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陽相錯,而生變化。

    ——沈括

    犄角兒扯著張用袖子往外拉。

    張用卻仍仰頭尋思:“樞輪七十二根輻條,每個時辰轉六格;赤道二十八條星宿線,每個時辰二又三分之一宿;一宿轉二又七分之四格……”

    “小相公別算啦!阿念在外間等著呢!”

    “望筒指日,天西行一日,日東移一度……”

    “朱家小娘子尋到了本《新儀象法要》!”

    “《新儀象法要》?”張用頓時醒了。

    “你總算醒了。我誑你的。朱家小娘子沒找見那書,倒是她本人不見了!”

    “不見了?去哪裏了?”

    “正是找不見,阿念才來尋你!”

    “捉魚下河、尋鳥上樹,黑地裏不見了人,該點盞燈籠,找我做什麽?”

    “嗐!又不是丟了隻鞋子。一個鮮嫩嫩大活人,又是小相公未過門嬌妻。朱家又隻有一個寡母、一個廚婦、一個丫頭,小相公不去尋,誰去尋?”

    犄角兒強拖著他,穿過滿地器具雜物,剛出了工坊,就見阿念焦惶惶奔了過來:“張姑爺,我家小娘子不見了!”

    張用見阿念急趕著小碎步,腰胯一扭一扭,像隻受了驚嚇卻跑不快的小雛鴨,不由得笑起來。他從未見過朱家小娘子,阿念倒是見過許多迴。阿念性情乖順,心智卻似乎比別的女孩兒短缺了三兩分,又愛笑,渾身透著一股憨稚氣。他從犄角兒手中接過油燈朝阿念臉上一照,阿念額上鬢邊滿是汗水,小圓臉上原本時常露著笑,團子一般甜糯糯的,這時眉眼鼻頭卻擰湊在一處,像被擠扭壞了一般。他越發覺得好笑。

    “你家小娘子如何不見的?”

    “小娘子早晨又雇了頂轎子去銀器章家,我也跟著去了。可下午迴來的路上,那頂轎子走著走著,忽地就不見了!”

    “哦?怎麽個忽地?”

    “就是唰地就沒了!”

    “稀罕!”

    張用原本一心念著自己的水運儀象台,不願分神,這時卻被逗起了興致。

    朱家是個織錦人家,朱家小娘子閨名克柔。他和朱克柔的親事是三年前父親在世時定的。他一直醉心工藝,於一切俗事全不耐煩,對親事也極不情願。他父親厲聲訓斥說:“鐵難服軟,人難移性。其他事我再管束不到你,唯有這樁親事,你卻必須聽我安排。你若

    不依我,我到地下也永難閉眼,你娘那性情,就更難安生了。你我父子一場,我和你娘被你活生生氣了二十來年,你好歹讓我們順一迴意……”他爹得了癆症,捂著嘴咳嗽起來,指縫間又滲出些血來。

    他忙伸手在父親後背上拍撫,等父親喘罷,又取過帕子替父親拭淨口手的鮮血。而後,鄭聲跟父親說:“爹,您放心,孩兒一定從命。”

    從小到大,他都覺得,言語不過是口中噴氣、舌尖弄音,與鳥鳴獸嘶並無分別,哪裏能當真?後來讀了《莊子》,見莊子也將文字視為糟粕,更是欣然大樂。因此,他向來隨性而語、信嘴而言,難得認真說話,更沒約過什麽信、許過什麽諾。這是他生平頭一迴鄭重承諾。

    父親聽了,這才放心,忙催促他迎娶朱家小娘子。這些禮俗之事,他一概不知,全憑著媒人操持。頭麵羊酒、聘資財禮、冠帔花粉才備好,正要議定正日,他父親卻斷氣了。他要守孝三年,才能完婚。他原本十分鄙棄諸般禮俗,這時卻覺著這禮的好了。

    七七之後,正好逢到端午。媒人便催他備些禮去拜望嶽母。他想起自己跟父親許的諾,便沒有違逆,照著媒人所言,去市上買了些百索艾花、銀樣鼓兒花、花巧畫扇、香糖果子、粽子、白團,用紅綢匣子盛裝,和媒人一起去了。

    見了嶽母,他一眼瞧見嶽母高挺著脊背,擺出尊貴樣兒,想要壓服他。他頓時笑了出來,嶽母立時變了色,氣得直顫。媒人忙在一旁極力解勸,說他為人至孝,哀毀過度,有些魔怔,過些日子自然就好了。嶽母這才緩順了一些,去廚房吩咐飯菜。

    他有些好奇,想瞧瞧朱家小娘子,便攛掇媒人。

    媒人嚇得忙偷偷擺手,小聲說:“這哪裏要得?他家雖不是什麽仕宦人家,朱家小娘子卻也極尊貴自矜。小相公若急著見媳婦,咱們又不是為官做宦的,一年孝滿,就能迎娶朱家小娘子了。”

    他忙說:“那不成,還是滿三年才好。”

    自那以後,每逢年節,他都隨媒人去拜望嶽母。嶽母也漸漸慣習了他的瘋言癲態,反倒對他生出許多疼惜,不時讓廚婦或阿念給他送去些衣物吃食。三年來,他卻從未見過朱克柔一眼,隻從阿念口中聽了一些。阿念說話又一向歪瓢撈滑粉——從沒個準的。他聽來的朱克柔便奇形怪狀、顛葷倒素。不過,他倒是越聽越樂。

    照阿念的話說:“姑爺和我家小娘子,一個是琉璃瓦,一個是玉湯匙。一個接雨,一個舀湯,一對耀眼水人兒。連

    聲響都配,一個房簷上滴答,一個瓷碗裏叮當,合起來比唱曲鼓琴都好聽。”

    不過,有一樣張用極欽佩——朱克柔善緙絲。

    尋常織錦,經緯絲線皆貫通織物,稱“通經通緯”。緙絲卻隻用小織機,先用素絲,在機杼上布好經線,再將圖紋繪於其上,而後用小梭引彩絲分片緙織。緯線各不相接,故稱“通經斷緯”。由於緯線可隨意變換絲色、地位,最宜描摹各色詩文書法、山水樓閣、花鳥人物等。織成之後,隔空而觀,圖樣凸顯,如同雕鏤的一般,因此時人將它諧音妙讚為“刻絲”。

    此前,刻絲多做書畫包首或經卷封麵,當今官家登基以來,倡興藝文書畫,更雅好古器珍玩、茗茶佳釀、瓷器錦繡。刻絲也隨之大興。而其中,朱克柔刻絲名冠當今。她原就精於苑體畫,擅繪花朵、翎毛、人物。別家刻絲,都是臨摹名家書畫,她卻自出機杼、自畫自緙,織紋精至毫末,畫風雅逸清遠,獨稱“朱刻”。文士顯貴以珍藏一件“朱刻”為傲,連天子也格外歎賞。

    僅這一條,張用心裏便不如何厭拒這門親事了。

    不過,他好奇的是,朱家小娘子深穀雪人一般,終年藏在閨房裏,連他都不見,為何會雇轎出門,去銀器章家?

    “阿念,你說你家小娘子今早又去了銀器章家,這個‘又’字是什麽來曆?”

    “這話軲轆得繞迴到正月間。那天,有個穿綠袍、戴黑紗帽的小官兒,來家裏求見小娘子。小娘子常日連公雞公鵝、公貓公狗都要避開,他不但是個男人,做官要是母部的也好,還偏偏說自己是公部……”

    “那工部不是公母的公,是工匠的工吧?”犄角兒忍不住問。

    “我哪裏清楚這個?反正娘讓他走了。沒幾天,他又來了,娘又讓他走了。又沒幾天,他又來了,娘自然仍舊讓他走,那人卻不走,還拿出官樣兒來唬娘,說他是奉朝廷之命來問小娘子一件事。

    “娘說:我家又沒偷又沒搶,每年該交的三十幾樣稅全都足足地交了。便是官家,也沒有強見未出閣的民女的道理。何況這幾年,我女兒哪年不給官家進奉幾件緙絲?官家還在我女兒那幅《碧桃蝶雀圖》上禦筆親題了詩呢,你這官階自然不知曉,要不要我背給你聽?

    “姑爺,你沒見娘說這些話時,比皇太後還有威勢呢。娘還真的把皇上那首詩念給了那小官兒聽了。那首詩娘也逼我背過呢:‘雀踏花枝出素紈,曾聞人說刻絲難。要知應是宣和物,莫作尋常黹繡看。

    ’

    “那小官兒被娘一篇大話壓住喘不過氣,忙矮下去,變迴笑臉狗,說他真的是受了公公部的命,來辦一件大事。他從懷裏取出一封信給娘,說讓小娘子看看。小娘子看了自然會答應見他。

    “娘向來愛啃骨頭,怕吃爛肉。那人變得稀爛的豬頭肉一般,娘推不過,隻得叫我把信拿到裏頭給小娘子看。小娘子看了那信,真的出來見了那人。”

    “你家小娘子出來說了什麽?”

    “小娘子隔著簾子,隻對那人說了兩個字。”

    “哪兩個字?”

    “我去。”

    “信裏寫了什麽?”張用越發好奇。

    “我也說不太明白,似乎是一百個公公開鋪子啥的。”

    “莫非是《百工譜》?”犄角兒插嘴。

    “對對對!就是這個名兒。”

    聽到《百工譜》,張用忽然想起,正月間,他的好友李度引著一個姓宣的主簿來尋他,正是為《百工譜》。那人說是奉工部之命,召集京城百行,欲編修大宋《百工譜》,邀張用前去和京城其他名匠一同商議編訂。

    天底下的人與事,張用最厭的便是官府。那主簿說的,他一個字都懶得聽,倒發起瘋症,又笑又罵。那個宣主簿雖然羞惱,見他是真瘋,又有好友李度在一旁勸解,才沒有計較。

    看來,去尋朱克柔的正是那個宣主簿。不過,他沒有開言,繼續聽阿念講——“過了幾天,小娘子像是中了那豬頭肉的邪魔,不顧娘又哭又罵又勸,執意雇了轎子,讓我跟著,就去了銀器章家。”

    “她去銀器章家做什麽?”

    “那堂屋裏坐了許多男人,屋角擺了架屏風,小娘子就坐在那屏風後頭,跟那些男人說話。不過,小娘子去時一直帶著帷帽,還特地給那件綠絹衫子加了兩截長袖,那些男人連小娘子的手指頭都看不見。”

    “她和那些人說了些什麽?”

    “我也聽不懂。又是魯班,又是嫘祖,又是木頭,又是瓦片的。小娘子看我站不住,就讓我去尋章家的丫頭阿翠說話。我就再沒聽見他們說了些啥。他們一說便是一天。轎子是跟王家說好的,來去各一趟,總共二百文錢。到傍晚,等轎子來了,我去喚小娘子,小娘子才出來坐上轎子,我就跟著迴家。不過呢,去銀器章家比在家裏整天被娘罵要好耍多了。”

    “每迴轎夫都是那兩個?”

    “不是

    ,今天才換的這兩個頭幾迴都沒見過。”

    “你跟著轎子迴家,而後那轎子忽地、唰地就不見了?”

    “不是先忽地,再唰地。是忽唰一下裏就不見了。”

    寧孔雀一夜都沒睡安穩。

    第二天一早,她又雇了轎子趕往姐姐家。到了那裏,她忙急急敲門,半晌,門才開,是使女小漣。蓬著個頭,一臉呆困樣兒。

    “我姐姐迴來了嗎?”

    “沒。”

    這個女孩兒又倔又懶,慣會拿一對大白眼直愣愣瞪人。寧孔雀早就讓姐姐攆了她,姐姐卻心腸軟、性子懦,一直留到如今。小漣每迴見寧孔雀,都有些怕,從來不太敢正眼看寧孔雀。寧孔雀也懶得多瞧她,本想進去問問父親,但一想,父親一輩子隻會織緞,一句話隻要超過五個字,便說不順展,於人情事理上更不濟。問他隻有討氣。看來隻能自己再跑一趟了。

    她氣歎一聲,忙迴頭叫住了剛才那兩個轎夫:“再送我去東水門外虹橋。八十文錢——莫囉噪,不到十裏地,不論誰家,都是這個價錢,要去就去!”兩個轎夫不敢多話,抬著她又往東水門外快步行去。

    寧孔雀坐在轎子裏,一陣陣氣恨自傷。當年母親在時,萬事都是由母親出頭拿定。母親過世後,家裏的事,不知怎麽,竟全都落到她頭上。那時她才十三歲,家裏銀錢出入、買絲線、賣緞品、雇廚婦使女、日常炭油米麥菜蔬安排、親朋往來甚而官府稅吏、緞行行事,都是她出頭應付。好不容易熬到姐夫入贅進來,至少外頭的事被姐夫包了去,她才鬆了一隻肩膀。

    又過了兩年,她也議了親,一個遠親做的媒。她聽說牛慕是個讀書士子,家裏隻有個娘,小門小戶,輕省得很。相親那天,她隔著簾子偷望了牛慕兩眼,一個清瘦本分的書生,心下也就樂意了。自己做主,答應了親事。誰知嫁了過去才發覺,牛慕是根讀書讀呆的朽竹子,當不得梁,編不得筐,釣魚嫌短,挑燈又嫌長,百般無用。婆婆也長痛短病,沒有消停。那個家裏裏外外又全靠她。

    如今姐夫好端端又忽然歿了,往後兩個家都得靠她。想到這些,她一陣陣胸悶心乏,恨不得這轎子一直不停,讓她就這麽老死在這窄窄一方清靜裏。

    可轎子終還是停了下來。她悶歎了口氣,呆坐了片刻,才掀開轎簾,走了出去。虹橋上下、汴河兩岸雖不如昨天熱鬧,人卻仍然不少,到處安閑和樂,這些人來這世上,像是專為享這閑樂,隻除了她一個。

    她走到橋邊,望著河水呆了半晌,見一隻客船駛來,才想起來這裏的緣由。心想,昨天姐姐搭的那隻客船憑空不見了,姐姐若沒下那船,跟著一起化了仙,那省了多少麻煩?但隨即,她又苦笑一下,想這些沒影兒的事做什麽?該你擔的,一樣都省不掉。何況姐姐不知被什麽人騙走了。她那性兒,連哭都不敢大聲哭,眼下正不知道在哪兒偷偷抹淚呢。

    她心裏一陣憂煩,忙煞住厭怠,快步上了虹橋。昨天米家客店那個胖廚婦說,那夥人抬著轎子,和姐姐一起往沿河西街去了,西街上自然應該有人見到。她下了虹橋,走到橋根西邊的霍家茶肆,店裏沒有客人,隻有個中年男子在櫃子邊點看茶罐。她走了過去:“這位大哥,請問您個事。”

    “什麽事?”那人沒有抬頭。

    “昨天快中午時,幾個人抬著具棺木,還有個年輕女子跟著,一起走到這條街上,您瞧見沒有?”

    “沒有。”

    “大哥,勞煩你再仔細想想?那女子是我姐姐,棺木裏是我姐夫,他們被人騙走了,至今找不見人。”

    “對不住,我忙生意,真的沒瞧見。”

    寧孔雀心裏罵著,轉身離開,一眼看見斜對麵食店有個婦人在瞅著自己看,門前立的木招牌上寫著紅漆大字“甘家麵店”。寧孔雀便走了過去,那婦人隨即低下頭去,拿火鉤去撥爐裏的炭,看年紀約三十左右。

    “這位姐姐,跟你打問件事……”寧孔雀又問了一遍。

    “哦……那些人昨天上午抬了頂轎子,推了輛太平車,停在我店前,領頭的是個年輕男子,他們進來各自吃了碗麵,稍坐了坐,而後去東橋根,接了一個年輕婦人,抬了一具棺木迴來。棺木放到太平車上,罩了塊黑油布,婦人上了那頂轎子,一起望西邊去了。我將才見到你在對街茶肆裏,還愣了一下,以為你是昨天那婦人。”

    “那是我姐姐。”

    “怪道這麽像呢。”

    “我姐姐沒說什麽嗎?”

    “一聲都沒言語,低著頭就上了轎子。”

    “那些人沒用強?”

    “用強?沒有啊。我當時瞧著,還以為你姐姐和那個年輕男子是一家子呢。”

    “哦……”

    寧孔雀略尋思了一番,沒有別的法子,隻有沿路再去打問,便道了聲謝,往西走去。

    看著寧孔雀走遠,熊七娘這才放了心

    。

    她是這甘家麵店的主婦,今年二十五歲,因常年辛勞,瞧著像是三十出頭一樣。剛才她瞧見寧孔雀走進斜對麵的霍家茶肆,立即警覺起來。

    霍家茶肆有個年輕麵匠,叫唐浪兒,樣貌生得俊俏,那張嘴更是拌了油、抹了糖一般。起先熊七娘倒也沒有如何掛心,但那唐浪兒時常跑過街來借醋借蔥,也不叫“嫂子”,隻一個勁兒“姐姐”“姐姐”的。熊七娘自小就被父母嚴教,不許和男子搭話,嫁過來後,丈夫又極小氣。除了招唿客人,她多一字都不肯說、多一眼都不敢瞧,更莫說和男子說笑。可是那唐浪兒,即便不過來,也常隔著街,拿那雙俊眼不住地撩她,那眼神小火苗一般,慢慢就把她的心燎燃了。

    她丈夫又常不在店裏,一來二去,她抵不住,竟被唐浪兒得了手。這心,就如孵的蛋一般,一旦裂開道口子,便再也阻不住裏頭的雞雛要鑽出來。她和丈夫成親幾年,從沒動過情,這時卻春水破冰一般,止不住地湧向唐浪兒。

    她沒有料到,唐浪兒卻是個浪心人,隻要見到年輕些的婦人,便要去逗說逗笑。她私底下怨罵過幾迴,卻哪裏管束得住?她心裏如燒如煎,隻能時時警醒,一直盯看著。

    昨天她得了一注銀錢,打算偷偷給唐浪兒,讓他買身新衣裳。可傍晚丈夫偏偏迴來了,店裏生意又忙,晚間等客人散後,見對麵霍家茶肆也已經熄了燈,她隻得作罷。今天,她一早就在瞅望,卻始終不見唐浪兒出來,又不好過去問。正在燎躁,卻見寧孔雀走進那店裏。看著寧孔雀那樣貌衣妝,她立時有些慚妒,唐浪兒若見了,自然更是狗聞油香,必定要湊上去殷勤。因此,她一直死死盯著,唐浪兒卻仍沒見露頭。

    寧孔雀過來問話時,她生怕唐浪兒出來見著。寧孔雀走了,她又開始懸心。都這早晚了,那店主霍祥都早已起來了,唐浪兒還在睡?莫不是著了病?

    正沒主張,卻聽見虹橋那頭一陣唿喝,兩個人抬著張門板,上麵似乎躺著個人,快步下了橋,後麵許多人跟看。她心裏好奇,也走到街口去望。見是兩個力夫抬著那門板,直直走進霍家茶肆,門板上躺著個人,脖頸處許多血汙。

    她遠遠瞅見那人的麵龐,心頓時被狠狠蜇了一下,忙跑過去瞧,一眼看清,幾乎昏倒:那躺著的人是唐浪兒,脖頸上一道深口子,血汪了一大片……單十六等店裏吃早飯的客人散罷,吩咐董瘦子收拾桌上那些碗碟。

    身為廚子,董瘦子從來不幹這些煩賤差事。若是平日,早就尖

    聲嘮噪起來了。可今天,他卻快性答應了一聲,便從廚間走出來,忙不迭去收拾了。單十六朝他微點了點頭,以示讚謝。董瘦子抬眼笑了笑:“這算不得啥。解老哥遭了難,替他擔擔差事,心裏才舒坦些。對了,解老哥病情如何了?命可保得住?”解八八比董瘦子大兩歲,常日裏董瘦子隻喚他“雙八”。

    “仍在昏睡。趙太丞昨晚替他縫好傷口,說能不能保住命,就看他的造化了。”

    “唉,解老哥啞牛一般的實誠人,誰下的這毒手?”

    單十六也在納悶,答不出話來,便走進裏間那個小宿房。這裏原先是董瘦子一人獨住,解八八來了後,單十六讓他們兩人合住,為此董瘦子還抱怨了好一陣。房裏隻有後牆一扇小窗,有些幽暗。解八八頭朝外躺在炕上,閉著眼一動不動,臉色依然蠟白,嘴皮子焦枯起皮。

    單十六的渾家阿蔡在炕邊彎著腰,正在一隻盆裏擰帕子。迴頭見丈夫進來,歎了口氣:“身子一直燙著呢。”她攥著浸濕的帕子替解八八輕輕擦拭胳膊、脖頸和額頭。

    單十六看著,也不由得深歎口氣,既為解八八擔憂,也為渾家和董瘦子欣慰。世人都愛歎人心寒涼,可單十六卻始終不願信,至少不願自己身邊變作寒窖。他選這個妻子、雇董瘦子和解八八,都是先看他們本性心地。今天看來,自己並沒有看錯。

    他曾聽爛柯寺住持烏鷺禪師說:“境隨心轉。心冷則境冷,心暖則境暖。”如今細想,果然深有道理。自己經營這家茶食店,雖算不得什麽,但這汴河兩岸的力夫們吃飯吃茶都不去別家,專愛來這裏,怕正是為這裏比別處多些暖。

    他正在尋思感歎,忽然聽到外間有人說話:“你家店主可在?”聽著聲氣有些傲橫。

    單十六忙走了出去,見一個四十來歲、頭戴曲翅黑襆頭、身穿皂袍、文吏模樣的男子站在店外,身邊還跟著個小吏。

    單十六見過,是開封府左軍巡使顧震手下一名介史,名叫程三誠。長方臉,斜耷眼,一把濃黑胡須,臉僵木木的。肩膀極寬,身板卻又很薄,像塊門板子一般。人們見他這般身形,背後都叫他“程門板”。

    單十六還沒來得及拜問,程門板先沉著嗓音問:“你是單十六?”

    “是。”

    “你這裏也發生了兇案?”

    “是。”

    “死者嘴裏也含了根蘿卜?”

    “是。不過人並沒死,正在裏間養傷。

    ”

    “沒死?”

    程門板目光陡然一亮,隨即快步朝裏間衝去,他的腿略有些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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