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皇城午門外,一大群官員被阻攔在這裏行進不得。


    他們已經進不去了,再往裏走就是機要重地,平時若是報去內閣,通報一聲也就進了,可今天不行。


    因為就在距離他們不遠的地方,四張長凳依次擺開,上麵直接被捆上四個僅穿白衫的人。


    他們,自然就是被萬曆皇帝點名廷杖的吳中行、趙用賢等人。


    此時他們官服管帽已經被剝下,隻穿著裏衫壓在長凳上。


    在他們前後各有兩名內侍肅立,後麵八個內侍手裏持著長棍,正在等待行刑的命令。


    而更前麵,則是幾個官員圍著一個宮裏的太監說著什麽。


    “馮公公再等等,我們的牌子已經遞進去了,事態興許還有挽迴。”


    兵部尚書譚綸攔住那太監勸說道。


    負責行刑的太監不是別人,正是內廷第一大鐺馮保。


    對於廷杖些許小事兒,本不用他親自監刑。


    可最近因為“奪情”之事,把他惡心的不行,所以要親自前來監督。


    說到底,就是要“狠狠”打他們一頓出氣,為自己,也為張居正。


    不過現在,在他麵前的不止有兵部尚書譚綸,吏部尚書王國光、禮部尚書馬自強等九卿來了五六個,更別說遠處數十個都是五品以上朝廷大臣在一邊虎視眈眈。


    外麵早就傳言,就是他和張居正狼狽為奸,攛掇皇帝“奪情”。


    可想而知,那些官員看馮保的眼神會是什麽樣子。


    絕大部分大明官員,官越大,對馮保越客氣,官越小,看馮保就越不順眼。


    “嗨喲喂,幾位大人呐,已經耽擱不少時間了,皇爺要放早就叫人傳話了,你們現在可是在抗旨啊。”


    幾個尚書大人都對他好言好語,馮保也不好發作,隻是提醒道,他們耽誤皇差了。


    “也不差一時半會兒,我們雖然見不到皇帝,可兩位閣老已經進去了,我們還是等等消息吧。”


    馬自強開口說道。


    其實,馬自強看到馮保他是有氣的,因為他身為禮部尚書,進宮見駕那裏需要等候,他和內閣閣臣在某些方麵權利是一樣,可以直接麵見皇帝。


    禮部尚書,相當於半個閣臣。


    但是今日,他匆匆趕到這裏,卻被內侍給攔下來。


    不多說,馬自強就猜到是馮保叫人幹的,刻意給他難堪。


    畢竟當初,馬自強很幹脆拒絕了馮保的請求。


    封閉宮禁,也隻有馮保這個沒卵蛋的家夥幹得出來。


    “哼,說的那麽輕鬆,這幾個人可把皇爺氣得不輕,那這麽便宜就放過他們。”


    馮保看到馬自強就來氣,雖然早知道如此,但還是覺得落了他馮大伴的臉麵。


    也不知道張居正和魏廣德是怎麽定下來的人,這麽不識趣。


    之後,居然還帶著禮部的官員去找張居正,繼續勸說他放棄接旨,迴鄉守製,真要被他們說動了,他馮大伴這些天的忙活可不就白幹了。


    不行,迴頭還得說說這個事兒,讓張居正他們把馬自強給換掉。


    這種太講原則的人,不能留在朝堂之上。


    不過他哪裏知道,朝廷官員的任免,四品以下的,張居正、魏廣德等人是可以插手,甚至可以說一言而決。


    可到了尚書這個層麵,除非拉攏絕大部分九卿,還要取得皇帝的信任才有可能。


    當初嘉靖朝時期,嚴嵩權侵朝野,嘉靖皇帝還是留了個和嚴嵩不對付的吳山去做禮部尚書,這就是製衡。


    至於邊上的王國光等人,雖然也在勸慰,可多是在一邊看著。


    他們和張居正關係不錯,而且已經登上高位,倒是不懼怕張居正離朝後的影響,但也不喜歡這些人肆意攻訐張居正。


    實際上,他們這些人私下裏也反複提醒張居正想好這個事兒,畢竟影響太大了,朝野反彈的有些出乎意料。


    可見,就算張居正這次強硬挺過去了,可民間威望已失,備不住留下罵名也未可知。


    當然,如此做,也是看出張居正留京的決心,否則斷不會如此。


    說到底,他們和張居正混在一起,更多還是相互需要的關係。


    張居正推行的新政,功在當代,利在千秋,他們都不是糊塗蛋。


    雖然,有時候為了自己和家族利益考慮,不是那麽支持張居正的決策,但對他決策的公正性還是不質疑的。


    也正因此,他們對張居正隻能是更多的欽佩,敢為人先,做人所不能之事。


    因此,看到那幾個要挨打的人,他們其實心裏是鄙視的。


    追名逐利之輩,不足以謀。


    甚至,他們也更恨他們。


    就是這些人為了私利,反複提及此事,才讓“奪情”一事變得複雜起來。


    其實,若沒有吳中行、趙用賢等人的上奏,這後麵的事兒會不會發生都兩說。


    這邊的人在好聲好氣和馮保說話,想著盡量拖延時間,而那邊的一大堆官員則是橫眉冷對盯著馮保。


    也是,在忠貞之士眼裏,太監就沒一個好東西。


    他們文官想方設法想把皇帝教導成聖明天子,而這些太監卻總是唱反調。


    說到底,就是皇帝更願意聽太監的,而不是他們文官的,所以讓他們很不滿意。


    而那些基本理念和文官相似的太監,就被他們捧得很高,被認為是被聖賢道理教化過的好太監。


    乾清宮外,魏廣德和張四維從裏麵出來,不由就在宮門處站定。


    “魏次輔,陛下是鐵了心要罰他們,這讓我們如何交待?”


    張四維率先開口說道。


    “給什麽交代?”


    魏廣德看著張四維,輕輕搖頭苦笑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惹怒陛下就該有承擔處罰的勇氣。


    我可不信他們上奏的時候沒考慮到,或許,隻是沒有想到會這麽嚴重。”


    魏廣德不屑輕笑,他對吳中行等人也是滿臉看不起,想學劉台博個清名,哪那麽容易。


    還想靠著彈劾老師獲得清譽,幫助自己升官發財,早點打醒他們或許更好。


    “那我們現在”


    張四維雖然心有疑惑,但還是小聲問道。


    “去午門,旨意總要帶過去。”


    魏廣德想到臨出宮小皇帝交代的話,也是覺得頭大。


    要所有在午門外的官員都看著那幾個人行刑,讓他們知道藐視皇帝的結果。


    魏廣德這次過來,本來就是打算走個過場,也沒打算苦勸,可就是沒想到最後居然接了這麽一個活兒。


    “走吧,去午門。”


    魏廣德對張四維說道。


    “唉,好吧。”


    張四維答應一聲,跟在魏廣德半個身位後,一起朝著午門走去。


    “小皇帝是長大了,有自己的思想了。”


    邊走,魏廣德也在思考著。


    怪不得萬曆皇帝親政以後,性情變化很大,特別是對張居正的態度,簡直就是一百八十度大轉彎。


    以後和小皇帝接觸,還是得注意點,免得最後因為張居正引火燒身。


    魏廣德不確定最後的話,是小皇帝自己想到的還是有人指使,迴頭還得問問陳矩。


    今天在宮裏,陳矩隻在殿外,不過周圍人太多,魏廣德不好上去和他攀談,了解情況。


    但是今日的小皇帝也給魏廣德提了個醒,不能再用老眼光看人。


    他,始終是皇帝,有自己的思考。


    張居正教的東西,很多都是讓小皇帝自己思考,隻不過他沒想到,思考過後小皇帝首先就是把他給燒了。


    很快,午門城樓就出現在他們眼前。


    沒有轉彎迴內閣,兩個人徑直朝城樓走去。


    當魏廣德和張四維的身影出現在午門城門裏以後,城門外聚集在一起的官員都安靜的看向他們,而先前還聚攏在馮保身邊的幾個人,也快步向他們迎了上去。


    “怎麽樣善貸,陛下怎麽說?”


    馬自強大步流星走在前麵,距離魏廣德幾步外就出聲問道。


    魏廣德上前兩步向他們拱拱手,這才歎氣道:“陛下是真被激怒了。”


    說到這裏,魏廣德看從長凳上找了一圈,看到吳中行的身影,這才小聲對他們說道:“吳中行奏疏裏麵的話你們都應該知道,直接指責奪情滅天理,這讓陛下認為他們不僅是對他,更是對太祖不敬,質疑祖製。”


    “啊”


    馬自強一聲輕唿,隨即馬上捂住嘴巴。


    那些話,他也看到了,隻不過沒往深了想,隻是就事論事。


    可沒想到小皇帝卻從中看到文官言辭中多有對祖製的不敬,這讓禮部是最難受的。


    按說出現這樣的奏疏,禮部就該上奏彈劾。


    禮部所謂守衛的“禮法”,不止是聖人之道,還有“祖製”。


    “陛下口諭,所有在午門外的官員,都必須等到行刑結束後方可離開。”


    這時候,魏廣德又大聲對他們說道。


    說完話,魏廣德壓低聲音對馬自強說道:“迴頭,禮部上個請罪的奏疏,我看陛下雖然不高興,但並沒有要怪罪禮部的意思。”


    質疑奪情,其實就是質疑祖製。


    朱元璋定下來的規矩,之後幾朝都有使用,豈能是隨便懷疑的。


    說起來,吳中行挨打,真不虧。


    這邊說完,魏廣德又和張四維去了那邊官員堆裏,把皇帝的決定說了出來。


    “魏閣老.”


    就在有人要開口說話的時候,魏廣德抬手止住他們的話頭,繼續說道:“陛下說了,他們奏疏裏滿嘴人倫天理,可他們卻是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輩。”


    魏廣德話說到這裏就住嘴,沒繼續往下說。


    再說,就是該罵這幫人看不清形勢,隻知道瞎起哄。


    真以為皇帝年幼就好忽悠,以為人多勢眾就能把宮裏的孤兒寡母嚇到。


    實際上,也是在看到這群人的時候,魏廣德才後知後覺宮裏態度之堅決的原因。


    先不說“奪情”是對是錯,若這次宮裏真因為這麽一幫人的起哄就退讓,那以後皇帝還怎麽管理這個國家?


    隻能說,或許幾個官員求情,看到他們態度好,還有可能高舉輕落。


    但是現在的局勢,宮裏是絕對不會放過這幾個人的。


    殺雞儆猴。


    讓百官知道,雖然宮裏是孤兒寡母,但也不是任人威脅的。


    “好了,都遵旨執行吧。


    怪,也隻怪吳中行他們奏疏裏多有不敬言辭才觸怒陛下。


    那麽多反對奏疏,唯獨挑出他們幾個挨罰。”


    魏廣德話是這麽說,但是他自己心裏都清楚,小皇帝其實是槍打出頭鳥,就這幾位帶頭鬧事兒,不打他們打誰?


    因為,其他人的奏疏,很多根本就沒到小皇帝麵前。


    不過這些話,魏廣德不會說,這裏的人大多數也不會知道。


    安撫好官員,魏廣德這才走到馮保身邊,把小皇帝的旨意告訴了他。


    “嘿嘿,聖天子在堂,豈會被這些跳梁小醜蠱惑。”


    沒想到,這個時候馮保還開口大聲說道。


    魏廣德心裏很不舒服,蠱惑皇帝的可不就你自己,把奏疏壓製不給皇帝看。


    不過,就算給看了,這四個人也不會被輕饒。


    還是那話,現在宮裏必須表現出對張居正的迴護,否則以後更麻煩。


    一個和外朝不和,但能堅定執行政策的首輔,才會讓宮裏更加放心。


    而一個和外朝關係太過緊密的首輔,可未必就是好首輔,說不定什麽時候就變天了。


    現在張居正麵臨的局勢,是內廷喜聞樂見的,這樣張居正才會更加緊密的依附內廷,否則地位不保。


    後世說李太後、馮保和張居正就是執掌大明權利的核心鐵三角,其實這卻是是對的。


    別覺得權利其實都在馮保和張居正手裏,為了讓這個鐵三角穩固,內廷也是煞費苦心。


    這次“奪情”,看似是她們被馮保誆騙誘導所致,安知不是李太後和陳太後為了皇權穩固故意設下的局。


    通過這次事件,分化朝臣和首輔之間的關係。


    之後的張居正,對待朝臣開始變得嚴苛起來,而朝臣對於張居正的不滿也愈發壯大。


    “啪啪啪”


    此起彼落的板子打在吳中行等人屁股上,這就是大明朝的廷杖。


    前麵有人報數,有人盯著他們嘴裏銜的木棍,生怕掉落出來,而在他們身後的兩個人則揮舞廷杖使勁招唿。


    行刑完成,一部分和他們交好的官員連忙上前,攙護他們離開,而其他官員也沒有散去,而是圍在魏廣德身側。


    魏廣德有些狐疑,不知這些人為什麽這樣。


    他哪知道,就在剛才,有人也在暗中串聯,準備把他也裝進去。


    “你們要去內閣?”


    雖然不知道他們為什麽不迴各自衙門,但也沒法攆人。


    在這裏看了半天行刑,或許口感了。


    “那就走吧。”


    魏廣德帶著百官進了午門,這次沒人阻攔,很順利就迴到內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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