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事的。”我下意識地迴答。


    “真的嗎?”他顯然不信。


    “沒事的。”我又機械地重複一遍。


    “他也許是你的父親,你不傷心嗎?你不追問他的死因嗎?你不想為他報仇嗎?”


    “我們這些奴隸,命如螻蟻,隨時都會死去。他一直沒有承認是我父親,我想他是怕我牽掛。這樣倘若他哪一天不在了,我們毫無關係,隻是萍水相逢,我便不會太傷心。”我不知自己為何會控製不住說出心中話,或許悲痛擾亂了我的理智。


    “他是被人殺死的。”


    被他的主人嗎?還是別的什麽人?有什麽區別嗎?人已經死了!報仇?有些荒謬可笑的詞。其實死了也沒什麽不好,死了就不用再像我這樣受活罪了,死了就解脫了。這樣想,殺他的人倒是做了一件善事。


    於是我的痛減輕了許多,心裏漸漸平靜:“他死的時候,有人收屍嗎?”在黑水宮,死了的奴隸就是隨便丟到亂葬崗,餵了豺狼蛇鼠,屍骨無存。或者有些生前混得比較好的奴隸能有一張糙席裹屍,有好心人幫忙挖個淺坑埋了,也算是入土為安。


    二少爺的聲音低沉顫抖:“聽說用糙席裹了葬在城外。”


    真得很不錯了。我恐怕活不到他那個年紀就會死的,屍體上能否有片遮羞的布都不好說。雖然我練了內功,能忍痛挨餓,但是我的身體我清楚,我的境況我也明白。我身上的傷從來都沒有認真治療或者修養過,我甚至已經忘記了不痛是什麽滋味。早晚有一天我會再也支持不住,那時我的死期就到了。也許還能撐四年五年,也許熬不到再見主人。


    然而許多事情,不去想,就不會悲傷,久了,就可以假裝忘卻。所以阿純死了,我再也不去想,哀傷和悲痛應該也會淡忘。


    屋子裏的沉寂被敲門聲打破,是店夥計送飯。托盤裏杯碗盤碟很是豐盛,香氣四溢。夥計把飯菜一一擺在桌上,撤了托盤,轉身離去。我注意到居然有兩副碗筷。


    是有客人要來嗎?剛才我還在慶幸,這麽多的飯菜二少爺一人肯定吃不完,我或許能得到一些殘羹。如果還有客人來,恐怕就剩不下什麽了。


    二少爺取了一副碗筷,盛了一碗熱羹,端著離開桌子,走到床前。然後問我:“雞蛋羹你愛不愛吃?”


    印象中我從沒有吃過。我搖頭,不知該如何迴答。


    他見我搖頭又折迴桌前,倒出雞蛋羹,盛了一碗粥端過來:“桂圓粥,怎麽樣?”


    粥我喝過,桂圓粥是什麽我不太清楚。他為什麽要問我這些奇怪的問題?他喜歡吃什麽就吃什麽好了。


    這時又有人敲門。


    二少爺一皺眉,放下碗筷,起身,去開門。


    “大哥?”


    我聽到二少爺略有些吃驚的聲音。是大少爺來了嗎?二少爺等的客人就是他嗎?


    十二 復北


    敲門的人唿吸綿長沉穩,是個高手,我一皺眉。這個時候,會是誰來呢?我匆忙放下碗筷,仔細凝神細聽,再憑感覺判斷來人毫無殺氣。是友非敵。


    即便這樣我還是全身戒備地開門,卻看見風塵僕僕的大哥,袁定南。他穿一身普通的玄衣,鬥笠低垂遮住眉目,像是盡量不引起別人注意。


    “大哥?”我下意識叫了一聲,把他讓進屋中,“你怎麽找到這裏的?”


    大哥麵色凝重:“聽說你在這裏還沒走,正巧我有些事要處理,路過來看看你。”他忽然頓了一下,向床那邊望去,問我,“那人是誰?”


    關於阿涼的身份,一時之間還真的很難迴答。我略有耳聞,大哥身為武林盟主,代表的是大宋國武林,而大宋與遼國現在明爭暗鬥,武人之間勢同水火,動不動就兵戈相見,械鬥殺戮時有發生。我若實話實說,阿涼是黑水宮宮主得意弟子耶律天一的奴隸,比武的時候被當賭注輸給我的東西,大哥會怎樣想?


    於是我含含混混小聲道:“他叫阿涼,是我路上遇到的一個……朋友,現在受了傷……”


    大哥劍眉微皺,用傳音入密對我說:“二弟,你何時學會說謊了?你和黑水宮弟子比武當場雖沒有旁人,可事前事後都有眼線。黑水宮的弟子來時兩人,走時隻有一人。那人便是他,被你留了下來對不對?”


    我沒想到這麽快就被大哥看穿,隻好咬咬牙點頭,並用穿音入密迴答:“沒錯。阿涼原來是黑水宮的人,現在跟了我。”


    “他是黑水宮的什麽人?為什麽留下?有什麽目的?”大哥繼續逼問。


    以大哥的精明,我拙劣的謊話反而會讓他對阿涼起更多疑心,於是我把比武當天的事情原原本本說出來,當然小心略去我與完顏純的恩怨,隻說為了增加比武的激情隨意下的賭注。


    “所以,阿涼現在應該算是我的人。”這句話我是明說出來的,我和大哥一直用傳音入密談話,我覺得這沒什麽必要,附近就我和大哥還有阿涼三人,隔牆無耳,大哥也太過小心了。我那時哪曾想到,大哥避忌的就是阿涼。我還傻傻地說:“你有事就明說吧,阿涼不會講出去的。”


    大哥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仍用傳音入密道:“是有些機密事情,要找你單獨說。過會兒再談也行。”然後他假意咳嗽了一下,開口出聲道:“嗯,其實也沒什麽。他受傷了是嗎?讓我看看。”說著走到床旁邊。


    我看見阿涼正想努力從床上撐起身子,但他肋骨斷茬還沒有完全長好,大夫囑咐過不能隨便移動的,於是我趕緊奔過去製止。“阿涼,不用起來了。”


    “你就是阿涼吧。”大哥的語氣平和中帶著一種不能抗拒的威嚴,“你是遼國人?”


    阿涼被我輕輕摁著躺在床上,我感覺他身子微微顫抖,他迴話的聲音卻是溫順謙卑:“是的。大少爺好。”


    大哥仔細端詳阿涼麵孔,臉色卻越來越沉重,喃喃道:“……他長得好像一個人……”


    我心一緊,難道大哥也認識完顏純?或者交過手?大哥武功不如我,交過手絕對討不了好處。我試探地問:“大哥說他像誰?”


    大哥仔細思索了一下,解釋道:“他肯定不是我認識的那個人,隻是容貌相似。你還記得姑姑嗎?”


    “姑姑?”我驚詫道,“不是在我很小的時候就病死了嗎?”


    大哥搖頭無奈道:“二十年前,你應該還不記事,我也才七八歲。那個人大約阿涼現在的年紀,名姓我也不曉得。姑姑的事情與那個人很有關係,算了,說來話長,咱們兄弟有空再聊。”


    大哥說著說著突然伸手扣住阿涼脈門。


    阿涼是從來不會反抗掙紮的,任由大哥擒住手腕。估計大哥手上用了幾成真力,阿涼身子猛地一顫,卻隻是咬了一下嘴唇,壓抑住痛苦的呻吟。


    “大哥,你做什麽?”


    大哥反問:“你剛才怎麽沒告訴我他會武功?內力還不弱!”大哥麵容冷峻一抬手竟將阿涼從床上拽起。棉被滑落在地上,阿涼傷痕累累赤裸的身體就顯露出來。


    阿涼隨著大哥的動作從床上跌落,他習慣性地雙腿一屈,跪在了冰冷的地板上。


    大哥冷冷質問:“武功誰教的?留在復北身邊有何目的?傷是怎麽來的?”


    我沒想到大哥會忽然來這一連串動作,救護不及,眼睜睜看著阿涼被從床上拽到了地下。一定牽動他那些未癒合的傷口了吧,他忍痛的模樣看了讓人心痛。大哥怎麽能這樣對他?我情急之下出手,擒住大哥手臂,生生把他拉離,又怕他再對阿涼有什麽舉動,索性拉著他去到屋外。


    大哥武功不及我,隻能由著我把他拉出去。他不解地問我:“二弟你做什麽?我還有話要問他。”


    我也沒好氣道:“有什麽話問我就好了。他本來傷得不輕,你剛才那樣對他太過分了。”


    大哥忽然怔住,用一種很陌生疑惑的眼光盯著我上下打量,然後小聲問道:“二弟,從小到大我還沒見你這麽在乎過一個外人。”


    我糾正道:“阿涼不是外人。”


    大哥嘴角抽動,嘆了口氣道:“二弟,沒想到你既單純又濫情。你仔細想想,他是遼國人,若真是地位卑賤的普通奴隸,誰會教他武功?若是他別有目的,留在你身邊豈不是養虎為患?我不知道他用什麽迷惑了你,不過我提醒你,要對他存戒心。”


    大哥說的道理我不是沒想過,我也一直沒找到合理的解釋,內心很矛盾。單單完顏純這件事就夠讓我煩惱了,又把阿涼卷進去,真是一段亂麻。


    大哥見我沉默,以為我被他點醒,繼續道:“他現在受了傷,你是不是要照顧他?就是因為他行動不便,所以你一直沒有按照父親的安排立刻啟程迴江南避風頭,對不對?”


    </br>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月河雪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玉隱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玉隱並收藏月河雪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