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軍中賽馬

    夜色漸明,天氣清冷。

    偌大的房間裏,火盆熊熊的燃燒著,映的窗欞旁倚窗而立的我的臉色忽明忽暗。窗外吹入的冷風絲毫沒有影響到我,仿佛進入了冥想,破曉的晨光帶著淺藍的色調和金色光輝透窗而入,為我全身素色的衣裳鍍上了一層夢幻般的幽幻溟濛。

    廊上人影遊移,隱隱的似是有人走來,仿佛聽到軍醫的說話聲:“郡主隻是閉穴太久,脖子上的傷已經沒有大礙了,將養兩日,就可痊愈了。”

    隨後傳來耶律煥的聲音:“好好照顧郡主。”

    少頃,隨著開門聲響,耶律煥已帶著軍醫站在我房中。

    我收迴飄遠的思緒,轉頭視他。

    他命令軍醫給我診治頸子上劍傷,待軍醫給我上了藥,將白色的布條裹在我的頸項上,稟報過他後,便躬身垂首退出。

    他不疾不徐的走到我身邊,低下頭來,仔細看我。

    他長長的劍眉斜飛入鬢,星眸半垂,冷淡清涼,讀不出一絲思緒,緊抿的薄唇卻毫不保留地泄漏著他的不悅,冷峻的臉龐顯得冰冷異常。

    他伸出修長的手指,捏住我的下巴,彎起唇角,微微上揚,聲音裏卻全是不悅的嘲諷:“本王真是低估了你在趙落心中的分量了。”

    他含著薄怒的眼神和嘲諷的語氣讓我很不舒服,我轉過頭,掙開他的手,不去看他。

    他手上加力,全然不顧我頸項上新包紮好的劍痕會再次裂開,大力的扭住我的下巴,強迫我扭過頭來,直視著他的眼睛。

    他本來設計了圈套,要用君離緣引趙落上鉤,卻被對方得了先機,挾製了紅鸞——他未來的正妃,而成功將人救走。他這麽高傲自信的人,怎麽能允許這種事情發生,而他的力道,也生生的透漏著他壓抑的怒火!

    看來即便是驕傲如他,也有弱點,隻要是人,就有弱點。而紅鸞,就是他的弱點!思及此,我的嘴角不禁浮起了一絲微笑。

    他有點訝異於我在這種時候還能笑的出來,擰起眉頭,冷冷問道:“你笑什麽?”

    我毫不示弱的對上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笑你,算計到頭終是空。”

    他臉色越發難看,冷哼一聲,放開緊捏住我的手,轉身坐到桌子旁邊,端起白玉酒杯,輕綴杯中酒液,若有所思的看著我,嘴角綻開一抹邪肆的微笑:“也未必就全是空。”

    我冷眼看著他,冷聲問道:“什麽意思?”

    他再笑,在緩緩升起的旭日中全身鍍上了一層夢幻般的金色,淡淡的邪妄占據了他出塵脫俗的容姿,開口亦是成竹在胸:“趙落用在你身上的心思,隻怕不會比君離緣少。”

    我的心突的跳了一下,想起他以君離緣的性命引誘趙落上鉤,難道?他想故伎重演?

    他將白玉酒杯在手中輕輕轉著把玩,冬日暖陽透過窗戶點綴在杯身上,瓷杯泛出淡淡光芒,裏麵的酒液清亮透明。他勾起嘴角,目光中卻是狠戾之色:“我不會讓他活很久的。”

    我怒目視他,這個人行事乖張,肆意妄為,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禮儀道德在他心中根本什麽都不是,而人命在他眼中更低如草芥。

    門外響起輕輕的叩響聲,隨即傳來一個畢恭畢敬的女子聲音:“王爺……”

    他開口迴應:“什麽事?”冰冷的聲音裏透著淡淡的不耐。

    門外的人似乎很是猶豫,過了片刻,才道:“王爺,太後密旨……”話音至此便停住了,似在等待耶律煥的迴應。

    他起身,不疾不徐的邁步,輕輕打開門。

    在開門的瞬間,我看見外麵除了躬身向他行禮的婢女外,還有一個風塵仆仆的人,應是遠道而來,神色間極為疲憊。

    耶律煥招手示意那人跟隨他去前麵軍帳。

    如今正是兩軍交戰之際,而蕭太後卻在這個時候會有密旨傳來,究竟是什麽重要的事情,非得在如此緊要的關頭?看耶律煥剛才的示意,分明是故意避開我。轉念再想,他要避開我原也應該,我於他來說,是敵國將領的婢女,如此重要的事情,加上他多疑的個性,自然不能相信我。

    想起君離緣的失手,這才領悟到,那些日子他迫我做他的婢女,卻絲毫不避諱我,在我麵前批閱前線的軍報,是故意讓我看的!一切隻是做樣子而已!

    我握緊的拳頭仿佛要把自己捏碎了。

    轉眼,已是一月份了。

    這些日子,我時常在軍中信步閑走,抬頭看天,已開始出現淡淡的淺藍。每當這時,我總會朝著南麵翹首眺望。自瀛洲一役,我軍中伏,燕留聲帶軍撤退入遂城,遼軍占領樂壽縣至今已一月有餘,雙方仿佛僵持住了,既不發兵,也不撤退,互相對峙著。然而,我內心總有些隱隱的不安,說不清這種不安來自何處,也許是常年的征戰練就的一種本能意識。

    耶律煥並不限製我的行動,可能是覺得我怎麽也逃不出他的軍營吧,但是他對我封鎖了有關宋軍的一切消息。我不知道他心中到底是怎麽想的,在君離緣被救走的那個晚上,我本以為,他會殺了我。

    自從那一晚後,他也沒再碰過我。仿佛真如他所說,他那樣對我,就是我要殺他所付出的代價,隻是這個代價,真的太沉重了。

    不知不覺間,竟然走到了整個駐軍最東邊的馬棚裏。

    成千上萬的戰馬井然有序的拴在柱子上,錯綜複雜的顏色看得人眼花繚亂,雄健的身姿仿佛在昭示著擁有它們的是怎樣豪邁壯觀的一支軍隊。遼國地處寒冷之地,所產的馬匹與中原截然不同,中原的馬匹產於水鄉肥沃的地帶,通常個頭都不是很大,但卻異常靈活。而遼國的馬匹幾乎都是高頭大馬,昂揚嘶鳴,矯健雄壯。

    “啊,姑娘,您怎麽來了?”

    我順著聲音看去,麵前人一臉和善的笑容,看見我的那種意外已經全部都掛在臉上了。想了一下,才憶起他就是那日牽長亭過去的馬夫。

    我還未來得及開口說話,他一拍腦門,道:“小人真是糊塗了,姑娘您是來找王爺的吧?可不巧的很,王爺剛剛看過長亭,迴軍中了。”

    我淡淡一笑:“我不是來找他的。”我說著,腳下未停,自那千萬戰馬前一一走過,緩緩審視著,看來遼國在這一役中準備的十分充分,兵精糧足,馬匹都養的精銳強健,俊美威武。如此僵持下去,隻怕遂城會因糧草不足而吃虧。

    馬夫的臉上浮起疑惑的神色,不解的看著我,半晌,他又笑道:“姑娘莫不是也要學我們遼國女子,騎馬射箭麽?”

    遼國是起於遊牧,後代子孫一直延續著打獵賽馬的習俗。他們女子與男子一樣,是騎在馬背上張大的,可當得巾幗不讓須眉。

    我心裏有些不快:“宋國女子就不能騎馬射箭了麽?”

    他一見我有些惱了,趕忙陪笑道:“姑娘莫生氣,小人隻是怕姑娘一時興起,弄傷了自己,王爺那裏,小人就是有十個腦袋,也擔待不起啊。”

    他一口一個王爺,聽得我心中惱火:“耶律煥怎麽了?我騎我的馬,又與他何幹?”

    他顯然被我的話嚇了一大跳,想想也是,我現在如此帶著怒氣直唿耶律煥的名諱,隻怕在他們看來,是大不敬的。

    他倍感不解的看著我:“那日王爺將赤狐金弓送給了姑娘,小人們自然曉得姑娘在王爺心中的分量,倘若姑娘出個什麽事,隻怕王爺是不會輕易放過小人的。”

    這下輪到我不解了:“那赤狐金弓又怎麽了?”

    他睜大眼睛看著我,下巴幾乎掉到地上:“姑娘莫不是不知道麽?”“什麽?”我搖搖頭,他如此誇張的表情反倒叫我好奇了。

    “赤狐金弓本就是弓中至寶,原隻配有三支金箭。當年王爺獵得猛虎,先帝誇他是英雄,將赤狐金弓賞給了王爺,王爺愛若至寶,自此征戰沙場,也從未離身。那次征烏古部時,烏古部的首領蓄意求和,想將女兒嫁給王爺,要王爺的赤狐金弓做聘禮,王爺將弓箭對準了烏古部的首領,朗聲說道:得本王赤狐金弓者,為本王未來的正妃。你小小一個烏古部,也敢求赤狐金弓?烏古部的首領這才知道求和無望,乖乖向王爺投降了。”

    我呆住了,倘若赤狐金弓真是如此寓意,耶律煥為什麽要送給我?他是真心待我麽?所以看到我要用金弓射他,才會如此暴怒?

    搖搖頭,他是個什麽樣的人自己還不清楚麽?他征討大宋,挑起內戰,害我族人,覷我江山。他有胸懷天下的野心,在這種野心的驅使下,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有目的的,而不是單純的像表麵上看的那麽簡單,君離緣和莫影芫的前車之鑒時時刻刻都在提醒著我。

    正思考間,身後隨著一聲女子的清叱,傳來一聲馬匹被勒住韁繩時打的響鼻。

    我循聲迴頭,馬夫也立即越過我身邊,跪地行禮:“小人見過郡主。”

    紅鸞一手扯僵,止住馬步。馬兒由於她瞬間的拉扯,四隻蹄子原地打著圈,不安分的踢踏著。

    她端坐於馬背,英姿颯爽。一身紅衣翻飛,衣襟邊細軟的絨毛在風中微微輕顫著。她仿佛寒冬裏的一把火焰,耀的周圍的人黯然失色。

    她看見我,顯然有些意外,但也隻是一閃而逝,平淡自控的能力如耶律煥一般。在他身邊呆久了,她不經意的就在舉手投足間做著屬於他的神情和動作。

    我看的一呆,她,早已經是蕭太後內定給耶律煥的正妃了。

    紅鸞翻身下馬,揮手示意馬夫起來。她的一雙眼睛卻是緊緊的盯著我,紅色的鹿皮靴子踏在沙地裏,便如幹枯的大漠裏一朵盛開的玫瑰,毫無嬌豔之氣卻豐姿神韻。

    她在離我幾步的距離站定了:“穆姑娘真是好雅興,一大早就要騎馬射箭,真是與紅鸞以前所見的宋國女子有天壤之別。”

    我迴以一笑:“紅鸞姑娘難道以為我們大宋的女子都是足不出戶,嬌生慣養的小女兒麽?”

    她笑的清淡:“在你之前,我的確是這麽認為的。”頓了一下,她又抬頭看天色:“我想,王爺也是如此想的。”

    她複又看我:“王爺他,是真的將赤狐金弓送給你了是麽?”

    她雖然在問我,卻並不看重我的答案,不待我答,她又歎道:“我等他的金弓等了五年,從小時候起,我就喜歡他,即便他出征在外,我也求了太後讓他帶上我,隻是,他從沒把我當迴事吧。”

    我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好。

    她卻又看著我笑了:“穆姑娘,我知道你在他心中的分量是不同的。我們大遼的女兒都是敢愛敢恨的,你可願意與我比試一場?也讓我輸得心服口服。”

    我苦笑:“我於他本就無愛,又何苦要與你比試?”

    她微微一笑:“穆姑娘不是本來就要騎馬射箭的麽?就當是陪我,如何?”

    我不欲與她爭辯,想了一下,迴以一笑:“也好。”

    這一刻,仿佛我與她是相交多年的知己朋友。

    紅鸞命馬夫帶我去選馬,那馬夫急的滿頭大汗,撲通一聲就跪下了:“郡主,郡主,求您饒了小人吧,萬一王爺怪罪下來,小的擔當不起啊。”

    紅鸞冷聲道:“他若怪下來,自有我擔著,你怕什麽?”

    馬夫連著磕了幾個頭不,淚都快出來而來:“郡主,求求您了,王爺麵前,小的就是有十個腦袋,也不夠砍的啊。”

    紅鸞揚起馬鞭,“啪”的一聲,響亮清脆,抽在他的身側,塵土立即揚起,她厲聲道:“你若再攔著我,我現在就砍了你。”

    我臉上浮起一絲無奈的苦笑,紅鸞此時的神態,像極了耶律煥。也許是生來即為郡主的光環,她身上有一種疏離的驕傲。

    馬夫不敢再多言,立即起身,無可奈何的在前麵帶路。這兩個人,一個是軍令如山的王爺,一個是說一不二的郡主,他誰都得罪不起。

    一路仔細挑選著馬匹,我不由想起了雅玉。這麽久了,它去哪裏了呢?恍惚間,我眼前的駿馬仿佛就是雅玉,我不由伸手去撫摸它頸上的馬鬃。

    “姑娘,這馬是前幾天不知怎麽自己跑過來的,性子烈的緊,小的們趕也趕不走,隻能暫時收了,隻是還沒來得及馴養,怕是傷到了您,您還是選別的吧。”

    馬夫的聲音將我自迷離中拉迴來,我不由細細觀察起這匹馬。

    身上長長的鬃毛飄散著,由於沾染了灰塵而遮住了它本身的毛色,呈現一種黃黃的灰色,但卻依然遮掩不住它雄健的身姿,頸子上一條淡淡的傷疤拇指般長短,若不仔細看,是看不出來的。而那條傷疤,我再熟悉不過了!——雅玉!

    沒錯,那就是雅玉!那條傷疤是之前與渤海國戰爭時留下的。雖然傷口好了,但是這條傷疤卻怎麽也消退不了,為此,我曾經心疼了很久。

    雅玉看到我,引頸甩鬃,昂首嘶鳴,四隻碧玉般的蹄子興奮的踢踏著,低下頭來蹭我的手臂。

    我抬起手,撫摸著它的皮毛,這些日子來,它肯定受了不少苦,滿身雪白的鬃毛都變成灰黃灰黃的了,但這些仍掩不住它的駿骨龍脊,矯健身姿。

    馬夫是常年跟馬打交道的人,自然是最懂的什麽樣的馬是好馬,他見我久立於此不動,像是遇到知音般激動:“想不到姑娘也是懂馬的,這馬雖然野了點髒了點,但卻是好身骨,龍脊貼連,隻要稍加馴服,便可征戰沙場。”他又好奇道:“真是奇怪,這馬的性子烈的緊,我這幾天隻要不小心碰它一下都要一陣亂踢的,見了姑娘居然如此馴服。”

    我轉過身來,看著紅鸞,目光堅定:“我就要它了。”

    紅鸞還未開口,馬夫已著急了:“姑娘,這不行啊,它這會雖然溫順,可是畢竟還沒經過訓練啊,萬一野性大發,傷了姑娘怎麽辦啊?姑娘您還是選別的馬吧。”

    “我隻要它。”我堅持。

    “姑娘……”馬夫一臉的為難。

    “給她。”紅鸞的聲音堅定有力。

    “可是郡主……”馬夫還是不甘心的勸著。

    “王爺那邊,一切事情,由我擔著!”紅鸞一字一句的說著。此刻,她那高高在上的郡主氣勢不怒自威。

    有了紅鸞的保證,馬夫不敢再堅持了,隻能從命。

    我翻身上馬,摸了摸雅玉的脖子,示意它稍安勿躁。抬頭看著風中英姿颯爽的紅鸞,有一個念頭一直在我的腦海裏打轉,如果成功……我拚命壓製著幾乎要跳出口腔的心髒,強做鎮定:“蕭姑娘,得罪了。”

    風吹過她雪白的臉頰,披風領子上的絨毛順風而倒,仿佛頑皮的小兒撫摸著她的肌膚,冰天雪地裏愈發的顯得晶瑩剔透,她望著我,目光中有我看不懂的東西,是恨?是憎?是憐?是惜?

    良久,她終於像是決定了什麽似的,長出一口氣:“穆姑娘,請。”

    我再也不猶豫,手起鞭落,抽在雅玉的身上,雅玉歡叫一聲,邁開四蹄,風也似的跑了開去。它壯美的姿勢宛若曆盡艱辛穿洋過海的信鴿,又如暴風雨中勃然奮飛的海燕。滾滾黃沙,在它四蹄的翻騰之下蒸騰起了漫天的土簾,瞬間就遮擋了人的視線。

    隻聽得馬夫的聲音愈來愈遠:“郡主——姑娘——小心啊——”

    片刻便出了軍營,開始時蕭紅鸞的馬還能與雅玉不相伯仲,但是隨著時間的流逝,她胯下的馬兒體力漸漸不支,速度也漸漸的慢了下來。

    雅玉所過之處,揚起漫天的黃土,巡守的士兵愣了一下之後,轉瞬便明白發生了什麽事情,飛也似的向著耶律煥的軍帳奔跑而去,一邊慌亂的喊著:“王爺——”

    我迴頭看時,蕭紅鸞的身影越來越小,最後終於變成了一個小小的圓點消失在地平線上。我轉迴頭,繼續向前奔馳,那一刹那間,我看見無數的圓點出現在天地交接處,然而,任是千裏良駒,也追不上了。

    我嘴角勾起一絲笑容,再無顧忌,一鞭緊似一鞭抽打在雅玉身上,向著南方,直奔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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