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居正從魏廣德值房出來,迴到自己屋裏,越想越是心驚。


    因為之前張居正想著皇室對宗室一向很是提防,司禮監向各地親王府和郡王府都派了眼線盯著。


    而且,因為各地提防財稅收入和戶部一樣,都非常緊張,所以撥付宗室祿米本來一直就不足,所以他壓根沒考慮過動藩王府的田地。


    但是現在魏廣德的提議,卻讓他不得不深刻思考這個被他忽略的問題。


    鬧得不好,藩王會在新政推行之後,再次大肆兼並田地。


    除非,對藩王府兼並的田地征稅。


    可是,大明從未向藩王府征收過賦稅,自己如果冒然提出,此事必然不會小,怕是那三十多個親王府和上百個郡王府的彈劾奏疏就會雪片般飛進司禮監。


    宗室是可以直接向皇帝上奏章的,到時候他們真要一起上奏章,就算宮裏怕是也頂不住宗室的悠悠之口,不得不做出妥協。


    他必須砸這段時間裏想到妥善的解決辦法,既要對宗室自置田地征稅,防止他們繼續大肆兼並田地,還要想法子安撫住他們才行。


    張居正已經沒有心思處理公務,坐在椅子上開始思考起來。


    而魏廣德在張居正離開後,和他一樣,也是沒心思辦公了。


    裏,清丈探底和推行一條鞭法,其實就是他和張居正合謀出來的。


    隻是他沒膽量自己提出來幹,而且他也沒本事完成這麽大的一件工程,隻能靠張居正。


    魏廣德所能依仗的,隻有當初隆慶皇帝交給他的裕袛那一幫人和他們的門徒,還有就是自己大本營江西官員,遠不是張居正繼承自徐階的龐大政治資源的對手。


    而且,張居正通過和楊博等人的合作,還把山西和揚州鹽商也拉了進來,實際上擁有比魏廣德更加強大的商業實力。


    隻不過在魏廣德眼裏,這股勢力應該是跟在張四維後麵,因為張四維家本就是這個龐大的商業集團中的一份子。


    “蘆布,你叫人去文淵閣,把涉及藩王的文書都搬到這裏來。”


    魏廣德可不願意把心學付諸東流,或者搞出個半吊子工程來,他必須要搞明白藩王不交稅的權利到底是不是朱元璋定下來的,當初到底是怎麽迴事兒。


    要知道,後世瘋傳士紳不納稅,其實那不過是官員們故意引導,瞎編的故事。


    按照朝廷章典,士紳的田地要交賦稅,隻是有優免,也就是免除一定的雜稅和攤派,還有就是有幾口到幾十口不等的丁稅,根本就不是士紳不交稅。


    但是實際上,士紳的稅不好收,官場盤根錯節,所以時間長了連一些不學無術的官員都以為自己真的可以免稅。


    估計那個不納稅的傳聞,就是這麽傳開的。


    而現在魏廣德要看涉及藩王的文書,就是因為在張居正離開後,魏廣德忽然察覺到其中有大大的貓膩。


    都說祖製祖製,給人的感覺好像什麽都是朱元璋定下來的,可老朱活著的時候,根本就沒有給藩王府田地,那時候老朱隻給了藩王封地。


    藩王封地是什麽意思,那就是所謂的采邑,藩王府每年會向采邑要求供奉,也就是藩王府的生活所需。


    藩王們不僅通過封地獲得祿米,還有鈔、錦、紵絲、紗、羅、絹、冬夏布、綿、鹽、花等多種物品,這些都是保障王府日常生活開支,還用於維持王府的運營和藩王的社交活動。


    那是封地,不是賜田。


    明朝的王府賜田實際上起始於明宣宗朱瞻基,他給趙王八十頃賜田作為王莊開始,各地王府紛紛效仿,請求皇帝賜田建立王莊。


    而這些王莊的田地,似乎就從未向朝廷繳納過賦稅了。


    忽然,魏廣德想到這裏,猛然就發覺不對的地方。


    王莊的田地確實不會向戶部繳納賦稅,那是因為在魏廣德印象裏,好像是說封地隻是名義上劃給王爺的食祿地,由當地官員運營,收稅,再從王田稅收中撥發王爺俸祿,多退少補。


    因為是地方上直接和王府對接,自然不走戶部,省去中間環節。


    但在實際操作過程中,魏廣德也聽到過不少藩王府被地方官員坑害的消息。


    在宣宗下旨給藩王賜田以前,那些封地的管理權其實不在王府而在地方官員手裏,也就是收租權。


    而地方官員就在這個過程中侵占王莊產出,克扣下來瞞報王府。


    這樣一來,那些藩王府每年能得到的地租很少,所以才會向明宣宗朱瞻基哭窮,然後才有了賜田。


    賜田之後,王莊的管理權就落到王府手裏,他們也不允許地方官插手。


    但凡地方官員要去清查王莊,他們的手下,也就是太監,豪奴就會在藩王命令下往前衝,以武力阻止地方官靠近王莊,如此王莊所得盡入王府。


    現在好像就是那些個王莊都被各地王府控製,地方官根本就插不上手。


    自此,那什麽稅也就收不上來了。


    這是魏廣德之前聽人說過的,隻是以前隻是一笑而過。


    反正戶部不是他的地盤,不在其位不謀其政,自然是懶得管。


    可現在不同了,那些藩王府那裏,若是不加以控製,以後就真的不好說了。


    很快,蘆布就抱著一摞文書進來。


    “老爺,我讓人在那邊查,不過文書很多,都是挑最早的往迴搬。


    這裏的你看完了,我再給你抱其他的過來。”


    蘆布放下手裏文書,恭敬的對魏廣德說道。


    “好,你先下去吧,有事我再叫你。”


    魏廣德點點頭,直接拿起上麵的文書開始翻看起來。


    等蘆布出去,魏廣德就開始拿著書案上的文書一本本翻看起來,不時還要想上半天。


    畢竟,文字記錄的東西,多少還是和實際情況有差別的。


    不過看了幾本文書後,魏廣德察覺到不對勁的地方。


    無他,貌似別管是封地還是王莊,或者之後的賜田,都特麽和士人的田地是一樣的,根本就不免賦。


    是的,按照朱元璋定的規矩,就是藩王的采邑為藩王提供王府所需物品,但是賦稅卻還是要交的。


    至於之後的賜田,也是一樣的規矩。


    明宣宗之所以給藩王賜田,其實就是因為下麵官員鬧得太不像話,居然把貪汙的主意打到藩王頭上了。


    這裏,就不得不說清楚明朝的土地製度。


    明朝的土地大抵就是官地和私地兩種,私地自不必說,就是私人的財產,用後世的話來說就是有土地所有權和使用權的田地。


    然後就是官地,實際上數量不少,怎麽來的其實很簡單,一是罰沒,二是開荒。


    明初允許百姓開墾荒地,農民開墾的荒地就自動活動這片土地的使用權,但是所有權歸官府。


    幾年免稅期過後,自然就要開始繳納地租和賦稅。


    朱元璋定下的地租和賦稅很低很低,可謂是曆代王朝裏最低的,因為他就是為此成為孤兒朝不保夕多年,所以對此深有體會。


    朱元璋到朱瞻基,以及之後其他皇帝賜給各王府的封地、賜田,皆出自官地。


    除了封地產出是抵償宗室祿米之外,其他又是歸誰所有?


    實際上,按照製度應該是土地產出一部分是種地農民所得,另一部分是朝廷收取的賦稅和地租。


    這部分歸朝廷的收入,優先供應藩王府,如果有剩餘,則是上繳戶部做為賦稅收入。


    但是這些王爺的食祿地,是由當地官員運營,收稅,再從王田稅收中撥發王爺俸祿,其中操作空間很大,隻要對收成做些手腳,然後別說戶部還想收稅,連王爺們的俸祿都支取不夠。


    從永樂起,皇室就對宗室很是提防,所以當宗室和地方官員打官司,一般是明著偏向宗室,但實際上吃虧的也都是宗室。


    畢竟,皇帝不會讓文官權利受限,皇帝也需要這些地方官幫忙盯住這些藩王。


    朱瞻基興許也是心疼自己孩子,擔心在下麵受人欺負,吃不飽穿不暖,所以搞出賜田,讓藩王府自己建王莊。


    隻是他沒想到的是,他心心念念的後代們卻對封地隻是耿耿於懷,王莊在王府控製下根本不準地方官員踏足。


    他們也看出來皇帝的態度,所以對待上門的官員,直接武力相向,從出言侮辱到拳腳相加,反正隻要不打死,打死打殘最多就是被罵。


    真失手,可能就是自己去高牆,爵位給自己孩子繼承。


    不過大多數情況下,這樣處理的結果反而很好,因為皇帝也樂意看到藩王和地方官員相互惡鬥,他則居中和稀泥。


    到了明朝中期,一些封地雖然還是由朝廷官員在管理,但是收租的權利其實已經被王府奪迴,靠的也是武力。


    至於賜田,魏廣德其實已經在弘治年間明孝宗禦筆親批的一份奏疏後麵看到了真實的情況。


    “謂莊王田及皇親等莊田雖遇災傷不得比軍民田地量免征稅。


    請自今所在有司將軍民田別皇莊等項通行踏勘,議定該免分數,一體征恤。”


    這段說藩王和皇親的田地,即便遭災也不能特別照顧,按照朝廷遭災減免標準一樣與民田和軍田一起交稅。


    看到這裏,魏廣德心裏直唿好家夥。


    顯然,他大抵明白為啥都說大明的讀書人和宗室不交稅了,源頭其實就是兩夥人合起夥來搞事情,貪墨朝廷的賦稅。


    別管是王莊還是士紳的田地,都要交賦役,隻是有優免。


    顯然,這其中大家就達成了默契,宗室知道士人偷稅,對外宣稱皇家體恤讀書人,所以免稅。


    而宗室那部分,讀書人也不得追究,否則大家一拍兩散,都該怎麽交都把稅補上。


    皇帝的眼睛和耳朵都盯著官員和宗室,對於民間怎麽搞的,他們可能知道,隻是怕麻煩,所以裝作不知道。


    也可能是真的就不知道,被宗室和官員們聯手蒙在鼓裏。


    魏廣德把這份文書放在一邊,又拿出紙箋抄錄下來,注明出處,這才繼續翻看其他文書資料。


    等到吃過午飯,他還在值房裏看著那些文書,張居正又找來了。


    “善貸,聽說你讓人去文淵閣搬了不少文檔過來。”


    張居正進來後,看著魏廣德書案上堆得像小山似的文書就笑道。


    原來,上午魏廣德安排蘆布去文淵閣找典藏文書,張居正就知道了消息,還知道魏廣德讓人找的是什麽東西。


    他一下子就想明白了魏廣德的打算,所以才拖到這個時候來這裏看看,問問有沒有什麽發現。


    “什麽事兒都瞞不過叔大兄。”


    魏廣德苦笑,把身邊的紙箋拿起直接遞了過去,開口說道:“叔大兄看看吧,還真發現不少東西,我們似乎都被蒙在鼓裏。”


    張居正伸手接過,漫不經心往紙箋上一掃,隨即雙眼一下子瞪大,本來還在輕撫美髯的左手也僵在半空中。


    有些東西,那些地方官員或許早就意識到了,但是對於內閣中人,因為沒在地方擔任過職位,是真的發覺不到一些秘密。


    畢竟,隻能看到枯燥的文字,那裏有設身處地理解的更透徹。


    “善貸,此事可不小啊。”


    良久,張居正才輕聲說了句。


    “要讓朝廷有銀子,賦役就必須征收到位,否則國用依舊出自匹夫,早晚都是要出事兒的。”


    魏廣德淡然說道,“我的意見,若要朝廷長治久安,賦役一定要征收到位,絕對不能再隻薄於民田。


    宗室,勳貴,士紳的田地,都必須征繳賦役,我有個想法。”


    “有何辦法?”


    張居正自然也明白,諾大的國家,若是稅收皆出自小民,當小民被消滅後又怎麽辦?


    隻能分攤到所有人頭上,小民之財才不會被肆意掠奪,也才能實現國家的穩定。


    “向皇莊收繳賦稅,同時清丈王田,最後到勳貴,讓他們都叫賦稅。


    這樣,天下各省都開始清丈以後,那些士紳也就無話可說了。”


    魏廣德開口說道。


    張居正聞言大驚,不過很快就冷靜下來,開始在屋裏來迴走動。


    忽然,張居正停下腳步問道:“紙箋上記錄可實?”


    魏廣德指著右邊一摞文書說道:“原本都在這裏,我專門留下來的,就是以備宮中查閱。”


    王莊和勳貴之田地,都是要繳賦的,不過皇帝的莊子倒是沒看到。


    或許,也隻有皇莊才是從來都不交稅吧。


    不過,要想讓宗室和勳貴交銀子,皇室還是需要拿出姿態來。


    有皇室做典範,那些宗室自然無話可說。


    “每畝幾分銀子而已,一百萬畝也不過幾萬兩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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