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這是剛剛收到來自京城的消息。”


    管家張吉不知什麽時候已經站到了魏廣德身後,而此時我們的魏閣老披著蓑衣坐在江邊磕著瓜子,不過雙眼一直盯著江水裏的浮漂。


    他在釣魚,雖然水平稀爛,經常半天也釣不起來一條。


    迴到崩山堡已經大半年了,開始還能靜下心來看看書,現在也沒了興趣,於是釣魚就成了他現在主要的活動。


    “我看到快船了。”


    魏廣德沒迴頭,隻是淡淡說了句。


    要不是身邊人,誰能知道這個坐在江邊的漁夫會是大明朝內閣大學士,朝廷重臣魏廣德。


    說完話,魏廣德吐出嘴裏的瓜子殼,搓搓手,這才迴身從張吉手裏接過書信。


    等漫不經心拆開書信,隨意看了眼,眼睛不由得瞪圓,拿著信紙的手也不由得捏緊,仿佛要把它捏碎似的。


    “老爺,你沒事兒吧。”


    張吉可不會在魏廣德之前偷看書信的內容,這是大忌。


    不過看到自家老爺看到京城來的消息後如此反常的反應,自然也知道京城肯定是出事兒了,所以老爺才會有如此表現。


    “無事,隻是沒想到離開京城還不到一年時間,那邊已經大變樣了。”


    魏廣德哀歎一聲。


    是的,現在京城的情形和他離開時已經大變樣。


    他的奏疏雖然送到了隆慶皇帝手裏,但是內閣有高拱和張居正的支持,反對無效。


    隨著皇帝下定決心,大同和議頂著朝中巨大的壓力被落實。


    為此,兵部尚書郭乾因為觸怒龍顏被致仕。


    想要讓朝廷再派員去大同,和俺答汗重新談判,謀求修改和議條款的首輔李春芳在內閣也被高拱逼迫的下不來台。


    是的,大同和議的條款,即便是不怎麽發表意見的李春芳也不願同意,實在是太丟人了。


    檀淵之盟。


    這就是現在京城文官裏對王崇古談出來的結果的評價。


    做為現任首輔,當然不願意承擔汙名,他已經選擇了向隆慶皇帝遞交乞歸奏疏。


    不過顯然,高拱也不願意在這個時候上位,所以隆慶皇帝那裏一直壓著不批,全部留中。


    畢竟,朝臣對朝堂政令的不滿,全部都要發泄到首輔身上。


    而做為首輔,李春芳確實又沒有能力壓製高拱。


    雖然魏廣德之後也反複思考過,檀淵之盟是雖然被不少人視為中原王朝向北方少數民族政權的妥協,是用金錢換取和平的方式,盡管避免了一場注定沒有希望獲勝的戰爭,但終究是低頭了。


    後世也有人持不同觀點,認為澶淵之盟其實是一種平等的體現,在當時的情況下,遼國和宋朝實力相當,誰也無法完全戰勝對方。


    是的,簽訂檀淵之盟時,宋遼兩國在檀州都集結了大批兵馬,但宋朝先手已失。


    遼朝蕭太後與遼聖宗,親率大軍南下深入宋境,宋朝也是不得已選擇在此決戰。


    本來勝算就渺茫,能夠用這種方式結束戰爭,自然被認為是可以接受的。


    遼宋約為兄弟之國,宋每年送給遼歲幣銀十萬兩、絹二十萬匹,宋遼以白溝河為邊界


    這些條款在當時已經是宋朝能夠爭取到的最好的結果,因為畢竟技不如人,否則也不會失去北方邊境。


    因此,通過澶淵之盟,宋朝實際上算是采取了一種聰明的策略,通過支付歲幣來換取和平,避免了一場可能的戰爭,雖然屈辱,卻暫時可以保全,避免亡國的風險。


    而這次大同和議的內容,除了措辭上沒有使用“歲幣”,而是用明朝慣用的“撫賞”,看上去似乎更有欺騙性,但實際上那些銀子和當年宋朝輸遼的歲幣差別也不大了。


    而檀淵之盟也成為宋朝由盛轉衰的標誌,此後宋朝國力日漸衰弱,而北方遼國則因為戰爭賠償的輸入而越發強盛。


    這次的大同和議,實際上是在雙方勢均力敵,甚至大明國力占優的情況下簽訂的,就合約條款來說,根本就沒有體現出雙方實力的差距。


    魏廣德當然知道,就合約裏那點撫賞銀,對比之前的軍事支出來說肯定是少了許多,那些支持和議的官員們,或許在心裏也是抱著少輸當贏的心理看待此事。


    但是魏廣德卻是知道,草原民族是沒有希望的,未來已經不是他們的天下了。


    不過現在想這些也沒什麽用,隨著隆慶皇帝下定決心接受這份和議內容,朝廷已經下旨,授把漢那吉為指揮使,阿力哥為正千戶,各賞大紅紵絲衣,並命總督王崇古等悉如原奏,盡心處置,務求至當。


    而做為迴應,俺答誘捕板升城趙全、李自馨、王廷輔、趙龍等白蓮教頭目,其中趙全此時已經被板升城白蓮教徒擁立為白蓮教主,並將人送到大同,交給明朝官府。


    隨後遣使乞封,又為黃台吉乞官,並請求輸馬易鐵鍋布帛互市。


    雙方都在默契中開始履行談判時所定下的條款,大明錫以王號,加封俺答為順義王,頒給鍍金印信。


    吉囊長子吉能,並俺答長子黃台吉,俱宜授以都督職衘,各枝子孫如兀慎打兒漢台吉、擺腰小把都兒台吉等都按照朵顏三衛故事進行加封,分授指揮使、千戶、百戶等官職。


    消息的最後,則是大同方麵押送趙全等白蓮教叛匪進京,禮部正在籌備獻俘大典。


    魏廣德心裏很清楚,大同和議既定,北方應該會在暫時和平下來,雖然怎麽想都覺得大明在合約上有些吃虧。


    其實,這個時候魏廣德已經根本不在乎這個合約,他更關注的是李春芳致仕和高、張二人在此事上攪合到一塊,內閣隻剩下殷士譫一人,怕是也堅持不了多久。


    亂了,朝局徹底亂了。


    在他離開朝堂一年不到的時間,整個大明朝堂出現了如此巨大的變化,他都不知道未來會如何發展。


    要是通過這件事兒高拱和張居正混到一塊,那殷士譫能不能拖到自己複出都成問題。


    若是途中殷士譫也被致仕的話,自己還有複出的必要嗎?


    等一年多後自己重迴內閣,然後被高拱、張居正壓製


    在這一刻,魏廣德忽然有些心灰意冷。


    他感覺就算迴到朝堂,也不過就是做個受氣的小媳婦兒,高拱那邊怕是會把所有髒活、累活都丟給他。


    不值得。


    魏廣德心裏有了計較,默默折好書信放迴信封裏,隨手揣入懷中。


    他現在能做的,就是繼續釣魚,希望今天能夠釣到一條魚。


    晚上,魏廣德迴到家裏興致也是不高。


    吃過晚飯後就一個人來到書房裏,翻出自己這些日子想到的修訂《宗藩條例》的草稿,都有點想一把撕碎。


    這是隆慶皇帝在他臨走時派人知會的,既然迴鄉,有時間還是幫他想想怎麽處理宗室問題。


    他現在一切都有賴於隆慶皇帝,原來打算培養小太子的計劃,也因為皇帝一道讓太子十歲出閣的旨意給破滅。


    說起來,他這個太子少師一年都見不到太子幾麵.


    魏廣德又無意識的開始遐想,比在隆慶皇帝心目中的地位,他不如高拱,太子那邊,好像後世說的就隻有他的老師是張居正,還獨攬大權許久,直到太子成年親政後,張居正都還幾乎控製著大明的至高權利。


    “嗯?”


    本來斜靠在椅子上假寐的魏廣德忽然一下子坐直身子,先前的慵懶一掃而空。


    魏廣德仔細迴憶,他不知道朱翊鈞是什麽時候登上的皇位,但是印象裏他是登基以後才開始跟著張居正讀書的。


    這說明什麽?


    忽然,一種可怕的預感浮現在他心裏,隆慶皇帝怕是命不久矣。


    他也不知道隆慶皇帝什麽時候沒的,可若是皇帝死了,太子現在才幾歲,還會記得他這個師傅嗎?


    張居正擊敗了高拱


    有一個念頭出現在他腦海裏,是了,張居正能獨攬大權,那肯定是隆慶皇帝死了以後的事兒。


    沒了隆慶皇帝的支持,高拱在朝堂上根本就支撐不下去,何況還有徐階的事兒,他們兩個也不可能真正的攪合在一起。


    魏廣德覺得這會兒腦殼有點脹,太多東西一下子被意識到,顯得很是雜亂無序,不知道該怎麽理清楚才好。


    自己在江西還要呆上一年多時間,隆慶皇帝能不能撐到自己複出的時間?


    若是可以,自己不管在內閣怎樣受氣,都還是要堅持下來,等到最後成為顧命大臣。


    若是堅持不到的話,那自己幾乎就沒有了複出的希望,那時候的張居正已經是顧命大臣,自己在內閣也隻能聽命於他。


    不管怎麽想,魏廣德都覺得自己是棋差一著。


    母親的去世,真的太突然,打亂了他的布置,現在鬧得個滿盤皆輸。


    魏廣德不敢埋怨什麽,畢竟是這身體的母親,不過他心裏還是有一種強烈的不甘。


    不知道什麽時候,魏廣德已經在屋子裏,來迴踱著步,一種叫做焦慮的情緒已經充斥全身。


    現在不是考慮京城內閣情況的時候,他已經想到隆慶皇帝之後的事兒。


    是的,張居正就是因為和馮保合作,才在隆慶皇帝死後再次讓高拱下野,自己獨攬朝政。


    朱翊鈞和馮保,現在應該是馮保才是其中最關鍵的人物。


    魏廣德停下腳步,想了想,再有兩個月就是朱翊鈞的生日,往年這個時候他都是要被小太子準備禮物的。


    今年人雖然不在京城,但是生日禮物還是不能少。


    至少這樣,小太子的心裏還會記得有他這麽一個老師的存在。


    順便,馮保那裏也得送上一份禮物。


    他人不在京城,想要把馮保綁在自己這邊,幾乎已經不可能。


    馮保不是傻子,現在內閣閣臣李春芳可以排除,他的離開是遲早的事兒,已經失去了價值。


    內閣中剩下的,有投資價值的閣臣,隻剩下張居正和殷士譫二人。


    高拱的地位,還有他和陳洪之間的關係,注定了他和馮保不可能走到一起。


    而且,以高拱在隆慶皇帝心目中的地位,根本不需要考慮和馮保合作,因為他絕不會想到隆慶皇帝會英年早逝。


    張、殷二人對比,魏廣德相信馮保選擇的合作對象一定是張居正,而不會是殷士譫。


    畢竟,張居正也是隆慶皇帝給朱翊鈞欽定的師傅之一。


    他現在能想到的補救辦法不多,除了再給殷士譫寫信,讓他隱忍外,也就沒其他的招數了。


    想到這裏,魏廣德迴到座位上坐下,看著自己草擬的幾條修改意見出神。


    《宗藩條例》,是嘉靖後期為了應對宗室問題提出來的,主要的推動者是宗室南陵王朱睦楧。


    自明朝中期之後,宗室人口暴增所給財政造成的壓力,已經成為了一個不可忽視的問題。


    為此,朝廷不得不不斷地修改《皇明祖訓》,用以縮減供養宗祿的開支,減少宗室成員的生育速度,但每每都是收效甚微。


    而在《宗藩條例》頒布前,宗室問題都是按照《皇明祖訓》來處理。


    《宗藩條例》從嘉靖皇帝下旨到成書,前後曆時四年,由閣臣李春芳於嘉靖四十四年完成。


    李春芳為了編撰此書,也參考了宗室建議,幾乎全部都被他編入書中。


    不過,此書真正的目的還是在於明確祿米折色比例,如有以下規定,郡王、將軍給鈔70%、給糧30%;中尉給鈔60%、給糧40%;郡主、縣主、郡君、縣君、儀賓等給鈔80%、給糧20%。


    明確寶鈔和祿米給付比例,實際上,就是在給宗室降薪。


    都知道大明寶鈔就是廢紙,隻有給糧才是實實在在的。


    另外,嚴格宗祿發放的條件,包括限定年齡,嚴格支取時間,限製宗室婚喪嫁娶等活動等等。


    《條例》雖然很多,但實際上除了降薪和設定更苛刻的條件外,幾乎延續了朱元璋所擬定的《皇明祖訓》內容,其實並沒有太多根本性改革。


    而魏廣德考慮修改《宗藩條例》,則是首先給宗室各分支祿米定額,設定爵位的分配比例。


    以後不論宗室人口如何變化,祿米定額都不會改變,隻會按照宗室人口變化而增減。


    還有就是允許宗室自願謀生,以放棄俸祿換取免除稅收,也允許宗室進行科考、擔任官職,但其隻能在官職和爵位之間二擇其一。


    按照朱元璋定下的規矩,明朝宗室是不能從事四業活動,也就是什麽都不能做。


    魏廣德在這裏允許宗室二選一,其實是擦邊壞了《皇明祖訓》的規定,但是就他了解到底層宗室的情況,相信願意的人不會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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