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並不重要,都是海上的千帆過盡而已。”妘纓道。


    “無論我曾愛過誰,或是現下心悅於何人,都比不得你在我心中分量,你不必知曉,也無需惦念,我妘纓,絕不會因為他們的任何一個,而舍棄你,絕不。”


    那夜裏的妘纓,在媯翼眼中,亦然熠熠生輝,如月下的桂樹,四散著攝人心神的異香。


    可到翌日的圖江城渡口,二人終要依依惜別。


    妘纓將陳宮令牌與金羊首帆一並交迴,媯翼擺擺手,又將其推迴妘纓的懷中,道:“我送你的東西,哪裏有要迴來的道理。”


    “有這金羊首帆,往後你想我了,隨時便來。”


    妘纓不做推辭,含笑地收下,且將那金羊首帆,掛在了船舷上。


    “你自己,珍重。”


    “盼,後會有期。”


    媯水湯湯,碧如茫茫。


    從此暮雲春樹,山高水長。


    媯翼在木橋上佇立許久,一直到夜玘桃第五次來她身邊提醒,秋瑟水涼,莫叫邪風染寒。


    媯翼這才依依不舍地離開渡口,往圖江城去。


    圖江城的城令,乃是受媯婁舉薦的寒門,名為栢生,曾短暫地做過昶伯的門生,與媯婁也是舊識。


    媯婁散盡家財,收集媯燎罪行時,便是此人匯集各路文書,整理妥當之後,冒著死罪留存下來。


    雖是寒門,卻不失禮節,於城門前迎禮時,身著城令官服,舉止從容,不卑不亢。


    鑒於城中並無華庭錦園,唯一一座巍峨莊嚴之地,乃是祭祀媯水的神殿。


    駐城兵衛將神殿封鎖,暫且成為媯翼於圖江城的棲所。


    媯翼離開聖安,交代媯婁監國代政,媯婁一度擔憂她的安危,因而也曾想與她一同前來圖江城。


    媯翼叫他安心監國,莫要憂心其他。


    所以,在她抵臨圖江城前,栢生收到了媯婁的書信,信中是媯婁的千叮萬囑,叫他千萬要留意媯翼的安危。


    對於媯翼的一舉一動,栢生都格外小心,即使是侍奉神殿中的巫人,也都在她抵臨前,撤離了神殿。


    除卻媯翼隨身跟著禁衛,神殿被層層包圍,連隻鳥兒都飛不進去。


    因她提早抵達了圖江城,歸國女眷的家眷們還未有抵臨,她便一一問詢著栢生,這些家眷們的住所是否安排妥當,以及當夜的團圓夜宴。


    栢生有條不紊地迴答著媯翼的問話,且十分誠懇地建議媯翼,如若此行,有女眷芳魂未歸,可按照亡兵的撫恤,贈與家中人相應的布匹和銀糧。


    媯翼甚覺他顧全周到,便交給他全權處理此事。


    這位栢生,既有寒門之簡樸,又不失陳國族製的禮數,麵麵俱到,頗有卿相之才,也難怪媯婁會鼎力舉薦。


    二日後,過午。


    清風吹散江上迷霧,百裏垣壹攜一眾女眷緩緩歸來。


    媯翼身著緇衣金冠,立於圖江城樓上。眼瞧城下的國人翹首以盼,自聞路前傳來噠噠馬蹄聲響後,已有人迫不及待,奔前去迎了。


    見人眾不斷湧來,百裏垣壹立即舉起手,示意隊伍停止前行。隨後下馬,穿過人群,停在城前半跪,道:“女眷總計為一百五十餘二,實歸人數為五十餘五,亡故未歸者九十有七,皆記錄在冊,有遺物代歸。”


    隨著百裏垣壹話畢,城下有陣陣哭聲傳來。


    立在城上的媯翼,也登時紅了眼眶,她轉過身,想要走下城樓,步入眾人中去。


    一直站在她身後的栢生見狀,立即阻攔,輕聲勸道:“圖江城為迎歸國女眷,這幾日大開城門,關閉宵禁,城中來往人員雜亂,雖然已叫戶吏們記錄入城民眾在冊,可魚龍混雜在所難免,國君還是莫要走到人群中去,避免發生騷亂,重傷國君。”


    “城令且寬心,孤必不叫自己傷到便是,若你不放心,便叫幾人隨孤一同前去。”栢生受托,處處留心媯翼之安危。媯翼亦知自己如今是懷中抱月,即便自己淡然置之,可他人未必。


    栢生思酌半晌,終是叫來了十二位官衛隨行,且再三叮嚀,若生意外,必以命護佑國君安危。


    於是,媯翼在層層維護之中,走下城樓,栢生與夜玘桃二人,如同相約好了一般,也寸步不離地跟在她身後。


    百裏垣壹將卷軸交予媯翼後,便問栢生將女眷送至何處。


    栢生將女眷親屬安排在城東驛館,女眷本應安排去驛館,可驛館隻是居所,並無飲宴之地。圖江城內也有幾家出名的食肆,不過並非栢生所能掌控全局之選。所以他將飲宴之地放在了自己的府衙。


    “將軍可送女眷前去鄙人府上,待戶令區分確認女眷的親屬,會統一前去驛館通知,並將這些親屬一同帶去鄙人府上,與女眷們團聚。”栢生道。


    “不必去城令府上,將她們送去神殿,”媯翼開口道:“且將飲宴也改在神殿中庭。”


    栢生的府衙在城北,神殿與驛站皆在城東,如此往來方便,隻是栢生有些憂心媯翼的安危,他眉目之間微微緊促時,便又聽媯翼道:“如今城中兵衛大都安排在神殿,那是城中最神聖之地,想來誰也不敢在神邸的注目下殺人不是?”


    栢生眼珠微微轉動,細想媯翼的話倒也在理,這才附身領命,吩咐人安排下去。


    車馬再度動起來時,人群卻不散,眾人相互推搡著逼近女眷們所在的幾架車輦。


    有人喚著女子的閨中小字,試圖確認所念之人,是否安然而歸。


    隨之而來的動亂,叫車輦前的馬匹受了驚,有人被推倒在地,不得起身的同時,受到旁人的踩踏。


    眼瞧慌亂波及而來,栢生連忙叫官衛先行護送媯翼離開。


    哪知媯翼早一步飛身向前,立於其中一車輦頂部,大喝一聲:“眾人莫動。”


    這一聲注入了她丹田真氣,致使聲音響徹雲霄。


    眾人得聲,皆停住推搡,佇立而望著車頂的她。


    “孤深知爾等,思人心切,恨不能即刻確定車輦中人,是否是自己的骨肉手足,平侯獻祭之舉,本是陳國恥辱,卻不是這些女子的恥辱,她們平白受劫難,是陳國之過,是孤之錯,孤耗盡餘生償還,誓要庇佑她們此生再無艱難。”


    “能歸來已然不易,往後餘生,若遭旁人非議,安能順意?”


    媯翼曾下令,百裏垣壹帶女眷歸來圖江城時,不準女眷露麵。若有人識得或記住其中女眷名字,容貌,待其歸鄉,遭受左鄰右舍自顧非議,便是再度戳痂見血。


    有時,言語傷人,並不比利刃鋒芒寡弱。


    媯翼太清楚其中痛楚,因而發誓,絕不要言語殺人之事發生。


    她費勁千辛萬苦,迎得她們而歸的最終目的,無非是要她們重啟人生,而不是叫她們永遠活在那段暗無天日的迴憶裏。


    “若當真想要盡快見到所念之人,不如早行迴驛館,城令已然安排戶令在彼處等候,若爾等歸思之人就在車輦之中,晚來飲宴相見,又何嚐不可?”


    媯翼繼位後,頗得陳國國人信奉。人心所向,亦是眾望所歸,尤甚是如此感人心肺。


    眾人不再推搡,相互攙扶著走入城內,雖三步兩迴頭地不舍,卻也都往城東驛館歸去。


    城前終於清靜不少,栢生與夜玘桃雙雙地歎了一口氣,二人異口同聲地囑咐媯翼飛身而下時,務必小心。


    百裏垣壹見她身形略顯笨重,忽地騰空而起,趁著她毫無防備之餘,將她從車頂上抱了下來。


    栢生與夜玘桃見狀這才鬆了一口氣。


    “將軍這般憂心孤,可是不生孤的氣了?”媯翼如今心情大好,這便打趣起百裏垣壹。


    百裏垣壹俯身將媯翼輕放,不緊不慢道:“臣不敢。”


    媯翼見她不苟言笑,全當是她還在憋著一口悶氣,尚未追問。


    直至夜來飲宴時,她才覺著事有不對。


    首先是百裏垣壹,她並未入座,參與飲宴其中,反而警覺地守在自己身旁,雙眸不經意地掠過在場的所有人,甚至與她並肩同行多日的女眷們。


    其二,便是媯翼詢問百裏玄身在何處時,百裏垣壹搪塞地說分配另外任務予他,便不再多言一字。


    媯翼心事重重,多思傷神之餘,一位女眷緩緩上前來,跪於庭前謝恩。女子身形羸弱,卻聲色悅耳,如媯水夾岸旁的靈雀,宛轉悠揚。


    “民女葛生,感恩國君聖恩浩蕩,若有來生,必當結草銜環,報答國君恩澤。”


    媯翼見她談吐不凡,便問道她可有識字讀書。


    葛生從容淡然地迴道:“不過是在年少時,於貴人身旁討營生,有幸得了教化,識得幾個字罷了”


    “即使貴人肯施教,也憑姑娘聰慧,姑娘不必妄自菲薄,而今從頭起,道路且長,往後皆是順遂無疆。”願她的言語祝福,可抹去她們的傷痛,從此頑強如鐵,隻向陽光。


    葛生再拜,道:“民女想為國君而歌,國君可否準許?”


    媯翼本就覺著葛生的音色動人,聞聲她要高歌,便準了。


    葛生後退幾步,步入女眷們所聚集的坐塌中央,她拂袖昂首,吟唱道:“媯水湯湯,浩渺茫茫,我居江頭,君征江尾,念君去時,雪漫柘樹,望君歸時,桃花滿路,言念君子,載寢載興。厭厭良人,秩秩德音。思君念君不見君,共飲此江水,此情不休,此恨不歇,但願君心似我心,不負相思不負君。”


    葛生所唱,是陳國名為《念》的鄉間歌謠,多興於媯水兩岸的城郡,歌謠的背後是一則悲傷的故事。


    故事所講,是一對夫妻,丈夫去遠方打仗,妻子留守家中,日日臨水而唱,盼著夫君歸來。可最後,夫君卻死在了那場勝利的渡江之戰中,未能在桃花盛開時,按照約定迴來。妻子聞訊,吟唱著歌謠,投江而亡,靈魂尋著媯水,與丈夫團聚。


    葛生的聲色本是宛轉悠揚,可在吟唱此歌時,卻聲嘶力竭,如泣如訴。


    神殿當中的每一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似是有些女眷濕了眼眶。


    媯翼不知她為何要唱這一曲,心中不惑之餘,卻也在歌畢之後,擊掌鳴謝,而後更是多賞賜了幾匹錦緞布帛。


    葛生盈盈俯身,卻道:“民女不過是鄉野草民,如此上好錦緞做衣,豈不暴殄天物,若國君當真想賞賜,民女但求一事。”


    媯翼忽生不安,卻也隻能點頭由她所求。


    “吾等能受國君這般德音明君所念,歸得家鄉,是此生所幸,隻是那些魂魄未歸的姐妹,終是客死他鄉,伶仃而終,吾等於路上,以亡去姐妹的衣袂布帛,縫合了幾盞水燈,望國君準許,吾等此時前去媯水放燈,告慰未歸姐妹亡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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