沒有跟他們迴來,留在城裏照顧她外爺徐國強……現在,彩門兩邊的秧歌隊已經紛紛編成了兩根“蒜辮子”——這意味著兩家的傘頭要對秧歌了!


    罐子村的傘頭王明清,也是遠近聞名的“鐵嘴”,按規矩由他先給不可一世的田五發難。田五在彩門這邊腰扭得象水蛇一般,傘頭轉成了一朵蓮花,正準備接受王明清的挑戰。


    隻見王明清傘頭輕輕一點,雙方的鑼鼓聲便嘎然而止。王明清亮開嗓門唱道——鑼鼓停聲我開音,萬有親朋你細聽:轉九曲來到雙水村,不知你們栽下些什麽燈?


    王明清尾音一落,鑼鼓和人群的讚歎聲就洪水一般驟起。一些行家在人群中評論道:“好口才!”


    田五也不甘示弱,幾乎閃電一般把傘在空中一劈,鑼鼓聲立即落下。他應聲而唱——罐子村的親朋你細聽,歡迎你們來到雙水村。


    你問我們栽下些什麽燈?


    今年和往年大不相同——西瓜燈,紅騰騰,白菜燈,綠蓁蓁,韭菜燈,翠錚錚,芫荽燈,碎粉粉,茄子燈,紫茵茵,七扭八歪是黃瓜燈!


    龍兒燈,滿身鱗,鳳兒燈,花蓬蓬,老虎燈,實威風,搖頭擺尾是獅子燈!


    銀蝶金蟬蓮花燈,還有那起火花花帶炮嗦羅羅羅乒乓兩盞燈,那是依呀嗨!


    田五別出心裁,將秧歌和“鏈子嘴”串在一起,唱得如同一串鞭炮爆響,人群隨即為之卷起了一片歡騰的聲浪!


    兩個傘頭你來我往,十個秧歌一對完,雙水村就散開了自己的大門,歡迎罐子村的秧歌進村來。兩家的秧歌立刻混合編隊,兩個傘頭並排在前麵引路,龐大的秧歌隊就一路翩翩舞蹈著向村中走來。看熱鬧的人群隨著秧歌隊在公路兩邊湧湧移動。村子南北先後堵住了幾十輛汽車,司機們也興高采烈跳下車來,加入到這歡樂的人流中去了……在人群中,田福軍突然看見了孫少安。


    他立刻擠過來,捉住了少安的手。


    福軍把少安拉出人群,兩個人一起來到公路旁邊的一個小土坡上。福軍問他:“上次你們隊因為分組的事,以後你再沒受什麽整吧?”


    少安對尊敬的田主任說:“沒!”


    緊接著,福軍就開始和少安熱烈地拉談起了農村目前的許多情況。兩個人談了很久,談得很投機。臨畢,田福軍用手親切地拍了拍少安的肩膀,說:“小夥子,不要灰心!相信一切都會開始變化的。我堅信農村不久就會出現一個全新的局麵。一切恐怕都勢在必行了!”


    田福軍說完後,和少安緊緊地握了握手,就向人群中走去了。此刻,兩個村的秧歌隊已經扭到了廟坪,向金家灣小學院子那裏湧去。東拉河和哭咽河兩岸到處都擠滿了狂歡的人群……孫少安站在小土坡上,用手飛快地卷起了一支旱煙卷。他抽著煙,久久望著歡騰的村莊和隆冬中的山野——再過半月就是驚蟄;那時一聲響雷,大地就要解凍啦!


    準備:1982年-1985年第一稿:1985年秋天—冬天第二稿:1986年春天—夏天卷三


    ---第一章


    第一章


    黑色的新式“伏爾加”小轎車在茫茫的春雨中穿過綠色海洋般的中部平原,由北往南,向省城飛馳而行,車輪在積水的柏油路麵濺起一溜白霧。黃土高原邊緣地帶的衝積階地和兩級台原,象一抹荒涼的海岸線消失在了北方遙遠的天邊。透過車窗,從遼闊的平原上望過去,南方巍峨的橫斷山脈漸漸出現在視野之內。一列列鋼藍色的山巒象大海中的艦隊一般威嚴;突兀的峰巔之上,隱約可以了見那白皚皚的積雪。


    小汽車在奔馳。綠色。還是綠色。無邊的綠色中,有時會閃過一片緋紅或一方金黃——那是大片返青的麥田中盛開的桃花和油菜花。溫暖的春天從中國的南方走來,開始用生命的原色裝飾北方的大地了。


    綠色中飛馳的小車急速繞過一個拋物線似的大彎道,把弧線內一座巨大的化工廠甩在後麵,重新轉入筆直的路麵,在平原上繼續向南飛奔。道路兩旁晃過一排排青楊綠柳,那枝葉被雨水洗得油光鮮亮;成對的燕子翻著低掠過霧氣騰騰的麥田,用它黑色靈巧的剪刀裁剪密麻麻的雨絲……喬伯年沉默地坐在車內,對原野上的一派春光並不特別在意。他不是詩人,也不是遊客,看來無心觀賞這撩撥人的飛紅流綠。


    實際上,在這個頭發斑白的人眼裏,此刻車窗外依次出現的隻是內陸省的三種截然不同的地貌。北方那消失了的一抹黃色,就是荒涼的黃土高原。那裏溝壑縱橫,土地被流水切割得支離破碎,麵積卻要占全省版圖的百分之四十五。這季節那裏仍然是一望無際的荒涼——他出生在那裏,閉住眼也能看見故鄉一年四季的景象。


    展現在眼前的這幾百裏綠色平原,當然是全省的“白菜心”了。這塊肥得流油的土地,也曾經是中國曆史上的“白菜心”——散布在平原上那一個個小山似的古代帝王的墳塚就是證明。不過,對於全省來說,這塊風水寶地畢竟太小了,麵積隻占百分之十九。


    南邊雲霧繚繞的蔚藍色山巒,是亞細亞兩個龐大水係的分水嶺。那裏土壤單薄,怪石嶙峋,屬半封閉狀態的貧瘠山區。


    中間一點“白菜心”,周圍全是“菜幫子”,這就是本省大自然的寫照。多少年來,南北廣大山區的千百萬人,連起碼的溫飽問題都沒有解決。正因為如此,他,剛上任不久的省委書記,此刻哪有心思把這大自然的風光看成是一幅五彩畫圖呢?他深知這些美妙畫麵的後麵隱藏著什麽樣的景象。他深感責任重大。他的心情是沉重的。是啊,二十萬平方公裏的土地,三千萬人口哪!


    省委書記坐在車內,羅著腰,隻是沉默地一支接一支抽煙,他身軀高大,但並不壯實。


    臉色是黝黑的,皮膚已經失去了光澤。顴骨和前額都很突出,整個頭顱象一塊粗糙的岩石。


    頭發已經斑白了。並且脫得稀稀疏疏。


    這樣的人物,麵部總會有一些特點——喬伯年的特點主要表現在眼睛裏。即使是缺乏睡眠,這兩隻眼睛也總是充滿了活力和機警,並且象年輕人一樣閃爍著銳利的光芒。當然,如果走起路來,那神態就更象一個小夥子。


    其實他已經五十八歲了。他原來的身體倒不象現在這樣瘦削——當年曾經象運動員一樣健壯哩。可惜一副好身體在“文革”的牛棚和監禁中耗費了大半。唉!那時間,他本以為,自己的後半生就要在“牛圈”裏窩囊地結束了,而不能再出去為人民拉犁耕作。誰能想到,在他接近花甲之年,中央卻把這麽重大的責任交給他來擔當。


    責任的確是重大啊!他在上任前就充分估計到了這裏工作麵臨的困難性。但一進入實際環境,困難比想象到的更為嚴峻。


    可是話說迴來,如果沒有困難,此地一片歌舞升平,那要他喬伯年來幹啥?黨不是叫他來吃幹飯的,而是叫他來解決困難的!他意識到,這是他一生中最重大,也許是最後一次為國為民效大力的機會了。他決不能辜負中央的希望和信任。記得離京前,中央一位老領導特意找他談話,鼓勵他放開手腳工作,以便迅速打開這個省的落後局麵。他是有信心的。去年底召開的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為整個國家做出了曆史性的總結,同時又展示了輝煌的發展前景。他強烈地意識到,一個新的曆史時期開始了,而眼下又是一個艱難的轉折階段:既要除舊,又要布新;這需要魄力,需要耐力,需要能力,需要精力,當然也需要體力——盡管這一切他喬伯年都不夠,但他自信他的生命還具備最後的爆發力!


    他是在中央任命後第二天就到這裏上任的。隻有多病的老伴和他同行而來。他們幾個大點的孩子都已經在北京參加了工作。小女兒倒正好前年考上了這個省會的一所全國重點大學,能和他們團聚了。他老伴渾身是病,這幾年除自己不能照顧家人,還要家人照顧她。親愛的秀英在“文革”中他被監禁後,一邊工作,一邊拉扯孩子,還要為他的命運焦慮——積勞成疾啊!沒有秀英,他說不定也就早垮了。盡管他眼下工作繁重,又一大把年紀,但隻要有空子,他就盡力照顧老伴。小女兒雖然在這個城市,但不能讓孩子耽誤學習迴家來侍候她媽。新來的保姆是個農村姑娘,剛到幾個月,還有些拘束,家務活上有時還得要他給這孩子當助手……省委書記在車裏一邊抽煙,一邊靜靜地望著車窗外綠色無邊的麥田。蒙蒙春雨中,農人們戴著草帽,正在大田裏掄看胳膊拋撒化肥。這場雨太好了,正趕上了農時。不知道北邊和南邊的山區下沒下雨。他在心裏說:“老大爺!最好給那兩個地方多下一點雨吧!


    沒有辦法,我們現在很大程度上還要依靠你吃飯哩!


    是的,南北兩個山區一直是喬伯年最為關心的地方。他到職後最先跑的就是那兩個地方。這是他工作的重點。跑一跑,更心焦。那裏農村的貧困已經可以宣布為緊急狀態。但最令他心焦的是,越是貧困落後的地區,那裏的領導往往受“左”的思想影響越深,腦筋也更僵化。改變那裏的極度貧困狀況首先要改變那裏的領導狀況。這是最咬手的問題。他已經讓省委主管組織工作的副書記石鍾同誌盡快提出意見,調整和加強南北幾個地區的領導班子……喬伯年用指關節揉揉太陽穴,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他感到眼睛有些腫脹,很想在車裏迷糊一陣,但就是睡不著。昨晚在省農業科研中心開了半晚上會;會完後又失眠了很長時間。他現在很困憊,但又很清醒。


    他是昨天上午到達位於黃土高原和中部平原接壤處的這個著名的農業科研中心的。本來他很早就想到這裏跑一趟,但一直擠不出時間來。他對這個農科中心抱有極大的希望。這裏有農學院、林學院、省農業科學院等十幾個科學研究和教學單位,擁有科技人員三千多人,僅教授和副研究員以上就有二百五十人左右,真正是人才薈萃之地——這在全國也是不多的。毫無疑問,今後全省農業的大發展,必須發揮這個科學中心的作用。


    昨天出發時,他準備當天就返迴省城——因為省上還有一些急迫的問題等待他解決。但他卻推遲到今天下午才迴來。


    這個農業科研中心的所在地僅是一個小鎮,幾千名科技人員的生活一直存在嚴重問題。


    糧、菜、煤、水和各種生活需要根本不能保障。他昨天一到那裏,科學家們就紛紛訴苦。他立刻決定晚上召開有關方麵負責人緊急會議,研究解決辦法。除過先臨時采取了些措施外,他準備返迴省裏後,著手研究將這裏的鎮一級建製改為縣一級建製,以便更好地解決這個遠離大城市的科研中心在後勤方麵的問題。盡管這兩天他又跑路又熬夜,疲憊不堪,但他高興的是他沒有虛行這一趟。


    現在,汽車已快要到省城了。南麵逶迤的山嶺已經顯出他清晰的麵目,如同屏風一般立在天邊。城市依傍著南嶺,在廣大的平原地區展開,此刻在春雨中灰漠漠一片看不見從東到西的邊沿。


    汽車駛過郊外大片的蔬菜地和工廠區,進入了市內。


    這季節的白天仍然是短暫的。當汽車上了二十華裏長的解放大道時,天色已經接近黃昏。加之天陰得很重,城市實際上已開始了它夜晚的生活。


    路燈映照著積水的街道,象一條條燦爛的銀河。兩邊的人行道擠滿了匆匆行走的人群,各種雨傘組成了一望無際的“蘑菇林”。主幹道上穿梭著各種車輛;一個接一個的叉路口,紅燈綠燈在交替閃爍。


    “伏爾加”的速度慢了下來。


    喬伯年側過臉,看見外麵幾乎每一個公共汽車站,都湧滿了黑鴉鴉的人群。有的車站好不容易來了一輛車,車上車下擠成一團,遲遲開不走。他知道人們在這大雨天擠不上車是什麽滋味;他也知道這些人在抱怨,在咒罵,一片叫苦連天。


    他在車裏歎了一口氣。


    汽車終於折進了省委大院,緩緩地滑到了他的家門口。


    這是一個空蕩蕩的院落,有一座二層小樓。這是省委大院裏比較陳舊的一所住家宿舍。


    喬伯年到職後,省委辦公廳把他安排在已調到中央的原省委書記住的地方——那裏條件當然要好得多。但他就看上了這地方。一來這地方閑置著,二來有個大院落,他還能在其間營務點什麽莊稼。他有個癖好,愛在自己住的地方種點玉米什麽的。在他看來,即使從欣賞的角度來說,莊稼比之名花異草卻有一種更為淳樸的美感。


    喬書記走進自己的小院子,不免驚訝地愣住了。他看見一些人正在他的院子裏移花栽草,忙亂成一團,對他來說,這是一種破壞,而不是美化。


    “誰讓你們移栽這些東西呢?”他問其中的一個人。“張秘書長”。那人迴答他。


    “你去叫他到這裏來一下。”


    那個人走後,他對其餘忙碌的人說:“你們不要搞了,這些花草從哪裏移來的,再移迴哪裏去。”


    這些移花栽草的人都停止了幹活,一個個麵麵相覷,不知他們把什麽弄錯了。


    這時候,省委常務副秘書長張生民來了。


    “誰叫你在我的院子裏搞這些東西的?”他問張生民。門牙不知怎麽缺了半顆的張生民,咧開嘴難為情地笑著,吐字不清地說:“我尋思你院子裏光禿禿的,因此就……”“我準備在這地方種點莊稼呀!”


    種莊稼?張生民和其他人都楞住了。


    秘書長隻好叫眾人把這些花草又移走了。


    喬伯年這才進了家門。


    他先上了二樓的臥室。


    秀英正在床上躺著。她沒說什麽,象往常一樣,隻衝他笑了笑。這笑容使他渾身一下子鬆寬下來。他現在才感到瞌睡得要命。真想馬上在她身邊躺下來迷糊一陣。


    但他還有許多事要做,不敢睡著了。再說,還沒吃晚飯呢。


    他問老伴:“沒什麽吧?藥吃了沒有?”


    “沒什麽,晚上的藥還沒吃。”


    他在起居間洗了一把臉,就走到樓下的會客室裏。保姆小陳給他沏了一杯茶。他抿了兩口,就走到廚房裏,準備幫小陳洗菜,結果被小陳硬攔住了。他就又動手為秀英熬中藥。因為老伴多年生病,他已經是個“老熬家”了,熬藥的經驗很豐富,足可以編一段“熬藥三字經”。隻要他在家,秀英的中藥都是他親自熬他把砂鍋放在火上,和小陳開始拉呱起了家常。他東拉西扯,詢問她家裏的各種情況。小陳是位初中畢業的農村姑娘,剛到他家來,大概因為他是“大官”吧,這孩子一直克服不了拘謹。他想盡量使她很快隨便起來,就象自家人一樣,比方說,他在家裏做錯了什麽,她也敢批評和糾正他,就象他的小女兒虹虹對他一樣。


    當他把第二遍中藥摻好涼水重新放在火上後,突然記起了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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