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張吉嘴裏知道了紅薯藤的事兒,又看了俞大猷留下的書信,魏廣德也算是明白了,他應對明末小冰河的利器算是差不多收齊了。


    是的,魏廣德並沒有因為知道有了紅薯藤就很激動,他已經過了最初那個時代。


    其實就這些年,他以次輔身份還是能對大明各地農業生產比較了解的。


    雖然南旱北澇的災情依舊,但和嘉靖年間南北災情交替出現還是好上許多。


    最起碼,現在各地的老百姓雖然遭了災,但地裏的產出還能勉強果腹,一年受災一年還能過的馬馬虎虎,所以日子還能過得下去。


    隻是到了崇禎朝那會兒,北方連年災害,才一舉把大明朝逼到了崩塌的邊緣。


    加之國事處理不當,最終大明朝被敲響了喪鍾。


    雖然現在大明朝官員都不怎麽樣,可以說是從上到下貪腐成風,但勝在體製還算好。


    是的,你沒看錯,大明朝的政治體製還是不錯的。


    延續千年的小政府,除了對北方有巨大的軍事開支外,其實朝廷的財政支持也是有限的,還沒到把人往死裏逼的程度。


    特別是現在民間,朱元璋定下皇權不下鄉的製度存在,因為宗族林立,鄉下多是靠族老維持,都是血脈聯係,總不會把人往死裏比。


    雖然後世影視作品裏多把民間疾苦的責任推到地方官「吏」和裏長、甲長身上,但這些人其實更多的是把稅賦攤到外姓人頭上,對本家人還是不錯的。


    即便偶有數典忘祖之輩,但是人真不算多。


    至於那些外姓人,其實住在別人村裏,在住下那一刻也是有心理準備的。


    這也是大明朝能延續二百多年的原因,鄉下還算平靜,少有狗屁倒灶的事兒。


    至於朱元璋為什麽製定「皇權不下鄉」,說起來也是他受盡了貪官汙吏的盤剝,所以才想出這個製度,讓鄉老維持農村的秩序,不讓官員把手伸下去。


    其實從這條製度的誕生就說明,朱元璋從一開始就對大明官員們的操守是不信任的。


    不過,更深層次的原因也和古代中國社會構成有關。


    皇權要插手鄉野,所要付出的成本太過巨大,甚至可能引發顛覆王朝的後果,這也是朱元璋選擇這條製度的原因之一。


    當然,大明也不是把鄉鎮權利拱手相讓,地方官員們雖然名義上不好插手地方除刑事案件以外的事兒,但收稅等管理權利,還是通過胥吏來完成。


    所以,後世對古代也有種說法,那就是封建王朝的鄉村治理基本為胥吏所操控。


    鄉紳在其中的作用微乎其微,甚至連縣官都會被胥吏那高超的行政手段所蒙騙。


    這也是為何縣官要不斷整肅胥吏隊伍的重要原因,其背後存在複雜的權力博弈。


    大明朝,幾乎所有官員,特別是地方官員和禦史,為官初期都要法辦幾個胥吏來樹立自己剛正不阿的形象。


    無論是宗族還是鄉紳,都不會心甘情願將其掌握的物資主動奉獻給國家,這便是皇權與紳權在鄉村的主要矛盾,諸多賦役的強行委派正說明了這一點。


    但鄉紳並非毫無抵抗之力,在古代戶籍製度並不完備的情形下,他們通過隱匿戶口,招攬流民等方式來迴避皇權的滲透。


    當王朝正值鼎盛時,尚可借助胥吏隊伍對鄉紳進行製約,以維持對鄉村的基本控製。


    承平日久之後,胥吏與鄉紳便會結成一種曖昧不清的關係,共同利用政策漏洞中飽私囊。


    故所謂地方政治者,不操於胥吏,即操於紳,生殺予奪,為所欲為,民之所能自存、自主、自治考,亦幾稀也。


    鄉紳清晰的認識到,


    如果碰上清廉的縣官,還可以對其進行限製,但大多縣官上有國家重臣逼問索要,下有州縣的繁苛賦稅,隻得任由胥吏侵奪鄉民財產,否則地方知縣的數萬兩雪花銀由何而來?


    除此之外,在軍事動亂之際,鄉紳更是憑借掌握的財富,招攬民眾構建武裝山寨。山寨內部不僅擁有大量的田地資源,還配備了一定數量的武裝勢力。


    如此密不透風鐵桶,皇權根本無法進行滲透,無論是兵役的征派還是賦稅的繳納,都隻能根據鄉紳的主觀意願進行。


    山高不怕皇帝遠,鄉紳的自治不僅在於對人口及土地的掌握,更在於對胥吏的籠絡。


    與之相對,封建王朝設立胥吏的初衷是為了消除鄉紳的地方控製,並嚐試將「鄉村自治」納入國家的治理體係。


    而眼下的大明,其實就是地方官員和鄉紳相輔相成的狀態,地方官很難直接插手鄉野,鄉紳受朝廷大義也必須盡量滿足官員的要求。


    這也是朝廷地方官上任,鄉紳都會攜帶禮物拜訪的原因,皇權終究占據道義,鄉紳也隻敢在鄉下稍微放肆一點,卻不敢做的太過。


    不過,這些在張居正推出考成法以後,情勢稍有變化。


    考成法是真把下麵官員逼急了,為了自己的仕途,就必須完成朝廷攤牌下來的賦稅。


    其實稅賦不算重,可地方上雜稅太多,算起來也不輕。


    可以說,從古至今,中國人承受的綜合稅賦一直都很重,明朝的輕稅也僅指國稅這一塊。


    魏廣德也是不止一次從到京述職官員口中知道地方官員為了完成賦稅任務,使用一些激烈手段。


    而那些在外為官的同年、同鄉,也不時在信中訴苦,多是反對考成法的。


    這也是魏廣德和張居正在內閣裏能夠達成一定默契的原因,張居正強推考成法,繞不過魏廣德,少不得他的支持。


    而魏廣德此時的心態,多少也有變化。


    受後世光環的影響,魏廣德一開始是支持張居正考成法製度,不過現在了解到實情後,多少還是有些動搖。


    當然,這些是另一迴事兒,此時魏廣德已經有了主張,打算迴到內閣就把關於紅薯藤的事兒布置下去,讓勸農司派人去福建找李錦,看看那個紅薯藤是否種活,這才是關鍵。


    之後還要一起進行培育,爭取盡快獲得更多的紅薯和紅薯藤,在全國各省嚐試種植。


    一句話,紅薯藤是魏廣德為幾十年後大明王朝續命準備的東西,現在貌似並不是急需的。


    至於早點嚐試,甚至推廣,也是為了應付現在各地的災情。


    禦米這東西,不抗災,隻是種植範圍巨大,不管是耕地還是山地,都可以栽種,可以解決山區口糧問題。


    從家裏出來,魏廣德上了轎子就直接去了內閣上值。


    不過在上轎的時候,跟隨出來的張吉又在魏廣德耳邊小聲說道:「老爺,昨兒下午,我遇到朱尚書府上管家在正陽門外采買,就聊了幾句。」


    魏廣德正準備彎腰鑽進轎子裏,聞言立時站住,迴頭看了張吉一眼。


    顯然,這小子今兒把這事兒給忘了說,這會兒才想起,或者先前不知道該不該說。


    魏廣德的動作,張吉自然明白,湊到魏廣德耳邊小聲說道:「他說朱尚書最近日子睡不好,人也消瘦了,請了郎中看過,說是年紀大了的正常反應,隻能調養。」「嗯?」


    魏廣德聞言眉頭一皺。


    不過想想朱衡的年紀,六十好幾的人了,確實身體顯得有些蒼老。


    隻是此事朱衡還沒有給自己說,他也不好冒然出口想問,隻能先憋在肚子裏,佯裝不知道就是了。


    微微點頭,魏廣德彎腰就進了轎子,而張吉也識趣的退開。


    自有轎頭一聲唿喝下,幾個轎夫抬起轎子就往紫禁城走去。


    朱衡,可以說是他魏廣德入仕以後主要的助力,特別是他在官場嶄露頭角之後,朱衡對他幫助良多。


    當年初入內閣,自己的話語權輕微,可不就靠著他這個老鄉的幫襯,才在裏麵有了話語權。


    當然,裕袛舊人也是很重要的一支力量。


    不過想到已經致仕的陳以勤、殷士譫,坐在轎裏的魏廣德隻是輕輕搖頭。


    流官流官,終究還是要走的,隻不過是早晚的區別罷了。


    好在這兩年,他們已經把工部打造成鐵桶,就算朱衡致仕,魏廣德也有把握讓老鄉接替他的官職,穩住工部尚書這個位置。


    現在的工部右侍郎江治還在南直隸、山東一帶,主持挖掘開鑿迦運河事宜。


    當初以為朱衡能熬到迦運河開通,也就是幹到七十歲再隻是,到時候憑借此功勞,就直接保江治接替他,出任工部尚書的位置。


    聽了張吉的話,魏廣德就必須早些考慮此事。


    雖然他相信,就算要致仕,朱衡肯定也是會安排好的。


    但是魏廣德也不會讓此事有任何紕漏,稍微有可能被人鑽空子的地方就是江治此時不在京城,而且還在出外差,很重要的外差。


    此刻,魏廣德已經有了讓了把江治調迴京城的考慮,換其他人現場督造迦運河,他迴京遠程遙控就行了。


    「今日找朱衡問問,看看他的意見。」


    畢竟此事是工部的事兒,魏廣德當然不能直接在內閣給朱衡做主。


    所以打算今日下條子,請朱衡到內閣商議。


    轎子抵達長安街的時候,魏廣德透過轎簾看到外麵的場景,官員們的轎子馬車三三兩兩的往官署走。


    今日沒有朝會,所以大家起的晚些。


    其實,這樣的日子魏廣德更加熟悉些,畢竟嘉靖朝以來一直都這樣。


    隻是此時魏廣德的心思也迴到朝政上,難免想起昨日散衙前張居正提出的一個主張,那就是整肅驛站。


    和崇禎朝裁撤驛站的荒唐政令不同,此時張居正隻是感覺現在大明分布在各處的驛站承擔的職責太多了,浪費了朝廷大量的財力。


    朝廷在各地設置驛站,本意是加強中央對周邊地區的統治,負責傳遞軍情、公文。


    最初隻有那些因公出巡的官員才可以使用驛站,官員在使用驛站時必須提交「勘合」。


    「勘合」其實就是一種身份憑證,類似五六十年代的介紹信,上麵登記你需要去哪裏,要辦什麽事,辦完事之後必須上交「勘合」,不得私藏或者贈送他人。


    但是隨著時間的流逝,製度不斷敗壞,最終製度成了擺設,擁有「勘合」的人越來越多。


    為了減輕驛站的壓力以及削減不必要的開支,張居正下令整肅驛站。


    不僅重新規定了入駐驛站的製度,而且還打算裁撤一些不必要的驛站,縮減了財政開支。


    畢竟驛站的一切花銷,都是朝廷買單,那些人情關係獲得的勘合暢通驛站裏,實在有些不妥。


    而此事的根源,還是因為張居正之弟張居敬生病的時候需要迴家治療,保定巡撫送上了「勘合」,本意自然是希望巴結討好首輔大人。


    結果,張居正知道後,馬上就讓其弟歸還「勘合」,自己出錢迴家治病,不占朝廷的便宜。


    此時內外形勢,張居正看似權利日盛,但因為考成法得罪的人也是不少,自然不想留下把柄被人所趁。


    而利用勘合免費使用朝廷設置的驛站,其實


    也是朝廷權貴特權之一。


    張居正此時要整宿驛站,嚴查勘合的使用,無疑又要得罪一大批人。


    「也難怪死後被人算賬,活著的時候如日中天,隻是苦了活著的家人。」


    魏廣德心裏歎氣,張居正的一係列改革對朝廷確實有利,但得罪人太多,魏廣德自問沒那膽量。


    至於反對,魏廣德也不是沒提醒他,不過昨日張居正其實就已經表明了自己的立場,根本勸不動。


    對朝廷有利的事兒,魏廣德實在找不到反對的理由,今日再議,幾乎就可以完全定下來了。


    魏廣德不在乎勘合那點特權,可其他人未必,特別是那些低品級官員。


    很多人都是把之前衙門發的勘合私下贈人,這樣他們拿著勘合就可以幾乎免費使用驛站,享受便利的服務。


    這也是張居正死後被人彈劾,馬上就出現牆倒眾人推場麵的原因。


    不過等魏廣德走進內閣,就敏感的感覺到今日氣氛有些不對頭,似乎過於嚴肅了點,所有人都是在默默工作,似乎生怕被人抓住偷女幹耍滑般。


    心裏奇怪,魏廣德還是直接迴到自己值房。


    在蘆布進來送茶水的時候,魏廣德才問道:「今日怎麽迴事兒,外麵的人怎麽奇奇怪怪的。」


    「老爺,今日內閣收到一份彈劾。」


    「嗯?彈劾誰?」


    「首輔的大人。」


    聽到還是彈劾張居正,魏廣德鬆了口氣,不是自己就好。(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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