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貸,應天府那邊到底是怎麽迴事?”


    乾清宮大殿裏,隆慶皇帝坐在禦座上,有些奇怪的問話。


    最近一段時間,他已經看到七八本彈劾海瑞的奏疏,所有上奏的科道言官眾口一詞,說海瑞昏聵,不適合繼續坐在現在的位置上。


    舒化上了第二本彈劾奏疏,列舉了海瑞的仕途,特別是他在戶部的經曆,認為以他剛正不阿的作風,更加適合在南京總督糧儲。


    總督糧儲,是專差禦史名,置於南京,嘉靖以前以南京都察院都禦史為之。嘉靖二十六年後以南京戶部和南京都察院官員領之。


    雖然都有“總督”二字,但是總督南京糧草和那些節製一方,總領一方軍務的重臣還是相差很遠,簡稱自然也不能是總督,而是糧台。


    當然,因為中國自古到今對糧食的重視,所以這個職位也不能算差,但肯定沒法和應天巡撫相比。


    魏廣德還沒開口,就聽到隆慶皇帝繼續說道:“海瑞才去應天半年,之前治理地方水患還是多有成效,南京亦有報功奏疏,怎麽這麽短的時間就大變樣,好似他在應天府做了什麽天怒人怨的事兒一樣,他得罪誰了?”


    前麵的話還算正常,但最後一句話卻讓魏廣德心裏一驚,知道隆慶皇帝或許已經知道了,或許隻是猜的,但他知道海瑞肯定是在南邊和人鬥起來了。


    海瑞在京城的名聲很好,魏廣德相信隆慶皇帝肯定知道。


    雖然對他當年上《治安疏》一事到底是個什麽態度還不確定,但畢竟時過境遷,想來即便有些不愉快也早就忘了。


    現在他才是皇帝,掌握一個官員升遷貶黜大權,自然會從自己的角度去看待問題。


    皇帝,或許是不想看到他任命的官員被下麵人聯手鬥倒。


    不過這話,難道不應該是對高拱說的嗎?


    為什麽會和自己說?


    看似無心的一句話,卻在魏廣德心裏泛起滔天巨浪,他不確定隆慶皇帝是否知道他們的算計。


    隻是皇帝問話,魏廣德也必須要迴答的,於好在一切都隻是在心裏想,臉上並未有分毫顯露。


    做了這麽久的官,喜怒不形於色還是能做到的,於是強作鎮定說道:“陛下,據臣聽說,好像是海巡撫在應天十府推行一條鞭法後,許多之前失地百姓沐浴天恩,又因海青天之名,紛紛狀告地方豪強,想要拿迴失地和身契。”


    “他們是強取豪奪?”


    隆慶皇帝又問道,語氣中沒有一點情緒。


    “這個,據臣聽說,應該是你情我願,隻不過現在反悔了,但好像涉及麵極廣,也不排除有人是被持強淩弱,強索去的田地。”


    魏廣德也不知道徐家在鬆江府怎麽搜刮的土地,但是想來其中除了為躲避賦役,要不乏被強要的土地。


    比如徐家收到兩塊大地,之間聯接的小塊田地,若田地主人不願意投獻或者賣出,就不排除被強索。


    不過從目前情況知道的就是,徐家在鬆江府及周邊擁有龐大田地是不爭的事實,來源也未必合法。


    “是哪家的田地,居然能指使朕的科道為他們說話。”


    隆慶皇帝顯然就是明知故問,因為他不經意間說話的語氣很是輕佻。


    “據說是華亭縣徐家,也就是致仕老臣徐階徐閣老家族的田地。”


    魏廣德迴答道。


    “這就難怪了,關於徐家的事兒,你知道多少,都給我說說,我很是好奇,外麵都怎麽傳的。”


    於是,魏廣德就把最近京城流傳的消息一五一十說了一遍,他相信此事隆慶皇帝肯定是從廠衛那裏知道了情況,而召自己就是想確定真實性。


    “徐家到底有幾萬畝還是十幾萬畝,亦或者傳說中二十多萬畝?”


    隆慶皇帝顯然對這個數字極為敏感,田地投獻的事兒當初他也聽老師高拱說過,不過他並沒有當迴事。


    因為高拱告訴他的是,百姓擔心被過多攤派徭役,所以選擇向地方豪強投獻以換取庇護,有了這層關係,地方裏長、甲長就不好胡亂攤派,實為鄉民自保的一種手段。


    但是徐家若因此就可以聚斂十幾二十萬畝田地,那就不是小事兒了,可以想見其他沒有投獻的百姓又是過的什麽生活。


    因為這麽多的田地,絕不可能是幾十上百家百姓的田地,而是成千上萬戶人家。


    “臣不知。”


    魏廣德低頭答道,徐家到底有多少田地,後世也沒有搞清楚,因為海瑞根本就沒有徹查。


    而就現在,魏廣德當然不清楚,所有數字都是應天府衙門估測的,或者說民間傳言,當不得真。


    “若徐階真有這麽多田地,那天下間這樣的士紳大族還有多少,他們又擁有多少田地?”


    隆慶皇帝卻是忽然說了句貌似不相關但又很相關的問題,顯然皇帝已經有了該有的思想,知道看問題不看對錯,而是先考慮天下,一切都是以天下穩定放在第一位上。


    “一條鞭法有利於百姓,不過卻會讓豪強害怕,難怪此法之前會數度更替,葛守禮會直言此法誤國,要求停罷。”


    隆慶皇帝依舊好像是自言自語的說話,不過聽在魏廣德耳中,他已然明白隆慶皇帝的心思。


    那就是求穩,他畢竟隻是個守成的皇帝,而不是一個具有開拓進取心的皇帝。


    應天府行一條鞭法都如此艱難,要真是全國範圍內推廣,還不知道會鬧出多大的事兒出來。


    “江南適合,江北隻能徐徐圖之。”


    魏廣德把當初說過的話又說了一遍。


    “江南江北有何不同?”


    隆慶皇帝仿佛抓住了重點,追問道。


    “江南手工業發達,失地農民多從事商品生產,而北方較弱,失地就如同失去根本,容易引發亂子”


    魏廣德說到這裏忽然一頓,因為他想到之前自己寫的一個章程,就是開礦那個。


    魏廣德之前已經按照後世知道的模式寫了一份,不過送進宮裏後隆慶皇帝一直都沒有明確的態度。


    皇帝不提,他自然也不好問,就這麽拖下來了。


    “其實,陛下也不必因此就直接否定一條鞭法,須知百姓對於徭役是非常抵觸的,不是他們不願意為國出力,而是徭役的一些製度過於苛刻,特別是對於長途跋涉的徭役,在他們看來幾乎就是要命的活計。


    一條鞭法對於徭役運行百姓用銀錢抵役,地方上用錢就近雇傭力夫幹活,百姓既不用擔心服徭役的危險,力夫也有了活計,是為一舉兩得。”


    魏廣德接著說道。


    “那為何北地,特別是山東等地,就曾因此法而發生民亂?”


    隆慶皇帝做了這麽多年皇帝,對朝政接觸多了,自然也知道狠多事兒,在魏廣德說出這話時馬上就反問道。


    “山東民亂原因複雜,其中多有白蓮教徒興風作浪,並不代表北地百姓不支持一條鞭法。”


    魏廣德答道,直接把官宦的鍋甩給白蓮教,而真實的原因其實是北地土地兼並更加厲害,百姓大多是佃戶,自己的土地很少。


    這樣的環境下,如果讓百姓去服徭役,則自家的田地誰來種?


    一條鞭法在北方實行,在百姓看來其實就是加稅,本來自己就不承擔徭役,那是自家老爺和官府溝通的事兒,結果現在直接要他們出錢,這還得了。


    而且,這筆錢還不是小錢,想想雜稅數倍於正稅就能知道,地方官員也會在這個過程中上下其手,賺得盆滿缽滿。


    稍有人煽動,本就窮困的百姓就隻能揭竿而起。


    魏廣德現在的階級已經不同,自然不會站在百姓的角度。


    即便有時候會為他們考慮,也是從維持社會穩定的角度出發。


    “其實百姓所求,不過是一日溫飽,有食物果腹,有衣服遮體,這是朝廷應該給他們的。”


    魏廣德說到這裏,偷眼看了看禦座上的隆慶皇帝,見他微微點頭這才接著說道:“北方多礦,陛下可雇百姓開礦,給以銀錢購置衣物,滿足日常所需,則必不會發生民亂。


    民亂這東西,往往是越窮困的地方越容易被人挑動,而且臣還有個想法,那就是一條鞭法實行後,徭役也變成了類似丁稅一樣的稅收。


    以往征收丁稅按人口計征,但有地百姓還好說,無地百姓本就衣食無著,又哪來的銀錢交稅?


    一條鞭法,其實就是把賦役合並、將田賦、徭役、雜役分攤在田畝上,役歸於地、量地計丁、計畝征收、折銀征收。


    有地百姓按名下所有田地征稅,無地百姓就不用繳稅,是為有田產者多交,無田產者不交。


    對這些無田產者,陛下就可以雇其為礦工,為陛下開礦,所賺銀錢也能滿足衣食所需,如此則天下太平。”


    社會發展其實就是這樣,有地百姓就守著自家的一畝三分地過活,而無產者進廠打工,賺一日三餐所需。


    至於什麽鼓勵大工坊吸納閑散百姓,這些話其實都不用說,江南能夠維持穩定就是因為有這些手工作坊存在,吸收大量無業百姓工作的緣故。


    而北方,這樣的工坊就偏少,特別是山陝等地,這裏也最終成為推翻大明王朝的根源地。


    至於魏廣德所說的一條鞭法,其實已經把清朝的攤丁入畝給融合進去了。


    隻不過在大明朝所推行的一條鞭法,隻考慮賦役合並分攤在田畝上,而並未調整丁稅的打算。


    但是魏廣德知道,後世清朝的雍正皇帝是強行推廣了攤丁入畝、火耗歸公和士紳一體當差納糧這些改革。


    火耗歸公在一條鞭法沒有出台前,自然是不存在的,不過未來十幾二十年以後,問題才會逐漸顯露出來,至於攤丁入畝和士紳一體當差納糧卻不在當今官員們的考慮中。


    特別是後者,等於打破了他們苦心營造出來的清高之像。


    何為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


    士紳該不該納糧,東西方觀點是不同的,雖然從最高統治者看來一致,但實際上卻是有很多的不同。


    在東方,士紳們當然想偷漏稅,損公肥私,而且實實在在幹出來了,是群體行為。


    而在西方,雖然他們也想,但幹不出來,或者說個別人幹出來了,可是一旦被發現就要承受很嚴重的法律後果。


    我魏廣德雖然對於當差納糧並不抵觸,可也是能拖延就拖延的想法,誰又會主動把口袋裏的錢往外掏,那是傻子。


    以後若是朝廷入不敷出嚴重,都要破產的程度,提出來也不算什麽。


    至於現在嘛,魏廣德還沒有要說的意思。


    可是話到了這裏,魏廣德忽然又產生了一個新的想法,也算是因為說道攤丁入畝時順勢提出來的。


    沒看到隆慶皇帝這會兒因為魏廣德提出的“攤丁入畝”已經在思索起其中的優弊。


    “陛下,當初太祖在位時,把各府縣賦役進行固定,設為永定之數,但當時的情況是天下藩王不多,藩王所賜田畝也少,所以百姓能夠負擔得起。


    而今中原各省,幾乎已經很難找到可以安置藩王的大府,時移世易。”


    猛然間聽到魏廣德忽然又扯到宗室藩王上,隆慶皇帝收迴思緒,雙眼看了過來。


    “臣剛才所提,隨一條鞭法把丁稅也攤入田畝,實是為天下無產者考慮,本就衣食無著,如何供養朝廷。


    按照太祖之策,各府縣將丁口盡數攤入田畝,一並征收,但臣還想說的是,何不趁此機會,將宗室賜田全部征稅。”


    剛說到這裏,魏廣德就敏銳的注意到隆慶皇帝嘴巴張開,似要說話,於是急忙加快語速搶先道:“不僅宗室,陛下的皇莊也繳稅。


    此稅單獨編冊直入大內,而這部分收入,陛下可做為對宗室的饋贈,再分給宗藩末支。”


    “呃嗯?”


    隆慶皇帝張口發聲,但不知為何卻忽然收聲,嘴裏隻發出怪異的腔調。


    看看魏廣德,再低頭沉思片刻,再抬頭是似是已經明白其中原由。


    “你是說收宗室稅,然後朕用這個稅補貼宗室祿米不足?”


    “陛下聖明。”


    魏廣德說道:“當初太祖分封諸藩是為了安定周邊,可是很快都變了。


    如今的宗藩已經沒有護衛朝廷的能力,反而不斷從朝廷吸血,但他們其實什麽也沒做。


    天下百姓有供養帝王的責任,難道宗藩就沒有,就因為他們是宗室嗎?


    宗室本就享受百姓供養,可他們也有責任供養帝王。


    該收的稅要收,該送的也要送,不然時間長了他們就忘記還有陛下了。”(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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