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道而不藝,則物雖形於心,不形於手。

    ——蘇軾

    陳寬也在尋賣藥的,他也準備殺一個人——他師傅黃岐。

    師傅說丟了錢袋,他卻有些疑心,自己一路都跟在馬後,並沒見到掉落什麽。人都說伴君如伴虎,他卻覺得伴師才真如伴虎。師傅說去尋錢袋,他隻能去尋,從師二十多年來,事事都是如此。

    他和那馬仆剛迴到虹橋口,橋上河裏便亂了起來。循聲一瞧,河裏一隻客船煙霧蒸騰,撞向前頭一隻遊船,隨即消失不見,煙霧中竟飄出一個白衣神仙,身後還立著兩個仙童,飛撒紅花,順流而下。他還好,雖然驚詫,隻是張大眼睛驚望,身邊那馬仆卻發出一串怪聲,見岸邊有人跪下,他也要奔過去下跪。陳寬忙一把拽住那馬仆,喝他趕緊尋錢袋。可這岸邊人眾紛雜,即便錢袋真的丟了,也早已沒處尋去。他念著心事,便吩咐那馬仆一路尋迴郊外墓地,自己在這虹橋一帶尋。那馬仆一向怕他,又見那神仙已經漂往下遊,忙答應了一聲,追著望東跑去。陳寬則走進溫家茶食店,在靠門邊的凳子上坐下來,眼瞅著外頭亂擠亂嚷,盤算自家心事。

    陳寬今年已經三十五歲,他是十三歲拜的師。那之前,他父母遭瘟疫雙雙病亡,他獨個兒流落到京城,跟著一班木匠四處尋活兒討食。他雖生得瘦小,手卻巧,那些木匠鋸好了鬥拱,讓他鑿榫頭。這活計不需多少氣力,卻要精細。他照著圖樣,打好墨線,鋸、鑿、削、磨,無不嚴絲合縫,人都喚他“小榫頭”。那年太學重修辟雍明堂,由黃岐監造。那時黃岐雖還未掙到“黃富貴”的名頭,卻已是京中造樓名匠。這類活計遠輪不到陳寬,他卻早聞黃岐之名。聽說後,便借錢買了一壇上等羊羔酒,尋見應募了這工程的一位作頭,苦苦乞求,並拿出背去的鑿鋸木塊,當著那作頭的麵,製了一個榫頭。那作頭看過他的活計後,總算答應了。

    到了太學,黃岐將他們一幹木匠召集到一處,一樣一樣吩咐差事。那時黃岐還不滿三十歲,身穿一領淡青綢衫,俊眼修眉,儀容清肅,站在一眾木匠當中,如同一竿翠竹立在亂草叢裏。陳寬瞧著那威嚴氣度,簡直如同見到廟裏的神君一般。

    他領的差事仍是鑿製榫頭。他隻跟著那些低等木匠修造民宅,樣樣都簡陋。及至見到黃岐分給他的圖樣,驚得合不住嘴。那圖上的榫頭,五穿六插、七拚八疊,哪裏是榫頭?竟像是七寶玲瓏的銅鎖玉雕。僅撐梁柱的鬥拱名目,便聽都沒聽過:令栱、華栱、瓜子栱、慢栱、齊心枓、交

    互枓、散枓、平盤枓……好在他身邊是個老木匠,手藝慣熟。他便偷偷瞄著,依樣去做。兩三天下來,便發覺這些榫頭變化雖多,理卻仍是一個理。隻需照準圖樣,把嚴尺寸方位,便不會差。於是他放手製作起來,手腳比那老木匠快,活計卻不比他差。半個月的工,他十天便已做好。

    這榫頭原是由黃岐手底下一個作頭監工查驗,陳寬卻存了個心,單候著黃岐。瞄緊黃岐走過時,他壯著膽上前,請黃岐來驗看。黃岐聽他說已經完工,眼中先露出疑厭之色,盯了他片刻,才走了過去。瞧過第一根散枓的榫頭,不由得迴頭望了陳寬一眼,接著湊近細看其他。一一驗過後,便沉聲詢問他的出身來曆。陳寬忙照實說了,跟著便撲通跪下,拚了膽問:“黃大作頭,求您收我為徒!隻要您教我手藝,我情願一生一世服侍您!”

    黃岐先一愣,繼而沉聲道:“我不需你服侍。我隻問你,你為何學藝?”

    他心裏想的自然是能吃口好飯,但知道絕不能這麽答,略一猶豫,才想到個妥當迴答:“我想成個師傅一般的大匠。”

    “你可吃得了苦?”

    “便是苦斷了手、苦爛了腳、苦殘了心,我也不怕!”

    “你若跟了我,先戒掉這滑嘴滑舌。”

    “是!師傅!”他忙重重連叩了幾個頭。地上有些碎石,磕得額頭出血,他卻絲毫覺不到痛,反倒覺著唯有出些血,才表得忠心與大歡喜。

    黃岐卻微皺了皺眉,轉身走了。他不敢出聲,望著師傅英挺背影,在原地連連跺腳歡跳。

    那天傍晚,黃岐使了個仆人喚他去自己宅裏。他喜得心頭發顫,忙跟著去了。那是西郊一所新造的宅院,雖不多大,外頭瞧著隻是尋常民居,走進院裏,卻見房舍修造得異常精整,連一根根椽頭麵都打磨得極平滑。

    他小心走進堂屋,見黃岐端坐在中間一把黑漆交椅上,恍如神君呂洞賓一般。他忙要跪下磕頭,黃岐卻一擺手,隨即站起身,指向身後牆中間供桌上一個神龕,裏頭供著匠神魯班神像,左手執墨鬥,右手握鑿鋸。

    “你先來拜過祖師。我們這一門手藝由祖師所創,他乃萬世匠神。我隻引你入門,得不得道,全在於你。你要發願立誓,就在祖師麵前立。你可欺我、欺己、欺人,卻欺不得神靈。”

    他聽了,心裏一凜,忙小心走過去,肅然跪下,連磕了三個頭。他四處流蕩慣了的,向來會看顏辨色、信口附會。這時卻說不出一個字,隻在

    心裏默默禱告:“祖師爺保佑我,學到師傅的全套手藝,做一個師傅一般的大匠。”禱罷,覺到師傅在背後盯著自己,心裏升起畏意,又雙手合十默誓了一句,“隻要師傅肯盡心教我,我陳寬這輩子一定忠心服侍師傅到死。”

    “好了,起來吧。阿辰帶你去看宿處。”師傅語氣微有些和緩。

    他忙爬起來跟著那仆人阿辰走到旁邊一間耳房,推門進去一看,屋子雖不寬闊,卻極清整。床鋪、桌椅、箱櫃全都新嶄嶄的。床上齊整疊放著一套衣褲鞋襪,也都是新絹縫製。阿辰讓他換上那套衣裳,隨後帶門出去了。

    他站在那裏,頓時呆住。他隻是個小木匠之子,自小眼裏所見,隻有窮困。父母亡故後,更是嚐盡了諸般孤苦滋味,哪裏住過這麽整潔的房舍?他忙脫掉舊衣,換上那套新衣鞋,伸手摸一摸,新絹細柔綿軟,直舒服到心底。這新衣一上身,陡然覺著自己頓時脫胎換骨,隻是手腳都有些發僵,連路都不太會走了。

    他在屋裏來迴擺弄慢踱了幾圈,才稍稍順當了一些。想著師傅,不敢耽擱,忙開門出去,迴到前麵堂屋。師傅站在門外,立在簷下,沉著臉望著他。他忽而覺得,像是見到父親一般,心裏暖湧,雙眼一熱,幾乎湧出淚來。師傅卻沉聲說:“你去鋸那塊木料,墨線我已畫好。”

    院子角上擺著根做木工活兒的長寬凳,凳上放了一塊長木板、一把小鋸子。他不敢顧忌剛換的新衣,忙快步過去,放正那木板,將邊上打的墨線與凳沿擺齊,而後抬起右腳踩牢木板,握緊鋸子小心鋸起來。他鋸功一向不差,這時手雖有些發緊,卻也依然鋸得平直。鋸完後,他小心放好鋸子,迴頭望向師傅。師傅臉色卻越發冷沉,一言不發,大步走了過來,他忙讓到一邊。師傅看了一眼鋸麵,隨後將木板往凳子外麵稍挪了兩分,抓起鋸子,抬腳踏穩,將鋸刃貼著那木板邊沿不到一厘處,沙沙沙鋸了起來。鋸聲輕穩,細浪淘沙一般,極有節律,十分悅耳。片時,師傅已經鋸下薄薄一片,隨後放下鋸子,沉聲說:“照我這樣,鋸出一片,再吃飯。牆邊那些木板都是給你備的。”說罷便轉身進屋去了。

    他忙從地下拾起那木片,薄得隻比粗紙略厚些。再看師傅鋸的那一麵,更是驚呆。即便是積年好鋸匠,鋸出來的木麵,總難免有些斜痕,他自己鋸的那一麵便布滿鋸痕。師傅鋸的卻光光潔潔,刀削一般,看不到一條鋸痕。鋸穿那一瞬,鋸刃更是難免打斜。師傅尾縫卻結得異常平滑。他驚罕之極,人的手藝竟能練到這等地步!再一想,這鋸功

    隻是師傅手藝中極尋常的一項,他一身不知練就了多少絕技?這之前,陳寬隻是仰慕黃岐名頭,這時才真正滿心敬服崇歎,心裏也頓時湧起一陣熱血,似乎瞧見自己若幹年後也能練成如此神技。

    他忙抓起鋸子鋸起來,可要鋸那麽薄,談何容易?隻要手底氣力略一岔,鋸條便立即打斜,中途便鋸斷了。他偷眼一瞧,師傅坐在那張交椅上,一動不動盯著自己,嚇得忙又埋頭鋸起來。鋸了百十迴,一根木板已去了大半,才算勉強一鋸到底,鋸下來的木片卻厚薄不均、歪歪斜斜,根本看不得。這時天色漸暗,屋裏飄出飯菜香氣。他扭頭一看,師傅已不在堂屋,後邊傳來婦人輕語、孩童笑嚷、碗匙碰響聲,他們在吃飯了。

    陳寬勞累一天,早已餓了,卻隻能白吞一口唾沫,又埋頭鋸起來。等天色昏黑,裏頭已經吃罷了飯,那個仆人阿辰挑了個小燈籠出來,掛到他身邊的牆上。看到那燈籠,他知道師傅不是白說的,自己頭一天學藝,更不能懈怠。好在他自小便比其他孩童能堅執,便忍著餓,在那燈下繼續苦練。一直練到深夜,雖能鋸出薄片了,卻仍難像師傅那般勻平。屋裏的燈光全都熄滅,師傅一家睡了。他也已累得手臂酸麻、餓得虛火直冒,但想著師傅恐怕一直在聽鋸聲,隻能咬牙繼續。到後半夜,燈籠裏的蠟燭燃盡,他卻仍鋸不平滑,加之氣力耗盡,更沒了準頭。他隻剩一絲執念:“若熬不過這一夜辛苦,這輩子也休想熬出這窮苦命。”

    月光尚明,大致還辨得清。他便反複念著這一句,繼續鋸,繼續鋸……鋸到後頭,已不是他在鋸,而是鋸子在拖扯著他,不住拉動,陰間那些受無盡刑罰的鬼魂恐怕便是如此。天色微亮時,他總算鋸出薄薄一片,用手摸,雖仍有些微細鋸痕,瞧上去卻還算平滑勻齊。他再撐不住,腿一軟,癱倒在地上,昏了過去。

    等他醒來,發覺自己躺在宿房那張床上,師傅立在床邊望著他,手裏捏著他最後鋸的那片薄木。他忙要起身,卻渾身虛乏,手臂酸痛,根本撐不起來。

    師傅神色肅然,沉聲說:“從今天起,我是你師傅,你是我徒弟。你這鋸功仍差得遠,等歇好了,起來繼續練。未練好前,每餐隻有一個饅頭、一碗粥。等練好了,再加飯菜。”說罷,便轉身出去了。

    他呆呆點了點頭,心裏卻說不出是什麽滋味。這一關都如此艱難,後麵不知還要吃多少苦,自己熬得過去?但又一想,若不熬,哪一天出得了頭,如師傅這般,錦緞隨意穿,酒肉盡興吃,處處受人仰重,在人前頭活人?

    猶豫再三,他還是咬牙強掙起來。這時仆人阿辰給他端了飯食進來,果然隻有一個饅頭、一碗清寡寡的粟米粥。他卻如見珍庖,三五下,便吞掉饅頭、喝光那粥,碗裏最後一兩滴都用舌頭舔盡。雖遠沒有飽意,卻已經有了氣力。他忙跑到前麵,不見師傅身影,也不敢問,抓起鋸子又練了起來。

    直練了半個月,他終於能鋸出跟師傅一樣平滑的薄片。師傅瞧了,隻微點了點頭:“明天開始練中鋸。”

    那晚,他的飯食多了一碗青菜。他已經許久沒沾過青菜,第一口吃下,喜得如見親娘一般。

    果然如他所料,練完中鋸,練大鋸,練完大鋸,又是削功、刨功、鑿功……這些器具練完,他已經十六歲,才開始頓頓能見些肉。其間艱難苦累,早已數不清。然而,師傅卻說,這才算剛剛站到了門邊。接下來便是小木作諸般技藝,製門、窗、籬、梯、闌檻、藻井、井亭、壁帳……練完小木作,師傅說勉強能跨進門檻了,開始教他大木作,造抖、栱、飛昂、爵頭、梁、柱、棟、椽、簷……這又是五年。

    他以為自己總算掙出了身,師傅卻說:“你若隻希圖做個匠人,這勉強能立住腳,但我不是教你做匠人,是教你起造樓殿。隻懂木工,哪裏能造起一幢樓?”於是,他又開始學雕作、石作、瓦作、泥作、竹作、磚作……直到二十八歲,諸作遍習之後,師傅才從取正、定平、立基開始,教他屋宅營造。而師傅在這個歲數時,卻已能獨自擔當,監造宮殿,相形比照,他心裏無比悶苦。

    這十五年來,師傅從未對他露出過一絲笑,更沒讚許過一個字。始終板著麵孔,嫌他做得不夠,時時處處,他都得盡力小心小意。雖說從未擔憂過衣食,卻也從沒稍稍安心過片刻,睡夢中都覺著師傅隨時要責罵。平日裏,除了師傅教的活計,師傅家中無論大小事,他都得盡力搶著去做,有時覺著連個家奴都不如。

    即便如此,他心裏始終牢牢存著感念:師傅這是願我成大材,這恩德一絲一毫不能忘。

    唯有三樁事,梗在他心裏,怨意越積越深。

    頭一樁是錢。學藝頭幾年,師傅管飯管衣,他感戴之極。可練到小木作,皆是在樓殿園宅工地上做活兒,照理便該有工錢,師傅卻一文都不給他。等大木作練成,工錢早該翻幾倍,他仍然一文錢都摸不著。師傅後來又收了幾個徒弟,那幾個人起頭幾年也沒有工錢,到小木作時,他無意中聽到,他們每月竟都能得兩三貫錢。他頓時驚呆,不知道師傅為何單單

    對自己這麽刻薄,心裏雖然震怪,他卻不敢問師傅,隻能忍。直忍到如今,早已練出第一等手藝,卻仍連花子都不如。

    第二樁是婚姻。他拜師時才十三歲,年紀尚幼。過了幾年,漸知人事,心頭開始癢熱起來。外頭見到女孩兒,總忍不住偷偷瞅、暗暗念,卻隻能幹饞白渴,一心盼著手藝練成,便好論這男女之事。等到大木作練成,已經年過二十,足以成家立業了,師傅卻絲毫不言此事。那時師傅於他,已真如父親一般,這婚姻大事,師傅不開口,他哪裏敢提敢問?隻能繼續等。其他幾個徒弟起先都住在師傅家中,大木作練成後,有家的迴家,沒家的師傅也讓搬出去賃房自住,有活兒時才來做工。“黃富貴”的徒弟,在京城到處都說得起話,一般門戶的女兒都願嫁,那幾個先後都娶了妻。唯獨他,到如今,都已三十五歲了,卻仍是個孤樁單杆兒。

    第三樁則是名位。起初,莫說他自己,便是旁人,哪個不說,他這個窮門孤兒,能被黃岐收為徒弟,是積祖修來的福報。可後來,他卻漸漸疑惑起來:自己拜師原是為能學成本事、掙出個頭。可諸般手藝都學成後,他卻仍得埋頭跟在師傅身後,一步都不許遠離,連抬眼直視、大聲說話都不敢。其實,師傅的全套本事他都已經學到,而且師傅隻知嚴守成法,不善變通。他卻心思活泛許多,有時成法不足,他能因地因勢想出些新主意,既不失堂正宏麗舊範,又能出些新鮮意趣。有了他相助,師傅才聲名更盛,穩穩坐牢“黃富貴”的名頭。這些,外人卻一概不知,聲譽盡歸師傅。以他如今的本事,全天下走到哪裏,都是一等大匠,在師傅跟前,卻狗一般。許多迴,他都想偷偷逃走,可一見到師傅那威嚴目光,他連挪開半步的氣力都沒有。他盼出頭,盼了整整二十二年,這頭卻被師傅死死摁在腔子裏,越盼越喪氣,越等越灰心。

    今年,師傅又領了艮嶽禦差,這是天底下頭一等差事,京城三大營造師,李度不知去向,雲戴又隻善園林野逸之風,於皇家富貴一向力有不逮,師傅勝算極高。師傅若贏了,便能穩占天下頭一位匠席。一旦到那地步,師傅隻會越發威嚴,又正當盛年,自己這輩子恐怕都走不出他的地界,永難出頭。

    上個月,還未到艮嶽宿院時,師娘見師傅為構畫圖稿,連熬幾夜,便在一旁勸說:“你也愛惜些身子,這圖稿隻是個引兒,一旦官家選中了,後麵工程才要耗氣力呢。你若累病了,誰來監造?”

    他在一旁聽到,一個念頭忽而暗生:師傅若不在了,他的構畫意圖隻有我最清楚,

    這艮嶽工程,自然沒人能跟我爭。若能監造艮嶽樓館,還愁出不得頭?

    隨即,這些年的冤屈憤懣頓時翻湧出來,殺意隨之生出。不過,畢竟是相從二十多年的恩師,他哪裏敢深想這等事?直到他們師徒被那殿頭官拘禁在艮嶽宿院後,每日眼見著雲戴師徒之間親親善善、有說有笑,他無比震驚,師徒之間竟能如此和氣?而他師傅,卻比以往更加嚴厲,動輒高聲斥罵,甚而扔筆摔盞。最後幾天,隻要見到他,師傅眼中便騰起怒火,要吃了他一般。

    他再忍不得了。

    這兩天,他暗暗想出了個投毒之策。這法子最好下手,而且,雲戴和師傅多年不和,眾人皆知,如今正麵對敵,偏生又同住一院。師傅若死,先懷疑的自然是雲戴師徒……到明天,圖稿便要上呈天子,今天是在那宿院最後一晚……他正在思忖,一眼瞧見賣藥的彭針兒舉著招子、背著藥箱走了過來。他忙從懷裏掏出一個布包,裏頭有幾十文錢,是常日裏替師娘跑腿買醬醋絨線脂粉,盡力講價,偷偷攢下來的。他拿著那些錢,快步迎向彭針兒……第三章莫爭

    不寓心於物者,直所謂至人也。

    ——歐陽修

    虹橋大亂時,雲戴正巧行至橋上。雖然四周擾攘,他卻不願理會。他心裏墜著一件大事——殺黃岐。

    雲戴比黃岐小兩歲,今年五十三歲,中等身材,麵相溫樸。與黃岐物物皆求精貴相反,他向來事事隨意,隻戴了頂半舊黑紗帽,穿了件青絹舊袍。他見徒弟周耐擠到橋欄邊去瞧熱鬧,有些不耐煩,正要去喚,一扭頭卻瞧見黃岐騎馬從橋南頭經過,後麵跟著徒弟陳寬。他驚了一下,做賊被撞見一般,忙扭轉了身子,心裏暗暗慚愧,事情還沒做,方寸已先亂,竟心虛到這地步。再想起家訓,更是五內翻騰,額頭滲汗。

    雲戴這營造手藝來自祖傳,他家世代以修屋蓋舍、建樓造亭為業,早在唐末五代,已是汴梁名匠。宋興以來,更是代代皆有子孫出任將作監修內司大作頭。京城營造行行首之位也都是由他家承襲。他家雖說藝統深厚,祖訓卻隻有兩個字:“莫爭”。

    雲戴自幼就聽父祖教誨,這營造一行,時時要記著“莫爭”二字。莫與物爭,莫與人爭,莫與天地爭。不論起高樓,或是建小亭,第一得先依自然之理。地勢、地形、方位、土質、水況、草木皆有分定,隻能因地取正,萬莫爭拗。眼前爭得一分巧,日後不知賠還到幾分,此乃天地好還之理。第二得依間架之理。樓宇屋宅,安固為先。基之深

    淺、台之寬窄、牆之厚薄、棟之高低、梁之粗細……皆有定數,此乃先祖千百年精測細算而成,隻能嚴守其則,萬莫爭違。爭在毫厘間,禍藏尺丈外。第三得依物力之理。營造一行,最耗財力,且無底止。我們身為匠人,雖說隻是受人之雇、替人興造,管不得雇主耗費幾多錢財,更無法勸止官府濫耗民財。但世間百工,行行皆有其德,業業皆是修行。不管雇主如何,我們胸中始終得有惜物之念。營造之時,貴在適得其用,萬莫爭奢。須知,一磚一瓦、一梁一椽,既是天賜之材,更是世人心血。惜一分財用,便是積一分功德。第四則是人情之理。身為匠人,盡本分便是盡天職,心中得常懷一個“敬”字。敬天地賜我稟賦,助我自食其力;敬先祖傳下這手藝,讓我謀生有路;敬雇主給予活計,使我家小得靠;敬同行盡心盡力,令這行當日日昌盛。因而,萬莫起爭妒之心,更莫存自傲之念。任一門手藝,都博深似海,沒人能窮得盡、到得頂。這天下的錢財,也各有分定。莫妒他人含金匙,莫羨他人得盛名。捧牢自家粗瓷碗,方為人生安穩時。

    雲家家法極嚴,雲戴自幼就受這訓導。五歲起便開始練鋸功,七歲開始背誦營造口訣,這口訣中大半都是尺寸鬥方數目,從取正、定平、立基到柱礎、殿階、踏道,再到木、竹、泥、瓦、石、灰等作功、功限、料例、數量,加起來,有數千條目。到十二歲時,這些數目字全都刻在了他心裏,終身不忘。起樓造園前,隻需丈量過宅地,他一口便能說出所需木材、土石、磚瓦等料量,差誤不出尺鬥。當年李度的父親奉敕編修《營造法式》時,其中許多細目,都是從雲家得來。

    除去學營造,雲家也延請儒師教導子弟識字讀書。雲戴卻性喜樸淡,獨愛老莊。不願奢麗,務求清素。尤其所造園林,從不刻意雕琢,隻取草木竹石天然之態,借流水清池掩映之趣,略裝點以一二亭台軒榭,於野樸之境,生閑逸之致,因此,極得雅士文人讚賞,得了“雲野逸”的名號。

    雲戴與黃岐相識於神宗皇帝元豐二年,當時兩人都還年少。之前,名臣沈括受王安石變法牽連,因上書言免役法被貶宣州。那年七月,神宗皇帝重新啟用沈括,召他迴京複職龍圖閣待製。沈括那次上書,是請求減免下戶役錢,並建言將舊差役法和新雇役法相合並用,有錢者出役錢,無錢者仍出力役,兩得其便。京城工匠都極感戴,替他抱屈。沈括要修宅第,雇請了雲戴的父親,雲戴的父親自然十分樂意,自己不收工錢,又請了京中名匠、黃岐的師傅一同監造。雲戴便是在那工地上頭一迴見

    黃岐。

    那時黃岐才拜師不久,身子十分羸瘦,穿著身舊布衣褲,肩上、膝蓋都破了口。他的木作手藝卻極精細,碾玉雕花一般。雲戴雖自幼受嚴訓,都有些及不上,因而極讚佩黃岐。兩人又年紀相仿,工閑時,他便有意湊近,尋黃岐話說。雲戴出身名匠之家,其他匠人見了他,無不奉承。黃岐卻不願多言,問一句才簡短答幾個字。雲戴越發覺著這人有些不同,反倒更願與他結交。

    沈括待工匠極善,每頓飯食都盡力讓工匠們飽足,頭一天便讓廚下蒸了幾大籠羊肉饅頭。黃岐一口吃到裏頭的羊肉餡,平日不愛言語,那時卻大聲驚唿了句“羊幼”。眾人聽見後都大笑,之後更喚他“黃幼幼”。雲戴雖也覺得好笑,但看到黃岐臉漲得通紅,頓時收住了笑。黃岐當時掃了他一眼,非但沒有感念,眼中反倒越發刺痛,目光像是被蜇到一般,冷戰了一下,隨即低下頭,盯著手裏的饅頭,半晌都不肯再吃。雲戴十分納悶,卻想不明白其中原委,隻記住了黃岐心性極敏細,之後跟他說話時便格外當心,生怕傷到他。

    那工地上還有一個十來歲的小匠徒,名叫崔升。崔升手藝也極好,而且性情溫善,與雲戴很快便成為朋友。兩人又都對黃岐有些好奇,三人便常湊在一處。黃岐始終難得主動開口說話,唯有談及木工技藝時,話語才多一些,但也是問得多、聽得多,答得少。

    開工頭幾天,雲戴的父親先在沈家宅地上丈量、取正、定平,並喚了雲戴、崔升、黃岐三人打幫手。先在基址中央朝向太陽放置了一塊圓板,當心插了一根細銅標杆。太陽照到標杆,投下日影,用墨筆記下正午最短之影頂端位置。在其上架起一支望筒。望筒由一節粗竹製成,長一尺八寸,當中兩壁用軸架夾固在一根三尺高立柱上,兩頭封節處中央各開一個直徑五分的圓孔。依照最短日影方向,將望筒指向正南,讓日影正透過兩端圓孔。在兩孔中央各垂下一根繩墜,繩墜所指,便是正南、正北,由此確定正四方。

    接下來便是定平。在正方四角各樹立一根標杆,杆上刻有尺度。基址中央安放一隻水平。水平是一塊長方銅板,架在四尺高的立樁上。兩頭各開一個小方池,中間用一道淺水槽連通。灌上水後,依照水位,將水平調到正平。兩頭池子裏各放一枚水浮子,站在水平一側,望齊兩頭水浮子尖端,分別遙對四角標杆刻度,便能知道地之高下。

    他們丈量、取正、定平時,沈括一直在旁邊觀看。沈括一生最愛探究萬物之理和諸般工技,那時又領了一項官事,奉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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