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淑說道:“也好,妹妹有什麽心事嗎?”瑤女道:“倒是沒什麽心事的……”


    季淑看著她臉色有些不太好,相比較先前頗有些憔悴,就道:“真的沒有?”瑤女垂頭不語,眼中的淚卻墜下來。


    季淑忙道:“好了,你不要哭,發生什麽事兒,你能說就對我說說吧?你身懷有孕,千萬別傷神動怒的。”


    瑤女抬起帕子擦了擦淚,說道:“其實也沒什麽,就是……就是最近……無瀾很少迴來。”


    季淑怔了怔,這才想起“無瀾”是誰,正是呂瑤女的夫君,上官直的弟弟上官青,字無瀾。季淑一想:果然,自她穿越,就沒有見過這個傳說中的弟弟。隻不過,在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心裏總覺得有些兒不太舒服……


    季淑就問道:“他出了遠門?”瑤女苦笑,道:“出什麽遠門,嫂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在外頭……眠花宿柳的……”瑤女的聲音越來越低,很是羞愧。


    季淑愕然,便道:“他不是有妾室麽?”瑤女搖頭,道:“男人的心思,哪裏有個飽呢。”季淑想了半晌,笑道:“果真如此,有了個如花似玉的老婆不夠,然後要有妾,有了妾還是不夠,還要出去再找,難道這就是所謂的‘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著’?”


    呂瑤女聽了這話,臉色很是難看,卻仍勉強一笑,說道:“嫂子總是這麽快人快語的。”


    季淑道:“真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先前我見你懷了孕,還以為你必然是很幸福的,現在看看……”


    說者無心,聽者卻是有意,呂瑤女麵色變了又變,忍不住說道:“誰說不是呢,比如……我先前聽人說,大哥哥出了事了?”說著,就看向季淑。


    季淑卻沒怎麽留心,隻閑閑笑道:“沒什麽,不過一場鬧劇罷了。”瑤女關切問道:“真個無事?”季淑說道:“沒事,橫豎一切有太太看著,我不操那份心了。”瑤女訕訕地說道:“那就好了。”


    兩人又說了一陣子,瑤女便覺得有些倦,自迴去了。季淑本也想歇息一會兒,在床上躺了會兒,腦袋卻一刻也不能停歇,一會兒出現暮歸的臉,一會兒出現蓮三爺的臉,總覺得其中似有些什麽。


    季淑翻身起來,問道:“晚唱醒了麽?”春曉上前道:“迴奶奶,已經醒了,奶奶想見她麽?”季淑說道:“嗯,叫她即刻來見我。”


    外院之中,練武場裏頭。楚昭將外裳盡數褪了,隻著一件薄薄的裏衫,饒是如此,仍舊練了一身的汗,正準備迴去沐浴更衣,卻聽得有個小廝叫道:“楚大哥,楚大哥!”


    楚昭大步走過去,說道:“何事?”那小廝笑嘻嘻地,說道:“楚大哥,裏麵叫你呢,說是大奶奶傳喚。”


    楚昭一怔,而後笑道:“有勞告知,我即刻就去。”小廝笑道:“楚大哥快去罷,隻不知大奶奶又有何事,聽說剛一迴來就事故兒不斷的,有兩個丫鬟撞牆呢!”


    楚昭拿了塊白色汗巾子,擦擦臉上的汗,又去擦頸下,道:“行了,是大夥兒隨口亂說的也不一定。”又道:“我這一身的臭汗,不知會不會惹得大奶奶不高興。”


    小廝聞言就擠眉弄眼地,說道:“那楚大哥豈不是得近奶奶的身兒,聽聞大奶奶那人,是……嘿嘿……”到底不敢說下去,卻仍舊做出一副口角流涎之態來。


    楚昭卻不置可否,隻笑道:“小心隔牆有耳,禍從口出。”


    那小廝捂住嘴,慌得說道:“我什麽也沒說……楚大哥隻當聽到兩聲狗吠。”


    楚昭道:“行啦,我是提醒提醒,難道會去四處亂說麽?”


    小廝鬆了口氣,說道:“我就知道楚大哥是個再妥當不過的人了,是以才敢胡說八道。”


    楚昭點點頭,卻不再言語,自忖片刻,道:“還是衝一衝比較好些。”當下走到井水邊上,將吊桶扔進去,拔了一桶的水上來,把那一件裏衫脫去扔在邊兒上,然後將水往臉上一澆,冰冷的井水順著赤-裸的身體淌下來,水花四濺,洗的個壯碩的身體越發挺拔矯健,寬肩窄腰,腹部上的幾塊肌肉分明,下-體薄薄的褲子緊緊貼著,□之物隱約凸顯,頗為雄偉。


    那小廝從旁看著,嘖嘖稱羨,八分歡喜一分奉承地說道:“楚大哥到底是習武之人,什麽時候我也能有這麽個身子,做夢也得笑出來。”


    楚昭放眼看去,卻見前方桃色燦燦,遍山紅豔,美的誘人,其中一道婀娜影子,順著桃林之間的甬道向前而行,在她前方不遠,有一座亭子,坐落在桃林之中,宛如人間勝景。


    亭子欄杆邊兒上,有人斜倚在上頭,那纖長的手指扣住一支玉筷,輕輕敲動麵前的白玉杯,發出環佩叮當聲響,那一把好嗓子就懶洋洋地唱道:“黃師塔前江水東,春光懶困倚微風。桃花一簇開無主,可愛深紅愛淺紅。”


    正在拾級而上的那人腳步一停,抬頭看去,卻見東風將他的長發同羅袖揚起,滿目的緋緋桃花瓣,遮天蔽日,襯得那張臉越發美的令人心醉。


    ——一個男人長的太美的話,大抵不是好事。


    季淑心中沉甸甸的,模模糊糊掠過這個念頭,低下頭,慢慢地往上又走。


    似乎沒看到上來的人兒,亭子裏的男子抬手將那一杯酒喝罷,複又添了半杯,想了片刻,意猶未盡一般重敲起拍子,合著那清脆叮咚聲響,又唱道:“草色青青柳色黃,桃花曆亂李花香。東風不為吹愁去,春日偏能惹恨長……”唱到最後一句,卻聽有個聲音道:“好個‘春日偏能惹恨長’!不知祈鳳卿心裏的‘恨’又是什麽?”若是細聽,就可聽出裏頭淺淺地伏著股淡漠寒意。


    亭子裏的人聽了這個聲音,挺身放眼看,一見來人,便把手中的筷子扔了,忙不迭地跑下來,他跑起來的時候,衣袂迎風,更見飄飄欲仙之態,快步跳下亭子,將那正上來的人,一把抱住,喜道:“你來了!”


    兩人進了亭子,祈鳳卿不舍放手,將季淑擁著,道:“怎麽忽然有心約我到此?”季淑淡淡一笑,手探出,抵在祈鳳卿胸口,說道:“我有事問你。”


    祈鳳卿笑道:“何事?一本正經的?”


    季淑說道:“你跟暮歸究竟是什麽關係?居然要跟她聯起手來害我?”


    28.桃花:輕薄桃花逐水流


    季淑淡淡問道:“我想問的是,你跟暮歸究竟是什麽關係,你居然處心積慮的跟她聯起手來害我!”


    祈鳳卿臉上的笑刹那間似凍結了一般,笑意逐漸一點一點消退,隻雙眼仍直直看著季淑,似乎一時懵了。


    季淑垂眸看了看自己的手,抬手拿了個杯子起來看了眼,說道:“別騙我,祈鳳卿,事到如今你瞞不住,我也不是瞎子,我自看的出。”


    亭子間裏兩個人靜靜坐著,麵麵相覷,誰也不曾再開口說話。


    季淑自醒過來,腦中關於花季淑的記憶若有若無。暮歸同晚唱兩個在她屋內弄鬼,是因為上官直。


    可是暮歸說花季淑曾答應過要她當上官直的妾,她又是如此急切的、為達目的甚至下藥的手段都用上了,那麽上次花季淑要跟祈鳳卿走,怎麽會帶上暮歸?


    或者說,就算她要帶上暮歸,暮歸又怎麽舍得離開?此中必有原因。


    季淑想來想去,就落在這一關竅之上想不明白,暮歸,晚唱,祈鳳卿,蓮三爺……這些參與事情的人的名字樣貌不停地在腦中飛來飛去,有些東西好像要從腦中竄出來般……


    祈鳳卿默然片刻,終於問道:“你……為何這麽問?”聲音有些發澀。


    季淑說道:“我自然不是無憑無據就隨口亂說。”


    祈鳳卿說道:“你為何說我跟暮歸……聯手要害你?”季淑冷笑,道:“難道我說的哪裏有錯?”


    祈鳳卿深吸一口氣,抬頭看向別處,喉頭動了幾動,不知要怎麽說般,終於道:“我就知道,瞞不過你的,遲早會被你發覺。我……其實我早該告訴你。”


    季淑道:“現在說,其實也不晚。”


    祈鳳卿目光一轉看向她,點頭歎道:“不晚?不晚?真個不晚?”


    季淑笑,說道:“對我來說,還不晚。”


    是,不晚。


    倘若再晚一些,被他廝纏,麵對這樣品貌的男子,雖然季淑自問自己不是個為色所迷之人,可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就算是相處久了,若說沒有感情,是不可能的。


    而且季淑自己也知道她自己的性子:吃軟不吃硬。故而麵對上官直的時候,每每唇槍舌戰的毫不退讓,可是當麵對祈鳳卿的時候,雖然心裏頭不願,卻怎麽也疾言厲色不起來,就算是一開始雕花樓裏將那盆水仙花打爛,也是鼓起十萬分勇氣狠心來做。


    何況男女之間的感情,最是難捉摸之事,未來之事,誰能說的清楚?季淑隻是慶幸,自己在未曾沉迷之前就已經清醒,並且遠離。


    祈鳳卿的手抓了抓係在腰間的腰帶,幾番用力,才道:“我未曾、未曾想要害你。”


    季淑一笑,道:“是麽?”


    祈鳳卿望著亭子邊兒上一簇盛放的桃花,說道:“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或許,或許一開始我是想……想做些什麽,可是我真個……沒有想要害你。”


    季淑說道:“到底是做些什麽?”


    祈鳳卿隱忍不語,忽然想到一事,抬頭看向季淑,說道:“你、你怎麽知道暮歸……她、她怎麽了?”


    季淑看著他略帶關切的神色,哈哈一笑,說道:“祈鳳卿,你真是個不錯的人,事到如今還在關心暮歸,你對她真的極好啊。我想,你對我,也比不上你對她的真情更多三分吧?”


    祈鳳卿身子發抖,臉上露出極為難受的表情來。


    季淑笑罷,停了停,說道:“行了,其他的不用多說,你想問暮歸,我自會告訴你,隻不過在此之前,你先把你跟她之間的關係說明白吧。”


    祈鳳卿說道:“我同她之間,並非是你想的那樣。”


    季淑奇道:“我想的哪樣了?”


    祈鳳卿雙眉微微擰起,說道:“我跟她之間,其實並沒有其他格外幹戈,隻不過、她……她曾經對我有恩,因此……”


    季淑心頭一動,道:“因此你要報恩?報什麽恩?”


    祈鳳卿猶豫不肯說。季淑冷笑,道:“祈鳳卿,你是個男人就別吞吞吐吐的行麽?”


    祈鳳卿說道:“我隻是想求你,別為難她。”


    季淑的心微微地刺痛了下,不知是她自己覺得痛,亦或者是那個已經不存在的花季淑。


    雖然自命跟祈鳳卿沒什麽幹係,但是見他在自己麵前為了暮歸說話,仍會覺得很不舒服。


    一瞬間,季淑腦中又浮現那日那一場風雨。


    花季淑一個人,煢煢獨立站在屋簷下,她抬頭看天,天色陰沉沉的,可是她臉上卻滿是明媚的笑意,對未來的向往的笑意。


    因為她知道,下一刻,將有個人握著她的手,帶她離開這深牆大院之中。


    她想到這一刻,便笑的天真爛漫,沒心沒肺。


    但是……誰能想到,下一刻迎接她的,不是握著自己手的溫柔的手,而是扼住喉嚨的奪命之手。


    季淑暗暗地吸一口氣,將心頭那一絲顫顫的痛不動聲色的壓下去,才冷然說道:“這個不用你管。”


    祈鳳卿沉默許久,才終於又開口,慢慢說道:“我……我其實很小就見過暮歸,當時我剛入戲班不久,那天,我記得,是在上官府裏頭做戲,我因年紀小經驗不足,出了錯,我知道迴到班子裏後,必然是少不了好一頓打的。”


    季淑沒想到他們之間的瓜葛竟會如此久遠,一時無聲。


    祈鳳卿說道:“我下了台,就偷偷地躲在牌樓下麵哭,然後,是個不大的女孩兒過來,看我哭,就問我為何哭的如此傷心。”


    季淑說道:“那個女孩子,就是暮歸?”問這句話的時候,心中卻掠過一絲異樣,仿佛有什麽東西從心中一閃而過,卻又抓不住是什麽。


    祈鳳卿點頭,道:“是,她問我為何如此,我一時傷懷,不肯理會她,也不肯抬頭,她就百般哄我……還把自己手中拿著的點心果子給我吃,我的心情漸漸好轉,便跟她說了迴去會被班主責罵之事。”


    季淑沉默不語。祈鳳卿說道:“我隻是見她一片好心隨口說說而已,沒想到她聽了,就對我說,她認得上官府內的老太太,會跟老太太說,我唱的極好,不許班主動我一下。”


    季淑忽地覺得自己的眼睛有些怪怪的,幸好祈鳳卿沉浸在往事之中,並未察覺。


    祈鳳卿雙眸望著麵前的白玉杯,杯中還剩下過半殘酒,裏頭光芒閃爍,映出昔日的景象來。


    ——那粉妝玉琢的女孩兒雙手捧著偌大一個軟軟香香的果子遞過來,聲音軟軟地,道:“小哥哥,你休要哭了,這個給你吃,你就不哭了好不好?”


    他不肯理會,她就蹲下來,同他麵對麵,伸出嫩嫩的小手指頭把他的淚擦去,道:“你哭的樣子很難看的。”說著,自己就咬了一口果子,才醒悟過來,叫道:“啊,我說給你的,自己又吃了口,很對不住。”將果子遞過來,忐忑看他。


    祈鳳卿沒有見過那樣純真無瑕的眼睛,難過的心情也忍不住轉好,噗嗤一笑,終於把那被咬殘了的果子接過來。


    那丫頭蹲著不動,就問他緣由,祈鳳卿就說了。


    丫頭笑道:“啊,你放心啊,我迴去跟老太太說說,讓老太太誇你幾句,不許那班主打你就行了,——老太太很聽我的話的。”


    祈鳳卿有幾分好奇,就問道:“真的麽?為什麽呢?”


    丫頭說道:“因為……因為……”


    祈鳳卿疑心她說謊,便歎了聲,說道:“算啦,沒什麽……反正也挨過不少打,再多一頓也沒什麽的。”


    丫頭怔怔看他,說道:“小哥哥,我不會騙你的,真的……因為……因為老太太最喜歡我,我是、我是老太太跟前的小丫鬟,我叫暮歸。”她吐著舌頭,笑的很是狡黠的模樣。


    祈鳳卿收神,繼續說道:“然而,我當時不知道,班主原來不隻是要責打我,還要把我送到一位達官貴人家裏去,可因老太太誇了我,班主怕我出事,於是我就被留下了,可代替我去的一位師弟,卻……”


    季淑忽地有種不祥的預感,情不自禁問道:“怎麽了?”


    祈鳳卿說道:“那位達官貴人好折磨些男童,若是留著過夜的,多半不會有好下場,我那位師弟被送迴來時候,已經隻剩下一口氣,連天亮都沒撐到就……就死了。”


    季淑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太陽穴,久久不語。


    祈鳳卿說道:“所以說……是暮歸救了我一命,前一段日子你帶她來雕花樓,我本是不認得她的容貌了的,聽到她的名字才想起來,我暗暗找了她,她卻全不認得我,隻不過當時她不過六七歲……”


    季淑的太陽穴更疼,突突的跳,她伸手用力按著,說道:“可是後來你們怎麽相認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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