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有限製?”


    魏廣德忽然插話道,“舉薦將才當然是好事,但舉薦之人怕是參差不齊,倒是讓一些人鑽了空子。”


    魏廣德說這些話,自然不是無的放矢。


    以明朝官場的情況,朝廷隻要開了舉薦將才的先河,還不知道官員們會舉薦些什麽親戚子弟出來做官。


    要知道,這些年下來,許多豪門望族也因為自家子弟科舉不利而不能進入仕途。


    為了保持自家在地方上超然的地位,又必須保證家族中有人在官場之上。


    那結果就很顯著了,大家都會利用各自保留的關係渠道,請好友相互舉薦家族中一起科舉無望,不成器的子弟,哪怕是做武將,至少也是官身,能夠讓家族和官場中人保持一絲聯係。


    試想,真要這麽做了,大明原有的武官體係會被徹底衝垮。


    以往都是武勳世襲,貿然間進來諸多旁人,就算其中還有一些武將家族的人,但肯定是沒有文官集團多的。


    張居正先前已經說了,舉薦人的資格要求,在京四品以上及科道官,在外總督、鎮、巡等官,這其中大多都是文官,隻有少量武將。


    “如何限製?”


    張居正隻是把自己還不成熟的想法拿出來讓大家商議,結果魏廣德就一針見血指出他這個想法的巨大漏洞,所以張居正這個時候倒是真想看看,魏廣德是否有什麽辦法解決。


    他之所以提出舉薦將才的想法,也是因為據他了解,現在邊鎮出現門閥化,將門已經初顯。


    在他看來,要打破這種將門,那就要引入新鮮血液,新人進入。


    而新人要想冒頭很難,朝廷實難選拔,所以不如放權讓地方上鎮、巡官和行走各省科道挑選一些埋沒的人才,讓他們有機會冒頭。


    不過魏廣德的擔憂也是對的,政策,必然是把雙刃劍,好壞皆有,關鍵就是看他們這些製定政策的人如何取舍,揚優抑弊。


    魏廣德這個時候隻是盯著張居正,並沒有急於迴答,而似是在思考。


    是的,魏廣德這會兒就在想張居正為什麽提出這條建議,若說他要舉薦人選,魏廣德可不怎麽相信。


    就他張居正的影響力,讓兵部、都督府那邊提拔個把人還是不難的。


    想不到,也就不想了。


    魏廣德隻是思考片刻,隨即就打消了問個清楚的打算,而是思考起如何解決官員之間憑借關係相互舉薦家族中人,進一步壟斷官場來。


    在此以前,文官為族中不成器子弟選擇的出路,大多是能讀書但實在缺乏天賦的,會想辦法弄進國子監混成監生。


    以監生出監入仕,雖然仕途被封頂,但好歹也是個官,還是有官身的。


    還有就隻能轉行,經營家族中其他產業,比如從商等活動,為家族賺錢。


    其實,要限製官員為了一己私欲胡亂舉薦,辦法是真的不多,除非增加他們這樣做的成本。


    對了,就是這樣。


    魏廣德忽然想到,這個時代可是有連坐製度的,一人犯罪,全家受罰。


    雖然看似很不民主,但實際上卻可以保證大部分人恭順老實,畢竟不是人人都不擔心入不了祖墳的。


    家族,在這個時代才是大家最重視的東西。


    做官壞了事兒,雖然不能直接把家族打倒,但多少也會受到牽連。


    比如科舉舞弊,一但被查實,涉案官員家族十餘年甚至更長時間裏,就很難再出有功名之人。


    因為官員需要避嫌。


    點了這樣的家族子弟,很容易被人彈劾舞弊,收了人家的好處。


    畢竟,以前的案子被翻出來,那就是有前科的。


    想到這裏,魏廣德忽然臉上露出笑容道:“那就增加一條,若所舉之人立功或壞事,則賞罰坐連舉主。”


    “啊?”


    呂調陽聽到魏廣德提到要連坐,不由得有些驚訝。


    “所舉之人立功,自然表示舉薦之人目光如炬,為國舉賢自然該賞,至於壞事兒嘛,也是同理。


    雖然加上這條,可能許多人會選擇不做,但也好過他們為了各自利益胡亂舉薦,到時候出了岔子,還是朝廷承擔後果。”


    魏廣德解釋道,“實際上,我們舉薦官員,雖然不會因為被舉薦人犯錯就連帶,但多少還是會受到牽連,影響在陛下那裏的臉麵。”


    “我看可以,加上這條,讓有司不敢胡亂舉薦,功必賞過必罰。


    若非他們真心看好之人,斷不至於胡亂舉薦,這正和我的原意。”


    張居正忽然開口說道。


    就在張居正還想繼續和魏廣德商議,把這個事兒敲定,打算以此草擬奏疏遞送入宮的時候,門外有中書舍人拿著一份奏報到了門外,正在和門口的書吏交涉。


    “何事?”


    張居正此時的位置正對屋門,自然一眼就看見外麵的情況。


    有奏疏送來,看似是單獨的一份,想來不會是小事兒,於是開口問道。


    那中書得了首輔問話,急忙邁步進屋向屋裏眾人躬身施禮後才起身道:“戶部送來天津海道奏陳,言今年海運漕糧已抵津門,不過.”


    “不過什麽?拿來我看。”


    魏廣德皺皺眉,直接說道。


    “是。”


    那中書把手中奏陳雙手遞送到魏廣德麵前,魏廣德一把拿過快速翻看。


    不過很快,緊皺的眉頭就舒展開,顯然對於中書舍人話裏的轉折頗不以為然。


    “出什麽事兒?”


    呂調陽在一邊好奇問道。


    先前中書說話,顯然這次海運漕糧出了點岔子,否則也不會如此。


    魏廣德是內閣中堅定的海運派,比張居正還要強硬。


    但是從他舒展眉頭可知,貌似也不是多大的事兒。


    “今年海運漕糧十二萬石,船隊至山東即墨縣福島附近海麵,忽遇颶風,風雨大作之下,覆漕船七艘,失米近五千石,溺死運軍十五人。”


    魏廣德開口說道。


    拿到奏陳前,魏廣德心裏還是有些忐忑的,擔心海運出事兒。


    不過看完奏疏後,運送十二萬石漕糧,損失不到五千石,這個損失比還在魏廣德可以接受的範圍內。


    至於突遇颶風,魏廣德估計是遇到太平洋上不定時的台風。


    後世通過氣象衛星可以跟蹤到這種氣象現象的活動,預測其活動軌跡,通知沿途海船規避。


    但在大明朝,這樣的手段自然是沒有的,也隻能說是天意。


    五千對應十二萬石,雖然不算少,可相比前些年的損失,貌似是可以接受的。


    實際上,漕運看似安全,但每年因氣候原因或擱淺、或漏水而導致漕糧的損失,也不比這個數量小,漕軍失員也是很多。


    同時還有因為運河河道窄淺,經常麵臨水源不足,進而影響運力,導致不能按照計劃完成運載量的問題。


    海運,雖然有氣候原因,但其他方麵卻影響極小。


    實際上這時候大明的海船,並不畏懼風雨,所以魏廣德在奏疏裏也多次提到“舟行海洋,不畏深而畏淺,不畏風而憂礁”。


    福島覆船失糧在他眼裏自然不是大事兒,是可以接受的,也就沒有上心。


    等張居正看完奏疏後,也是點點頭。


    雖然不像去年,試運行時安全,但他大抵也能接受這樣的損失。


    海上颶風,可不是時時刻刻都有的,而且運輸的時間裏,這樣的海象本就極少,隻能說這就是一次意外而已。


    不過張居正終究比魏廣德年長,仕途是多了那些年,所以見識還是比魏廣德多的多。


    他深刻知道漕運利益集團力量的恐怖,別看就損失七條船,可人家要是借題發揮,怕又是一場朝堂風波。


    不過張居正這時候並沒有提醒魏廣德,左右不過就是國政的一場爭論。


    好吧,在他看來,對不對,大家爭論一下未必是壞事兒。


    當初大家支持海運,不過是因為擔心黃河屢治不利,今年貌似改元後,黃河就溫順起來,興許以後也會如此。


    或者三、五年發一次大水,貌似也是朝廷可以接受的。


    利用此事打擊下魏廣德的威望,貌似也不是壞事兒。


    之前馮保的事兒,他雖然全力想要把自己摘出去,可朝野上下私底下議論中,依舊多把事件歸集到他身上,讓他威望損失極大。


    現在清流官員中已經有傳言,說他和馮保是相互借機上位,他借馮保之手幹掉高拱,而馮保也利用他的幫助獲得成功。


    當日散衙後,魏廣德迴到府邸休息,是絲毫沒有覺察到一場針對海運的政治風暴正在醞釀。


    當晚,淮安府一處私密大宅內,幾個商人打扮,卻渾身散發著官氣的人正在密議。


    “天津那邊已經傳來消息,隻沉了七條船,其他的沒機會動手。”


    “嗬嗬,應該是那些人怕自己有性命之憂,所以不敢動吧。”


    “不管怎麽說,這些人都不能留。”


    “這是自然,我會尋個由頭,把他們先調離,在動手。”


    “大人,你看此事是否可以發難?”


    其中一人忽然對中間端坐之人問道。


    “如今支持海運的幾人已經高升,衙門裏沒多少人為此說好話了。”


    那位“大人”沒有直接迴答,而是顧左右而言他,但是話裏意思還是很明顯的。


    “還有,這次不管是否成功,這幾年你們都約束好手下,不要再鬧出幺蛾子。


    這次的事兒,之前若是你們聽從我的話,也不至於讓京城打定主意改走海路。


    為了限製海運漕糧的數量,我們可是花了不小的代價才說動上麵的人。”


    “可是大人,為何不再接再厲,請那位和首輔大人再說說,直接取消海運漕糧。”


    那人繼續詢問道。


    “理由不充分,首輔也得考慮漕糧安全。


    伱說你們,為了那點利益,哪年不搞出一堆沉船上報,漕運損失慘重,都趕上海運了,還有黃河之故,你叫人怎麽為你說話。


    內閣那邊不管我們下麵怎麽做,但是額定漕糧必須安全運抵京通,這是基本要求。


    那位讓試行海運,未嚐沒有敲打的意思,你們還不收手,難道真要上斷頭台才知道後悔嗎?”


    “其實不管是走運河還是走大海,船損都是不可避免的”


    “那不行,船走大海,我們在沿途那些產業怎麽辦?上行下效,商人們也一股腦請求開海,要用海運替代北上漕運,我們在運河邊的產業可就廢了。”


    “正是,隻要朝廷不撥銀子疏浚河道,不出幾年,運河就會荒廢,我們投的那些銀子可就打水漂了。”


    “京城運作的銀子不能少,我在想,要不要組織河工幹一票,讓朝廷知道百萬河工的力量”


    第二日,京師天氣晴朗,萬裏無雲,是個出遊的好天氣。


    再過些日子,太陽可就毒辣了,人們也不敢隨意外出暴露在烈日之下。


    內閣首輔值房裏,張居正身前站著個一身家仆打扮的人,而張居正此時就坐在首輔寶座上看著手裏的紙條。


    “卲方躲迴去了。”


    “是的,老爺。


    那卲方在知道高拱被驅逐後就躲了起來,秘密返迴丹陽隱藏。”


    那家仆急忙說道。


    卲方,自然就是那位丹陽卲大俠,利用自己人脈,幫助高拱複職。


    高拱被解職後,邵方也就成為張居正眼中的危險人物。


    一個江湖人士,竟然能唿風喚雨,插手朝廷內閣首輔大臣的更替,隻是張居正絕對不能容忍的,威脅實在太大了。


    去年成功驅逐高拱後,張居正就曾打算秘密處決卲方,但是派出去的人都撲了個空,讓人躲藏起來。


    張居正雖然不能對高拱做什麽,但是對於像卲方這樣的小人物,還不是手拿把掐。


    而且,官場上大多對他也是不滿。


    高拱上位後,不僅為他提供了諸多便利,讓邵方自以為是,公然以在野的政治首領自居,家中甚至建有密室用於商談國家大事,囂張之極。


    對於一個仰官員鼻息的小人物,一下子翻身騎到官員們頭上,大家對他的態度可想而知。


    不過此人奸猾,幾次失手沒抓到人後,張居正就專門安排人尋找卲方線索,打算給予致命一擊,抓住他,殺死他,永絕後患。


    是的,昨日他能運作高拱複位,殊不知將來會不會再來一次。


    張居正不再多言,快速寫了一封書信,用印後封入信封,並用火漆封口這才交給家中下人。


    “你帶這份信去見張佳胤,丹陽在他的治下,讓他密捕卲方,你要親眼看著處決他。”


    張佳胤字肖甫,初號山,後改號崛崍山人,四川重慶府人,嘉靖二十九年中進士,授知縣,隆慶五年以右僉都禦史巡撫應天。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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