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唱禮官聲音沉寂許久,趙豐才從出神中反應過來。


    第一反應是無功不受祿。


    可是話未出口便覺不妥,對方如此興師動眾,大張旗鼓的送禮上門。


    自己當眾拒絕,對方如何自處?


    怕是一句話便讓雙方友善關係變成仇敵。


    所謂長者賜,不敢辭;辭不恭,受之無愧。


    意為長輩送的東西,不可以推辭不要。雖然接受時很不好意思,但不接受是不禮貌的。


    對方雖非長輩,但身份地位皆遠高於趙氏族人。且自始至終對趙氏謙遜禮敬。


    若趙豐一開口便是拒絕,且不提對方作何反應。


    即便是圍觀的鄉黨族人亦會覺得趙氏一家真是無禮至極。


    對方禮遇有加,趙氏卻是棄如敝履,不屑一顧。


    即便將來雙方反目成仇,鄉親們亦會覺得是趙氏不識抬舉才導致如此。


    可若就此接受這份令人瞠目結舌的厚禮,趙豐又心有不安。


    甄揾笑著勸慰道:“或今日君等覺此禮甚重。然子龍終非常人,早晚封候拜將,再看今日,不過些許平常而已。”


    趙雲如今年二十多歲,即便常以冠軍候為榜樣,但終歸還隻是一介白身。


    想劉備之心胸,遇董卓自言白身,為董卓所鄙,尚氣憤難消。可見白身之人何等難堪。


    現如今一方重臣信誓旦旦的對趙雲說,君終歸將錦袍加身,封候拜將。比趙雲自身還要篤定這一點。


    趙雲一介年輕人如何能不感動。


    封候拜將!


    這四個字如此熟悉,卻又如此遙遠。


    寒門子弟唯一能接觸到這四個字的機會就隻在史書中。


    至於趙豐,更是從未想過自家亦能建社稷,立宗廟。


    這些不都是那些天生貴人才配有之事?


    莫以後世眼光而看漢末事務。


    當世人能裂土封侯便是最高榮譽,非但光耀宗族,亦是後世子孫之驕傲。


    後人可逢人便言,吾乃某某候之後人。


    爵位更是世襲罔替。


    總言之,封候拜將四字絕非寒門可妄想之事。


    於是趙豐對甄揾說道:“甄君太過抬舉吾弟。子龍何德何能,被君等如此重視。”


    甄揾搖頭,說道:“此行非是揾做主,一切皆是吾主授意。揾尚有一物要替吾主轉增於子龍兄。”


    話畢一旁的隨從手捧木匣走至近前,甄揾親手交於趙雲,說道:“吾主誌在驅逐胡虜,複我大漢山河。托某以詩詞贈君,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


    趙雲聞言隻覺對方壯誌豪邁,心生欽佩。恭謹的打開木匣,當中是一把連鞘長劍,長約三尺過半,遠長於當今製式環首刀。


    拔劍出鞘,劍光森寒,劍鳴聲震蕩長街,引來無數人矚目。


    甄揾乃說道:“此劍名為青釭,吹毛斷發,削鐵如泥,一劍可斬甲過三十紮。吾主期望君可執此劍,斬盡胡虜,護我諸夏苗裔。”


    甲即牛皮甲,關鍵位置覆有鐵片。


    一劍斬甲三十紮?


    那豈非對手即便身著重鎧亦難當隨手一劍!


    趙雲當即拜謝,說道:“某定不負張公殷望,必令此劍飽引夷狄之血。”


    甄揾皺眉。


    對方隨和卻並不懦弱。


    可謂外柔內剛,極有主見。


    完全不為利益所衝昏頭腦,至今未納頭便拜。


    看來是對黑山成見頗深。


    甄揾深感棘手。


    這還是入太原以來,主公正式賦予的第一份使命。甄揾絕不允許自己失敗。


    於是甄揾笑著望向趙豐,說道:“趙氏能培育子龍一般人傑,必是家風高潔、立誌高遠。”


    趙豐連忙擺手,說道:“愧不敢當,豐亦不過盡力而為。若甄君不棄,請入寒舍一敘。”


    自己談及對方家風,等得便是這句話!


    果然趙雲之兄乃純正長者。君子可欺之以方。


    隨後雙方入座閑談,甄揾才知趙豐表字子陽。論年歲尚在甄揾之上。


    甄揾當即以兄稱之,趙豐以甄揾身份尊崇為由推辭,卻被甄揾強勢認定。


    閑談不久,甄揾便有意往政務上談及。


    待說道太原百姓平均授田四十畝,家家戶戶種桑兩百株。


    趙豐歎道:“此君子之政也。地不改辟矣,民不改聚矣,行仁政而王,莫之能禦也。”


    竟是對太原之治大為推崇。


    甄揾當即說道:“然如今世人庸碌,唯以出身論人。出身公卿世家則生而高貴,出身寒門子弟則飽受歧視。即便吾主立綱陳紀,救濟斯民。仍被冠以匪名。某未嚐聞有驅逐胡虜,保境安民之匪也。”


    說著甄揾有意無意的望了趙雲一眼。


    此言可謂正中趙雲心坎,震耳發聵,久不能言。


    趙豐亦與之同歎。


    甄揾卻轉而大笑,說道:“然某主從未以為意。嚐與吾等言,這天下非是一家之天下。乃是天下人之天下。令吾等勿慮無知者言語,隻需各盡其力,救濟斯民。即上無愧諸夏先王,下可護子孫苗裔。”


    趙豐立即起身,躬身行禮,說道:“張公心胸,實令某欽佩。”


    “吾主有天下之誌,常令吾等高山仰止。”繼而甄揾問道:“吾主之誌,吾等確實望塵莫及,隻是不知子陽兄,誌在何方?”


    趙豐訥訥不能言,無顏談及自己平日思慮最多的便是期望有朝一日以能成為縣中胥吏,為家中多賺幾許錢糧。


    相比對方鴻鵠之誌,自己可謂碌碌終生。僅裂土封侯都是自己不敢想象之事。


    難怪對方尚未加冠已都督太原軍政事,而自己已經成家卻依舊一介白身。


    這一刻,讀史時百思不得其解之事,趙豐終於明悟。即當初大漢高祖皇帝起兵,才能不顯,為何蕭何、樊噲、曹參、夏侯嬰之流當世豪傑卻願甘居其下。


    此誌向不同,心境不一也!


    縱樊噲有令霸王側目之勇,亦未設想過有朝一日能稱孤道寡,君臨天下。


    而大漢高祖皇帝卻有驅逐暴秦、救天下黎庶於倒懸之誌。


    誰主誰臣,一目了然。


    甄揾乃走到屋內書架前,指著藏書說道:“某觀子陽、子龍亦識文斷意,可有意相助吾主救濟斯民之大業?”


    趙豐心下難斷,宗族墳塚具在安定,如何能輕易離開。


    還未等兄弟二人答複,夏侯蘭忽然衝進屋內,急促的說道:“子龍,快備馬,山賊將至。”


    三人對視一眼,俱是吃驚。


    這正逢年末,新年將至,百姓歡慶之際。


    山賊亦是生民,不願在這喜慶日子染血,怎會今日出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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