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婦人被武鬆說了這一篇,一點紅從耳朵邊起,紫漲了麵皮;指著武大,便罵道:“你這個醃□【音“匝”,字形左“月”右“讚”】混沌!有甚麽言語在外人處說來,欺負老娘!我是一個不戴頭巾男子漢,叮叮當當響的婆娘!拳頭上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馬,人麵上行得人!不是那等搠不出的鱉老婆!自從嫁了武大,真個螻蟻也不敢入屋裏來!有甚麽籬笆不牢,犬兒鑽得入來?你胡言亂語,一句句都要下落!丟下磚頭瓦兒,一個個要著地!”武鬆笑道:“若得嫂嫂這般做主,最好;隻要心口相應,卻不要‘心頭不似口頭’。既然如此,武二都記得嫂嫂說的話了,請飲過此杯。”


    那婦人推開酒盞,一直跑下樓來;走到半扶梯上,發話道:“你既是聰明伶俐,卻不道‘長嫂為母’?我當初嫁武大時,不曾聽說有甚麽阿叔!那裏走得來‘是親不是親,便要做喬家公’!自是老娘晦氣了,鳥撞著許多事!”哭下樓去了。那婦人自妝許多奸偽張致。


    那武大、武鬆——弟兄——自再吃了幾杯。武鬆拜辭哥哥。武大道:“兄弟,去了?早早迴來,和你相見!”口裏說,不覺眼中墮淚。武鬆見武大眼中垂淚,便說道:“哥哥便不做得買賣也罷,隻在家裏坐地;盤纏兄弟自送將來。”武大送武鬆下樓來。臨出門,武鬆又道:“大哥,我的言語休要忘了。”


    武鬆帶了土兵自迴縣前來收拾。次日早起來,拴束了包裹,來見知縣。那知縣已自先差下一輛車兒,把箱籠都裝載車子上;點兩個精壯土兵,縣衙裏撥兩個心腹伴當,都分付了。那四個跟了武鬆就廳前拜辭了知縣,拽紮起,提了樸刀,監押車子,一行五人離了陽穀縣,取路望東京去了。


    話分兩頭。隻說武大郎自從武鬆說了去,整整的吃那婆娘罵了三四日。武大忍氣吞聲,由他自罵,心裏隻依著兄弟的言語,真個每日隻做一半炊餅出去賣,未晚便歸,一腳歇了擔兒,便去除了簾子,關上大門,卻來家裏坐地。


    那婦人看了這般,心內焦躁,指著武大臉上罵道:“混沌濁物,我倒不曾見日頭在半天裏,便把著喪門關了,也須吃別人道我家怎地禁鬼!聽你那兄弟鳥嘴,也不怕別人笑恥!”武大道:“由他們笑話我家禁鬼。我的兄弟說的是好話,省了多少是非。”那婦人道:“呸!濁物!你是個男子漢,自不做主,卻聽別人調遣!”武大搖手道:“由他。我的兄弟是金子言語!”


    自武鬆去了十數日,武大每日隻是晏出早歸;歸到家裏便關了門。那婦人也和他鬧了幾場;向後弄慣了,不以為事。自此,這婦人約莫到武大歸時先自去收了簾兒,關上大門。武大見了,自心裏也喜,尋思道:“恁地時卻好!……”


    又過了三二日,冬已將殘,天色迴陽微暖。當日武大將次歸來。那婦人慣了,自先向門前來叉那簾子。也是合當有事,卻好一個人從簾子邊走過。自古道:“沒巧不成話。”這婦人正手裏拿叉竿不牢,失手滑將倒去,不端不正,卻好打在那人頭巾上。那人立住了腳,意思要發作;迴過臉來看時,卻是一個妖嬈的婦人,先自酥了半邊,那怒氣直鑽過“爪哇國”去了,變坐笑吟吟的臉兒。這婦人見不相怪,便叉手深深地道個萬福,說道:“奴家一時失手。官人疼了?”那人一頭把把手整頓頭巾,一麵把腰曲著地還禮,道:“不妨事。娘子閃了手?”卻被這間壁的王婆正在茶局子裏水簾底下看見了,笑道:“兀!誰教大官人打這屋簷邊過?打得正好!”那人笑道:“這是小人不是。衝撞娘子,休怪。”那婦人也笑道:“官人恕奴些個。”那人又笑著,大大地唱個肥喏,道:“小人不敢。”那一雙眼都隻在這婦人身上,也迴了七八遍頭,自搖搖擺擺,踏著八字腳去了。這婦人自收了簾子叉竿入去,掩上大門,等武大歸來。


    你道那人姓甚名誰?那裏居住?原來隻是陽穀縣一個破落戶財主,就縣前開著個生藥鋪。從小也是一個奸詐的人,使得些好拳棒;近來暴發跡,專在縣裏管些公事,與人放刁把濫,說事過錢,排陷官吏。因此,滿縣人都饒讓他些個。那人覆姓西門單諱一個慶字,排行第一,人都喚他做西門大郎。——近來發跡有錢,人都稱他做西門大官人。


    不多時,隻見那西門慶一轉,踅入王婆茶坊裏來,去裏邊水簾下坐了。王婆笑道:“大官人,卻才唱得好個大肥喏!”西門慶也笑道:“乾娘,你且來,我問你:間壁這個雌兒是誰的老小?”王婆道:“他是閻羅大王的妹子!五道將軍的女兒!問他怎的?”西門慶道:“我和你說正話,休要取笑。”王婆道:“大官人怎麽不認得,他老公便是每日在縣前賣熟食的。……”西門慶道:“莫非是賣棗糕徐三的老婆?”王婆搖手道:“不是;若是他的,正是一對兒。大官人再猜。”西門慶道:“可是銀擔子李二哥的老婆?”王婆搖頭道:“不是!若是他的時,也倒是一雙。”西門慶道:“倒敢是花胳膊陸小乙的妻子?”王婆大笑道:“不是!若是他的時,也又是好一對兒!大官人再猜一猜。”西門慶道:“乾娘,我其實猜不著。”王婆哈哈笑道:“好教大官人得知了笑一聲。他的蓋老便是街上賣炊餅的武大郎。”西門慶跌腳笑道:“莫不是人叫他三寸丁穀樹皮的武大郎?”王婆道:“正是他。”西門慶聽了,叫起苦來,說道:“好塊羊肉,怎地落在狗口裏!”王婆道:“便是這般苦事!自古道:‘駿馬卻馱癡漢走,巧婦常伴拙夫眠。’月下老偏生要是這般配合!”西門慶道:“王乾娘,我少你多少茶錢?”王婆道:“不多,由他,歇些時卻算。”西門慶又道:“你兒子跟誰出去?”王婆道:“說不得。跟一個客人淮上去,至今不歸,又不知死活。”西門慶道:“卻不叫他跟我?”王婆笑道:“若得大官人抬舉他,十分之好。”西門慶道:“等他歸來,卻再計較。”再說了幾句閑話,相謝起身去了。


    約莫未及半個時辰,又踅將來王婆店門口簾邊坐地,朝著武大門前半歇。王婆出來道:“大官人,吃個‘梅湯’?”西門慶道:“最好,多加些酸。”王婆做了一個梅湯,雙手遞與西門慶。西門慶慢慢地吃了,盞托放在桌上。西門慶道:“王乾娘,你這梅湯做得好,有多少在屋裏?”王婆笑道:“老身做了一世媒,那討一個在屋裏。”西門慶道:“我問你梅湯,你卻說做媒,差了多少?”王婆道:“老身隻聽的大官人問這‘媒’做得好,老身隻道說做媒。”西門慶道:“乾娘,你既是撮合山,也與我做頭媒,說頭好親事。我自重重謝你。”王婆道:“大官人,你宅上大娘子得知時,婆子這臉怎吃得耳刮子?”西門慶道:“我家大娘子最好,極是容得人。見今也討幾個身邊人在家裏,隻是沒一個中得我意的。你有這般好的與我主張一個,便來說不妨。——就是‘迴頭人’也好,隻要中得我意。”王婆道:“前日有一個倒好,隻怕大官人不要。”西門慶道:“若好時,你與我說成了,我自謝你。”王婆道:“生得十二分人物,隻是年紀大些。”西門慶道:“便差一兩歲,也不打緊。真個幾歲?”王婆道:“那娘子戊寅生,屬虎的,新年恰好九十三歲。”西門慶笑道:“你看這風婆子!隻要扯著風臉取笑!”西門慶笑了起身去。


    看看天色黑了,王婆卻才點上燈來,正要關門,隻見西門慶又踅將來,逕去簾底下那座頭上坐了,朝著武大門前隻顧望。王婆道:“大官人,吃個‘和合湯’如何?”西門慶道:“最好,乾娘,放甜些。”王婆點一盞和合湯,遞與西門慶吃。坐個一歇,起身道:“乾娘記了帳目,明日一發還錢。”王婆道:“不妨。伏惟安置,來日早請過訪。”西門慶又笑了去。當晚無事。


    次日,清早,王婆卻才開門,把眼看門外時,隻見這西門慶又在門前兩頭來往踅。王婆見了道:“這個刷子踅得緊!你看我著些甜糖抹在這廝鼻子上,隻叫他舔不著。那廝會討縣裏人便宜,且教他來老娘手裏納些敗缺!”


    王婆開了門,正在茶局子裏生炭,整理茶鍋。西門慶一逕奔入茶房裏,來水簾底下,望著武大門前簾子裏坐了看。王婆隻做不看見,隻顧在茶局裏煽風爐子,不出來問茶。西門慶叫道:“乾娘,點兩盞茶來。”王婆笑道:“大官人,來了?連日少見。且請坐。”便濃濃的點兩盞薑茶,將來放在桌上。西門慶道:“乾娘,相陪我吃個茶。”王婆哈哈笑道:“我又不是‘影射’的!”西門慶也笑了一迴,問道:“乾娘,間壁賣甚麽!”王婆道:“他家賣拖蒸河漏子熱燙溫和大辣酥。”西門慶笑道:“你看!這婆子隻是風!”王婆笑道:“我不風,他家自有親老公!”西門慶道:“乾娘,和你說正經話:說他家如法做得好炊餅,我要問他做三五十個,不知出去在家?”王婆道:“若要買炊餅,少間等他街上迴來買,何消得上門上戶?”西門慶道:“乾娘說的是。”吃了茶,坐了一迴,起身道:“乾娘,記了帳目。”王婆道:“不妨事。老娘牢牢寫在帳上。”西門慶笑了去。


    王婆隻在茶局裏張時,冷眼睃見西門慶又在門前踅過東去又看一看;走過西來又睃一睃;走了七八遍;逕踅入茶房裏來。王婆道:“大官人稀行!好幾時不見麵!”西門慶笑將起來,去身邊摸出一兩來銀子遞與王婆,說道:“乾娘,權收了做茶錢。”婆子笑道:“何消得許多?”西門慶道:“隻顧放著。”


    婆子暗暗地歡喜,道:“來了!這刷子當敗!”且把銀兩來藏了,便道:“老身看大官人有些渴,吃個‘寬煎葉兒茶’,如何?”西門慶道:“乾娘如何便猜得著?”婆子道:“有甚麽難猜。自古道:‘入門休問榮枯事,觀看容顏便得知。’老身異樣蹺蹊作怪的事都猜得著。”西門慶道:“我有一件心上的事,乾娘猜得著時,與你五兩銀子。”


    王婆笑道:“老娘也不消三智五猜,隻一智便猜個十分。大官人,你把耳朵來。……你這兩日腳步緊,趕趁得頻,一定是記掛著隔壁那個人。——我猜得如何?”西門慶笑將起來道:“乾娘,你端的智賽隋何,機強陸賈!不瞞乾娘說:我不知怎地吃他那日叉簾子時,見了這一麵,卻似收了我三魂七魄的一般。隻是沒做個道理入腳處。不知你會弄手段麽?”


    王婆哈哈的笑將起來道:“老身不瞞大官人說。我家賣茶,叫做‘鬼打更’!三年前六月初三下雪的那一日,賣了一個泡茶,直到如今不發市。專一靠些‘雜趁’養口。”西門慶問道:“怎地叫做‘雜趁’?”王婆笑道:“老身為頭是做媒;又會做牙婆;也會抱腰,也會收小的,也會說風情,也會做‘馬泊六’。”西門慶道:“乾娘,端的與我說得成時,便送十兩銀子與你做棺材本。”


    王婆道:“大官人,你聽我說:但凡捱光的,兩個字最難,要五件事俱全,方才行得。第一件,潘安的貌;第二件,驢兒大的行貨;第三件,要似鄧通有錢;第四件,小就要棉裏針忍耐;第五件,要閑工夫:——這五件,喚作‘潘、驢、鄧、小、閑’。五件俱全,此事便獲著。”西門慶道:“實不瞞你說,這五件事我都有些:第一,我的麵兒雖比不得潘安,也充得過;第二,我小時也曾養得好大龜;第三,我家裏也頗有貫百錢財,雖不及鄧通,也得過;第四,我最耐得,他便打我四百頓,休想我迴他一下;第五,我最有閑工夫,不然,如何來的恁頻?乾娘,你隻作成我!完備了時,我自重重的謝你。”


    王婆道:“大官人,雖然你說五件事都全,我知道還有一件事打攪;也多是紮的不得。”西門慶說:“你且道甚麽一件事打攪?”王婆道:“大官人,休怪老身直言:但凡捱光最難,十分光時,使錢到九分九厘,也有難成就處。我知你從來慳吝,不肯胡亂便使錢,隻這一件打攪。”西門慶道:“這個極容易醫治,我隻聽你的言語便了。”


    王婆道:“若是大官人肯使錢時,老身有一條計,便教大官人和這雌兒會一麵。隻不知官人肯依我麽?”西門慶道:“不揀怎地,我都依你。乾娘有甚妙計?”王婆笑道:“今日晚了,且迴去。過半年三個月卻來商量。”西門慶便跪下道:“乾娘!休要撒科,你作成我則個!”


    王婆笑道:“大官人卻又慌了;老身那條計是個上著,雖然入不得武成王廟,端的強似孫武子教女兵,十捉九著!大官人,我今日對你說:這個人原是清河縣大戶人家討來的養女,卻做得一手好針線。大官人,你便買一匹白綾,一匹藍繡,一匹白絹,再用十兩好綿,都把來與老身。我卻走過去,問他討個茶吃,卻與這雌兒說道:‘有個施主官人與我一套送終衣料,特來借曆頭。央及娘子與老身揀個好日,去請個裁縫來做。’他若見我這般說,不睬我時,此事便休了。他若說,‘我替你做,’不要我叫裁縫時,這便有一分光了。我便請他家來做。他若說,‘將來我家裏做,’不肯過來,此事便休了。他若歡天喜地地說,‘我來做,就替你裁。’這光便有二分了。若是肯來我這裏做時,卻要安排些酒食點心請他。第一日,你也不要來。第二日,他若說不便當時,定要將家去做,此事便休了。他若依前肯過我家做時,這光便有三分了。這一日,你也不要來。到第三日晌午前後,你整整齊齊打扮了來,咳嗽為號。你便在門前說道:‘怎地連日不見王乾娘?’我便出來,請你入房裏來。若是他見你來,便起身跑了歸去,難道我拖住他?此事便休了。他若見你入來,不動身時,這光便有四分了。坐下時,便對雌兒說道:‘這個便是與我衣料的施主官人,虧殺他!’我誇大官人許多好處,你便賣弄他的針線。若是他不來兜攬答應,此事便休了。他若口裏答應說話時,這光便有五分了。我卻說道:‘難得這個娘子與我作成出手做。虧殺你兩個施主:一個出錢的,一個出力的。不是老身路歧相央,難得這個娘子在這裏,官人好做個主人,替老身與娘子澆手。’你便取出銀子來央我買。若是他抽身便走時,不成扯住他?此事便休了。他若是不動身時,這光便有六分了。我卻拿了銀子,臨出門,對他道:‘有勞娘子相待大官人坐一坐。’他若也起身走了家去時,我也難道阻擋他?此事便休了。若是他不起身走動時,此事又好了,這光便有七分了。等我買得東西來,擺在桌上時,我便道:‘娘子且收拾生活,吃一杯兒,難得這位官人壞鈔。’他若不肯和你同桌吃時,走了迴去,此事便休了。若是他隻口裏說要去,卻不動身,這事又好了。這光便有八分了。待他吃的酒濃時,正說得入港,我便推道沒了酒,再叫你買,你便又央我去買。我隻做去買酒,把門拽上,關你和他兩個在裏麵。他若焦躁,跑了歸去,此事便休了。他若由我拽上門,不焦躁時,這光便有九分了。——隻欠一分光了便完就。這一分倒難。大官人,你在房裏,著幾句甜淨的話說將入去;你卻不可躁暴;便去動手動腳,打攪了事,那時我不管你。先假做把袖子在桌上拂落一雙箸去,你隻做去地下拾箸,將手去他腳上捏一捏。他若鬧將起來,我自來搭救,此事也便休了,再也難得成。若是他不做聲時,這是十分光了。這時節,十分事都成了!——這條計策如何?”


    西門慶聽罷大笑道:“雖然上不得淩煙閣,端的好計!”王婆道:“不要忘了許我的十兩銀子!”西門慶道:“‘但得一片橘皮吃,莫便忘了洞庭湖。’這條計幾時可行?”王婆道:“隻在今晚便有迴報。我如今趁武大未歸,走過去細細地說誘他。你卻便使人將綾繡絹匹並綿子來。”西門慶道:“得乾娘完成得這件事,如何敢失信。”作別了王婆便去市上繡絹鋪裏買了綾繡絹緞並十兩清水好綿;家裏叫個伴當,取包袱包了,帶了五兩碎銀,逕送入茶坊裏。


    王婆接了這物,分付伴當迴去,自踅來開了後門,走過武大家裏來。那婦人接著,請去樓上坐地。那王婆道:“娘子,怎地不過貧家吃茶?”那婦人道:“便是這幾日身體不快,懶走去的。”王婆道:“娘子家裏有曆日麽?借與老身看一看,要選個裁衣日。”那婦人道:“乾娘裁甚麽衣裳?”王婆道:“便是老身十病九痛,怕有些山高水低,預先要製辦些送終衣服。難得近處一個財主見老身這般說,布施與我一套衣料,——綾繡絹段——又與若幹好綿。放在家裏一年有餘,不能夠做;今年覺道身體好生不濟,又撞著如今閏月,趁這兩日要做;又被那裁縫勒□【音“肯(去)”,字形左“提手”右“肯”,壓迫之意】,隻推生活忙,不肯來做;老身說不得這等苦!”


    那婦人聽了,笑道:“隻怕奴家做得不中乾娘意;若不嫌時,奴出手與乾娘做,如何?”


    那婆子聽了,堆下笑來,說道:“若得娘子貴手做時,老身便死來也得好處去。久聞娘子好手針線,隻是不敢相央。”那婦人道:“這個何妨。許了乾娘,務要與乾娘做了。將曆頭叫人揀個黃道好日,便與你動手。”王婆道:“若得娘子肯與老身做時,娘子是一點福星,何用選日?老身也前日央人看來,說道明日是個黃道好日;老身隻道裁衣不用黃道日,了不記他。”那婦人道:“歸壽衣正要黃道日好,何用別選日。”王婆道:“既是娘子肯作成老身時,大膽隻是明日,起動娘子到寒家則個。”那婦人道:“乾娘,不必,將過來做不得?”王婆道:“便是老身也要看娘子做生活則個;又怕家裏沒人看門前。”那婦人道:“既是乾娘恁地說時,我明日飯後便來。”


    那婆子千恩萬謝下樓去了;當晚迴複了西門慶的話,約定後日準來。當夜無話。次日,清早,王婆收拾房裏乾淨了,買了些線索,安排了些茶水,在家裏等候。


    且說武大吃了早飯,打當了擔兒,自出去賣炊餅。那婦人把簾兒掛了,從後門走過王婆家裏來。那婆子歡喜無限,接入房裏坐下,便濃濃地點道茶,撒上些出日鬆子胡桃肉,遞與這婦人吃了;抹得桌子乾淨,便將出那綾繡絹段來。婦人將尺量了長短,裁得完備,便縫起來。


    婆子看了,口裏不住聲價喝采,道:“好手段!老身也活了六七十歲,眼裏真個不曾見過這般好針線!”


    那婦人縫到日中,王婆便安排些酒食請他,下了一斤麵與那婦人吃了;再縫了一歇,將次晚來,便收拾起生活,自歸去,恰好武大歸來,挑著空擔兒進門。那婦人拽開門,下了簾子。


    武大入屋裏來,看見老婆麵色微紅,便問道:“你那裏吃酒來?”那婦人應道:“便是間壁王乾娘央我做送終的衣裳,日中安排些點心請我。”武大道:“啊呀!不要吃他的。我們也有央及他處。他便央你做得件把衣裳,你便自歸來吃些點心,不直得攪惱他。你明日倘或再去做時,帶了些錢在身邊,也買些酒食與他迴禮,嚐言道:‘遠親不如近鄰。’休要失了人情。他若是不肯要你還禮時,你便隻是拿了家來做去還他。”那婦人聽了,當晚無話。


    且說王婆設計已定,賺潘金蓮來家。次日飯後,武大自出去了,王婆便踅過來相請。去到他房裏,取出生活,一麵縫將起來。王婆自一邊點茶來吃了,不在話下。


    看看日中,那婦人取出一貫錢付與王婆,說道:“乾娘,奴和你買杯酒吃。”王婆道:“啊呀!那裏有這個道理?老身央及娘子在這裏做生活,如何顛倒教娘子壞錢?”那婦人道:“卻是拙夫分付奴來!若還乾娘見外時,隻是將了家去做還乾娘。”


    那婆子聽了,連聲道:“大郎直恁地曉事。既然娘子這般說時,老身權且收下。”這婆子生怕打脫了這事,自又添錢去買些好酒好食,希奇果子來,殷勤相待。


    看官聽說:但凡世上婦人,由你十八分精細,被小人意兒過,縱十個,九個著了道兒!


    再說王婆安排了點心,請那婦人吃了酒食,再縫了一歇,看看晚來,千恩萬謝去歸了。


    話休絮繁。第三日早飯後,王婆隻張武大出去了,便走過後門來,叫道:“娘子,老身大膽……”那婦人從樓上下來道:“奴卻待來也。”兩個廝見了,來到王婆房裏坐下,取過生活來縫。那婆子隨即點盞茶來,兩個吃了。


    那婦人看看縫到晌午前後,卻說西門慶巴不到這一日,裹了頂新頭巾,穿了一套整整齊齊衣服,帶了三五兩碎銀子,逕投這紫石街來;到得茶房門首便咳嗽道:“王乾娘,連日如何不見?”那婆子瞧科,便應道:“兀!誰叫老娘!”西門慶道:“是我。”那婆子趕出來看了,笑道:“我隻道是誰,卻原來是施主大官人。你來得正好,且請你入去看一看。”把西門慶袖子一拖拖進房裏,對著那婦人道:“這個便是那施主,——與老身那衣料的官人。”


    西門慶見了那婦人,便唱個喏。那婦人慌忙放下生活,還了萬福。王婆卻指著這婦人對西門慶道:“難得官人與老身段匹,放了一年,不曾做得。如今又虧殺這位娘子出手與老身做成全了。真個是布機也似好針線!又密又好,其實難得!大官人,你且看一看。”


    西門慶把起來看了,喝采,口裏說道:“這位娘子怎地傳得這手好生活!神仙一般的手段!”那婦人笑道:“官人休笑話。”


    西門慶問王婆道:“乾娘,不敢問,這位是誰家宅上娘子?”王婆道:“大官人,你猜。”西門慶道:“小人如何猜得著。”王婆哈哈的笑道:“便是間壁武大郎的娘子;前日叉竿打得不疼,大官人便忘了。”那婦人臉便紅紅的道:“那日奴家偶然失手,官人休要記懷。”西門慶道:“說那裏話。”王婆便接口道:“這位大官人一生和氣,從來不會記恨,極是好人。”西門慶道:“前日小人不認得,原來卻是武大郎的娘子。小人隻認的大郎,一個養家經紀人。且是在街上做買賣,大大小小不曾惡了一個人,又會賺錢,又且好性格,真個難得這等人。”王婆道:“可知哩;娘子自從嫁得這個大郎,但是有事,百依百隨。”那婦人應道:“他是無用之人,官人休要笑話。”西門慶道:“娘子差矣;古人道:‘柔軟是立身之本,剛強是惹禍之胎。’似娘子的大郎所為善良時,‘萬丈水無涓滴漏。’”王婆打著獵鼓兒道:“說的是。”


    西門慶獎了一迴,便坐在婦人對麵。王婆又道:“娘子,你認的這個官人麽?”那婦人道:“奴不認的。”婆子道:“這個大官人是這本縣一個財主,知縣相公也和他來往,叫做西門慶大官人,萬萬貫錢財,開著個生藥鋪在縣前。家裏錢過北鬥,米爛陳倉,赤的是金,白的是銀;圓得是珠,光的是寶。也有犀牛頭上角,亦有大象口中牙。……”


    那婆子隻顧誇獎西門慶,口裏假嘈。那婦人就低了頭縫針線。西門慶看得潘金蓮十分情思,恨不就做一處。王婆便去點兩盞茶,來遞一盞與西門慶,一盞遞與這婦人;說道:“娘子相待大官人則個。”


    吃罷茶,便覺有些眉目送情。王婆看著西門慶把一隻手在臉上摸。西門慶心裏瞧科,已知有五分了。王婆便道:“大官人不來時,老身也不敢來宅上相請;一者緣法,二者來得恰好。嚐言道:‘一客不煩二主。’大官人便是出錢的,這位娘子便是出力的;不是老身路歧相煩,難得這位娘子在這裏,官人好做個主人,替老身與娘子澆手。”西門慶道:“小人也見不到,這裏有銀子在此。”便取出來,和帕子遞與王婆。那婦人便道:“不消生受得。”口裏說,又不動身。王婆將了銀子要去,那婦人又不起身。婆子便出門,又道:“有勞娘子相陪大官人坐一坐。”那婦人道:“乾娘,免了。”卻亦是不動身。也是姻緣,卻都有意了;西門慶這廝一雙眼隻看著那婦人;這婆娘一雙眼也偷睃西門慶,見了這表人物,心中倒有五七分意了,又低著頭自做生活。


    不多時,王婆買了些見成的肥鵝熟肉,細巧果子歸來,盡把盤子盛了,果子菜蔬盡都裝了,搬來房裏桌子上。看著那婦人道:“乾娘自便相待大官人,奴卻不當。”依舊原不動身。那婆子道:“正是專與娘子澆手,如何卻說這話?”王婆將盤饌都擺在桌子上,三人坐定,把酒來斟。這西門慶拿起酒盞來,說道:“娘子,滿飲此杯。”那婦人笑道:“多感官人厚意。”王婆道:“老身得知娘子洪飲,且請開懷吃兩盞兒。”西門慶拿起箸來道:“乾娘,替我勸娘子請些個。”


    那婆子揀好的遞將過來與那婦人吃。一連斟了三巡酒,那婆子便去燙酒來。西門慶道:“不敢動問娘子青春多少?”那婦人應道:“奴家虛度二十三歲。”西門慶道:“小人癡長五歲。”那婦人道:“官人將天比地。”王婆走進來道:“好個精細的娘子!不惟做得好針線,諸子百家皆通。”西門慶道:“卻是那裏去討!武大郎好生有福!”王婆便道:“不是老身說是非,大官人宅裏枉有許多,那裏討一個趕得上這娘子的!”西門慶道:“便是這等一言難盡;隻是小人命薄,不曾招得一個好的。”王婆道:“大官人,先頭娘子須好。”西門慶道:“休說!若是我先妻在時,卻不怎地家無主,屋到豎!如今枉自有三五七口人吃飯,都不管事!”


    那婦人問道:“官人,恁地時,歿了大娘子得幾年了?”西門慶道:“說不得。小人先妻是微末出身,卻倒百伶百俐,是件都替得小人;如今不幸,他歿了已得三年,家裏的事都七顛八倒。為何小人隻是走了出來?在家裏時,便要嘔氣。”


    那婆子道:“大官人,休怪老身直言:你先頭娘子也沒有武大娘子這手針線。”西門慶道:“便是小人先妻也沒有此娘子這表人物。”


    那婆子笑道:“官人,你養的外宅在東街上,如何不請老身去吃茶?”西門慶道:“便是唱慢曲兒的張惜惜;我見他是路歧人,不喜歡。”婆子又道:“官人,你和李嬌嬌卻長久。”西門慶道:“這個人見今取在家裏。若是他似娘子時,自冊正了他多時。”王婆道:“若有娘子般中得官人意的,來宅上說沒妨事麽?”西門慶道:“我的爹娘俱已歿了,我自主張,誰敢道個‘不’字。”王婆道:“我自說要,急切那裏有中得官人意的。”西門慶道:“做甚麽了便沒?隻恨我夫妻緣分上薄,自不撞著!”


    西門慶和這婆子一遞一句,說了一迴。王婆便道:“正好吃酒,卻又沒了。官人休怪老身差撥,再買一瓶兒酒來吃。如何?”西門慶道:“我手帕裏有五兩來碎銀子,一發撒在你處,要吃時隻顧取來,多的乾娘便就收了。”


    那婆子謝了官人,起身睃這粉頭時,一鍾酒落肚,哄動春心,又自兩個言來語去,都有意了,隻低了頭,卻不起身。那婆子滿臉堆下笑來,說道:“老身去取瓶兒酒來與娘子再吃一杯兒,有勞娘子相待大官人坐一坐。——注子裏有酒沒?便再篩兩盞兒和大官人吃,老身直去縣前那家有好酒買一瓶來,有好歇兒耽閣。”那婦人口裏說道:“不用了。”坐著,卻不動身。婆子出到房門前,便把索兒縛了房門,卻來當路坐了。


    且說西門慶自在房裏,便斟酒來勸那婦人;卻把袖子在桌上一拂,把那雙箸拂落地下。也是緣法湊巧,那雙箸正落在婦人腳邊。西門慶連忙蹲身下去拾,隻見那婦人尖尖的一雙小腳兒正翹在箸邊。西門慶且不拾箸,便去那婦人繡花鞋兒上捏一把。那婦人便笑將起來,說道:“官人,休要羅唕!你真個要勾搭我?”西門慶便跪下道:“隻是娘子作成小人!”那婦人便把西門慶摟將起來。當時兩個就王婆房裏,脫衣解帶,無所不至。


    雲雨才罷,正欲各整衣襟,隻見王婆推開房門入來!怒道:“你兩個做得好事!”西門慶和那婦人,都吃了一驚。那婆子便道:“好呀!好呀!我請你來做衣裳,不曾叫你來偷漢子!武大得知,須連累我;不若我先去出首!”迴身便走。那婦人扯住裙兒道:“乾娘饒恕則個!”西門慶道:“乾娘低聲!”王婆笑道:“若要我饒恕你們,都要依我一件!”那婦人道:“休說一件,便是十件奴也依!”王婆道:“你從今日為始,瞞著武大,每日不要失約,負了大官人,我便罷休;若是一日不來,我便對你武大說。”那婦人道:“隻依著乾娘便了。”王婆又道:“西門大官人,你自不用老身多說,這十分好事已都完了,所許之物不可失信。你若負心,我也要對武大說!”西門慶道:“乾娘放心,並不失信。”


    三人又吃幾杯酒,已是下午的時分。那婦人便起身道:“武大那廝將歸了,奴自迴去。”便踅過後門歸家,先去下了簾子,武大恰好進門。


    且說王婆看著西門慶道:“好手段麽?”西門慶道:“端的虧了乾娘!我到家便取一錠銀送來與你;所許之物,豈敢昧心。”王婆道:“‘眼望旌節至,專等好消息’;不要叫老身‘棺材出了討挽歌郎錢’!”西門慶笑了去,不在話下。


    那婦人自當日為始,每日踅過王婆家裏來和西門慶做一處,恩情似漆,心意如膠。自古道,“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裏,”不到半月之間,街坊鄰舍都知道了,隻瞞著武大一個不知。


    斷章句,話分兩頭。且說本縣有個小的,年方十五六歲,本身姓喬,因為做軍在鄆州生養的,就取名叫做鄆哥,家中止有一個老爹。那小廝生得乖覺,自來隻靠縣前這許多酒店裏賣些時新果品,時常得西門慶齎發他些盤纏。其日,正尋得一籃兒雪梨,提著來繞街尋問西門慶。又有一等的多口人說道:“鄆哥,你若要尋他,我教你一處去尋。”鄆哥道:“聒噪阿叔,叫我去尋得他見,賺得三五十錢養活老爹也好。”那多口的道:“西門慶他如今刮上了賣炊餅的武大老婆,每日隻在紫石街上王婆茶坊裏坐地,這早晚多定正在那裏。你小孩子家隻顧撞入去不妨。”


    那鄆哥得了這話,謝了阿叔指教。這小猴子提了籃兒,一直望紫石街走來,逕奔入茶坊裏去,卻好正見王婆坐在小凳兒上績緒。鄆哥把籃兒放下,看著王婆道:“乾娘,拜揖。”那婆子問道:“鄆哥,你來這裏做甚麽?”鄆哥道:“要尋大官人賺三五十錢養活老爹。”婆子道:“甚麽大官人?”鄆哥道:“乾娘情知是那個,便隻是他那個。”婆子道:“便是大官人,也有個姓名。”鄆哥道:“便是兩個字的。”婆子道:“甚麽兩個字的?”鄆哥道:“乾娘隻是要作耍我。我要和西門大官人說句話。”望裏麵便走。


    那婆子一把揪住,道:“小猴子!那裏去?人家屋裏,各有內外!”鄆哥道:“我去房裏便尋出來。”王婆道:“含鳥猢猻!我屋裏那得甚麽‘西門大官人’!”鄆哥道:“不要獨自吃嗬!也把些汁水與我呷一呷!我有甚麽不理會得!”婆子便罵道:“你那小猢猻!理會得甚麽!”鄆哥道:“你正是‘馬蹄刀木杓裏切菜’,水泄不漏,半點兒也沒有落地!直要我說出來,隻怕賣炊餅的哥哥發作!”


    那婆子吃他這兩句道著他真病,心中大怒;喝道:“含鳥猢猻!也來老娘屋裏放屁辣臊!”鄆哥道:“我是小猢猻,你是‘馬泊六’!”那婆子揪住鄆哥,鑿上兩個栗暴。鄆哥叫道:“做甚麽便打我!”婆子罵道:“賊猢猻!高做聲,大耳刮子打你出去!”鄆哥道:“老咬蟲!沒事得便打我!”


    這婆子一頭叉,一頭大栗暴鑿直打出街上去。雪梨籃兒也丟出去;那籃雪梨四分五落,滾了開去。這小猴子打那虔婆不過,一頭罵,一頭哭,一頭走,一頭街上拾梨兒,指著那王婆茶坊罵道:“老咬蟲!我教你不要慌!我不去說與他!——不做出來不信。”提了籃兒,逕奔去尋這個人。正是從前做過事,沒興一齊來。直教掀翻狐兔窩中草,驚起鴛鴦沙上眠。畢竟這鄆哥尋甚麽人,且聽下迴分解。


    上卷 第二十四迴  王婆計啜西門慶 淫婦藥鴆武大郎


    更新時間:2007-1-12 23:57:16 本章字數:6604


    話說當下鄆哥被王婆打了這幾下,心中沒出氣處,提了雪梨籃兒,一逕奔來街上,直來尋武大郎。轉了兩條街,隻見武大挑著炊餅擔兒,正從那條街上來。鄆哥見了,立住了腳,看著武大道:“這幾時不見你,怎麽吃得肥了?”武大歇下擔兒,道:“我隻是這般模樣!有甚麽吃得肥處?”鄆哥道:“我前日要糴些麥稃,一地裏沒糴處,人都道你屋裏有。”武大道:“我屋裏又不養鵝鴨,那裏有這麥稃?”鄆哥道:“你說沒麥稃,怎地棧得肥耷耷地,便顛倒提起你來也不妨,煮你在鍋裏也沒氣?”武大道:“含鳥猢猻,倒罵得我好!我的老婆又不偷漢子,我如何是鴨?”鄆哥道:“你老婆不偷‘漢子’,隻偷‘子漢’!”武大扯住鄆哥,道:“還我主來!”鄆哥道:“我笑你隻會扯我。卻不咬下他左邊的來!”武大道:“好兄弟,你對我說是兀誰,我把大個炊餅送你。”鄆哥道:“炊餅不濟事;你隻做個小主人,請我吃三杯,我便說與你。”武大道:“你會吃酒?跟我來。”


    武大挑了擔兒,引著鄆哥,到一個小酒店裏歇了擔兒;拿了幾個炊餅,買了些肉,討了一鏇酒,請鄆哥吃。那小廝又道:“酒便不要添了,肉再切幾塊來。”武大道:“好兄弟,你且說與我則個。”鄆哥道:“且不要慌;等我一發吃了,卻說與你。你卻不要氣苦。我自幫你打捉。”


    武大看那猴子吃了酒肉,道:“你如今卻說與我。”鄆哥道:“你要得知,把手來摸我頭上胳答。”武大道:“卻怎地來有這胳答?”鄆哥道:“我對你說:我今日將這一籃雪梨去尋西門大郎掛一小鉤子,一地裏沒尋處。街上有人說道:‘他在王婆茶房裏和武大娘子勾搭上了,每日隻在那裏行走。’我指望去摸三五十錢使,叵耐那王婆老豬狗不放我去房裏尋他,大栗暴打我出來。我特地來尋你。我方才把兩句話來激你,我不激你時,你須不來問我。”武大道:“真個有這等事?”鄆哥道:“又來了!我道你是這般的鳥人!那廝兩個落得快活!隻等你出來,便在王婆房裏做一處,你兀自問道真個也是假!”


    武大聽罷道:“兄弟,我實不瞞你說。那婆娘每日去王婆家裏做衣裳,歸來時,便臉紅,我自也有些疑忌。這話正是了!我如今寄了擔兒,便去捉奸,如何?”鄆哥道:“你老大一個人,原來沒些見識!那王婆老狗恁麽利害怕人,你如何出得他手!他須三人也有個暗號,見你入來拿他,把你老婆藏過了。那西門慶須了得!打你這般二十來個,若捉他的不著,乾吃他一頓拳頭。他又有錢有勢,反告了一紙狀子,你便用吃他一場官司,又沒人做主,乾結果了你!”


    武大道:“兄弟,你都說的是。卻怎地出得這口氣!”鄆哥道:“我吃那老豬狗打了,也沒出氣處。我教你一著。你今日晚些歸去,都不要發作;也不可露一些嘴臉,隻作每日一般。明朝你便少做些炊餅出來賣,我便在巷口等你。若是見西門慶入去時,我便來叫你。你便挑著擔兒,隻在左近等我。我便先去惹那老狗。必然來打我,我便將籃兒丟出街來。你便搶來。我便一頭頂住那婆子。你便隻顧奔入房裏去,叫起屈來。——此計如何?”武大道:“既是如此,卻是虧了兄弟!我有數貫錢,與你把去糴米。——明日早早來紫石街巷口等我!”


    鄆哥得了數貫錢,幾個炊餅,自去了。武大還了酒錢,挑了擔兒,去賣了一遭歸去,原來這婦人往常時隻是罵武大,百般的欺負他;近日來也自知無禮,隻得窩伴他些個。


    當晚武大挑了擔兒歸家,也隻和每日一般,並不說起。那婦人道:“大哥,買盞酒吃?”武大道:“卻才和一般經紀人買三碗吃了。”那婦人安排晚飯與武大吃了,當夜無話。


    次日飯後,武大隻做三兩扇炊餅安在擔兒上。這婦人一心隻想著西門慶,那裏來理會武大做多做少。當日武大挑了擔兒,自出去做買賣。這婦人巴不能夠他出去了,便踅過王婆房裏來等西門慶。


    且說武大挑著擔兒,出到紫石街巷口,迎見鄆哥提著籃兒在那裏張望。武大道:“如何?”鄆哥道:“早些個。你且去賣一遭了來。他七八分來了,你隻在左近處伺候。”武大飛雲也似去賣了一遭迴來。鄆哥道:“你隻看我籃兒撇出來,你便奔入去。”武大自把擔兒寄下,不在話下。


    卻說鄆哥提著籃兒走入茶坊裏來,罵道:“老豬狗,你昨日做甚麽便打我!”那婆子舊性不改,便跳起身來喝道:“你這小猢猻!老娘與你無幹,你做甚麽又來罵我!”鄆哥道:“便罵你這‘馬泊六’,做牽頭的老狗,直甚麽屁!”


    那婆子大怒,揪住鄆哥便打。鄆哥叫一聲“你打我!”把籃兒丟出當街上來。那婆子卻待揪他,被這小猴子叫聲“你打”時,就把王婆腰裏帶個住,看著婆子小肚上隻一頭撞將去,爭些兒跌倒,卻得壁子礙住不倒。


    那猴子死頂住在壁上。隻見武大裸起衣裳,大踏步直搶入茶坊裏來。那婆子見了是武大來,急待要攔當時,卻被這小猴子死命頂住,那裏肯放,婆子隻叫得“武大來也!”那婆娘正在房裏,做手腳不迭,先奔來頂住了門。這西門慶便鑽入床底下躲去。武大搶到房裏邊,用手推那房門時,那裏推得開,口裏隻叫得“做得好事!”


    那婦人頂住著門,慌做一團,口裏便說道:“閑常時隻如鳥嘴賣弄殺好拳棒!急上場時便沒些用!見個紙虎也嚇一交!”


    那婦人這幾句話分明教西門慶來打武大,奪路了走。西門慶在床底下聽了婦人這幾句言語,提醒他這個念頭,便鑽出來,拔開門,叫聲“不要打”。武大卻待要揪他,被西門慶早飛起右腳,武大矮短,正踢中心窩裏,撲地望後便倒了。


    西門慶見踢倒了武大,打鬧裏一直走了。鄆哥見不是話頭,撇了王婆撒開。街坊鄰舍都知道西門慶了得,誰敢來多管。王婆當時就地下扶起武大來,見他口裏吐血,麵皮臘查也似黃了,便叫那婦人出來,舀碗水來,救得蘇醒,兩個上下肩攙著,便從後門扶歸樓上去,安排他床上睡了,當夜無話。


    次日,西門慶打聽得沒事,依前自來和這婦人做一處,隻指望武大自死。武大一病五日,不能夠起。更兼要湯不見,要水不見;每日叫那婦人不應;又見他濃妝豔抹了出去,歸來時便麵顏紅色,武大幾遍氣得發昏,又沒人來睬著。


    武大叫老婆來分付道:“你做的勾當,我親手來捉著你奸,你到挑撥奸夫踢我心頭,至今求生不生,求死不死,你們卻自去快活!我死自不妨,和你們爭不得了!我的兄弟武二,你須得知他性格;倘或早晚歸來,他肯幹休?你若肯可憐我,早早服侍我好了,他歸來時,我都不提!你若不看覷我時,待他歸來,卻和你們說話!”


    這婦人聽了這話,也不迴言,卻踅過來,一五一十,都對王婆和西門慶說了。那西門慶聽了這話,卻似提在冰窟子裏,說道:“苦也!我須知景陽岡上打虎的武都頭他是清河縣第一個好漢!我如今卻和你眷戀日久,情孚意合,卻不恁地理會!如今這等說時,正是怎地好?卻是苦也!”


    王婆冷笑道:“我倒不曾見你是個把舵的,我是趁船的,我倒不慌,你倒慌了手腳?”西門慶道:“我枉自做了男子漢,到這般去處卻擺布不開!你有甚麽主見,遮藏我們則個!”王婆道:“你們卻要長做夫妻,短做夫妻?”西門慶道:“乾娘,你且說如何是長做夫妻,短做夫妻?”王婆道:“若是短做夫妻,你們隻就今日便分散,等武大將息好了起來,與他陪了話,武二歸來,都沒言語。待他再差使出去,卻再來相約,這是短做夫妻。你們若要長做夫妻,每日同一處不擔驚受怕,我卻有一條妙計——隻是難教你。”


    西門慶道:“乾娘,周全了我們則個!隻要長做夫妻!”王婆道:“這條計用著件東西,別人家裏都沒,天生天化大官人家裏卻有!”西門慶道:“便是要我的眼睛也剜來與你。卻是甚麽東西?”


    王婆道:“如今這搗子病得重,趁他狼狽裏,便好下手。大官人家裏取些砒霜來,卻教大娘子自去贖一帖心疼的藥來,把這砒霜下在裏麵,把這矮子結果了,一把火燒得乾乾淨淨的,沒了蹤跡,便是武二迴來,待敢怎地?自古道:‘嫂叔不通問’;‘初嫁從親,再嫁由身’。阿叔如何管得!暗地裏來往一年半載,等待夫孝滿日,大官人娶了家去,這個不是長遠夫妻,偕老同歡?——此計如何?”


    西門慶道:“乾娘,隻怕罪過?——罷!罷!罷!一不做,二不休!”王婆道:“可知好哩。這是斬草除根,萌芽不發;若是斬草不除根,春來萌芽再發!官人便去取些砒霜來,我自教娘子下手。——事了時,卻要重重謝我。”西門慶道:“這個自然,不消你說。”便去真個包了一包砒霜來,把與王婆收了。


    這婆子卻看著那婦人道:“大娘子,我教你下藥的法度,如今武大不對你說道,教你看活他?你便把些小意見貼戀他。他若問你討藥吃時,便把這砒霜調在心疼藥裏。待他一覺身動,你便把藥灌將下去,卻便走了起身。他若毒藥轉時,必然腸胃迸斷,大叫一聲,你卻把被隻一蓋,都不要人聽得。預先燒下一鍋湯,煮著一條抹布。他若毒發時,必然七竅內流血,口唇上有牙齒咬的痕跡。他若放了命,便揭起被來,卻將煮的抹布一揩,都沒了血跡,便入在棺材裏,扛出去燒了,有甚麽鳥事!”


    那婦人道:“好卻是好,隻是奴手軟了,臨時安排不得屍首。”王婆道:“這個容易。你隻敲壁子,我自過來相幫你。”西門慶道:“你們用心整理,明日五更來討迴報。”


    西門慶說罷,自去了。王婆把這砒霜用手撚為細末,把與那婦人將去藏了。那婦人卻踅將歸來。到樓上看武大時,一絲沒兩氣,看看待死,那婦人坐在床邊假哭。武大道:“你做甚麽來哭?”那婦人拭著眼淚,說道:“我的一時間不是了,吃那廝局騙了,誰想卻踢了你這腳,我問得一處好藥,我要去贖來醫你,又怕你疑忌了,不敢去取。”武大道:“你救得我活,無事了,一筆都勾,並不記懷,武二家來亦不提起。快去贖藥來救我則個!”


    那婦人拿了些銅錢,逕來王婆家裏坐地,卻教王婆去贖了藥來,把到樓上,教武大看了,說道:“這帖心疼藥,太醫教你半夜裏吃。吃了倒頭把一兩床被發些汗,明日便起得來。”武大道:“卻是好也!生受大嫂,今夜醒睡些個,半夜裏調來我吃。”那婦人道:“你自放心睡,我自服侍你。”


    看看天色黑了,那婦人在房裏點上碗燈;下麵先燒了一大鍋湯,拿了一片抹布煮在湯裏。聽那更鼓時,卻好正打三更。那婦人先把毒藥傾在盞子裏,卻舀一碗白湯,把到樓上,叫聲“大哥,藥在那裏?”武大道:“在我席子底下枕頭邊。你快調來與我吃。”


    那婦人揭起席子,將那藥抖在盞子裏;把那藥貼安了,將白湯衝在盞內;把頭上銀牌兒隻一攪,調得勻了;左手扶起武大,右手把藥便灌。武大呷了一口,說道:“大嫂,這藥好難吃!”那婦人道:“隻要他醫治得病,管甚麽難吃。”武大再呷第二口時,被這婆娘就勢隻一灌,一盞藥都灌下喉嚨去了。那婦人便放倒武大,慌忙跳下床來。武大哎了一聲,說道:“大嫂,吃下這藥去,肚裏倒疼起來!苦呀!苦呀!倒當不得了!”


    這婦人便去腳後扯過兩床被來沒頭沒臉隻顧蓋。武大叫道:“我也氣悶!”那婦人道:“太醫分付,教我與你發些汗,便好得快。”武大再要說時,這婦人怕他掙紮,便跳上床來騎在武大身上,把手緊緊地按住被角,那裏肯放些鬆寬。那武大哎了兩聲,喘息了一迴,腸胃迸斷,嗚唿哀哉,身體動不得了!


    那婦人揭起被來,見了武大咬牙切齒,七竅流血,怕將起來,隻得跳下床來,敲那壁子。王婆聽得,走過後門頭咳嗽。那婦人便下樓來開了後門。王婆問道:“了也未?”那婦人道:“了便了了,隻是我手腳軟了,安排不得!”王婆道:“有甚麽難處,我幫你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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