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重而廉者多得,輕易而貪者多喪。

    ——《棋經》

    張用想:朱克柔所用地圖一定是盜自這秘閣中的《守令圖》。

    隻是,《守令圖》二十幅和一本圖記全都在這裏,並沒有失竊。秘閣內外又有幾道關鎖,就算是閣中之人,進閣要腰牌,出閣需搜身,盜圖之人盜的自然並非原圖,而是摹寫了一份,所摹寫的是那張最大的全國總圖。若是尋常書畫,用一張薄紙覆在上頭,至多一兩天,便能摹完,也好夾帶,但這幅全國總圖長一丈二,寬一丈,上頭繪有全國十八路、四百州軍、一千二百縣,沒有半個月時間哪裏摹寫得完?何況這麽一大張紙,再薄,折起來仍是厚厚一塊,絕難帶出秘閣。

    當然,也可分步摹寫,分成二三十次,一次隻摹幾寸,這樣一片小紙,想夾帶出去倒是不難。隻是,這秘庫銅門,偷進一次都幾無可能,更莫說二三十次。

    他卷起那幅地圖,放了迴去,眼角掃到旁邊那本圖記,心裏一動,伸手去拿。那書冊比通常尺寸大一倍多,又極厚,一隻手險些沒抓住。他忙伸出另一隻手托住。楊殿頭在一旁又要阻止,張用笑著“噓”了一聲,隨即抱著那書,湊向劉鶴手裏的燭光,一頁頁翻開瀏覽。裏麵記的是各路州軍監府縣的二十四至,一個地名便有二十四個方位數值,每一頁密密麻麻盡是數字。這書如果抄錄出去,照沈括所言,可以依照這些數字將地圖複畫出來。不過,要抄錄這麽一大本數字,比直接摹寫地圖更難,也更不易帶出宮去。

    張用將書放迴原處,又注視了片刻,隨後關起櫃門,拿過擱在旁邊格板上的雕龍銅鎖,將櫃子鎖牢,拽了兩拽,而後將鑰匙交還給楊殿頭:“您仔細瞧瞧,鑰匙可對?”

    楊殿頭果然細瞧了瞧,才又揣迴內袋,用絲繩拴到腰間,而後問道:“張作頭,你是懷疑《守令圖》被盜了?你這疑心從何而來?”

    “哈哈,疑從愛來。你愛王羲之,我愛《守令圖》。若起疑心,自然先想到自己心頭最愛。”

    “可那牆角的穢物究竟從何而來?為何會丟在這裏?莫非有人竊入過這秘庫?”

    “隻要物件沒丟,你就莫急。待我再仔細瞧瞧……”

    張用知道楊殿頭所疑不錯,朱克柔那張地圖便可為證,《守令圖》的確被人盜摹出宮。

    牆角那一袋屎也可證明,的確有人曾潛入這秘庫中。那會是什麽人,竟能從如此嚴密的防守中盜摹這麽大一張地圖?他又是如

    何盜摹、如何帶出宮的?

    張用鬥誌被激起,低下頭,不住彈響舌頭,急急思忖:若是我來盜這《守令圖》,會用什麽法子?可是,想了幾十種法子,都無法安然從這裏盜出圖去。大致而言,絕無可能。

    他抬頭又問:“楊殿頭,這幾個月,你總共來過幾迴秘庫?”

    “前幾年來得極少,官家偶爾興起,要觀覽那些墨寶珍品時,才命我來取一迴。自從去年十月底,方臘在東南作亂,要常商議軍機,須得看《守令圖》,我便來得多了,幾乎每隔兩三天就得來一趟,有時隔天便得來取一迴。這五個月,來來迴迴了恐怕有幾十迴了。”

    “其間可有什麽異常?”

    “異常?沒有。若有異常,我便早就發覺了。唯一異常便是牆角那穢物。”

    “你再仔細想想?”

    “嗯……十二月底,有迴來這裏,倒是受了一場虛驚。”

    “哦?什麽事?”

    “那天我來取江南東路的分圖,剛打開鎖,才伸手要開櫃門,庫門那邊忽然傳來一陣聲響,驚了我一跳。我忙走過去看,是一隻斑鳩鳥,飛進來撞到了銅櫃上,在地下亂撲騰。我好不容易才捉住它,丟到了外間。”

    “那穢物會不會是鳥糞?”劉鶴在一旁忽然說,“庫門開著,人若是偷偷溜進來,隻要一走動,這轉盤便會轉,立刻便能發覺。鳥倒是能四處亂飛,自從艮嶽建起來後,這皇城的鳥越發多了,四處的鳥糞每天都掃不盡。”

    “不是鳥糞,鳥如何能屙到那袋子裏?”楊殿頭忙搖頭,“不過,我受那鳥驚之前,才上到二樓,樓前恰好飛過一群烏鴉,好不晦氣,我隻顧著罵那烏鴉,沒留神腳下,竟踩到滿腳鳥糞。低頭一看,門前地上積了許多鳥糞,忙叫那開門的文吏拿來許多紙才揩淨鞋底。惱得我罵了那文吏一通,讓他趕緊將地上那些鳥糞也全都清掃掉……”

    “罵得好,這些人白生一對眼珠子,眼裏隻見得到勢和利,哪裏辨得清醃臢不醃臢?一塊肉掉進糞裏,他們撿起來擦抹擦抹便能送進嘴裏。你這些還算好的呢,我在那造作所修樓蓋舍,整日見的盡是汗臊泥臭的蠢腿子……”

    張用見兩人如同婦人般絮扯起來,笑著從劉鶴手中拿過燭台:“冰清鞋底碰見玉潔腿子,好一對絕塵並蒂蓮。你們慢慢清香,我再去瞅瞅那屎袋子。”

    他舉著蠟燭繞著秘櫃,先細看了一圈,鎖都上得完好。他走動時,腳下轉盤也隨之轉動,

    迴到原處時,那兩人正在尖聲爭論襪子的香臭,興致極高。張用笑著轉過,舉燭又照向牆壁和天花,銅麵反照燭光,瑩瑩閃耀,映出他的身影來。他上下細細照看,一步步慢慢移動,走到後牆中間時,發覺那銅壁上有兩小片汙跡。他用指甲劃了劃底下那片汙跡,摳去麵上汙斑,底下銅皮露出一個小孔,約有黃豆大小,裏麵填滿泥垢。他從袋裏掏出耳挖,朝洞裏捅了捅,泥垢有些鬆動。再一用力,竟捅穿了外頭的木板,外頭的光亮透了進來。他又摳上頭,又是一個小孔。

    張用不由得笑起來,這兩個小孔,小些的蒼蠅倒是能鑽進來。他對著小孔朝外麵瞅去,下麵五六尺外一道青瓦紅牆,是秘閣的後牆。牆北是銀台司的院子,一座樓宇矗立在正前方,琉璃瓦,青綠裝,端雅清逸。樓上並沒有人,十分寂靜。此外,視線便被遮擋,再難看得更寬。

    張用彈舌想了想,似乎摸到些脈絡,便笑著摸了摸袋子,他時常隨處躺臥,袋底盡是土渣碎粒,他用土渣將那兩個小孔重新堵了起來。隨後俯下身子,用蠟燭照著,去查看牆根地板。轉盤將地板四角切分出四個圓弧,他細細瞅看四個弧角,尤其是牆角。查到東北角時,見牆角也有一片汙垢,他忙又用指甲摳去,再用耳挖一戳,底下木板也露出一個小孔,隻是底下很昏暗,隻透上來一點弱光。

    他笑著直起身,腳踩轉盤,迴到兩個殿頭那裏,高聲說:“走,下樓去!”

    寧孔雀又搭了一隻迴汴京的客船。

    從十一二歲起,她便覺著自己事事都能料理好,不論去到哪裏,隻要不懶,都能站穩腳跟,並不須倚靠任何人。然而,當她打問完姐夫薑璜的死因,發覺自己隻是妄猜一場,頓時有些無著無落。獨自在應天府街頭閑走,如同一片葉子在水麵上漂蕩,不但無處可去,也沒有哪裏能停住腳跟。

    茫茫然走了許久,想起姐姐寧妝花仍下落不明,便告訴自己,迴去尋姐姐吧。如今你可做的事,唯有這一件了。

    於是,她又迴到河邊,搭了一隻去汴京的船。她仍要了一個小艙,獨自坐在裏頭,趴在床邊,望著河水出神。

    船到考城時,船上有人下貨,便泊在了岸邊。這時,天已黃昏,漫天雲霞像是燃著了一般。她輕歎了一口氣,不由得想起兒時有天暮春,晚霞也是這般紅燦,她和姐姐搬了梯子,偷偷爬到房頂上,兩人並肩坐在屋脊上,一人含了一塊韻薑糖,笑眯起眼,甜甜地看那晚霞。那時的心真如一滴水一般,映著晚霞便是晚霞,映著花朵便是

    花朵,哪怕映著的是淚水,也清亮明澈。人越長,心裏積的塵土便越多,這心漸漸成了泥團,再映不見什麽了。如今更是變作一塊堅石,多少淚水恐怕都融不化、衝不淨。

    她正在發悵,忽然聽到有人喚“寧家小娘子”,扭頭一看,是她家一個老主顧,常年在汴京和考城兩地發賣錦緞。寧孔雀這時不願見人,更不願攀談,隻勉強笑著點了點頭。那人也知道她脾性,微有些尷尬,又不好立即走開,便隨口尋了個話頭:“寒食第二天,我見你家姐夫了。”

    “寒食第二天?”寧孔雀聽了一驚,姐夫寒食之前就已死了。

    “嗯,還是夜裏。”

    “夜裏?”

    “嗯,就在這河邊,再往前二裏多路。離河岸不遠有片杏花園,我和一班朋友去那裏吃酒賞春,直耍到快半夜才散了。我騎著馬,挑著燈籠沿河岸往迴走,河裏有隻去汴京的客船,那船行過去後,我聽見一陣撲騰劃水聲,忙勒住馬扭頭瞧了瞧,才看清是個人。那人遊到岸邊爬了上來,我忙挑著燈籠去照他,一眼看到他的臉,險些驚死,那人竟是薑兄弟!”

    “你莫不是看花眼了?”

    “我連薑兄弟都能認錯?他左邊眉毛斜缺了一道子,還能有假?他身上穿的那綠緞衫子,除了你家,誰還織得出來?”

    “你們說話沒有?”

    “怎麽沒說?他說在船上吃了酒,出來解手,腳有些不穩,栽進河裏,嗆了水,喊不出聲,船上人也沒發覺。他的錢袋子還在那客船上,問我借馬去追,我能不借?他騎了我的馬就追那船去了。我想著馬追船快,便等著,誰知等了兩個多時辰,天都亮了,他仍沒迴來……”

    寧孔雀驚得後背一陣陣發寒,莫非是姐夫的亡魂?

    程門板又迴到了那空院子。

    他拴好驢子,走到池邊,望著北邊那個大空台子,一陣陣發怔。今年年景似乎極不好,開春以來,四處異事不斷,沒想到自己也碰到一樁。那些鄰居和匠人全都做證,這台子上的的確確建起了一座高樓,也親眼瞧見那樓淩空飛走,莫非真的是妖邪作怪或神仙施法?可他畢竟自幼攻書,書雖未讀通,卻記住了孔子所言“不語怪力亂神”,加之性子直硬,從來不愛聽那些傳言惑語,因而,他心裏始終有些不肯信。

    可不論信不信,那樓都不見了,此事也根本無從查起。還是聽妻子之言,已細細查問過,明日便可去府裏迴稟,交了這差。這等邪詭之事,不須再糾纏

    ,倒是挖出來那具死屍,該好生查查。

    他轉身走到西南角,掀開破油氈,顧不得髒臭,伸手去那屍身腰間懷裏摸尋,找出一個綠緞麵的錢篋子,裏頭排了二三百個銅錢;一個青緞綠穗子香包,香氣仍在;一個花綢腰袋,裏頭有個青絹小包,極沉,打開一看,是兩錠十兩銀鋌;另有一根銀管。程門板一見那銀管,心裏一動,忙拿起來細看,管子兩頭都塞了個薄銀嘴子,一長一短,嘴子上都穿了個小細孔,通到管子裏。他拔開短嘴子,裏頭散出一些怪異香氣,他一聞便知,是迷香。管子裏頭似乎有些粉末,他傾了些在手掌上一看,全是燒盡的細黑渣,這是迷煙管。程門板以往見過的都是竹管,這銀的頭一次見。他忙望向土坑裏的屍首,此人不是端良之輩。

    這時,院門那邊忽然傳來喚聲,是吳扁嘴,身後跟著個身穿青絹褙子的年輕後生。吳扁嘴引著那後生快步走到近前:“程介史,這人是韓車子的兒子。”

    程門板見那後生麵相樸厚,卻一臉憂色,便指著身後說:“你來認認這屍首。”

    那後生一眼瞅見屍首,唬得頓時變了色。他小心往前兩步,略望了一望,忙避開眼睛:“我不認得!”

    “你再仔細看看。”

    後生又慌慌看了一眼:“真的不認得,從沒見過。”

    程門板看那後生不似在說謊,大感失望,自己又朝那屍首望去,忽然發覺屍首左邊的眉毛有些異常,他忙湊近伸手,抹去那左眉上的泥土,再一細看,那眉毛中間似乎曾被磕破過,留下斜斜一道口子。

    胡老鴞扒在銀器章家院門邊,側耳聽著裏頭兩人說話。

    聽到那個衙吏胡小喜說得先迴去想想,跟著響起挪凳子聲、腳步聲,他忙轉身快步跑迴自己家,關上了院門,又扒在門縫邊瞅。對麵的院門開了,那個衙吏走了出來,瞧著有些失魂。阿翠送到了門邊,雖笑著,神色也有些猶疑。胡老鴞瞧著兩個嫩娃兒這般經不得事,心裏不由得暗樂。

    胡小喜垂著頭,慢嗒嗒地走了。阿翠在門邊探望了一陣,才微皺著眉關上了院門。

    “老賊,又在瞅啥?”身後傳來渾家的聲音。

    “你莫管。”胡老鴞迴身笑著走進屋裏,拿起茶壺,倒了盞冷茶,坐下來望著大門,喜滋滋盤算起來。

    胡老鴞的性情隨了自己的娘。當年,人都喚他娘叫“偷針眼”,街坊鄰居無論大事小情,她都能瞅探得清清楚楚,手裏攥了人家無數短處,因此

    人都有些怕她。憑著這怕,他娘不知白得了多少便宜。隻可惜,有迴夜裏,他娘溜進人家後院豬圈,扒在後窗下偷聽,沒留神那屋裏的人猛地開窗,他娘額頭正被磕中,頓時仰倒在地,又不敢出聲。偏生那豬圈裏一頭肥豬又拱了過來,一側身躺倒在他娘頭上,他娘掙紮不出,活活被壓死了。

    胡老鴞記住了這教訓,不論如何瞅探,平安第一。如今銀器章家隻剩這一個使女阿翠,身子恐怕都沒破過,竟想貪占主人家宅院。不過,聽起來,這使女也算得上有些智謀,知道籠絡那衙吏,幫她一起做成這事。胡老鴞咂了一口茶水,心裏想,這一注財,是天上掉的,沾者有份。兩個嫩娃兒未見過陣仗,好好一鍋羊肉湯,若不當心,碰翻倒了,未免太可惜,少不得我這長者去提攜提攜。

    他慢慢品著茶,等天色暗下來時,才站起身,扭頭跟渾家說:“夜飯莫等我,有人請我吃辣菜餅。”隨後慢悠悠出去,帶好院門,走到對麵,抓起門環叩響。

    過了一陣子,門才開了,阿翠有些詫異:“胡老伯?”

    “閨女,我有些要緊話跟你說。”

    “啥話?”

    “你和那小衙吏商議的那樁買賣。站著不好說,咱們得進去慢慢講。”

    阿翠先一驚,慌了半晌,才小聲說:“老伯請進。”

    胡老鴞笑著走了進去:“院子裏仍不方便,咱們到裏屋去說吧。”說著便徑直走向院子一側的書房,進了門左右瞅了瞅,又笑問,“小衙吏那晚就睡在這裏?你沒讓他去你臥房?”

    “胡伯伯莫要亂說,他腿扭了,走不得,我才讓他借宿的。你若說事便說事,莫閑叨噪。”阿翠走進屋中,朝著門坐到桌邊。

    “不說笑了,我們爺女兩個就說正事——”胡老鴞坐到了她的對麵,“這宅院,憑你們兩個嫩娃兒、四隻小嫩手,決計扛不動。我是來幫扶你們,這事我來謀劃,我去尋人,得了手,我也不多要。除去各處打點人情錢,剩餘的,你們兩個一半,我一半,大家喜喜樂樂、平平安安把這大果子分了。”

    阿翠猛地笑起來:“胡老伯牙都沒剩幾顆,這麽大果子吞下去一半,不怕把老喉嚨硌破了?”

    “嗬嗬,不怕不怕。我這幾顆老牙還堅牢得很,便是銀果子也能咬出個坑來——”他瞅著阿翠笑得嫵嫵媚媚,不由得動起興來,“你莫看我老了,不但上頭堅牢,下頭也仍是個雄武將軍。那小衙吏乳牙都沒脫盡,哪裏靠得住?聽他那聲氣,也不願

    沾這事。不若索性丟開他,咱們爺女兩個做成這事,有錢同使,有床同暖……”

    他忽然聽到身後有腳步聲,忙閉住口,才迴頭,腦頂便挨了重重一擊,旋即仰倒在地。見一個身影立在麵前,手裏握著根石杵,三十左右,頭發卻有些花白,是那個裱畫匠!他忙開口要嚷,那石杵又重重砸落……第九章錢

    臨時變通,宜勿執一。

    ——《棋經》

    張用和兩個殿頭官一起下到秘閣一樓。

    楊殿頭不住詢問,張用卻渾不理會,到了一樓廳堂,大步朝東北角走去。兩個殿頭官和掌鑰匙的年輕瘦文吏忙跟在後麵。東牆邊一排都是書庫,張用走到最裏頭一間庫門前,見上了鎖,便迴頭喚那文吏:“打開。”

    “這……”年輕瘦文吏忙望向楊殿頭,楊殿頭點了點頭,那文吏隻得從腰間鑰匙環上尋出一把,打開了門鎖。

    張用一把推開庫門,裏頭一股黴灰氣頓時衝了出來。張用猛地打了個噴嚏,在這幽靜之所,聽著極震耳。他揉了揉鼻頭,笑著走了進去。裏頭極昏暗,隻有北牆上開著兩扇小窗,不過仍能瞧見書架一排排擺滿庫房,上頭淩亂堆滿了書卷,全沒有珍品之相。

    張用迴頭問那年輕文吏:“這裏頭的書為何是這般模樣?”

    “民間收來的書籍圖冊,古籍善本精選出來,分門別類藏入其他庫中。剩下的,或品相不佳,或重複,或破損了,便暫收在這一庫裏,隔一兩年清理一道。”

    “哦。”張用繞過那些書架,走到庫房東北角落。那裏高高低低堆了許多木箱,牆角處一直壘到了屋頂。

    “這裏頭都是古舊殘破字畫。”那個文吏跟了過來。

    張用沒有答言,踩著那些箱子,爬到最頂上,幽暗中見牆角裏似乎有一根細管。他伸手扯了出來,是一根蘆葦管,上頭正插在頂上秘庫地板角落那個小孔中。他笑了笑,將最高處那隻箱子挪了一半出來,見箱蓋角上也有一個小孔,蘆葦管從那小孔穿進了箱子。再揭開箱蓋一看,裏頭是一個空皮袋,蘆葦稈插在袋嘴上,用膠粘得很牢實,用了些力,才拔開。他湊近袋嘴嗅了嗅,是酒。

    他再無疑義,笑著蓋上箱蓋,推了迴去,而後左跳右蹦下到了地麵。

    楊殿頭已經站在下頭,忙問:“那上頭究竟有什麽?”

    “珍寶,可惜癟了。”張用拍著手上的灰塵,隨口笑應一句,隨後轉頭問那文吏,“你叫什麽?”

    “班升。”

    “這幾個月,你們秘閣裏這些幹事人有沒有不見了的?”

    “不見了的?有兩個,一個正月看燈,被車子碾折了腿,再應不得差事,迴家養病去了;另一個上個月轉到集賢苑書館去了。”

    “告假的呢?”

    “告假的……告假的要多一些,小人便告過假,其他人得查看一下應卯簿記。”

    “一天半天的不說,隻說告了長假的,這該記得吧?”

    “長假?去年年末,小人因父親病重,便告過一個月的假。”

    “其他人哪?”

    “還有兩個,一個二月間因妻子生產,告了十天的假;另一個上個月染了傷寒,告了半個多月的假。”

    “好。”

    楊殿頭在一旁慌問:“張作頭,你是疑心這秘閣裏有內賊?”

    “秘閣又沒丟東西,哪裏來的賊?”

    “你問這些是為……”

    “若有人異常失蹤,上頭的屎便是那人屙的。看來這裏人都好端端的,那便是貪看墨寶真跡的狐仙野鬼。這些狐仙野鬼從來都是有急便屙,哪裏像兩位顛頭這般愛潔淨?好啦,這遺屎案隻能查到這裏了。”

    “這?”楊殿頭頓時語塞,麵上有些失望微惱。

    張用並不管他,大步向外走去。到了秘閣院門,侍衛伸手將他攔住,上下細細搜了一道,連帽子裏都掀開摸了一圈,這才放他出去。

    張用原路返迴,行到秘閣北麵的銀台司院門前,銀台司掌管奏章案牘,雖也有門禁,卻遠不如秘閣嚴密。張用見有兩個文吏從裏麵出來,侍衛並沒有搜身,隻是盯著看了兩眼。張用停住腳,笑著問那侍衛:“這位威武、雄健、英拔的哥哥,銀台司的夜值可在?”

    “這時尚早,還未來。”

    “夜值有幾個?叫什麽?”

    “隻有一個,名叫胡石。”

    “他幾時當班?”

    “亥時到卯時。”

    “多謝!”

    張用迴頭一瞧,兩個殿頭官也走了過來,頭湊在一處,不停朝他指指戳戳,自然是在罵他。他哈哈一笑,轉身向外,大步走出銀台門和東華門,離開了皇城。

    他已知道誰是盜圖人,也知道他是如何潛入秘閣那銅牆秘庫,但尚未想出,那樣一張大圖是如何盜摹,又是如何偷傳出宮

    。無論如何,這法子一定極高妙。活到如今,他頭一次遇見智力比自己高強的人,心裏無比歡喜振奮。

    他哼著小曲,踏著斜陽,一路晃迴家中,見犄角兒坐在廊邊小凳上,雙手托著腮幫,苦皺著眉,一臉疲態。

    看到他,犄角兒忙站起來:“小相公,朱家小娘子上了那輛廂車,再不知去了哪裏。我跑了一整天,也找出一絲蹤跡。隻問到,那廂車是從車鋪租的,一共租了三輛,不止朱家小娘子,還有一些人也被廂車接走了。租車那人也問不出是什麽人,隻知道耳垂又肥又厚。”

    “不怕,我也遇到一樁大難題。熱山芋燙嘴,先晾一晾,咱們先弄水運儀象台去。底下一層報時銅件我已經鑄好了,上頭兩層渾儀和渾象構件要少許多,隻是天球、三辰儀、天運環要費些氣力。”

    他快步走到後麵工坊,伏到桌案尺寸圖上,先琢磨天球的鑄法。犄角兒跟了進來,站在一旁,極不情願。他擺手吩咐:“快去篩炭土,這天球……”

    話未說完,外頭忽然傳來阿念的叫嚷聲,張用扭頭一瞧,見阿念像是被火燎了的小鴨一般奔了進來,滿臉憂急,眼睛紅腫。

    “阿念,又是什麽驚天大事?”

    “我爹娘要逼我嫁人!”

    “啊?!”犄角兒在一旁驚唿一聲。

    “嫁誰?”

    “那個鼻泡衙吏胡小喜!”

    “哦?他?哈哈!”

    “我娘把我當皇宮裏的帝姬,亂跟人要財禮,說至少得二百貫。胡小喜的爹娘竟一口答應了。今天我娘一早便把我拽迴家,胡家的媒人來相看。他們一說就合,明天就要來下定。我哭死了求娘,娘卻說養我這麽大,二百貫能夠?我從後窗爬出來,才逃到這裏。張姑爺,犄角兒,我咋辦?嗚嗚……”

    犄角兒急得眼看也要哭:“我爹娘便是賣盡家裏的衣裳器具物件,怕也至多隻能湊出五十貫錢……”

    張用忙笑罵道:“兩個傻叉叉。別人拎隻兔子,咱們叉隻羊去,不就成了?”

    阿念哭得更大聲了:“我一年工錢才二十六貫,又全都交給娘了。哪裏尋那麽多錢去?”

    “莫哭,莫哭。犄角兒,去錢箱裏瞧瞧,咱們有多少錢?”

    “這是我自家的事,哪裏能讓小相公出錢?”

    “阿念若嫁了別人,你還能好生聽話做活兒?你若走了,我哪裏再去找你這麽呆傻的小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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