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兄說,你同宋國國君為總角之交,我會將你送去臨酉,暫且由她來保護你。”淳於葭說道。


    “那你呢,你放我走,白堯定會追究於姚綰,而姚綰必然會將你供出。”我擔憂道。


    “不會,姚綰曾書信於典客府上求助家主,家主知道我與你的關係,便故意派我來將你送走,家主是她的兄長,她若還想風光地做丞相夫人,便要依仗著家主,不會輕易供出家主的。”淳於葭說的家主便是姚綰的兄長,姚滉,如今為楚國的司士乃三司之首。


    可我總覺著姚綰,絕對不會就這樣輕易地放我離開。


    “公主不必擔憂我,以姚司士同師兄曾經的交情,他必會保我平安。”淳於葭見我憂心忡忡,便拉住我的手安慰道。


    我隻能暫且將心安頓下來,即便不信姚綰,也要相信淳於葭,相信百裏肆。


    車馬緩緩前行,至深巷之中時,忽而猛地停住了。


    我和榧息被閃了一個趔趄,抬頭隔著車幔望去,見四周火光忽明,一群身著夜行衣的刺客將前路圍的水泄不通。


    淳於葭安撫我穩坐車中,探出身道:“諸位,在東楚城內攔路殺人,最好是問清對方的來路,否則牽累了自身,怕是會屍骨無存。”


    對方的刺客不為所動,依舊擋在車馬前。


    “諸位難不成不識得這車馬為東楚司士所有?”淳於葭厲聲說道。


    我忽聞一聲由遠及近的玉笛聲傳來,隨著玉笛聲響,擋在車馬前的刺客皆是聞聲而動,抽出腰上的長刀,朝著車馬直奔而來。


    淳於葭啐了一口,怒道:“丞相夫人的位置坐穩了,便不再顧及與家主的兄妹之情了,膽敢利用家主的名聲借刀殺人,還真是個好妹妹。”


    她從座位下抽出一把短劍,隨即跳下了車馬。


    我將榧息護在身後,也學著淳於葭在座位下麵摸索著,看看能否找到什麽武器出來。


    榧息拉住我的手,遞給我一把匕首道:“師父,這是方才我臨行前在你屋子裏偷拿出來防身的,你拿著吧。”


    我一怔,這把匕首是白堯隨身之物,據說是芊芊曾用過的。


    他離開丞相府那天,留給我,說贈予我作防身所用。


    我選擇留下這把匕首,大部分是因為上麵的寶石看起來價值不菲,能值好些個錢來換酒喝。


    我將匕首放迴到榧息的手裏道:“這匕首你留好,師父會武,就算沒有武器,也不會讓這些宵小近了師父的身,你且好好呆在車上別出來。”


    榧息乖乖地點了點頭,將匕首抱在胸前,蜷縮成一團。


    國破時的境遇讓她害怕極了這樣的場麵,可她卻不將自己的畏懼掛在嘴邊,不哭不鬧,還將自己保命的匕首贈予我。


    我心中有些酸澀,便更想要保護她。


    馬車外的兵刃聲四起,那淳於葭年少時曾為百裏府門生,劍法和百裏肆如出一轍,對付這些刺客倒也不顯吃力。


    有幾個刺客冒然衝破了淳於葭的防守,朝著車馬上來。


    我出其不意地掀開帳幔,卯足了氣力,抬起腳便踹了過去。


    他們接連被踹下了車馬,狼狽地躺在地上捂著胸口,蹬著腿哀嚎。


    我跳車下去,拾起掉落在一旁的長刀,同撲過來的刺客搏殺。


    長刀不比劍使的更加得心應手,況且我所習得的山鬼劍法本就適用於劍,用起刀來,不但略顯笨拙,還很快就被對手瞧出了弱點。


    我的手背被劃出一道傷口,手裏的長刀也被擊落在地上。


    我俯身幾探,並借著車馬的圍欄躲開鋒利的兵刃,再次出腳去踹,將圍困我的刺客全部絆倒。


    喘息之餘,忽見遠處飛來一隻纓槍,筆直地朝我麵門刺來,我仰身向後退,可雙腿卻被方才倒在地上的刺客緊緊困住。


    暗夜之中,一條閃著赤光如同長蛇般的鞭子飛舞而出,將那隻已經到我眼前的長槍打落在地上。


    它宛如遊龍,飛天遁地,幾下子就將困著我的刺客抽飛了。


    手持長鞭的是一個掩麵的黑衣人,我雖看不到她的麵容,可她的身形和舉止卻令我異常熟悉。


    她將長鞭收迴於腰間,而後朝著淳於葭大喊了一聲:“收網。”


    淳於葭點了點頭,一步飛上車馬,禦馬而走,將擋在車馬前已然七零八落的刺客撞飛。


    與此同時,我被那黑衣人攔腰抱起,卻往同淳於葭相反的方向飛奔了起來。


    我忽然想起榧息還在馬車上,便拉住那黑衣人的手臂問道:“我們這是要去哪裏,我徒兒還在那車上。”


    那黑衣人笑了起來,道:“許些時日不見,沒想到公主不但將我忘得一幹二淨,還自立了門派,收了徒弟?”


    “你且放心,我忘了誰,都不會忘記小雨你的。”我拍了拍她的肩膀。


    早在她對淳於葭喊話時的那一句,我便聽出來是她的聲音沒錯了。


    自蔡國別離後,她受我囑托前去魯國送叔薑的雙生子,自那以後便再沒有消息。


    我迴到陳國後,待聖安局勢稍稍穩定時,曾派人去魯國東竭都城詢問過她的蹤跡。可結果是叔薑的雙生子已然送到了東竭,可小雨卻一早就離開了。


    我記著告知過小雨,待雙生子於東竭安穩後,便迴到陳國上卿府找百裏肆。可她並沒有遵守承諾迴來尋我,反而就這樣於世上銷聲匿跡了。


    我還曾擔憂是不是她出了什麽意外,直至在聖安城的鈿鉁紅堂遇見海桐,從她嘴中得知小雨安然無恙,這才安心。


    小雨眯著眼笑,帶我穿過萬家燈火的圍牆,於一處神廟前停了下來。


    我瞧著那神廟的匾額上寫著常羲二字,心想著這神廟應當是楚國的月神廟,莫不是八卦門的分堂都開始滲透於神靈的廟堂之中了?


    小雨聞聲四周並無他人跟隨,抓著我的肩膀一躍,便從高牆之上翻了過去。


    我震驚於小雨的功力突飛猛進,驚魂未定地落在地上之後,又瞧見對麵不遠處的高台之上,於一片燈火闌珊之中,站著一個身材高挑,著一身紅衣的女人。


    她聞聲迴頭看我,笑意清揚。


    我錯愕地驚住,心仿佛在那時停止了跳動。


    她輕啟朱唇,淡淡地道了一句:“綏綏,好久不見。”


    我不知那時為何會哭,感覺就像是餓了會吃飯,渴了會飲水一樣稀鬆平常。


    我也想好了無數個與她重逢時的場景,有時在終首山,有時在聖安城,有時還會在我的長信宮。


    可卻沒有像現在這般,我一無所有,又狼狽地連滾帶爬地衝去她的身旁,趴在她肩膀上,將所有曆經過的苦難,害怕,委屈一並地在她懷裏宣泄出來。


    隻道一句:“骨碌,你去哪裏了,我好想你啊。”


    就已足夠。


    她輕輕地撫摸著我的發絲,將我抱在懷裏道:“都已然是二十幾歲的窈窕淑女了,怎地還哭的像個八九歲的稚子一般。”


    聞她這話,我便哭的更兇了。


    “你若再哭,我就走了。”她靠著我耳畔輕語。


    我連忙用她的衣袂擦幹了淚,止住了哭聲。


    “為了見你,我特意穿了這身名貴緙絲衣,這緙絲最禁不得淚痕了,所以你別再哭了,好不好?”她溫暖的手指拭幹了我的腮上淚。


    “骨碌現在可是一國之君,什麽名貴的物件還得不到,不會因這一件緙絲衣與我計較的。”我抱著她的腰身不撒手。


    她的腰身比離開我那時還要纖瘦許多,便是連背後的脊椎骨都能摸的清清楚楚。我想她離開我後,一定受了許多苦難,心疼她與我一樣,掙紮在這亂世的泥潭之中,可我卻沒能在她最危難時伸出手拉住她,隻顧著與他人談情說愛。


    而她,卻在我孤立無援之時,親自深入龍潭來拉我這一把,同是身在高位,她卻從未忘記我。


    想到此處,我心中又是一陣愧疚的酸澀,便埋頭在她豐盈的胸前嚎啕大哭。


    她輕撫我的背後,任由我眼淚橫流。


    須臾,我哭的嘴巴有些幹涸了,便抬頭看著她。


    “哭夠了?”她如少時一般刮著我的鼻尖。


    我點了點頭,吧唧了一下嘴道:“有些渴了。”


    她輕哼一聲笑,環著我的腰站起了身,帶我走去了不遠處的小屋之中。


    屋內的幾案上放著一隻油紙包著的燒鵝,以及一尊陶甕。


    我好奇地吸了吸鼻子,聞到了一股濃鬱的蘡薁味兒。


    “好香的蘡薁味道啊。”我被幾案上的吃食吸引,俯身跪坐於案前,好奇地抱著那樽陶甕聞來聞去。


    “你這狗鼻子,還是這麽靈敏。”骨碌拿起案上的酒提,打開了陶甕頂,從翁中盛出紫棠顏色的汁液於陶碗之中。


    我迫不及待地飲了一口,嘴裏滿是香甜。


    “這是臨酉城南,疏勒山上的高山蘡薁做的蘡薁酒。”骨碌見我甚是喜愛,便又為了添了些。


    早前在重華寺跟隨小白學習辨認香料時,便覺著蘡薁香粉的味道十分清甜。


    蘡薁為九州上最金貴的香料之一,並不是因為有多難得,而是這香草隻生在宋國境內,且一年隻有一次收成。


    骨碌曾與我說過,宋國善用蘡薁的果子製酒來飲,且酒液味道甘甜柔滑,是九州的獨一無二。


    那時嘴饞的我,聽聞骨碌所描述蘡薁酒的味道,便十分想嚐一嚐。可骨碌卻告知我,蘡薁酒釀造的過程複雜,且隻有宋國貴家才有資格享用。


    我失落地嘴饞了好些個晚上都沒睡好,最後隻能用蘡薁香粉來衝水喝來解饞,還喝壞了肚子。


    沒能想到,我年少時的所求,她還能記得這般真切。


    “這燒鵝是按照你在終首山烹飪的法子做出的,隻不過我這沒有那麽多香料可用,許是味道會比你做給我的差一些。”她撕開盤中的燒鵝,將肥碩的鵝大腿遞於我手中。


    丞相府水塘裏的烤魚大都讓給還在長身體的榧息吃了,此時我腹中還真有些空牢牢的。


    “有得吃就已經很好了,哪裏還會挑那麽多。”我咬了幾口鵝大腿,配著香甜的蘡薁酒,吃的滿嘴流油。


    骨碌俯身在案,下巴枕在交疊於案的雙臂上,一雙深邃的眼瞳帶著笑意看著我的狼吞虎咽。


    我嘴裏塞滿了肥美多汁的鵝肉,道:“你瞧著我做什麽,你不吃嗎?”


    “看著你吃的津津有味地模樣,比我自己吃到嘴中的還要美味許多。”她笑道。


    少時與她一同下山偷食葷腥的次數太多,大快朵頤是吃肉時的常態,況且在她麵前,我也從不需要裝作彬彬有禮。


    可若是被人直直地觀看,還是有些難為情。


    我將手中的鵝腿吃盡後,又於油紙裏撕下另一隻鵝腿,轉過身去,不再讓她看著我吃。


    “怎麽,曾經因為怕黑,入夜總跑來我屋裏,爬我床榻,耍賴要與我共寢的人,現在知道害羞啦?”骨碌打趣著我道。


    我喉嚨一緊,險些噎到。


    年幼時的我,確實怕黑。重華寺的生活又十分拮據,除了大殿,夜裏過了亥時,都要熄滅燈火來節省燈油。


    而娘親距離我的居所又遠,我隻能跑去骨碌住的小榭去爬她的床榻,騙她說是淨慧師父要我來日夜守著她。


    後來,骨碌身體好些,便問淨慧師父此事是否屬實。


    在淨慧師父否認了此事之後,我隻能抱著骨碌的大腿承認我怕黑的事實。


    再等我夜裏爬床時,骨碌嘴上雖說是嘲諷我膽子小,可卻總是為我留下床榻最裏的位置出來,夜半,在我蹬被子時,還為我添被。


    “都是什麽時候的事情了,我現在可是不怕黑了呢。”我咽下口中的鵝肉,轉過頭為自己正名。


    骨碌拄著下巴,寵溺地笑道:“誒呦,我的綏綏好了不得哦。”


    雖說她的誇耀有些恭維,可我已然雀躍無比。


    我轉過身,見碗中的蘡薁酒沒了,便半跪著去夠酒提來為自己添酒。


    骨碌見狀拉住了我的手腕阻止道:“可別一次喝這麽多,蘡薁酒雖喝起來香甜,可後勁卻大,等下還要去後院休沐,醉暈在湯泉裏,我可不救你。”


    我悶悶不樂地放下酒提,打了一個飽嗝。


    白堯離開丞相府後,我連溫飽都是個問題,哪裏還能有多餘的水來洗澡,這身上的味道確實不好聞了。


    骨碌帶著我經由一道假山石洞,行至神廟後院,在一處開滿了瓊花湯泉池旁停了下來。


    我環顧四周,見有低矮的假山做屏,天上的月雖不美滿,卻散著恰好的光亮。


    待我迴神準備褪下衣裳時,卻見骨碌已經脫下身上的紅衣,坐在氤氳湯泉之中了。


    許是月光的明亮,她的身體看起來像是散著白玉一般的光芒,烏發紅唇,媚態天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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