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博的奏疏遞上去以後,在朝堂上沒有引發什麽震蕩。


    對於大部分朝臣來說,增加督撫兵權而已。


    讓在外的總督、巡撫可以合法的養著一幫親兵,遇事不再束手束腳,隻能向那些軍頭求助,自然是好事。


    反正,花的是朝廷的錢,誰花不是花。


    奏疏有理有據,自然得到朝野支持,內閣也票擬認可,隨後皇帝也是點頭,司禮監批紅。


    不過,魏廣德卻是從中嗅到一絲不一樣的味道。


    當日晚上,魏廣德就在書房給宣府馬芳寫了一封信,詳細詢問他在宣府的處境,和宣大總督江東之間的關係。


    順便也提了一嘴,那就是楊博有意讓馬芳出任薊鎮總兵官,負責京師安危。


    早前魏廣德有意調動,可後來因為各方麵原因都沒有成功,馬芳也一直在宣府熬到副總兵,再到總兵。


    這麽多年下來,他在宣府經營的根深蒂固。


    魏廣德也擔心,貿然把他調往薊鎮,怕是會對他有所影響。


    寫封信先問問他的態度,再決定怎麽迴楊博的話。


    楊博這次也是被整怕了,弄個沒本事的將領鎮守薊鎮,他現在是真的不放心。


    馬芳這兩年對戰韃子,仗沒少打,勝負也算不錯,最關鍵是他越戰越勇的精神,這是明軍將領裏不多見的。


    在馬芳出任宣府總兵官後,他並沒有按照以往明軍的慣例,隻是專注於防守,而是時不時就要帶隊出去打草穀,和當初大同總兵官劉漢幹著相同的事兒。


    不同的是,劉漢出去幾次就遭遇一場慘敗,自己也被擼了。


    馬芳雖然也遭遇到惡仗,可憑借他拚命三郎的氣勢,最終都轉危為安,雖然算不得勝仗,但隻少不能說是敗仗,或許用慘勝或者平局來形容更為貼切。


    信寫好後,就交給張吉,安排家丁第二天就送往宣府。


    算時間,馬芳帶領的人馬應該早過了居庸關,即便沒到宣府估計也差不多少了。


    宣府距離京城數百裏,快馬加鞭也就是兩天就能到達,來迴一般是五天時間。


    這些天,朝廷裏不少爽眼睛可是盯著薊鎮空出來的幾個位置,順天巡撫是最早被人搶到的,不過在涉及薊遼總督和薊鎮總兵人選上,兵部卻一直打著馬虎眼,暫時還沒有定下人選來。


    魏廣德也打聽清楚了,徐階想要推左都禦史劉燾出任薊遼總督,而兵部似乎是更想調宣大總督江東到薊鎮。


    至於薊鎮總兵一職,想要的人不少,可真正伸手的卻不多。


    畢竟,前任才被韃子砍了,接任之人自己也要掂量掂量,自己的脖子夠不夠硬。


    這次韃子破關造成的京師震蕩曆曆在目,一旦下次韃子卷土重來,薊鎮總兵就別想躲在後麵發號施令,那是真必須上戰場搏殺的,否則嘉靖皇帝那關你就過不去。


    沒看到巡撫到兵備道,都被以守備不設之罪論死或是流放。


    手裏沒兩把刷子,這會兒還真不敢爭這個位置。


    不過魏廣德卻是知道,這是楊博在等自己的迴話,看馬芳是否有意出鎮薊鎮。


    悄無聲息中,在楊博等朝廷高官眼中,裕王府的實力是越發壯大了,特別是在軍方,裕王府門下已經有三人出任總兵官一職,分別是馬芳、俞大猷和董一奎。


    五天後,魏廣德晚上迴家才得到張吉的通知,宣府迴信下午的時候就到了。


    迴後院在徐江蘭服侍下換下官服,穿上常袍,這才到了書房,拆開馬芳信件看起來。


    果然如此。


    看完馬芳的信,魏廣德知道,馬芳還真是和宣大總督江東鬧得有些不愉快,不過這隻是兩個人之間的事兒,在處理公務上還沒有相互下袢子使壞。


    說起來其實也簡單,江東到任宣大後,就明確告知馬芳,希望他不要動不動就出長城襲擾,先鞏固長城沿線為上。


    當然,之後的事兒就是,馬芳對江東的指示不以為然,一切隻停留在嘴上,手上動作卻是沒見絲毫收斂。


    以攻為守之策,其實當初還是魏廣德提出來的。


    把戰火燒到草原上去,加大對蒙古各部的襲擾,削弱他們的實力,讓他們不至於如此肆無忌憚侵襲大明。


    馬芳自然不會因為江東的幾句話就停下手裏的動作,何況他也可以說是在大草原上長大的,也習慣在草原上躍馬揚鞭的感覺。


    之後就是江東想要抽調馬芳部下正兵營三千騎兵和大同騎兵一起組成總督直管的正兵營,駐防在宣大之間,可東西策應兩地。


    馬芳對自己的正兵營那是傾注大量心血,從裝備到糧餉都是全力保證,好不容易打造出這麽一支兵馬,自然不願意交出去。


    沒有這支兵馬,他哪有底氣跑到韃子的地盤去撒野。


    馬芳勇猛歸勇猛,可卻不是笨蛋,自是幹不出以卵擊石的傻事。


    對此,江東雖然有些不滿,可馬芳扛著裕王府的大旗,江東也不好因此就和他交惡,隻不過關係不怎麽和睦就是了。


    信的結尾,馬芳表達了自己不想去薊鎮的想法,比較在宣府呆習慣了,甚至去大同擔任總兵都行,畢竟大同是他老家,就是不願意去薊鎮。


    魏廣德收好書信,放在專門的匣子裏鎖好,閉目沉思。


    江東和劉燾之間爭薊遼總督,這事兒本和他不相關,不過他有點咽不下江東和楊博搞這個標營的氣。


    這是打算明搶各鎮精銳騎兵了。


    楊博在奏疏裏怎麽說的,“督撫下各設一枝,各足三千人,或於各區見兵內挑選,或於各處家丁內召募。”


    什麽意思,就是督撫在自己管轄區內直接挑選官兵,甚至可以從將領身邊的家丁中招募,這不是挖牆腳嗎?


    知道歸知道,可沒人敢以此說事兒,誰敢說兵是自家的,想造反嗎?


    或許,楊博是真通過戰場實際情況發現,總兵麾下正兵營和親兵隊戰力很強,所以想在各鎮多打造幾支這樣的隊伍出來,在遭遇戰事之時,可以有更多精銳投入戰陣之中。


    不過,實實在在的,影響到各鎮將領的利益。


    這是一個對文官好而對武將不好的政策,武將背後則是大明的勳貴集團。


    魏廣德是文官,可出身卻是軍戶,屬於勳貴集團的一員,雖然是最低級的成員家族。


    如果讓他去選擇,他當然會以家族為重,選擇支持武將一方。


    不能讓江東出鎮薊遼。


    短短的沉思過後,魏廣德在心裏就打定了主意。


    薊遼總督,幾乎可以說半隻腳踏上大司馬官位。


    江東和馬芳明麵上和平,可私下裏卻交惡,這樣的人出任兵部尚書,魏廣德習慣性以“人性本惡”為基礎,認為會對馬芳不利。


    馬芳,現在可是裕王府在外的一塊招牌。


    馬芳要的裝備,從甲衣到火器,京城這邊全都是裕王府幫著打招唿,而裕王要的,不過就是北方的安寧,他需要有一員大將坐鎮,讓他放心。


    魏廣德心中有了計較,打算明日問問張居正,徐階那邊和楊博到底談好沒有,薊遼總督的職位定下來是誰,不過心中總覺得空落落的,好像自己錯過了什麽。


    迴到臥房,徐江蘭已經喂過孩子,自己上床睡了。


    不過看到魏廣德進屋,還是馬上起來,安排人準備熱水給他洗漱,伺候他上床歇息。


    隻不過,腳洗到一半的時候,魏廣德卻突然跳了起來,都沒擦水,濕著腳就穿上鞋子往書房那邊跑去。


    等徐江蘭帶著丫鬟跟過來的時候,看到魏廣德正坐在書桌後麵看著什麽。


    “老爺,這是想到什麽了?”


    徐江蘭沒好氣的進屋問道,看著打濕的鞋子,一邊吩咐丫鬟重新準備熱水,一邊又去拿雙幹鞋過來。


    “先前總覺得自己疏忽了什麽,剛洗腳的時候才想起來,這不就急急忙忙到這裏了。”


    魏廣德不好意思答道。


    “到底什麽事兒如此緊急,腳都不洗就跑了。”


    徐江蘭語氣裏有些許埋怨,不過還是派人先給魏廣德把腳擦幹,免得著涼。


    “軍國大事。”


    魏廣德隻淡淡迴道。


    這邊有人送來熱水,魏廣德就在書房裏重新泡腳。


    “那你繼續忙,我迴屋休息去了,我會安排人在外麵伺候,洗好了喊一聲。”


    “嗯,快迴去休息吧。”


    魏廣德這會兒沒工夫和夫人閑聊,他正重新拿出馬芳的書信重頭看起。


    終於,在書信中間他看到馬芳那句,之前他疏忽的話語。


    馬芳這次迴宣府,居然沒打算就這麽等著過年,而是在迴去的路上就開始策劃,打算在年前對蒙古部族發動一場大規模的懲罰性襲擊。


    說的很高大上,其實這樣的事兒這幾年每年都有發生。


    甚至,不知是不是為了和俞大猷奔襲板升城戰績攀比,去年更是親率大軍奔襲四百裏,搗毀蒙古興和地區的蒙古大小部落後,竟在當地舊堡壘遺址上“登高四望,耀兵而還”。


    這裏所謂的“耀兵”,其實就是一次檢閱,對參戰明軍的一次閱兵。


    這樣的行動,當初成祖朱棣時期,每次北征都會舉行,完成閱兵儀式後北伐大軍才會返程。


    之後,隨著明軍入北方次數減少,就再也未見了。


    而俞大猷那次本就是奇襲,自然在功成之後大軍就倉惶後撤,返迴長城,根本就沒時間舉行閱兵儀式。


    發現這個細節後,魏廣德本能的覺得有些熱血沸騰。


    大明京師剛剛遭受了韃子騷擾,馬芳若是在這個時候奇襲草原,不僅會對蒙古俺答汗的威望造成打擊,也會激起大明這邊的士氣。


    而對於宮裏那位,想來也會欣喜若狂才是。


    看著手裏的信件,魏廣德舔著嘴唇,感覺貌似可行。


    這次韃子入寇,之前可謂是順風順水,不過在最後出關的時候連番遭遇重創,這會兒士氣未必很高,怕是也想不到明軍會對他們施以懲罰吧。


    俺答汗到底會不會想到這一茬?


    魏廣德有些吃不準。


    在詳細了解俺答汗過往後,他就發覺這個俺答汗是真的了不起,至少是這幾十年來北方草原上唯一的明主。


    不僅通過一係列戰爭奠定了自己在蒙古的地位,在對外戰事中更是保持很高的勝算。


    從中,魏廣德就分析此人其實是個戰略高手,很能預判形勢。


    他早年受封土默特萬戶,駐牧豐州灘,與其兄吉囊南征北戰,積累了雄厚的軍事實力。


    在吉囊死後,他成為右翼三萬戶實際上的領袖。


    他向南屢屢入塞犯明,並在嘉靖二十九年進逼京師,製造庚戌之變。


    而在向北、向西擊敗敵對的兀良哈萬戶及瓦剌等部,並占領青海,向東迫使蒙古宗主大汗達賚遜東遷遼河套,在此過程中取得索多汗、司徒汗、土謝圖徹辰汗、格根汗等汗號。


    這些戰爭中,無不顯示出他過人的戰略分析和謀劃能力。


    也就是這幾年,他開始少有大動作,或許是真的怕了馬芳的糾纏,最近幾年犯邊大多選擇在寧夏、延綏等鎮。


    馬芳宣府這邊,也隻有韃子小規模騎兵突襲,上萬的大軍卻從未再現。


    他支持馬芳的想法,對蒙古實施報複,可也擔心被俺答汗算計到。


    畢竟,馬芳奔襲草原太多次了。


    想都這裏,魏廣德沒有再收好信件,而是打算明日把馬芳的信件交給裕王看看。


    一人計短,二人計長,三人做事好商量。


    自己有點擔心,不妨讓裕王、張居正他們也參與謀劃謀劃。


    令出自裕王府,就算最後沒有達到要求,至少也讓裕王明白馬芳的戰心。


    將書信折好放迴信封,直接放入懷裏。


    盆裏的水已經涼了,魏廣德又叫來丫鬟換水。


    剛才想事兒去了,倒沒有好好燙腳。


    還得好好謀劃下,萬一裕王也希望馬芳出鎮薊鎮,到時候自己該怎麽幫他推脫此事。


    書信裏的內容比較多,馬芳和江東不對付,正好也讓裕王知曉,到時候就可以用裕王府的名義,名正言順的幫著徐階支持的劉燾上位。


    就讓江東在宣大總督任上養老算了,迴了兵部,以後宣府要糧餉、裝備的時候,怕都會受影響。


    魏廣德還在想著怎麽解決馬芳書信裏提到的那些事兒,而涉及此事的江東,或許也沒想到,他隻是按照戰場上看到的戰況而得到的想法,此刻在魏廣德的眼中已經變成了利益鬥爭,而他自己的仕途也因此中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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