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北京城郊外,陽光明媚,綠草如茵,一片生機勃勃。


    此時距離北京城數裏地一處涼亭裏,正中擺放了一張小方桌,桌上幾道下酒菜,四道身影圍桌而坐。


    他們,正是當今大明朝內閣次輔陳以勤、輔臣殷士譫和魏廣德,而他們所坐則是一個頭發花白,麵白無須之人,京城裏的百姓一眼就能認出,這就是個皇宮裏的太監。


    “今日一別,也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相見,芳在此借花獻佛,感謝三位對芳的幫助,請滿飲此杯。”


    那太監自然就是李芳,曾經被認為是替代黃錦,當之無愧內廷第一人。


    隻是誰又能想到,不過區區三年時間而已,他現在卻隻能以戴罪之身前往南京避禍。


    雖然魏廣德等人對刑部大牢上下進行了一番打點,可李芳在裏麵終究還是遭了老罪,住宿條件倒是其次,吃的也很好,可他遭受的最大打擊還是來自宮裏。


    李芳自認為這輩子都在為皇爺勞心勞力,卻不想得來的是這場遭遇,已是心灰意冷。


    今日坐著囚車出了刑部大牢,不想還能見到陳以勤、魏廣德這幾位曾經一起在裕袛共事之人,一時悲從心來。


    在亭外陳以勤等人好生安慰後這才進入涼亭中坐下,隻是麵對桌上美酒佳肴卻始終提不起興致來。


    “唉,李公公,記得當初我就曾經多次勸說過你,千萬別像在王府那時作為,對下苛刻,宮裏人多眼雜,終究不比裕袛人員單純。”


    四人喝下杯中酒,魏廣德提著酒壺給李芳身前酒杯又滿上,嘴裏終於還是忍不住說道。


    其實,魏廣德對李芳是有些小抱怨的。


    要知道,他可是把賭注壓在李芳身上,曾經有段時間都忽視了馮保,也就是這一年多才重新恢複和馮保的聯係,時不時兩人出來喝酒,拉近關係。


    可做為裕袛裏的人,李芳倒台後,馮保在宮裏的地位也有所提高,他現在身邊的人自然也今時不同往日,可以說魏廣德的籌劃是失算了。


    最起碼,就魏廣德目前打聽到的消息,張居正和馮保的關係,這兩年似乎一直維持的很不錯,已經跑到他前麵去了。


    “善貸,李公公為人,你還不知道嗎?


    正直之人不應被苛責,所做一切都是為了陛下,隻可惜陛下被奸人所蒙蔽。


    算了,不說也罷,吃菜。”


    陳以勤看得開,有段時間他本就想要乞歸,不僅是身體原因,也有對隆慶皇帝的一點失望。


    不過最終還是留下來了,因為隆慶皇帝不希望他離開。


    “李公公去南京也好,那邊有梁公公坐鎮,當不會讓你難過。


    此次我們還有些薄禮,還要李公公一並送過去。”


    殷士譫笑道。


    “應該的,若不是你們幫忙,我現在說不得還在刑部大牢裏。”


    李芳苦笑道。


    “還是梁公公看的透徹。”


    魏廣德看著李芳現在的窘迫之狀,也是苦笑。


    “是啊,當初他離開的似乎也和我說過,可惜那時我沒聽進去。”


    李芳知道魏廣德說的什麽意思,看著魏廣德有些歉意說道。


    等幾壺酒下肚,幾人已經有了醉意,時辰也是不早了,不能繼續耽擱時間。


    李芳起身向他們告辭,看到涼亭裏人都站起來,外麵不管是抬轎子的還是趕囚車的都跟著站起來,知道要走了。


    李芳是被判徒南京,本來應該隻有兩個官差押解過去的,千裏迢迢也夠李芳喝一壺的。


    不過魏廣德在下麵使力,毛愷也順勢推舟假裝糊塗,派出囚車押解過去,所以李芳這次去南京城就有了公車待遇。


    雖然條件差了許多,可終歸能活著到看到南京城。


    出了涼亭,送李芳上了囚車,相互拱手道別。


    陳以勤、殷士譫和魏廣德就站在路邊看著囚車南去。


    這次他們出來都是請假,都是一身常服,所以官道上南來北往之人隻當是送朋友,倒是沒人認出這裏居然有大明朝堂內閣三位大人物。


    官道上,一支幾輛大車組成的商隊和李芳的囚車擦身而過,沒有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打頭的一輛馬車上,車簾微動,一雙眼睛透過縫隙剛巧看到了那輛囚車,也看到了囚車裏端坐之人。


    “都坐上囚車,居然渾身上下還散發出一身官威,真不愧是天子腳下,坐牢的都是大官。呃”


    就在此時,兩車相錯之時,李芳不經意扭頭看了眼馬車,四目相對隻是片刻就錯開了。


    “這難道是個太監?”


    就在他們對視的片刻,車上的旅人就注意到車裏的囚徒顎下無須這個特征。


    大明朝,雖然不流行大胡子,可也不會有人把胡子刮得幹幹淨淨,成年人或多或少都會留下胡須,最多就是打理下,讓自己看起來更適合自己的身份。


    顎下無須之人,在這個時代隻有一類人,那就是太監,因為身體原因長不出胡子。


    搖搖頭,放下車簾。


    車裏人自然就是前往京城做掮客,遊說朝堂官員為高拱複職做準備的邵大俠卲方。


    坐了這麽久的車早就有些不奈,對著前麵架車車夫問道:“距離京城還有多遠?”


    “迴邵老爺,至多還有五裏地,馬上就到了。”


    車門側頭對著後麵答道。


    “怎麽還有五裏,都走了這麽久,先前也說不遠了,隻有幾裏路程。”


    卲方這會兒心情有些煩躁,剛來京城就看到囚車,總讓他有種不好的感覺,語氣很是不善。


    “快了快了,過前麵涼亭,再走一會兒就能看到京師城,籲.”


    就在此時,馬車夫或許是因為注意力轉到後麵對話上,差點沒控製好馬車,讓馬車一陣搖晃。


    “怎麽迴事兒?”


    卲方在馬車上一陣搖晃坐不安穩,急忙開口問道。


    “籲,籲”


    不過馬車夫卻沒有答話,而是專心在控製馬車,似乎是規讓什麽。


    等了片刻,馬車行駛平穩起來後,車夫才開口說道:“邵老爺,剛才有幾頂大轎從道旁出來,差點和咱們的馬車撞上。”


    “大轎,什麽大轎,這麽沒有規矩。”


    卲方聽到來龍去脈,心情本就不好,嘴裏隨口就說道。


    “邵老爺,那幾乘大轎可不一般,絕對是朝中大官的轎子,可都是八抬大轎。”


    那車夫是卲方在通州碼頭雇傭的,來京城自然不能坐馬車,一般都是坐船順著大運河北上到達通州碼頭,下船後再雇車轎進京城。


    明朝的交通工具主要是車、船、轎,當然也有靠畜力,那就是騎馬或者驢。


    而在這些交通工具中,轎子無疑是其中最高級的一種交通工具。


    和馬車等其他交通工具相比較,轎子速度雖然慢,但是它乘坐起來平緩舒服,便於在狹小曲折的小路、山道上麵行走。


    還有就是轎子需要轎夫來抬,可以顯示出乘坐者的尊貴。


    被別人伺候,才能顯示出坐轎者的高大上。


    在唐朝之前,坐轎子的大多是皇室女性和老弱官員。


    從宋朝開始,轎子就廣泛流行開來,於是就出現了關於轎子的各種等級製度。


    其中官轎的規格,抬轎的人數,都有嚴格的限製。


    “轎”的名稱就起源於宋代,在此之前通稱“肩輿”。


    到了明朝,轎子的種類也基本固定下來。


    比如有兩人抬轎子一般就被稱為便轎,四人抬則是小轎,而需要八人抬的轎子才被稱唿為大轎,之上還有十六抬的轎子,那地位更是非凡,因為這個人隻能是皇帝,即便是親王都不允許。


    至於傳說中張居正三十二人抬的轎子是否真實存在,也是值得考究。


    有關張居正乘坐三十二人抬轎子的記載最早見於同時代史學家王世貞的《嘉靖以來首輔傳》中的記載。


    “居正所坐步輿,則真定守錢普所創以供奉者。


    前為重軒,後為寢室,以便偃息。


    傍翼兩廡,廡各一童子立,而左右侍為揮箑炷香,凡用卒三十二舁之。”


    在禮治森嚴的明朝,如果張居正乘坐三十二人抬的轎子,不可能沒有言官參奏他的記錄,言官在曆史上可謂“瘋狗”一樣的存在。


    實際上即便是張居正權勢滔天的時期,他完全掌控都察院,可科道言官依舊不時上奏彈劾於他,即便知道這樣的奏疏送到萬曆皇帝麵前也是無濟於事,皇帝根本就不會因此處置張居正。


    但在張居正乘坐三十二人抬大轎這件事兒上,曆史上卻找不到任何言官參奏他的記錄,直到張居正倒台以後,也未有一點言官參他的記錄,這是極不合理的。


    要知道,張居正倒台後,朝廷上下官員可是拚命羅織罪名攻訐他,若張居正真坐過三十二人抬大轎迴鄉,那些官員是絕對不會放過這個機會,張居正的罪名必然也會增加這逾製乘轎的一條。


    那時候,隻要能找到張居正一條罪狀,並得到確認,彈劾者大多會得到皇帝垂青,進而獲得升遷的機會。


    由此可見,張居正坐三十二人抬大轎是子虛烏有的事兒,皇帝也不過十六人抬。


    至於王世貞為什麽要汙名張居正,那自然是他們二人有仇。


    王世貞的官就是張居正罷免的,所以他對張居正的敘述值得考究。


    細說起來,王世貞和張居正還是同年,都是嘉靖二十六年的進士。


    當然,在禮法森嚴的古代,民間也是可以使用“八抬大轎”的,不過需要用在迎親這樣重大場合上。


    八人抬大花轎,裝飾華麗,用來烘托出喜慶的氣氛,官府也不會因此認為逾製。


    那馬車夫口中的大轎,自然就是陳以勤、殷士譫和魏廣德所乘坐的轎子。


    要是那馬車夫一個不慎發生交通事故,說不得他們就有機會提前見上一麵了。


    不過即便見麵,魏廣德也不會知道邵大俠這麽一個人,因為在他的意識裏,高拱已經完蛋了,他和陳以勤、殷士譫,甚至包括李春芳在內,沒人希望他還能迴來。


    至於張居正,魏廣德從來就沒有考慮過張居正會支持高拱迴朝,要知道張居正老師徐階正是驅逐高拱的主謀。


    三人迴了城,而卲方的車隊也進了北京城,安頓好住所後,很快就開始了行動。


    帶上禮物,按照高拱給出的名單,卲方連續不斷拜訪高拱的門生故舊以及南直隸的官員,開始試探他們的態度。


    不過,在他身上另外還揣著一封書信,乃是高拱親筆所寫,而收信人正是禦用監掌印太監陳洪。


    高拱在書房思考一夜後,最終還是把寶押在陳洪身上。


    至於原因,其實也很簡單,按照《明史》中的記錄,“諸閹滕祥、孟衝、陳洪方有寵,爭飾奇技淫巧以悅帝意,作鼇山燈,導帝為長夜飲。”


    可見,此時在內廷之中,最受寵的三人中就有陳洪。


    隻是初來乍到,卲方並不打算先去見陳洪,而是要建立廣泛的群眾基礎,得多一部分官員支持後再尋覓機會和陳洪相見,送上高拱的書信。


    而還在內閣忙碌的張居正其實也是很煩惱,想要融入裕袛舊人中去,卻始終不得其法,終究被陳以勤、殷士譫等人若有若無的孤立。


    而他考慮重新拉迴高拱做為助力,想要打破裕袛舊人對內閣的掌控,可縱觀內、外廷,他又找不到人幫忙。


    即便現在和他關係較好的官員,或者說政治盟友如楊博、馮保等人,在他試探後都發現,他們並不希望高拱能夠被召迴。


    實在是因為,高拱對隆慶皇帝的影響太大,大到讓所有人都感到害怕的程度。


    不過這樣的煩惱在幾日後就得到了緩解,是的,他已經得到一些官員的密報,知道京城出現了一個名為卲方的人在上躥下跳,不斷拜訪邀約在朝官員赴宴,請吃請喝。


    而他的目的,似乎就是在詢問他們對於被彈劾去職的內閣閣臣高拱的態度。


    門生故舊,雖然大部分還是很支持高拱迴朝,可終歸有一些人,在他離開後選擇投靠朝中的其他勢力,張居正一係自然也是其中之一。


    隻不過在派人調查卲方之後,張居正也有深深的疑惑。


    南直隸丹陽人,為什麽會和高拱攪在一起。


    想不明白,張居正就隻能繼續派人暗中觀察,確認他的目的。


    不過就當下得到的情報看,張居正已經意識到,似乎新鄭那位有些坐不住了,想要重新迴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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