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老這下高興了,說:“這就對了嘛!我在家裏就愛吃咱本地的飯食,花錢少,吃著還可口……你們以後可再不能動不動搞那些大吃二喝的酒席。我跑了幾個縣,農民的生活還很苦呀!你們怎麽能心安理得吃下去這些山珍海味呢?”苗凱現在才鬆了一口氣,連忙說:“我們今後一定糾正這些不正之風!感謝高老對我們的批評……不,這實際上是高老對我們的最大愛護……”吃完午飯後,高老竟然不休息,興致勃勃地坐車迴他的出生地高店則去了……兩天以後,高老已經走訪了當年他打過仗的許多地方;又到年輕時的老朋友顧健翎家裏吃了一頓飯——當年他在本縣打仗掛過兩次花,都是顧先生給他治愈的。


    離縣的前一天,全縣三四十名仍然健在的當年的老戰友,都在縣招待所聚齊了。幾十年沒見麵,高老和這些年輕時一塊出生入死的弟兄們都百感交集。大家一個個都老淚縱橫,又由不得喜笑顏開。


    中午,高老堅持自己出錢,讓招待所備辦了幾桌飯,請這些老戰友一塊聚餐。他破例端著杯子,挨桌子一個一個給老戰友們敬酒。


    飯後,有地縣領導參加的座談會在縣招待所的會議室舉行。高老不斷地向這些老同誌詢問他們的生活和農村的其它情況。這些老漢說著說著就哭開了,紛紛張開沒牙的嘴,向老首長描述農村的貧困狀況和他們缺吃少穿的不幸處境。


    高老戴著老花鏡,一邊往筆記本上記,一邊不時摘下眼鏡揩眼淚。所有的地縣領導都低傾著頭,好像被告一般接受這些老漢的審判。


    臨近會議結束,苗凱和馮世寬先後做了檢討式的發言。他們表示一定要狠批“四人幫”,抓綱治國,繼續堅持農業學大寨運動,爭取早日實現三年變麵貌,五年糧食翻一番……在苗凱和馮世寬發完言後,高老臉抽搐著,說:“我們敬愛的周總理生前非常關心黃原老區人民。他老人家逝世的前一年,聽說黃原有的地方農民還餓肚子,都難過得流了淚……”他轉過臉看著苗凱和馮世寬,“你們在幾年前就給總理做過保證,要三年變麵貌,五年糧食翻一番。現在仍然這樣說!是不是過五年以後,還這樣說?同誌們,再不要光在嘴上喊口號了,要真正解決問題!照我看,現在最主要的問題是,‘四人幫’的那一套做法還在作怪……”苗凱和馮世寬連連地給高老點頭,表示完全同意老首長的意見。


    ---第四十八章


    第四十八章


    立秋前後,報紙和廣播就開始號召今冬明春要大搞農田基本建設。八月七日,《人民日報》專門為此發表了社論。


    田福堂的心裏立刻火燒火燎起來。春天的時候,他就想到要在今冬和明春在農田基建方麵大顯一下身手;不僅要震動原西縣,還要震動整個黃原地區。想不到中央和他想到一塊去了!田福堂感到驚訝的是,他的想法竟然和中央的想法不謀而合。


    這位農村的土政治家又一次自大地想:如果早年間他就能好好施展自己的抱負,說不定如今也象永貴一樣成為全國性人物了。


    不過,話雖這麽說,福堂自己也清楚,他不敢和陳永貴同誌相比。他田福堂能名揚黃原就不錯了。實際上,這個目標也不容易達到。眼下能人輩出,一個比一個想得大,一個比一個幹得大。他要引人注目,就要想更大的,幹更大的。


    可是怎樣幹呢?他一時也想不出個眉目。修梯田已經不算一迴事了;溝溝岔岔打幾個小土壩也弄不出個啥名堂。他站在自己的院子裏,望著周圍的山山峁峁,象孩子一樣突發奇想:如果能造出一種比山都高的推土機,一鏟子就能削掉一座山就好了;那用不了幾天雙水村就變成了小平原,恐怕他大寨的人都要跑到這裏來參觀呢!


    這不著邊際的荒唐想法把田福堂自己都逗笑了。他隨即嚴肅地轉迴到窯裏,一邊聞紙煙,一邊繼續盤算。就象詩人常有的那種情況一樣,田福堂突然來了靈感:能不能用炸藥把神仙山和廟坪山分別炸下來半個,攔成一個大壩,把足有五華裏長的哭咽河改造成一條米糧川呢?


    這想法使他異常興奮!一陣猛烈的咳嗽過後,他灰白的瘦長臉漲得通紅。他竭力讓自己平靜下來,以便對這個大膽的設想進行詳細的考慮。


    這的確是一件非凡之舉!神仙、廟坪二山合攏,築起一座大壩——恐怕起碼是石圪節公社最大的一座壩;一兩年後,哭咽河道就會淤成一道平川,雙水村就能增加幾倍的良田呢。


    到時產量別說過“綱要”,恐怕“黃河”和“長江”都擋不住!


    田福堂越想越激動。盡管這還隻是一個帶有浪漫色彩的設想,但他好象已經看見了幾年以後的壯麗美景。但是,深入一想,一連串問題緊接著就來了。不用說、炸山欄壩應該選擇最佳的地方;而最佳的地方也是最叫人頭疼的地方。廟坪山這麵沒有住人家,炸哪兒倒不成問題。可神仙山這麵,隻能在姓金的幾家人那裏動土——這地方是個窯的山嘴,與廟坪山的距離最接近。這樣一來,這幾家人就必須搬家。就是避開這山嘴,這幾家人恐怕也無法在這裏住下去了——十幾噸炸藥不把窯洞震垮才怪哩!


    好在不論怎樣選擇壩址,看來還不會傷到金家祖墳;如果讓那一片死人“搬家”,整個姓金的人家都會出來反對的。但讓那幾家活人搬家又談何容易!


    這山嘴上的兩大家中,金光亮弟兄三家還好說。他們是地主成份,恐怕不敢胡齪。難說的是金俊武弟兄三家——實際上最難對付的是金俊武一個人!要撬動這個人可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


    這樣一想,田福堂的情緒有點低落下來;他的宏圖大計一開始就遇到了嚴重的障礙。可他又不甘心放棄這個可以一鳴驚人的壯舉……在焦慮之中,田福堂想到了他的高參孫玉亭。


    他馬上打發放學迴家的潤生去叫孫玉亭到他家裏來。


    玉亭剛到,田福堂就很快把他引到隔壁窯洞去共同謀劃這件事。


    孫玉亭聽了田福堂的宏偉設想,馬上擊節叫好,對書記的雄才大略佩服得五體投地;同時意識到在這樣一場大戰中,他自己也能大顯一番身手了。


    緊接著,當書記把此舉的困難之處一一給玉亭擺出之後,這位高參倒沒把這些問題當個問題。


    他先對自己的統帥說:“革命事業從來不會一帆風順。我們要與天鬥,與地鬥,與人鬥,才能把農業學大寨搞好。大寨還不是鬥出來的嗎?”


    田福堂說:“這些道理我也懂。毛主席大概說過,具體問題要具體解決。首先這搬家問題就很具體。”


    “這問題不難解決。”孫玉亭說,“咱們在金家灣北頭給他們幾家箍新窯洞不就行了?


    一孔舊窯洞換一孔新窯洞,他們又不吃虧!”


    “人在老地方住慣了,恐怕不情願倒騰。”


    “咦呀!革命還能管他情願不情願呢?蔣介石情願到台灣去嗎?”


    田福堂笑了,說:“話可以這樣說,但這幾家人又不是蔣介石。”


    “怎?他金光亮弟兄幾個都是地主成份,難道他們敢拒擋農業學大寨運動?”


    “光亮弟兄幾個估計不敢反對,俊武和俊文的工作恐怕就難做了。關鍵是俊武!隻要他同意了,俊文沒什麽能耐。彩娥是個婦道人家,主不了大事。再說,俊斌就是活著,也是聽兩個哥哥的話……”“金俊武他有什麽理由反對?他自己是個共產黨員,又是大隊黨支部委員,本來就應該積極支持革命事業!”“你又不是不知道金俊武這個人。”田福堂提醒雄辯的玉亭說。


    “我看他不敢拒擋。破壞農業學大寨這頂帽子他金俊武不敢戴!”孫玉亭信心十足地說。


    在這樣的情況下,孫玉亭不屈不撓的革命精神往往能給田福堂很大的鼓舞。有時候,他心裏也嘲笑和瞧不起這位穿戴破爛的助手;但一旦他要幹件大事,他就離不開這位貧窮而激進的革命家強有力的支持。


    “那你看咱現在先從哪裏下手?”田福堂問孫玉亭。玉亭想了一下,說:“咱先開個幹部會。隻要幹部們思想統一了,群眾好辦。村看村,戶看戶,社員看的隊幹部!”


    在田福堂和孫玉亭拉談罷這事的第二天晚上,雙水村有點職務的幹部都被集中到了大隊部的辦公窯裏。田福堂興致勃勃地給大家談了他的宏偉設想。福堂談完後,孫玉亭裝出第一次聆聽書記的“哭咽河暢想曲”,馬上驚訝的讚歎了一番,並且借題發揮,長篇論述了這件事的“偉大意義”。這兩個人的“雙簧”演完以後,與會的人都沉默不語。誰也沒理由出麵反對。看來反對這行動,就等於反對農業學大寨。反對農業學大寨就等於反對革命。但是眾人又不好表態支持,因為所有的人都看見二隊長臉紅得象一塊燒紅的鐵。俊武蹲在下炕角悶頭抽煙,就象一顆一觸即發的炸彈。沉默了一會以後,孫玉亭挑釁性地問金俊武:“俊武,你的意見呢?”


    所有的隊幹部都把目光“唰”一下移到金俊武臉上,緊張地看這位強人說什麽呀。


    金俊武對孫玉亭惡毒地笑了笑,說:“我的意見是這工程太小了。農業學大寨嘛,象福堂哥說的,要想大的,幹大的。我看咱可以搞更大的,幹脆把金家灣和田家圪嶗兩麵的山都炸掉,把東拉河攔起來,幾十裏溝道就變成了一馬平川;那不光咱雙水村糧食能跨過‘長江’,全石圪節公社都能跨過哩!


    這樣不是對中國革命和世界革命貢獻更大嗎?”


    窯裏所有的人都被逗笑了。田福堂和孫玉亭兩個人臉也象金俊武一樣變得通紅。紅臉對紅臉,就象鬥陣的老公雞。田福堂硬忍著一肚子氣,盡量用平和的語氣說:“今晚上先把這問題提出來。當然有許多具體困難,罷了咱們再解決……”會議不歡而散。看來孫玉亭過於自信——事情並不象他推斷的那麽簡單。田福堂說得對,最大的絆腳石就是金俊武。


    田福堂又一籌莫展了。當然,他可以以革命的名義,強行實行他的計劃。但除非萬不得已,他不願意這樣做。不論怎樣,他生活在雙水村;不僅這一代,而且下一代也要和金家共處,因此不能結仇太深。最好一切都做得水到渠成,讓金家無話可說。當然,隊裏新箍的窯洞一定要比金家現在住的窯洞好。但就這樣,金俊武也不見得就同意搬家。金俊武如果不搬,那其他人的工作就不好做。


    正在田福堂再次陷入苦惱之時,不屈不撓的孫玉亭又給田福堂獻上一條“妙計”,把金俊武先撇在一邊,做其他幾家人的工作;隻要其他人都同意搬家,共產黨員金俊武還能再反抗嗎?


    這計策太好了!田福堂驚歎玉亭腦瓜子越鍛煉越靈敏。他說:“這是個好辦法!先從金光亮弟兄下手!我親自和他們談話!”


    玉亭說:“我給做彩蛾的工作!彩娥一同意,就把俊武家的缺口也打開了!”


    田福堂很快把金光亮和金光輝兩兄弟找來,不是商量,而是把大隊的決定通知了這兩個人。兩個地主成份的農民二話也不敢說,表示完全服從大隊的決定;什麽時候讓他們搬家,他們就什麽時候搬。


    但是,幾天以後,在原西城百貨二門市當售貨員的金光明,滿臉陰沉地迴到了村裏。他是接到妻子姚淑芳的信趕迴來的——淑芳在信中告訴了隊裏讓他們搬家的事。


    作為在門外工作的幹部,金光明雖然出身不好,但精神狀態不象他哥和他弟那樣什麽事都膽顫心驚。他現在窩著一肚子火氣趕迴家來,不想如此束手就擒。他氣憤的是,文化革命剛開始,孫玉亭就帶著村裏的造反隊把他家刨得一塌糊塗。現在,竟然連這麽個破牆爛院都保不住了,實在是欺人太甚!


    多少年來,他們弟兄三人為了死去的父親的罪過,一直象驚弓之鳥一般生活著,幾乎連出氣都不敢張大嘴巴;大人娃娃在村裏都好象比別人小了一輩。就這樣還不行,眼下又要把他們從住了幾十年的老地方趕出來!他現在迴來,準備找田福堂說一說道理。盡管他出身不好,道理總可以講吧?再說,“四人幫”打倒後,他已經感覺來,社會也許要有某種變化。


    他還不敢奢望把他們弟兄頭上的愁帽揭掉;但總感到這社會在某些方麵已經慢慢鬆動起來。


    光明迴到家裏後,還沒等他把自己的意見說完,他哥,他弟,他愛人,都勸他千萬不能這樣。這些已經被多少次運動嚇得喪魂失魄的人,紛紛勸說光明:這樣做並不能改變他們家的命運,反而會招致更大的災禍。既然不能改變隊裏的決定,還不如舉雙手讚成落個好表現。他哥金光亮對大弟說:“你圖個痛快,說完掙氣話屁股一拍就迴了原西城,我和光輝,還有淑芳,還有娃娃們,都要在這村裏活人哩……”金光明痛苦得一晚上沒合眼。為了兄弟,為了家屬,他隻好屈從了親人們的勸告,放棄了找田福堂評理的衝動。第三天,他垂頭喪氣地推著自行車,又返迴了原西縣城……與此同時,孫玉亭興致勃勃地趕到田福堂家裏,告訴書記說,他把王彩娥的工作做通了!


    田福堂喜出望外。想不到事情換一種方式解決,就能取得意想不到的結果。金俊武眼看就要孤立無援了!田福堂感到由衷地高興。他又不失時機地去了一迴公社,給上級領導匯報了他的打算。對於這樣一種學大寨的雄心壯誌,公社領導除過支持還有什麽其它說的呢!


    好,有了這把“上方寶劍”,他的腰杆子就更硬了!迴到村裏以後,田福堂索性不再做金俊武兩兄弟的工作,當下就準備召開社員大會,作緊急動員——因為現在就要抽調人力,在金家灣北頭箍新窯,以便到開工時把搬遷戶挪出哭咽河溝道。


    但副書記金俊山勸告田福堂說,最好還是先能做通金俊武兩兄弟的工作,然後再召開社員大會比較穩妥。他認為這樣強行逼迫金俊武兄弟,恐怕將來要留下後遺症;甚至說不定到時金俊武就是不搬家,反倒更纏手了!


    金俊山提出:讓他自己去和金俊武兄弟倆再談一談。田福堂考慮這樣也好,就同意了俊山的意見。他心想:隻要你金俊山攬這個工作,我田福堂才巴不得哩!再說,工作做通做不通,看來他金俊武拒擋不了革命的車轆滾滾向前!


    金俊山本來不願攬什麽事。但作為一個上了年紀的老基層幹部,覺得田福堂這種做法太過分了。革命也不能這麽個革法!怎能不經本人同意,就把人家住了幾輩子的家給踢踏掉?


    他也知道,盡管俊武是個強人,但最終還是不能拒擋田福堂實現他的雄心。他想說服這位戶家兄弟,與其反抗得不到結果,還不如順勢買個好。


    當金俊山來到俊武家,向俊文、俊武兩兄弟說明他的意思之後,金俊文先破口把田福堂和孫玉亭臭罵了一通。金俊武黑喪著臉,對金俊山說:“俊山哥,我知道你是好意。但田福堂和孫玉亭欺人太甚了。我這個家已經夠倒黴了。俊斌為隊裏送了命,現在又要砸先人傳下來的幾孔窯洞,這不是讓我家破人亡嗎?我就是不挪窩!看他田福堂能怎樣?老虎吃人還要擺順吃哩,我不信他田福堂就能把我一口吃掉!”金俊山沉默了一會,然後說:“兄弟,你說的都在道理上。可是俗話說,好漢不吃眼前虧。俗話還說,能硬能軟,方為好漢。你兄弟倆聽老哥一句話,還是不要強牛頂到牆。再說,金光亮三弟兄都同意了,你家俊斌媳婦也同意了,你們再要堅持,到時田福堂匯報到上麵,人家把你們當破壞農業學大寨的典型抓,這樣你們就劃不來了。


    “你們再好好想想!老哥都是為你們好,要不,我也不願為這些事費口舌;你們知道,我雖然也算隊裏的領導,但聾子的耳朵,隻是個擺設……”金俊山一翻苦口婆心的勸說,顯然使這兩兄弟為他的誠心所感動了。唉,俊山哥說的也都是些實話。世事啊,把人逼到了這樣一種地步!歸根結底,他們都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怎麽可能和社會的大潮流對抗呢?


    兄弟倆先後歎了一口氣,都深深地埋下了頭。金俊文吸了吸鼻涕,竟然忍不住嗚咽著哭開了。


    金俊山安慰他們說:“你們也不要太傷心了,把世事看開些。人活一生,都得經許多愁腸事啊!我知道你們的心理,老地方住慣了就有了老感情;再說,這是先人手裏傳下來的……“不過事到如今,也就隻能受委屈了!俊武,我知道你不願給田福堂下臉,那就讓我給他傳個話,說你們也同意了……”金俊山見這兄弟倆仍然埋著頭,不再言傳,就知道他們默認了他的建議,因此就從俊武家告退了。


    田福堂聽金俊山說,金俊武兄弟倆終於同意了搬遷,高興得嗬嗬地笑了。


    他對金俊山說:“我知道俊武是個明事理的人,他最終肯定會同意的。咱們一定把新窯洞給他們箍好。哈呀,這事擱在誰頭上都一樣嘛!鳥都戀舊窩哩,更不用說人了!我完全能理解俊文俊武的心情兒……”幾天以後,雙水村大隊在小學校的院子裏召開了全體社員大會。田福堂在會上作了關於炸山打壩的緊急動員講話。


    會後,立刻抽調村裏的匠人,開始在金家灣北頭為將要搬遷的六戶人家箍新窯。同時,決定讓孫玉亭負責賣掉大隊的幾萬斤儲備糧,用這錢到縣水利部門購買炸藥。等秋莊稼一收割完,雙水村就準備幹這件驚天動地的大事呀!


    ---第四十九章


    第四十九章


    金俊武在廟坪後山犁完麥地,讓其它人吆上牲畜先走了。他自己钁把上扛著一捆子犁地翻出的柴草,一個人慢慢下了山。


    幾天來,他心裏一直象揣著一塊硬邦邦的石頭。他在大勢壓迫之下,隻得同意從祖傳的老家裏搬出來。但他對田福堂和孫玉亭的怨恨卻越積越深了。


    說實話,他不是懼怕這兩個人;而是懼怕落個破壞農業學大寨的罪名。不論怎樣,在這件事上,田福堂和孫玉亭逞了強。他金俊武眼睜睜地讓人家的腿從自己頭上跨過去了。他媽的,他咽不下去這口氣!


    他扛著這捆子柴草,在廟坪山的梯田小路上一邊走,一邊難受而氣憤地想著這件事。時令已接近白露,不多日子就要收割秋莊稼;莊稼一收割完,他們就要搬家了。一想到要離開自己從小住大的家,金俊武的胸腔裏就一陣絞疼。


    現在,他從廟坪山走下來,到了哭咽河岸邊的一個土台子上。


    隔河就是他的家。一擺溜九孔接石口窯洞,被兩堵牆隔成了三個院落。中間三孔窯洞住著他哥俊文一家;他和俊斌家分住在兩邊的院落裏。俊斌家靠後邊不遠的地方,是金光亮弟兄三家。他家這麵不遠的地方是金家祖墳;然後是學校和緊挨著的一大片高低錯落的村舍。


    在整個金家灣這邊,他們家和金光亮家自成一個單元。米鎮已故米陰陽當年給金光亮他父親看宅第,說這地方是雙水村風水最好的地方,因此老地主獨霸了這塊寶地,不讓村裏其它人家在這裏修建住舍。他父親當年是前後村莊知名的先生,看在這個麵子上,光亮他爸才破例讓他們在這裏修建了這院宅子。為修這院落,父親把祖上和他自己積攢了大半輩子的銀元全部花光了……現在,這份飽含著先人血汗的老家當,將在他們這不孝之子手上葬送了!


    也許隊裏新箍的窯洞比這窯洞強,可九孔舊窯洞維係著他們和先人的感情;對於後人來說,這裏就是他們生活和生命的根之所在。現在,他們深植在這裏的根將被斬斷,而要被移植到新土上了。多麽令人痛苦啊!


    壯實的莊稼人金俊武兩腿發軟了。他索性把肩頭上的這捆柴草扔到地下,自己也跟著一撲踏坐下來,兩隻鋼鈴般的大眼睛裏充滿了憂傷。他把憂傷的眼睛投照到對麵的祖墳地上。


    第六棵柏樹左邊的第二座墳,就是他父親的長眠地。他父親下麵的那座新墳,埋著去年去世的俊斌。陰間和陽界一樣,俊斌旁邊給俊文和他留出了一塊地方;死後他弟兄三個還並排住在一起。金俊武難受地想:他對不起死去的父親和弟弟……淚水忍不住從這個四十出頭,強壯得象頭犍牛一樣的莊稼人眼裏湧出來了。


    坐了一會,金俊武用搭在肩膀上的毛巾揩了揩臉,準備扛著柴草迴家,忽然看見正在井子上擔水的俊文擱下桶擔,煙鍋挖著煙袋,從土坡的小路上向他這裏走來。俊文顯然是找他來的,他就隻好等著他哥上來。


    金俊文上了土台子,在弟弟旁邊坐下來,也沒說話,把自己的煙鍋點著,然後把煙布袋給俊武遞過來。金俊武在他哥煙布裝裏挖了一鍋煙,兩兄弟就吧、吧地抽起來。過了一刻,俊文望了弟弟一眼,嘴張了張,想說什麽,但又沒說出來。


    俊武看著他哥,等待他開口。


    俊文知道弟弟看出他有話要說又沒說出來,就隻好開口說:“孫玉亭那龜子孫又跑到俊斌家去了……”血一下子湧上了金俊武的腦袋。他知道他哥的這句話裏包含著什麽意思。


    實際上,俊斌死後不久,金俊武就隱約地感覺到,他的弟媳婦和孫玉亭之間發生了一些微妙的事。作為一個精明人,他知道事態將會怎樣發展;作為一個當哥的,他又對這事態的發展無能為力。


    到後來,彩娥和孫玉亭的關係已經成了公開的秘密。他知道全村人早已背著他家的人,議論成了一窩蜂。但他除過氣得肚子疼外,沒有任何辦法。


    沒辦法!彩娥是個風騷女人。俊斌活著的時候,仗著他在村裏的悍性,沒人敢來騷情;彩娥自己也不敢胡來。俊斌一死,這女人就膽大了。


    話說迴來,一個三十出頭的女人,沒個男人也的確是個問題。金俊武知道,彩娥遲早總得尋個出路;但在沒尋出路之前,不能敗壞金家的門風啊!他希望彩娥要麽出金家的門,另嫁他人;要麽光明正大招個男人進門。不論其中的什麽方式,這都合乎農村的規範。反正俊斌已經歿了,也沒留下個後代,這些都不會使他們過分難腸。但是,這女人放下正道不走,專走見不得人的歪路。如果是舊社會,他弟兄倆說不定把這個下賤貨拿殺豬刀子捅了。可這是新社會,他們沒辦法懲罰她,隻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金俊武本來想,彩娥既然在俊斌入土不久就無恥地失節,那麽還不如趕快去另嫁男人。但是,這女人硬要把騷氣留在金家的門上,遲遲沒有改嫁的跡象。更叫他們弟兄氣憤的是,她竟然和他們最痛恨的孫玉亭勾搭在了一起,並且背叛性地表態同意搬遷家庭……金俊武聽他哥說了那句話後,半天沒言傳,不由朝河對麵俊斌家的院子瞥了一眼。那院子此刻空蕩蕩,靜悄悄。從前,勤勞的俊斌就是中午也不休息,在院子裏營務蔬菜。現在,那塊當年叫村裏人羨慕的菜地,已經一片荒蕪。好吃懶做的王彩娥連院子也不打掃,到處扔著亂七八糟的雜物。此刻,她正封門閉戶,和那位死狗隊幹部一塊廝混……弟兄倆各懷著惱怒沉默了一會以後,金俊文又開口說:“咱這門風被糟塌成這個樣子,再不能忍受了。幹脆把孫玉亭那小子扣在窯裏捶一頓,把他的腿打折一條再說!”金俊武繼續沉默了一會。然後他說:“我和你一樣氣憤。隻是俗話說,家醜不可外揚……”“早揚到外麵了!”金俊文氣得頭一拐。


    “別人議論那是另外一迴事。自己鬧騰,等於是把這頂騷帽子自己扣在了自己的頭上。”


    “那你說就這樣白白叫人家糟踐?”


    “你能不能叫我桂蘭嫂去探問一下這下賤貨,看她有沒有什麽正經打算?如果能盡快尋個出路最好。唉……”金俊武喪氣地歎息了一聲。


    “這就是你的辦法?虧你還在村裏落了個強人名!這就是你的悍性!”


    金俊文向來都是尊重弟弟的;現在由於氣憤,竟忍不住挖苦起了俊武。


    “哥!”金俊武眼裏含著淚水,一時竟然不知對他哥說什麽。


    金俊文顯然對弟弟這種甘願忍受屈辱的表現很不滿意。他一下子站起來,說:“這事你不管我管!我不能叫外人看咱家的笑話!哼,金家死了一個人,但沒死光!有的是漢子!”


    金俊文丟下他弟弟,臉色陰沉地一擰身就走了。


    金俊武一個人呆坐在土台子上,不知如何是好。


    這時候,他看見興致勃勃的孫玉亭,正從王彩娥住的窯洞裏出來了;彩娥一直攆著把他送到大門口。兩個人招手晃腳地告了別,孫玉亭就象個竊賊似的一溜煙出了哭咽河,向廟坪的小橋那邊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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