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合歡:送行不合合留行


    新仇舊恨,難以釋懷,上官直望著楚昭,恨不得撲上去將人撕碎,楚昭卻始終不語,是心虛無言以對?亦或者隻是等候時機?


    上官直道:“本以為殿下一走,山水渺渺,再相逢不知何時,沒想到竟恁般巧合,讓本使無意之中得知,昔日的下仆,竟是今日的昭王殿下,這真是天意昭昭,叫人半點不能虧心私藏。”


    皇帝色變,連皇後也斂了眉。


    太子永琰道:“咦,三弟居然還曾為人下仆?我以為在邊漠的時候已經是最為不堪的境遇,沒想到竟還能,我說……三弟你這卻又是何苦來哉,到底也是皇族血脈……此事若是傳揚出去的話……”旁敲側擊,煽風點火。


    皇貴妃冷笑,輕蔑道:“永琰,你也不用苛求三殿下,畢竟是那樣兒卑賤的出身,一時之間改不了也是有的。”兩人一唱一和,話中帶刺。


    皇帝道:“昭兒,你說,此事當真麽?你當真……喬裝改扮,為人仆下?”


    楚昭迴身行禮,口道:“是真。”他倒是坦白。


    皇帝麵色更變,太子笑意更盛,宛如唱戲一般,掃了一眼鳳卿,迴頭又看上官直,道:“特使大人尚未說清,他究竟為何要甘為下仆,又跟……我大哥有何幹係?”


    上官直說道:“昭王殿下苦心孤詣,所圖謀的自然非凡,我今日就要在皇帝陛下跟前說明白,讓陛下給我個公道!”


    永琰越笑,鳳卿隻是望著皇後,楚昭沉默,皇帝怒氣勃發,元寧在旁看著,心中惘然,不知這幕戲將如何結局。


    一樹紅纓,隨風搖曳,隱隱地有陣陣香氣飄來,並非如花香般濃鬱,讓人有種恍惚間春風拂麵之感。


    車輪滾滾,車中人寂靜而坐,無悲無喜。風掀動車簾,露出車窗外的風景,一閃而過。


    茫茫然裏,季淑轉頭看。


    陌生的景致,卻有種熟悉的感覺自心頭升起,終究要離開了麽?自來到的第一日就渴望離開,如今終於成真。


    然而此刻,雙目卻赫然澀了。


    季淑怔怔看著,車窗之外,那花樹上頭的紅纓隨風微動,有的便飄落下來,有一朵,晃晃悠悠地吹進了車內,落在季淑的膝上。


    扇麵般的小朵,絨絨地,柔柔地,季淑拈起來,低頭看。


    便在此刻,有一道影子,自外頭的野草地上,急急而過。


    走得急,風撩起他的衣擺,那大袖在風中翻飛,他緊緊地跑上一步,用力躍起,躍上略高處,向著這邊張望。


    當看到馬車之時,他猛地邁步,向著這邊奔來。


    並未看到那惶急的臉色,也並未察覺那人靠近之時,季淑正將手攤平,略探出車窗,要將那朵誤落入車廂的小花兒放入風中。


    一隻手自車廂後頭伸出來,修長的手,不偏不倚,將季淑的手握住。


    季淑一驚,驀地轉頭看,卻見那人自後麵趕上來,握著她的手,喚道:“淑兒,淑兒!”雙眉蹙著,叫人九曲迴腸。


    季淑身子抖了抖,看著他跑的甚急,便身不由己起身,撲在車窗邊上,“鳳卿,你……你來做什麽?”


    護衛的車隊見了異狀,有侍衛便要圍過來,前頭的上官將馬一停,迴頭看看,終究一抬手。


    侍衛們見狀,便四散退下。


    上官直看了鳳卿一眼,聲音平穩,不露痕跡,說道:“繼續前行!”策馬往前。


    車隊依舊前行,毫無停滯。


    鳳卿握著季淑的手,追著馬車疾走:“淑兒,淑兒……”終究趕上,卻不知要說什麽是好。


    季淑望著他:“你迴去吧……迴去吧……”事到如今,又有什麽說的?


    鳳卿雙眼發紅,那眼中的淚已經將落,卻仍舊咬牙忍著,說道:“淑兒,你別怕,我來不為別的,我隻是……想再看看你……本來……”他一路忙著追來,上氣不接下氣,說的急促,斷斷續續,略一停,又道,“本來我離開東明,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今生今世都無緣,我……沒想到老天垂憐,讓我再見你一麵,淑兒……我不舍,舍不得你……”不是淚,卻是汗,自他的額頭上灑落,那秀美的臉因動作激烈而透著紅,竟比滿書紅花更明豔三分。


    季淑說道:“不要說了。”車隊旁邊,尚有他人,他此刻是北疆的明王,說這些有多麽的驚世駭俗,他不是不知道的。


    鳳卿道:“淑兒,我也不想,隻是……我這次不說,怕是再也不會有機會了,淑兒……你留在此處也好,迴去也好,我……我隻想你好好地,快活無憂……淑兒你放心,我並無其他奢求……”


    季淑將頭轉開,不叫他看到自己眼中的淚。


    鳳卿道:“我隻想,在此刻說出我心裏的話……淑兒,我……我——此生此世都忘不了你!昔日你對我所說的種種,我一句也不能忘,以後……也是,淑兒……我會聽你的,我亦會好好地,因你說過,隻要活著,便有希望……既然上天能夠讓你我再度相逢,以後或許,也有希望,是不是?淑兒?”


    季淑眼中的淚停不了,她的手被鳳卿死死地握著,幾乎要將她從車內拽出去,季淑道:“是,是的,你知道了……明白了,我也放心。”她深吸口氣,忍了淚,轉頭看他:“迴去吧,迴去吧,別再糟踐自己。”輕聲一歎。


    鳳卿道:“我知道,也明白,淑兒你一片苦心,我怎會不知?淑兒,你叫我好好地,你自己也是……淑兒,我想同你說最後一句:好好地……保重。”他的氣力都要用盡,卻仍不鬆手,眼巴巴地望著季淑,“淑兒,你應承我,會好好保重,珍重自己。”


    季淑心底無限悲楚,怎會想到,這人竟會了解自己心意?在這時候……說出這些驚天動地、卻又貼心貼意的話?原來……她並非是自己想象之中的孤單悲慘,季淑一笑,望著鳳卿,道:“我應承你。咱們……都好好地。”


    鳳卿望著她乍然露出的笑顏,也跟著一笑,汗同淚一起落下,鳳卿低聲道:“這樣……我就放心了,淑兒……”


    他緊走一步,握了她的手,放在自己唇邊,輕輕地吻一吻,而後鬆手。


    那如絲的眼波卻始終留在她身上,如天長地久般地綿長,永遠不肯離開。


    季淑的手落了空,手上似沾著汗,沾著淚,被風一吹,涼涼地,季淑攀在車窗上,迴頭看他,卻見鳳卿站在原地,孤零零地,雙目卻始終看著她的方向。


    是,不管她人在何處,是何境地,畢竟,還有個人真心實意地愛她,念她。


    或許……這已經足矣。


    季淑低頭,望著手心裏那朵被揉得散亂的合歡花,上頭大概是沾著他的汗或淚,又,或許是她自己的汗或淚,誰說得清?


    “此刻有誰在世上某處哭,無緣無故在世上哭,在哭我。此刻有誰夜間在某處笑,無緣無故在夜間笑,在笑我。此刻有誰在世上某處走,無緣無故在世上走,走向我。此刻有誰在世上某處死,無緣無故在世上死,望著我。”


    不管怎麽樣,一定有這麽一個人。


    季淑抬手,那朵花兒隨風而去,零落成泥碾作塵。


    上官直迴頭,看馬車繼續前行,也看那人被拋在身後,上官直麵色無悲無喜,仍舊是先前那種平淡如水,仿佛鳳卿未曾出現過,也仿佛他那些掏心的話,他未曾聽到過。


    不知從何時開始,他學會了不聽不看,就算聽到看到,也當視而不見,或許這也是所謂“成熟穩重”的一大標誌,君子當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先天下之憂而憂……上官直想到此,忽地一笑。


    而後他迴轉頭的時候,那笑便凝滯,然後消失。


    他望到在前頭,長路盡頭,合歡花樹下,亭子前頭,有一人,背負著手,端然站著,他身後,一匹駿馬,悠閑低頭,在地上吃草。


    雲淡風輕,乍然不見。


    上官直心中想起那一場戲。


    北疆殿內,當著皇帝的麵兒,上官直怒斥楚昭,疾言厲色,說道:“這人狼子野心,狼心狗肺,禽獸行徑,令人發指……”一副要將他撕碎吞了的模樣。


    正當太子麵上笑意盎然之時,他咬牙道:“他潛伏我府中,同我那不成器的弟弟沆瀣一氣,唆使他不務正業,流連花街柳巷……這還罷了……他竟然,竟然……竟然還看上了我的夫人……陛下,請你為我做主!”心底瘡疤解開,一瞬間,真的痛了,竟落下來淚,卻是因憤怒。


    當真聳人聽聞,皇帝渾身發抖:“你……你說什麽?”上官直道:“這件事我也不想說出來,實在是家門不幸,但……但卻是千真萬確,此事讓我痛心徹骨,又是奇恥大辱,我本以為是個無賴所為,天大地大,沒處尋去……沒想到竟是北疆昭王,陛下,請你替我做主!”


    皇帝怒視楚昭,道:“昭兒,你說!特使所說是不是真?”


    楚昭跪地,道:“迴父皇,皆是真的。”他竟然從頭至尾都一口承認,絲毫辯駁都無。


    皇帝氣得麵色發白,差點暈過去,手拍著龍案,道:“你這孽子,你當真是色迷心竅,無法無天,你……失心瘋了不成,如今那女子何在!”


    皇後在旁邊,想到季淑,此刻已經將前塵後事,想得明白,也知道上官直所來何為,他是報複而來的……


    想到此處,皇後不由地越發擔憂看著鳳卿,卻見到鳳卿麵上並無異樣,隱隱地竟是一副泰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之態。


    皇後略驚,卻又極為欣慰,不管將要麵對什麽最壞之境,皇後忽地不再怕。


    這邊楚昭不及迴答,上官直道:“她如今已經被我覓到,人在我身邊,隻是這口氣,我是萬萬咽不下的!”


    皇帝道:“這是自然!朕也不會饒了這個孽子!混賬,混賬……”咬牙切齒地望著楚昭。


    永琰一笑,道:“特使還未說完……”


    他想一箭雙雕,誌在必得,楚昭是一,最主要的,是那個攔路之人。


    永琰掃一眼鳳卿。等更好的戲上場。


    不料上官直道:“說完了。”


    永琰一怔,道:“嗯?”有些措手不及,於是提醒,“特使……我大哥……特使不是說在東明見過他麽?”


    上官直擦去淚,傲然道:“正是,我先頭見昭王跟他在一起。”


    永琰愕然,怔道:“沒有其他了?”


    上官直哼道:“他們是一夥兒的,還有什麽其他?對我已經足夠,”他不理太子,看向皇帝,道,“陛下,我雖不知道明王有無摻和在內,但既然他們是同行,那……”


    皇後麵上,忍不住露出一絲喜色。


    永琰急道:“特使大人,你不是說我大哥……”


    皇後剛要說話,上官直道:“當時我隻聽聞明王是從南楚還是哪裏來的……也不熟悉,隻是見過那麽一次。”


    皇後徹底安心,所謂絕處逢生,難道便是如此?真想哈哈大笑,皇後的手發抖,看鳳卿,卻仍舊自若如前,眼神亦篤定。


    此刻,殿內當真是鴉雀無聲,皇帝,皇後,皇貴妃,太子,鳳卿,楚昭……在場眾人,麵麵相覷或者各自出神。唯有元寧在旁邊,半明白半懵懂,心道:“這我可糊塗了,到底是怎麽了?上官大人究竟明不明白我傳給他的消息?如今這幅情態,又是如何?是好是壞?花姐姐若是知道了……是安心或者焦心?隻不過……好像大哥無恙了,若是他不知情的話,就不會有事,但是三哥麽……可怎麽了得?”


    127.合歡:長亭詩句河橋酒


    果然君子之風,尚欠火候。


    上官直望著那人,無法視而不見,——楚昭,就像是他心頭上一個瘡,他想割除,卻又下不了手,怕一個失手,連累自己痛不欲生。


    大地命中注定,故而會山重水複到現在,但若楚昭死心,他們之間便永不會了局……上官直虎視眈眈,已經跟他麵麵相覷。


    楚昭迴過身來,望著上官直,拱手道:“上官大人。”上官直並不下馬,隻是俯視著,先上上下下打量一遍,才道:“昭王殿下?沒想到昭王殿下對本使如此長情,竟來送行了。”冷笑不已,他是來做什麽的,彼此心照不宣。


    楚昭一笑,偏道:“我是特意來相謝大人的。”


    上官直睥睨,冷道:“相謝?不知是謝賴我之福,殿前的那五十廷杖呢,還是謝因我之故,昭王殿下要被貶邊漠了。”他極為嘲笑,想在對方麵上看到一絲不安挫敗。


    楚昭卻似毫不在意,自顧自說道:“我多謝上官大人深明大義,放我跟大哥一馬。”


    上官直啐了聲,道:“深明大義?對你?切勿自作多情。”


    楚昭卻仍拱手,道:“不管如何,我承了大人這個情了。”他人在馬下,說話卻不卑不亢地,人也未曾仰視過來,那氣勢渾然天成地,竟絲毫無損半分,……大抵是馬匹不夠高大的緣故。


    上官直心中恨恨地:“失策,下次定要換匹高頭駿馬。”


    想到此處,順便看一眼那馬車,馬車靜靜地,毫無動靜。


    上官直迴頭,恰好見楚昭也看了一眼,上官直冷笑,道:“難得王爺竟還有心,既然知道承我的情,那現在就請王爺速速讓開,切勿擋路。”好狗不擋路……這種粗魯的話,身為君子,自是不能多口。


    本以為要好一番糾纏……先頭鳳卿“珠玉在前”,好一處執手相看,淚撒長街,感人肺腑。


    此刻又見此人,上官直心道:“你若是再廝纏,就是自找死路。”


    不料楚昭竟從善如流的很,道:“本來想同上官大人飲一杯酒的……”


    上官直目光一轉,這才看到旁邊桌上放著兩個白玉杯,中間高挑酒壺,寂然立著。


    上官直冷笑,心道:“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麵上隻道:“本使沒這個心情,請王爺讓開!趕路要緊。”


    楚昭竟似有些遺憾,卻也不曾攔擋,果真退了一步,道:“既然如此,那也無法,那麽我便恭送上官大人。”


    上官直見他“從善如流”,頗為訝異,卻未曾表露出來,自也不會放鬆戒備,隻道:“真真是不敢當。”策馬而過瞬間,駐馬又迴頭看楚昭,道:“若是殿下當真承我的情,那還請以後萬勿再出現在我的跟前,免得大家都難堪。”說罷之後,重新打馬,一壁揚聲說道:“看好了東西,聽聞這段路頗不太平,留神歹人出沒,失了物件!”旁邊的隨侍們聽了,隻覺得沒頭沒腦,別說此處離皇城不遠,哪有歹人?就算有歹人,也要吃了雄心豹子膽才敢挑釁皇使兵隊……眾人腹誹,卻不敢忤逆大人,隻好應承,打起精神,左右緊密巡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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