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京師,紫禁城,巳時。


    通常在淩晨五點左右官員們開始進入皇宮,但在今日是個例外,全京城五品以上官員已經聚集在此開始入宮。


    文官由左掖門進入,武官由右掖門進入,先在金水橋之南根據品級排列好次序,鳴鞭之後,依次過橋,直到皇極殿外丹墀。


    文官為左班、武官為右班,在禦道兩策相向立侯,在此期間,隻有負責糾察的禦史在旁遊走監督。


    下麵的廣場,因為裕王特旨並未召集京城五品下官員,所以今日見證裕王登基儀式的隻有在京勳貴及朝中重臣二百餘人。


    場麵雖然比以往的帝王稍顯冷清了些,可明日就要舉行大朝會,新帝將在皇極門舉行“常朝禦門儀”,算是皇帝第一次和在京官員見麵。


    和周圍人一樣,魏廣德穿著嶄新的朝服混在人群中。


    他的官職不高不低,既不靠前也不殿後。


    這個時候很多年一直都很清閑的鴻臚寺官員開始忙碌起來,從中極殿傳旨百官免賀,執事官唱謝恩禮。


    午時初,禮樂聲中,執事官奏請皇帝升殿,此時已經在中極殿換上一身袞冕服的朱載坖由中門出,禦皇極殿寶座。


    這就是皇帝的登基儀式,在裕王坐上寶座那一刻起,他成為了大明帝國第十二位皇帝。


    “啪啪.啪.”


    錦衣衛鳴鞭,鴻臚寺官員唱讚聲中,百官向寶座上的皇帝行五拜三叩頭禮。


    整個過程中,除了跟隨鴻臚寺官員喊出行禮的話,所有人都保持沉默,盡顯肅穆莊重的氣氛。


    全程,魏廣德都是站在黃極殿外丹犀,隻能看到殿內寶座上的裕王。


    他知道,從這一刻起,那個在裕王府和他隨意閑聊的王爺是再也迴不去了。


    這裏儀式結束,文官由首輔徐階帶領,勳貴和武將則是成國公朱希忠領頭,出至承天門外。


    在這裏,裕王給他爭取了一點小福利,不用繼續跟在官員後麵去承天門下等候。


    隨著候鴻臚寺卿入殿請皇帝頒詔,作為翰林院侍讀學士的魏廣德已經從側門捧詔站在黃極殿內。


    這還是魏廣德做了這麽多年官以來,第一次來到這裏。


    裕王,現在應該是大明皇帝朱載坖看了眼身邊的人,又看了眼下方候立官員,這才開口說道:“頒詔。”


    魏廣德走出,將手中詔書交到禮部侍郎陳以勤手中,置於殿內正中案上雲盤內。


    鴻臚寺官員、陳以勤和魏廣德再次向寶座上的皇帝行禮後,由陳以勤捧詔置雲輿內,一路迎至承天門上,魏廣德等人則跟隨在後。


    對於陳以勤手裏的那道詔書,魏廣德其實很熟悉,之前他就已經看過,畢竟是翰林院草擬。


    《大赦天下詔》。


    皇帝剛登基,代表著新的時代即將來臨,新皇為了向天下宣告此事,往往會大赦天下,同時也是為了向百姓們宣揚自己的仁德,這也是所謂“新皇登基,大赦天下”的由來。


    根據史料記載,秦代以前並沒有發生過皇帝大赦天下的事情。


    大赦這個風氣是從漢朝開始的,到了唐朝和宋朝更不得了,天下大赦的頻率相當之高,大概平均一年半左右,皇帝就要來一次大赦天下。


    所以,唐朝的徒刑,規定最高隻有3年,也有道理的。


    平均十八個月就會有一次大赦,判罪犯坐三年牢,實際上沒有意義的,所以唐宋囚犯坐牢很少有能坐滿兩年的。


    這在以宋代為曆史背景的《水滸》中就有所體現。


    當時宋江怒殺了閻婆惜,犯了命案,結果他老爸宋太公對他說:“兒砸,老老實實去江州充軍,千萬不要去當強盜啊!等個一年半載,皇上大赦天下,又是一條好漢!”


    所以,當時的梁山好漢基本上犯了命案,都會去躲起來避避風頭,然後坐等大赦天下的到來。


    隨陳以勤站上承天門,看著下方跪伏在地的朝廷大佬,魏廣德此時心裏還是有一點點小得意。


    他就靜靜站在陳以勤身旁,看到他捧起詔書,展開,宣讀。


    “惟我祖宗,聖聖相承,至治鴻功,超越千古,暨我皇考大行皇帝以經文緯武之德建安內攘外之勳,增光先朝垂庇後世,方幸永賴遽爾上賓,特廑憑幾之言屬以神器之重,朕煢煢在疚,本不忍聞,而文武群臣下及耆老軍民合詞勸進,至於再三辭拒弗獲,乃遵遺詔以是月二十六日祗告天地宗廟社稷,即皇帝位。


    以明年為隆慶元年,仰惟末命之昭.自正德十六年四月以後至嘉靖四十五年十二月以前建言得罪諸臣,遵奉遺詔,存者召用,歿者恤錄,吏禮兵部作速查”


    裕王登基成為隆慶皇帝,其實要做的早就已經和高拱等人商議妥當。


    第二日,隆慶皇帝接連下旨,釋戶部主事海瑞、命欽天監造隆慶元年大統曆通行天下、鑄給通政使司隆慶年號條記。


    命明年正旦節,遣玉田伯蔣榮,彭城伯張熊,成安伯郭應乾,清平伯吳家彥分祭長陵、獻陵、景陵、裕陵、茂陵、泰陵、康陵、永陵,錦衣衛都指揮同知王極祭景皇帝陵寢,錦衣衛指揮同知文承武祭孝潔皇後、哀衝、莊敬二太子,中官祭恭讓章皇後及廢後吳氏、榮淑康妃李氏世子藍田王各陵園。


    之後,禮部尚書高儀奏大行皇帝大喪成服已畢,惟皇上念宗廟社稷之重,少節哀情,出禦宣治門聽政上報,可命以元年正月二日禦門視事具儀來聞。


    此後的時間,朝廷依舊圍繞著操辦嘉靖皇帝喪事和新帝登基需要做的事兒上,有禮部一項一項推進,倒是不擔心出現紕漏。


    到這個時候,以前裕王府的草台班子其實已經不管用了。


    過去都是魏廣德等人提醒裕王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而此時已經變成內閣和禮部。


    魏廣德所在衙門都是清貴,或者說清閑差事,不過他也沒真正等來清閑的日子。


    隆慶皇帝單獨召見了魏廣德,殿裏的太監都被攆了出去,隻留下他。


    這次見麵也讓魏廣德真正了解了當前朝堂的局勢,也確定了在隆慶初期他主要的工作。


    最近兩天,也就是隆慶皇帝登基後,魏廣德就一直沒有被召入宮裏,所以免禮後一開始就是詢問他的情況。


    不過很快,隆慶皇帝就說起昨日在宮裏,在他麵前,首輔徐階和高拱爆發的衝突。


    “昨日,首輔徐大人提出,應升翰林院侍讀學士張居正為禮部右侍郎,因他參與了父皇遺詔的草擬,而高師傅則當麵反駁,說遺詔本因由他們這些內閣閣臣參與,徐閣老此舉亂了規矩。”


    隆慶在禦座上開口說道,過去在裕王府裏聽說官員們在朝堂上鬥嘴,那是為了爭奪話語權,當時覺得有意思,可現在徐階和高拱在他麵前上演這樣的場麵,讓他很是為難。


    “那日高大人迴王府時其實就已經表達出對此事的不滿,也可以理解,徐閣老做事操切了。”


    魏廣德在下麵隻得說道,不過他此時內心裏想的還是張居正馬上就要做禮部右侍郎了,真正的入朝為官。


    “那此事最後如何,是否有結果?”


    魏廣德繼續說道。


    “那時候李閣老和郭閣老都沒有參與,所以最後沒有爭論出結果。”


    隆慶皇帝淡淡說道,進而又有些狐疑道:“此事剛剛發生,我還記得當初在王府的時候發生的那事,你說徐閣老會不知道嗎?他為什麽如此急迫想要扶張居正入禮部?”


    是啊,徐階不是不知道他擅自草擬遺詔的後患,甚至到了李春芳都不幫他說話的程度,可他依舊做了,目的自然是為了讓張居正和高拱徹底決裂。


    而這麽急匆匆要升張居正的官,又是為什麽?


    難道以為張居正在裕王府呆了幾年,和皇帝有了些情分,皇帝就會在此事上網開一麵給他升職嗎?


    魏廣德腦海快速盤算,一開始還一籌莫展,但是很快就想到了時間上。


    現在依舊是嘉靖年,嘉四十五年十二月,馬上就是正旦節,之後就是新朝,往年這個時候各位臣公都會上陳情,總結自己一年的工作得失。


    就現在的環境下,難道徐階還敢給李春芳、郭樸等閣臣定個下等考評,把他們從內閣中踢出去嗎?


    張居正,按照殷士譫私下所說,他很快就會入閣。


    參與先皇遺詔,那代表著被皇室信任,草擬遺詔就代表著他達到入閣的標準,可以入閣辦差。


    徐階當下在內閣中的情況,他是急於把張居正拉入內閣做為援手,否則他在內閣中的權勢會逐漸被高拱奪占。


    “徐閣老當然知道其他閣臣對他不滿,我想他也是沒有辦法了,高閣老現在說話做事越發強勢,怕是早就在內閣和徐閣老鬥上了。


    徐閣老想要讓叔大入禮部,怕也是為了讓他盡快入閣,好引為奧援。”


    “入閣?內閣已經有四位閣臣了”


    隆慶皇帝說道這裏一下子停頓下來,有些驚訝自己為什麽會這麽想。


    是啊,大明朝什麽時候規定內閣閣臣人數了?


    或許,隻是因為嘉靖朝的時候,內閣閣臣長期被控製在三人左右,所以給了隆慶皇帝和所有人一個錯覺,好像內閣閣臣就應該這麽多。


    “張居正入閣”


    隆慶皇帝下意識又重複了一句這話,因為他此時想到的是嘉靖皇帝給他留下來的條子,上麵也是認可張居正能力的。


    “陛下。”


    魏廣德看隆慶發愣,輕輕唿喚了一聲。


    “高師傅是不是變了?”


    禦座上的隆慶皇帝忽然沒來由的發問道。


    這話,魏廣德沒少和殷士譫、李芳說起,甚至張居正都討論過這事兒,可唯獨沒有在裕王麵前說起過。


    不過想來,現在的他因為位置不同了,想的東西也不一樣了。


    魏廣德還在遲疑,禦座上的隆慶皇帝已經開口道:“朕知道了。”


    隆慶皇帝不是笨蛋,實際上他在宮裏那些歲月讓他學會了察言觀色,魏廣德的遲疑實際上已經給了他答案。


    “這段時間,朕一直在和內閣商議先皇及幾位皇後的諡號,還有遷陵的事,高儀那邊已經在讓人準備冊立皇後和皇子的儀注。


    等這些事兒處理好,你們這些潛袛之臣,朕都會封賞。”


    說道這裏,隆慶皇帝看著魏廣德問道:“你想去禮部還是吏部?”


    “臣不敢居功,入王府辦差乃是臣的福分,不敢要陛下賞。”


    雖然很不願意,可隆慶皇帝要賞賜自己,魏廣德這時候也顧不得了,隻得跪伏餘地說道。


    明朝的製度有時候真的很有意思,和隆慶皇帝見麵這麽久,魏廣德還是第一次在私下場合向他行跪拜禮。


    登基典禮、朝會這種地方,在魏廣德看來是例外,那是必須下跪的,甚至在朝會上奏事,都是要跪奏,不過在私下場合就沒那麽多規矩。


    “平身,在這裏就和在王府一樣,不用跪來跪去的。”


    隆慶皇帝開口說道。


    魏廣德又拜了拜,這才起身。


    不過就在起身的那一瞬,魏廣德一下子明白了徐階的打算。


    “陛下,徐閣老或許就是算準了有此事,故而欲搶先讓叔大轉禮部右侍郎。”


    魏廣德起身後,馬上開口說道。


    “嗯?何意?”


    隆慶皇帝不解問道。


    “若是單獨下旨升遷張居正,則不算陛下封賞潛袛之臣。”


    魏廣德答道。


    “你是說,遷禮部是對張居正參與草擬遺詔的獎賞,之後朕封賞潛袛還要再給他一次賞賜?”


    隆慶皇帝皺眉問道。


    “徐閣老應該是這麽算計的。”


    魏廣德答道。


    會不會得罪徐階,魏廣德其實還真不在乎,有高拱在前麵頂著。


    前幾天在內閣發生的事兒還曆曆在目,徐階和高拱在內閣已經勢同水火,就算自己得罪徐階,就當下他也不敢和自己翻臉,因為這會讓高拱、陳以勤等人聯合在一起對抗他。


    “另外,如果徐閣老真要讓張居正以侍郎入閣,陛下不妨安排逸甫也一起入閣。”


    魏廣德這個時候可沒考慮讓自己入閣的事兒,而是想著先把內閣攪渾。


    若說張居正因草擬遺詔有功而以侍郎之身入閣,那陳以勤是禮部左侍郎,又是潛袛舊人,那就更加可以入閣了。


    “可是郭閣老.”


    聽到隆慶皇帝說道郭樸,魏廣德就搖搖頭,“他們隻會在大事上保持一致,從昨日禦前爭執,郭閣老保持緘默就可看出,他不願卷入這些事。”


    “你去吏部吧,這兩日也幫朕想想,王凝、尹樂舜等人該入何職”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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