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地者納稅,無地者無需納稅。”


    隆慶皇帝嘴裏喃喃念叨一句,雖然感覺好像有道理,但是很快他就發現,魏廣德的話裏其實貌似還是有說不過去的地方。


    “善貸,國朝賦役,是有田賦的,丁役則是按人頭分攤。


    按你話裏的意思,丁役也要落在田地是,是否對有地者不公?”


    隆慶皇帝的話,其實才是這個時代大家通行的標準。


    確實,田地有主,可他們的主人都是按照田地繳納天賦,而丁役則是臣民對朝廷應盡的義務,怎麽能夠把丁役轉嫁給有地的人。


    後世,雖然沒有丁役,但即便在魏廣德穿過來的那個時代,公民還有當兵,保家衛國的義務。


    “陛下,天下本就沒有絕對公平的事兒。”


    魏廣德卻是搖搖頭說道:“我之所以有此想法,隻是為了減輕了無地、少地農戶的經濟負擔,是想他們什麽也沒有,隻能寄居人下靠勞力賺錢養家,商人重利,怎麽可能給他們多少銀錢。


    無非就是剛夠養活一家老小就不錯了,還要承擔賦役,讓他們如何安居。


    不能安居,就容易生變。


    那些草莽為何振臂一唿就群起響應,還不就是活不下去了的農民,與其因為無錢生活餓死,還不如大鬧一場,死中求活。


    本就無產無錢,官府收他們的丁稅就要逼反他們,而那些有地者,其實也不在乎出那點錢,因為他們出得起,拖家帶口也不至於像那些亂民一樣。”


    見隆慶皇帝隻是皺眉思索,魏廣德繼續說道:“陛下,此事臣也隻是在思量,肯定還有許多不周之處,若非陛下問起,臣是絕對不敢說出來的。


    不過,臣覺得,若是我大明真的實現攤丁入畝,則可讓各地民亂少一半。”


    聽到魏廣德這話,隆慶皇帝摩挲著下巴好一會兒才沉聲道:“那你得空寫個奏陳,朕再考慮考慮。”


    “陛下,此事尚不合適拿出來。”


    魏廣德急忙道。


    “為何?”


    隆慶皇帝不解問道,既然魏廣德覺得這是好辦法,可為什麽又不願意寫出來,交給他看。


    “陛下,攤丁入畝一事,非得一條鞭法實施後再定,須知一條鞭法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優點就是把雜稅和丁役並入,均攤入田賦。


    看上去和攤丁入畝類似,但實則不然。


    國朝之初,就按丁口劃分田地,無地、少地農民的出現,其實就是因為田地正從農民手中向鄉紳豪強集中所致。


    土地所有者的變化,導致人口城鄉人口流動增多,無敵、少地農民湧入縣城討生活。


    丁額缺丁銀失,財政徭役以丁,稽查為難,定稅以畝,核查為易。


    一條鞭法實施,必然要核查田畝和丁口,這才是財政之本。


    臣考慮的是取消丁役,丈地計賦,丁隨田定,需與一條鞭法相互印證,隻有找到有利財政之法,攤丁入畝方可實施。”


    魏廣德隻聽說過攤丁入畝這個詞,按照詞意理解意思,就是把丁稅定在田賦裏為定製,但滿清那時候具體怎麽做的,定的多少,魏廣德並不清楚。


    定多了,無疑是加重百姓負擔,定少了,就虧了朝廷財政。


    畢竟,大明朝的財政狀況一直都不好。


    改革,目的說白了就是要多收銀子上來,可不是少收銀子。


    至於有人覺得收多了,加重百姓負擔是不存在的,因為你收的是地主的錢,那隻能嗬嗬。


    別的官員或許會如此想,可魏廣德不會。


    地主老爺們轉嫁負擔的手段早就被玩的爐火純青,你收多了他們就敢給你玩出民不聊生。


    所以,魏廣德覺得就算要攤丁入畝,也得先通過一條鞭法,摸清楚地方實情,再考慮怎麽做這個事兒。


    隆慶皇帝也聽明白了,知道魏廣德所說“攤丁入畝”短期內隻能是有個思路,不會有具體實施辦法,也不急。


    反而覺得魏廣德辦事靠譜,穩妥。


    他是在用一條鞭法實施後的效果,驗算攤丁入畝後朝廷的得失,避免出現無意義的朝爭,這才是真正忠於國事的表現。


    “如此也好,朕就等著看你的奏陳。”


    隆慶皇帝隨口說道。


    等魏廣德告辭,退出乾清宮,第一時間趕迴內閣,知會陳以勤和殷士譫。


    “陛下不會要李芳的命,但是要關他一段時間出出氣?”


    殷士譫在聽到魏廣德的話後,皺眉說道。


    “陛下沒說李芳到底說了什麽話?”


    陳以勤對魏廣德道。


    “沒說,想來是陛下一些私密事。”


    魏廣德答道。


    殷士譫忽然開口道:“不如明日我去刑部大牢問問。”


    “千萬別。”


    魏廣德急忙起身阻止道:“陛下不願意說,必然是很機密之事。


    雖然說我不認為李芳會真這麽做,可這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認為他說了,想來此事必然是隻有他們才知道的。


    要是真去問了,小心打上刺探宮闈秘事的罪名,實為不智。”


    “聽善貸的,此事就此打住,我們隻要照顧好他在牢裏的生活起居就好了。”


    陳以勤點頭說道,“說起來,現在我倒是真懷疑,李芳怕是真說了不該說的話。”


    陳以勤的話,讓殷士譫也開始低頭思考,不過魏廣德卻不以為然。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很多自以為機密的事,其實殊不知一些不經意的動作就已經泄露了天機。


    不過,也不排除李芳醉酒或者什麽情況下說了犯忌諱的話,誰又說得準。


    下午,魏廣德在值房見到馬森、王廷等人,把自己草擬的一份章程遞給他們傳閱,自然是關於隆慶皇帝想要的結果,外戚采用降等製,一代一代逐漸降低莊田數額,世勳則固定二百頃的額度。


    “此事我考慮了,宜早不宜遲。”


    魏廣德在他們傳閱的時候說道:“早點塵埃落定,朝廷就可以早一點收取賦稅。


    若是拖上個一年半載,最終受損失的還是朝廷,少了一部分勳戚該交的田賦。


    畢竟,隻要陛下不滿意,此事就可能一直拖延下來。”


    魏廣德說話的時候,幾個人都看向他,甚至手裏拿著那份草擬章程的王廷也抬頭看著他。


    “陛下心裏,一半是朝廷,一半就是那些勳戚,現在他因為朝廷財政困窘才同意征收這些人的稅,可若是迴過味來,想到拖字訣”


    魏廣德沒把話說下去,他們自然明白什麽意思。


    說白了,朝堂是文官的天下,是幫著皇帝代天牧民的,而勳戚才是皇室穩固統治的根基,那邊更加重要很容易分辨出來。


    雖然現在文官勢大,可那又如何,終歸是流官,不斷在換人,而勳戚則是世襲,可以一代代傳承下去,可以永世享受朝廷的優渥。


    誰對皇帝最忠心,在他心裏自然選擇勳戚而不是文官。


    也就是隆慶皇帝登基不久,還沒想到這些,若是嘉靖皇帝在位,想從勳戚手上收稅,想都別想。


    魏廣德說這個,也是為了向他們施加壓力,但也是事實。


    “魏閣老所言極是,雖然我等做事問心無愧,可終究陛下受奸人蒙蔽,不知我等一心為國,左右也不過就是多點少點,還是先把章程定下來,再徐徐圖之。”


    馬森開口就附和了魏廣德的話,不過話裏也透著一個意思,那就是今日這些其實隻是個開始,後麵戶部還會想辦法,繼續從勳戚手上收銀子。


    “馬大人言之有理,現在是世勳外戚窮奢極欲,而朝廷國用不足,現在收稅的章程定下來,以後國用不足時再請陛下加稅。”


    王廷也讚成先弄出個先例來,以後再慢慢勒緊繩子。


    直怪前任們沒有注意到這點,把這事兒拖到今時今日。


    隻不過王廷卻是忘記了,朝廷財政赤字其實在弘治、正德朝隻是偶有出現,那時候收支基本還能相抵,真正大規模虧空是在嘉靖中後期。


    那時候的嘉靖皇帝需要世勳為他穩住皇權,怎麽可能允許對他們加稅。


    實際上嘉靖朝為了增加稅收也是想盡了辦法,隻不過遇到個把不住門的皇帝,還有一群已經成了氣候的官員,各種潛規則越發完善,相互勾接大肆侵吞國庫銀兩,到現在已經是尾大不掉。


    至於隆慶皇帝,當然要顧慮皇帝的心情,所以要講究時機,朝廷要辦大事而又沒銀子的時候再說。


    魏廣德心裏其實還是在歎氣,若是真要收銀子,那就按朝廷製度,讀書人和勳貴的銀子一起收,那才師出有名。


    自己這邊攥著銀子,隻想讓勳戚出,想的太美,不現實。


    雖然說讀書人的田地少,也隻有官老爺名下才會有上千畝的田地,一般有功名的人手上的田地多則數百,少則幾十畝,仿佛和勳戚比差距巨大,但架不住人多啊。


    勳戚才多少人,從朱元璋到朱棣的兩次大規模封爵,有多少人獲益。


    科舉不同,每三年就會產生一批該交稅而不交稅的人,那才是關鍵。


    至於朝廷的虧空,在座誰不知道是怎麽迴事,都察院可就管著那些事兒,名為清流,實則渾濁不堪。


    不過這些敏感話題,在座都是讀書人,講聖賢之道,隻關心治國安邦,自然不會對那些銅臭感興趣。


    大家在這裏說田賦,自然就是隻說勳戚手裏的民脂民膏,絕不會沾惹到其他人。


    初稿從王廷手裏又傳到屯田禦史,那禦史快速翻看初稿,不過心裏其實也清楚,魏閣老剛才那話其實已經把事兒定死,不能有變動。


    而且,貌似已經等到戶部尚書馬上和左都禦史王廷的讚同。


    好吧,官大一級壓死人。


    雖然說禦史可以懟天懟地懟空氣,可是有王廷在,他這個小小禦史又能如何?


    難道就不擔心在衙門裏被穿小鞋。


    要是魏閣老在吏部使力,王廷那邊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自己這個小小七品說不好就被外放出去做縣令啥的,那才叫得不償失。


    朱元璋其實設計了好的製度,隻是沒想到現在的大明朝,官場上早就沆瀣一氣,都察院的監督大權也就成為官場鬥爭的工具,失去了原本的意義。


    看完章程,說什麽呢?


    屯田禦史對那些勳戚的莊田數額自然如數家珍,按照這個標準來,隻有那幾家頂級勳貴損失大點,因為他們都是擁有上千畝的莊田。


    而對於更多的侯爺、伯爺來說,大多數也隻是超了一點點,甚至還有少數人家沒有達到這個數額的。


    想想,就這樣吧,後麵的工作好做點,貌似也不錯。


    隆慶皇帝定的數字,自然也是深思熟慮過的,充分照顧到勳戚的利益,不會引起激烈反彈。


    “魏閣老,馬尚書、王大人,下官無異議。”


    這裏坐的,都是朝廷二品大員,就他一個七品小官,隻能自稱下官了。


    “那好,既然大家都無異議,明日,戶部是否可以把奏疏送到內閣來?”


    魏廣德很滿意,皆大歡喜,沒人有意見,這是好事兒,剩下就是盡快把程序走完。


    做為走程序的第一步,自然就是戶部奏疏。


    “今日迴部裏,就安排此事,應該不會耽誤事兒,都察院王大人.”


    馬森開口說道。


    對於上本奏疏,太簡單了,迴去召集左右侍郎,直接就可以寫奏疏,大家署名,明日送來就行了。


    不過這份奏疏,馬森有些猶豫的是,要不要都察院也署名。


    “兩位大人若是無事,可一道前往戶部,在奏疏上署名。”


    隆慶皇帝之前批紅是讓他召集戶部和屯田禦史商議再奏,所以新奏疏最好有都察院的署名。


    “正該如此。”


    都察院平日裏差事也不多,十三道禦史和屯田禦史,在院裏其實也沒多少事兒要做的,倒是被分派去巡城的話,事務還繁雜些。


    事兒定下來,魏廣德把他們送出值房,算算今日盡在忙著處理這些事,奏疏都沒處理幾本。


    等魏廣德散衙迴家,這個時候雖然家中訪客依舊不斷,可也沒有最初那一個月的繁忙。


    魏廣德下轎子迴到府裏,管家張吉就湊過來說道:“老爺,中午的時候,兵部譚大人和京營戚將軍派人下了帖子,說晚上有事相商。”


    “那為何不早告訴我?”


    魏廣德不耐道。


    這種事兒,張吉應該早點派人知會一聲的,若是有其他事兒耽誤了,他沒有迴府,那不是把人晾在一邊了。


    戚繼光雖然算不得什麽,可譚綸的官不小,這樣得罪人的事兒是絕對不能有的。


    “今日有遼東商隊過來,說帶了兩支千年野山參,小的辦事匆忙就忘了此事,請老爺責罰。”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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