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玉亭從田福堂家出來後,已經快到吃午飯的時候。他也沒迴家去,穿著那雙綴麻繩子的爛布鞋,絞著兩條腿匆忙地向後村頭他哥家走去。


    玉亭一路上很激動。他又一次感到自己在雙水村是個舉足輕重、有智有謀的人物。連田福堂都感到頭疼的問題,他孫玉亭三下五除二就迎刃而解了。不用說,福堂將因此而更會器重他的。不論是從政治上還是其它方麵說,他想他當然是雙水村革命事業的接班人。將來福堂和俊山年紀大了,就看他帶領雙水村人民,繼續沿著毛主席的無產階級革命路線前進哩!


    另外,他還高興的是,在村裏辦個初中班,他哥家的少平也能到學校去教書。


    作為村裏學校的貧管會主任,孫玉亭一直為貧下中農沒有占領這塊教育陣地而感到很痛心。金光明的老婆姚淑芳,一天穿戴得象個資產階級小姐,怎麽能教育好貧下中農的後代?


    隻是她屬於公派教師,他把這女人沒辦法。他前幾年曾跑到公社找教育專幹,讓他把姚淑芳調到外村去。但專幹不同意,說姚淑芳家在雙水村,生活和各方麵都比較方便,又是一個教齡不短的老師,沒理由把人家調開。他也就再沒辦法了。另一個教師金成,仗著他爸是大隊副書記,本人又在學校負責,也常不把他孫玉亭放在眼裏。他知道,姚淑芳和金成雖然表麵上尊重他這個貧管會主任,但心裏都瞧不起他。哼!我孫玉亭除過缺吃少穿外,什麽地方不如你們?共產黨員!貧農成份!怎?


    孫玉亭一路走,一路莊嚴地想:雙水村資產階級把持教育陣地的曆史就要結束了。再說,潤生和少平不僅是貧下中農子弟,還是自家人,他這個貧管會主任就再不會象晁蓋一樣被架空了!


    玉亭走得緊急,又用腦子,雖然天氣冷,但額頭上卻滲出了汗水。


    他上了他哥家的小土坡,臉上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知道他哥一家人聽到這消息,一定會很感激他,而且也會另眼看待他了。哥!別以為玉亭光知道連累你們,吃你們一碗飯,抽你們幾袋煙。我在大事上給你們幫大忙哩!哥,你說你早年間供我念書,後來又給我娶了媳婦;可我也幫你娶了個不要財禮的兒媳婦嘛!現在我又把少平拉扯到學校去教書,這該把欠你的情補上了吧?


    孫玉亭進了他哥家的門,看見除過他的老母親和大嫂外,其餘五個人都出山勞動還沒有迴家來。他大嫂正在鍋灶上忙著做飯。老母親坐在一堆被褥裏,手裏拿些白藥片,用手指頭撥拉著一顆一顆細心地數著。


    他不想先把這事給大嫂說——等其他人迴來再說。


    他於是就費勁地把那雙爛鞋脫在腳地上,上了他哥家的土炕,坐在他媽身邊。


    老母親心疼地用瘦手摸了摸小兒子的破棉襖,說:“這麽單薄,你冷呀!叫你媳婦再給你絮上一點棉花……”玉亭對他媽說:“家裏連一點舊棉絮都沒了。”“那你把我那個舊棉襖拿迴去,拆了給你絮上……”老母親難過地揩了揩自己的紅眼。


    這時候,在鍋上忙著的少安媽說:“我們還剩點舊棉花,罷了你拿去。”


    “能哩!”玉亭馬上應承了下來。他今天在這家中理直氣壯。既然給他,那他就要。而且今天這頓午飯,他也就不客氣了——他把鞋脫在腳地上,就是準備在這裏吃飯的。


    不一會,他哥,少安兩口子,少平和蘭香,都先後進了家門,窯裏頓時亂紛紛地擠滿了人。他哥和少安兩口子進門還給他打了個招唿,但少平和蘭香就象沒看見他一樣。


    盡管大家都沒顯出什麽特別的熱情歡迎他,玉亭也不計較。他常來哩,這家人已經習以為常了。但他想,必須在吃飯前把他準備讓少平當教師的事,說給這一家人聽!否則,他就不好意思四平八穩坐在炕上吃這頓飯——他知道鍋裏沒給他做進去;他吃了,他哥家就有一個人沒飯可吃。


    他等大家都聚在窯裏時,就很快把他想方設法在村裏辦初中班,準備讓少平去當教師的事,給他哥一家人敘說了一通。


    不出他所料,一家人都馬上開始為這消息而興奮起來。


    哈呀,這事當然應該高興!要是少平教了書,兩個假期不算,一年就能掙二千六百工分,公社一個月還補助六塊錢呢!要是假期裏出工勞動,隊裏還單另給記工分。這樣下來,一年比一個最好的勞力都掙得多!要是少平當社員,恐怕一個工評八分就到頂了——還要好好賣勁幹活才行呢!少安問二爸:“這事大隊開會研究了沒?”


    “還沒哩。估計問題不大!貧管會肯定能通過。支部五個人,福堂和我當然沒問題。海民不會反對。金俊山他不好意思反對;他兒子可以教書,難道福堂的兒子就不能教嗎?主要反對的人,大概會是金俊武。不過,黨的原則曆來是少數服從多數,他一個人反對也不頂事!”


    孫玉厚老兩口沒有想到,他們的這個弟弟能給他們幫這麽大的忙。看來,家裏有個人在大隊負責,還頂事哩!


    少安也為自己的弟弟能教書感到高興。他知道少平在學校多年,盡管不是嬌慣出來的娃娃,但一時也怕適應不了繁重的體力勞動。再說,有個當教師的,全家人也體麵一些——難道他們一家人天生都要讓黃土弄得灰頭灰腦嗎?


    孫少平更為這消息而激動。他不是慶幸逃避勞動,主要是教書能有時間看書看報。另外,他不僅能頂一個全勞力掙工分,一年還有七十二元的補助費,可以為家裏還一些帳債。


    孫玉亭報告完這振奮人心的好消息,就心安理得在大哥家吃了一頓中午飯。然後他把自己空癟的煙布袋補充滿,胳膊窩裏夾著大嫂給他的一卷舊棉絮,拖拉起爛鞋就很有精神地迴了家。


    晚飯以後,玉亭把其餘幾個貧管會委員找到自己家裏,研究辦初中班的事。幾個委員大都是田家圪嶗這麵的——金家灣那麵除過幾家人外,貧下中農很少。


    不用說,孫玉亭的提議三秤二碼就通過了。


    為了趁熱打鐵,田福堂和孫玉亭商量,第二天晚上就緊接著開大隊支部會討論。


    孫玉亭分析得完全正確。支部會上,田海民不反對,金俊山不好意思反對。隻有金俊武一個人不痛快。俊武是個精人,他也不直接反對,開始時還說:“這當然是件好事嘛。如果咱們辦了初中班,村裏的娃娃就不要跑路去石圪節上學了,大隊也再不要給石圪節中學出錢……”田福堂和孫玉亭還沒來得及為金俊武的話高興,這家夥就調轉了話頭:“不過,咱村眼下就辦初中,條件恐怕不行。旁的不說,教室哩?現在擠得滿滿的,增加一個班,在什麽地方上課?”


    大家都瞪起眼,被金俊武問住了。


    田福堂想了一會,說:“豬場有一孔窯洞哩,要不,把一年級的碎腦娃娃搬到大隊豬場去,騰出窯來讓初中班上課。”“人娃娃和豬娃娃住在一塊,這恐怕……”金俊武臉上露出嘲諷的笑容。


    “大隊豬場就丟下兩口老母豬,幹脆賣了!”孫玉亭說。


    “當然可以!”田福堂立即接上孫玉亭的話碴。


    金俊武看來無力再改變這個形勢了。大家都不反對,他一個人反對也的確不頂事。他雖然明白這是田福堂和孫玉亭為自家人撈好處,但沒辦法拒擋他們。他心想,這樣一來,學校四個教師,就有三個是大隊領導人的親屬了——沒辦法,他的娃娃沒長大嘛!


    金俊武盡管心裏很不痛快,最後也隻好勉強同意了。


    於是,春天開學以後,雙水村就辦起了初中班。高中畢業迴村的田潤生和孫少平,走馬上任,到學校當了教師。


    ---


    鄉諺:強扭的瓜不甜。


    李向前結婚以後,才真正體驗到了以上這句俗話的滋味。


    自從婚禮儀式一結束,他的不幸就開始了。結婚雖然已經幾個月,但他還是等於一個光棍,實際上,這樣一種夫妻生活,還不如他打光棍。光棍沒有女人的溫暖,但也不要受女人的折磨。


    從洞房花燭之夜起到觀在,他用盡了甜言蜜語,甚至下跪乞求央告,潤葉死活不和他同床。每天晚上,她不脫衣服,在牆角的一張小床上獨自睡覺,而把他一個人丟在那張漂亮的雙人床上。兩個人就象陌生的路人住在同一個旅館裏。李向前夜夜倒在床上流淚、歎息;他真想大聲狂叫,又想用拳頭把所有的東西砸個稀巴爛……剛結婚的時候,向前以為這是潤葉怕羞——大概所有剛結婚的姑娘都是這樣。於是他就原諒了潤葉的反抗,並且還在內心責備自己操之過急。因此,他晚上強迫自己安分守己地睡在大床上。他想,也許過一段時間,他就會得到妻子的溫存——他耐下心等待著這一天的到來……雖然父母親都是領導幹部,但李向前沒有一點從政的素質。他喜歡於一種自在的體力活。他在小時候就迷上了開汽車,覺得這工作可以走南闖北,也沒人成天跟在身邊指手劃腳。他想走就走,想停就停,兩隻手把著方向盤,可以隨心所欲把一個龐然大物擺弄得象一隻綿羊一般乖順。司機工作雖然餐風飲露,很辛苦,但人心情暢快呀!


    高中畢業後,他父親想讓他在縣革委會機關當幹部,但他堅決不幹,而給縣供銷社的一位老司機當了助手。在這方麵,他表現得心靈手巧,又能吃下苦,因此不到一年功夫,就考取了駕駛執照,獨立開車了。就象實現了一個美夢一般,李向前完全沉醉在了自己的職業中。對待汽車,他一點也不馬虎,哪怕為了洗幹淨一個螺絲帽,他可以把飯丟下不吃。汽車在他的眼裏是有生命的。就象愛馬的人看見自己的坐騎一樣,他每次向自己的汽車走去的時候,心裏就有一種抑製不住的激動和亢奮,甚至要溫柔地把這個鋼鐵家夥撫摸一下。


    當然,在其它方麵,他也是一個平平凡凡的普通人。他不愛看書,也不關心多少正經八板的社會大事。他喜歡聽軼聞趣事,和同行東拉西扯地編一些不上串的話。有時候看起來見識很廣,但實際上說的都是些沒名堂的事。除過汽車行道,對吃、穿、用的東西他也很在行;炒一手好菜,知道什麽衣服正流行,並且極其關注新出現的日用產品。有些玩藝兒他已經用了多時,可原西縣的人還沒聽說過,比如電動刮胡子刀等等。


    但這個身體略嫌發胖的青年,心腸倒並不壞。他不象他這個行道的有些青年,動不動打架生事,或者時不時在公路上演出一些惡作劇來。李向前本質上是個本份人。他隻是在吃、穿、住和開汽車這幾個範圍內兢兢業業而又精精明明地奔波操勞,其它範圍的事他沒什麽興趣。


    但是,這一切方麵所用的心思加起來再乘以二,也抵不上他對田潤葉所用的心思。這沒有辦法,一個男人一旦迷上了一個女人,就覺得這女人是他的生命,他的太陽。除過這個女人,世界上所有的女人都暗淡失色了。為了得到這女人的愛,他可以付出令人難以想象的犧牲。甚至得到的不是愛,而是鄙視和汙辱,心裏也很難為此而悔恨自己。正如兩句信天遊唱的——我愛我的幹妹妹,狼吃了我也不後悔……經過很長時間的不屈不撓的追求,李向前終於如願以償地和潤葉結了婚。就象當年他終於開上了汽車一樣,他覺得這又是把一個美夢變成了現實。


    他是多麽愛她啊!她身上的一切在他看來都是完善無缺的,簡直可以說是個天仙。


    但這位“天仙”雖然已經和他同宿一房,可好象仍然還在天上。現實又無情地變成了一個美夢——他不能把自己所愛的人摟進自己的懷抱!


    當他耐下心安分守己地睡在床上好多天以後,他的妻子還沒有“克服羞怯”,仍然獨個兒睡在牆角的小床上不理他。李向前苦惱得實在沒辦法了。


    他突然想:幹脆讓我離家一段時間,讓潤葉一個人呆著。在她這段獨處的時間裏,也許就會開始想念他,盼他迴來。當他再返迴家時,不要他去找她,她自己說不定就會迫不及待地撲入他的懷抱。


    這個帶有浪漫色彩的想法,使李向前很興奮。就象要實行一個精心的計劃一樣,他打點了一點行裝,找了個借口,就一個人走了北京。他父母直到現在,也並不太清楚自己兒子的不幸,隻是覺得兒子新婚不久,就一個人去外地出差,多少有些不合情理。他們曾勸說他把潤葉也一塊帶上去玩;但向前說他妻子身體不舒服,就不一塊去了……李向前到了北京以後,找了個旅館住下。他也沒開車,又沒什麽具體事,幾乎完全是要白白地熬過一段時光。


    他就象自己給自己判了個有期徒刑,在這裏屈指計算著刑滿釋放的那一天到來。日子過得多麽平靜,什麽事情都沒有。可他的心如火焚,如油煎,真的就象一個囚犯坐牢一般難熬,白天,他拿著一張月票,從一輛公共汽車上跳下來,又上了另一輛公共汽車。首都所有的名勝古跡都去了兩次以上。


    那一晚上,他躺在旅館的床上,象通常一樣,翻過身調過身睡不著。他又迴到了自己的家……現在,他似乎看見潤葉已經拆掉了牆角的那張小床,把自己的被褥抱到了雙人床上,和他的被褥摞在一起。兩隻枕頭也親密地緊挨在一起了。潤葉腰裏束起了一件叫人心疼的小小的印花布圍裙,正在拿一把笤帚把雙人床單掃得幹幹淨淨。爐子的火正旺,房間裏暖烘烘的;爐上的鐵壺冒著水蒸汽,發出輕微的噝噝聲。她現在坐在爐邊的小凳上,正給他洗衣服,兩隻小巧的手在肥皂水裏浸得通紅。她突然停止了揉搓衣服,坐在小凳上發起了呆。她一定是想起了他。是的!你看她都不洗衣服了,站起來衝掉了手上的肥皂沫,慢慢地踱到那個小窗前麵來,對,小窗正是朝北開的。啊啊!她是在向遙遠的北方眺望呢!看她的嘴唇在微微地翕動——那一定是在喃喃地念叨著他的名字,唿喚他趕快迴到她身邊來……李向前熱淚盈眶地沉浸在自己的幻覺中。不,他不認為這是幻覺。這一切都是真的!


    他於是在第二天懷著無比激動的心情,在西單,在東單,在前門大街,在王府井,跑來跑去買了一整天東西。他主要是給潤葉買衣服。他把身上帶的錢,除留夠路費以外,全部都買了東西,裝滿了一個大箱和一個小箱。大箱裏全是給潤葉買的衣服和日用品,小箱裏是給他家和潤葉家的老人買的禮物。


    他提著這兩箱東西,就象多年在外的遊子要迴到親人的身邊,坐完火車,又坐汽車,恨不能長上翅膀,飛迴到原西縣城。跟淚在眼眶裏旋轉著,幸福的情感如同電流一般不時在全身通過,使他忍不住想咧開嘴哭上幾聲。


    他在省城下了火車後,就給潤葉拍發了一封電報——我於x月x日坐汽車到請接前本來到原西車站後,離家也就不太遠了,他自己可以提著箱子迴家。但他覺得還是應該給潤葉打個電報。否則,她說不定要埋怨他不讓她到車站來接他。


    當汽車快要到原西城的時候,李向前臉燙得炭火一般;並且能聽見自己“咚咚”的心跳聲。農嚐機械廠、銀行、副食公司、林業站、自行車修理部……前麵就是汽車站!他早已把頭從車窗裏探出來,在車站門口的人群中尋找那張親愛的臉——到現在還沒發現……直到下了汽車後,李向前還沒見潤葉的麵。他想大概潤葉以為汽車不會這麽早到,過一會才來。


    他於是就把兩隻皮箱放在地上,等待自己的妻子。本來他可以提起箱子很快就走到家。


    但他固執地認為,潤葉要來接他。他不能讓自己的妻子失望!


    但是,過了好大一會功夫,車站上的旅客和接人的親友都走光了,還不見潤葉來。


    現在,在候車室外麵的土場子上,隻剩下他一個人孤零零地站著,陪伴他的還是那兩隻皮箱。


    向前又想,可能潤葉沒接到電報——他現在多麽希望是郵電局出了差錯!


    因為潤葉沒有來車站,向前隻好自己提著兩隻皮箱,向家裏走去——他結婚後住在運輸公司的家屬院。


    一路走著的時候,向前盡管已經受了點打擊,但並不沮喪。他反而又責備起了自己:是的,這麽幾步路,他不該打電報讓潤葉來接他。說不定潤葉有事忙著,或者正在家裏給他準備洗臉的熱水和飯菜……他終於走到了自家的門前。心狂跳著,把兩隻皮箱放在腳下,然後舉起微微抖著的右手敲了一下門。


    沒有動靜。他想,潤葉大概是和他開玩笑哩!等他自己進了門,她說不定就會從大立櫃或門背後突然出現在他麵前,用胳膊勾住他的脖子,在他的臉上吻一下……他從身上摸出鑰匙,打開了門。


    他呆呆地怔在了門口,頭上頓時象被人狠狠打了一棍。


    他看見,家裏空無一人。一切都還是原來的樣子。他的床上,仍然是一個枕頭一床被子;牆角的那張床也是老樣子。家裏冷冷清清,爐子裏沒一點火星。


    他拖著兩條沉重的腿,走進了房子,把兩隻皮箱扔在了腳地上;他自己也一撲踏坐在兩隻皮箱中間,抱住頭痛哭起來。命運啊,竟如此殘酷無情!


    一刹那間,狂怒的火焰驟然間在這個絕望的人心中熊熊地燃燒起來。他發瘋似地跳起來,兩腳就把地上的那隻大皮箱踩癟了。他把那一件件花花綠綠的衣服從箱子裏扯出來,兩隻手拚命地使著勁,把這些衣服都撕成了一些碎布條,扔得滿地都是。


    做完這件粉碎性的工作,李向前就連鞋也沒脫,倒在自己的床上,蒙住頭睡了。


    他當然不可能睡著,隻是在被子裏無聲地啜泣著。


    不知什麽時候,他聽見妻子迴家來了。他仍然在床上蒙頭大睡,連動也沒動,象具活屍。在一陣沉靜之後,他聽見她在收拾地上他撕碎的東西。他的心又一次怦怦地狂跳起來。


    他多麽希望潤葉來到他床邊,對他說,她對不起他,請他原諒她……一直到了夜間,他盼望的一切都沒有發生。他現在知道,她已經上了她的床,睡覺了。


    再也忍受不住了!他一下子從自己的床上跳下來,走到牆角她的床邊,一把將她的被子揭開,然後就用兩隻握方向盤的鐵鉗船的手,把她上身的襯衣和乳罩撕得粉碎。他臉上先是挨了一記耳光,然後又被狠狠抓了一把,火辣辣地疼。他不管這一切,隻是瘋狂地抱住她,開始撕她的褲子。兩個人在黑暗中拚命地廝打過來——在這萬般寂靜的黑夜裏,李向前要強奸他的妻子了!


    經過一陣劇烈的搏鬥後,強奸未遂。他和妻子都傷痕累累,兩個人幾乎都要暈死過去。


    向前突然放開妻子,一下子跪在她床前,痛哭流涕地說:“原諒我吧!我對不起你!我錯了!我再也不會這樣了……”他說完這些話,就站起來,打開家門,搖搖晃晃地向外麵的黑暗中走去……三天以後。田潤葉已經從床上起來了。她拖著疼痛的身子,勉強換了一身衣服,梳了梳自己喜雀窩一般亂蓬蓬的頭發。李向前那晚上出走後,再也沒有迴來。


    三天來,她幾乎沒吃什麽東西;臉色蠟黃,眼窩深陷,就象剛從地獄裏迴到人間一般。


    此刻,夜幕又一次籠罩了大地。窗外,星星在藍天上眨巴著眼睛,張望著人世間這個不幸的小房屋。


    她呆呆地坐在床邊。腦子是雜亂的,又是空泛的。她聽見門外“咚!”地一聲響。什麽聲音?她懷著恐懼站起來輕輕開了一點門縫。


    她看見,李向前象死人一般橫在門口。一股強烈的酒味撲鼻而來。


    她閉住眼,沉重地歎了一口氣,然後就彎下腰,把這個爛醉如泥的人往房子裏拖——門外一夜肯定會把這個醉漢凍死的。


    本來已經沒一點力氣了,但她仍然拚命把這死沉沉的軀體,拉到了房中的腳地上。李向前已經醉得不省人事,身上、臉上和頭發上都糊滿了肮髒的嘔吐物,發出一股刺鼻的臭味。


    她現在開始連扯帶剝,把他的髒外衣扔在一邊。但她無論如何再沒有力氣把他弄到床上去。她幹脆把他大床上的被褥拉到地下鋪開,把這個沉重而失去知覺的人硬拖進去。她給他蓋好被子,又看見他臉上也糊滿了泥土和髒物,就拿熱毛巾給他擦幹淨。她安頓他睡下後,就拉滅電燈,迴到她的小床上睡了……第二天早晨,李向前醒來後,看見他睡在腳地上,身上還蓋著被子。老半天,他才迴憶起這以前的種種事情。他現在明白,他躺著的這個舒適而暖和的安樂窩,是潤葉為他搞的。


    他的心“唿”一下熱了!


    他立刻從地上跳起來,衝動地向妻子撲了過去。


    在他還沒來得及摟住她的時候,他的臉上就“啪”地又挨了一記耳光。


    他象木雕一般呆立在腳地上,看見妻子把收拾好的一個提包拎在手上,連看也沒看他一眼,就打開門頭也不迴地走了……


    ---第四十六章


    第四十六章


    如果不查看有關的統計數字,誰能想象來黃土高原的千山萬壑中,究竟有多少個村落和人家呢?旅人們!你們也許跑了不少路,但對這塊和陽光同色的土地所留下的印象,恐怕仍然是豹之一斑。


    黃土,這個名詞在中國的史籍中早已有之。地質學研究表明,黃土是第四紀陸相黃色含石英、長石、雲母等六十多種礦物的鈣質膠結而成的粉砂質土狀沉積物。在占全球陸地十分之一的黃土覆蓋麵積中,我國包括陝西、山西、甘肅、青海、寧夏、河南、內蒙七省(區)麵積就達五十九萬平方公裏;分布之廣,堆積厚度之大,類型之完整,為世界所罕見。在我國,自西北向東南,戈壁——沙漠——黃土,依次呈帶狀序列分布,因而在黃土成因史上,被認為是由風力遠距離搬運而來。另外還有水成和成土作用的不同學說。由於黃土堆積物中蘊含著豐富的第四紀信息,有關的科學工作者往往有意識地把黃土作為一個獨特的研究對象——第四紀代表地球發展史上最新的一個紀。


    因為黃土具有垂直節理發育、間隙性大和濕陷性等特點,所以遇水很容易流失、滑塌和崩解。在漫長的二三百萬年間,這片廣袤的黃土地已經被水流蝕割得溝壑縱橫,支離破碎,四分五裂,象老年人的一張粗糙的皺臉——每年流入黃河的泥砂就達十六億噸!


    就在這大自然無數黃色的皺褶中,世世代代生活和繁衍著千千萬萬的人。無論沿著哪一條“皺紋”走進去,你都能碰見村落和人煙,而且密集得叫你不可思議。那些縱橫交錯的細細的水流,如同瓜藤一般串連著一個接一個的村莊。荒原上的河流——生命的常青藤。有的村莊實在沒辦法,就被擠在了幹山上;村民們常年累月用牲口到溝道裏馱水吃,要麽,就隻能吃天上降落的雨水了。在那些遠離交通線的深山老溝裏,人們談論山外的事,就如同山外的人議論國外的事一樣新鮮。據《黃原報》的一則消息報道,某縣一個偏僻村莊的幾十戶人家,竟然沒有一個人見過鍾表!此種落後狀況,恐怕讓加西亞·馬爾克斯筆下的“馬孔多”的居民們都會大為驚訝的。不用說,這樣的村莊,別說縣裏的幹部,就是公社幹部,通常也從不去踏個腳蹤……一個星期以來,田福軍已經走過三個這樣的“死角”村子了。他不是專門來這些地方解決問題的,而是自己臨時決定進行這次不在原工作計劃內的造訪。


    一個星期前,他到全縣最偏遠的後子頭公社來檢查工作,在偶然中發現這公社有四個村子,公社幹部們兩眼墨黑,根本不知情——他們竟然沒一個人去過這幾個地方。據了解,去這些村莊別說汽車,連自行車都騎不成;就是步行,也要翻山越溝在羊腸小道上走整整兩天才能到達。


    田福軍對後子頭公社的這些工作狀況非常生氣。他不要公社幹部陪同,決定自己一個人步行到這幾個被遺忘的村莊去看看。


    已經看過的三個村子,情況十分令人震驚。缺吃少穿是普遍現象。有些十七八歲的大姑娘,衣服都不能遮住羞醜。一些很容易治愈的常見病長期折磨著人;嚴重一些的病人就睡在不鋪席片的光土炕上等死。晚上很少有點起燈的家戶;天一黑,人們就封門閉戶睡了覺。野狼如入無人之境,跳進羊圈任意啃咬,也沒人敢出來打攆——據說這裏的狼早不把人放在眼裏了。沒有什麽人洗臉,更不要說其它方麵的衛生條件了。大部分人家除過一點維持活命的東西外,幾乎都一貧如洗。有的家戶窮得連鹽都吃不起,就在廁所的牆根下掃些觀音土調進飯裏……當田福軍來到這些村子的時候,村民們幾乎都跑出來站在遠處觀望他,就象來了一個外星人。每到一個村子,他都是一家一家地看。有些問題馬上可以解決的,他當下就和隊裏的負責人商量著解決了。有些問題是需要公社解決的,他都記在了筆記本上。有些問題公社也解決不了,他準備迴到縣上後,會同有關部門,爭取在短時期內盡快解決。


    現在,田福軍在一條崎嶇的山路上爬蜒著,到最後一個“死角”去,他手裏拉著一根柴棍,外衣搭在肩膀上,在這萬籟寂靜的山野裏一邊走,一邊警惕地觀察周圍有沒有野狼出現。


    快過端陽節了,頭上的太陽熱烘烘的。山雞和野雞清脆的叫喚聲,不時打破這夢一般沉寂的世界。大地上的綠色已經很惹眼了。大部分秋莊稼剛鋤過一遍草。莊稼地中間的苜蓿盛開著繁密的紫紅色的花朵。向陽的山坡上,稀稀拉拉的麥穗開始泛出了黃顏色;路邊灰白的苦艾叢中有時猛地會竄出一隻野兔子,嚇得田福軍出一頭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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