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邊那些軍官,帶頭湧上。


    他們作為軍官,已參與叛亂,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被寬恕的。


    門口那些軍士,則盯著紫鎮東手中令牌,猶豫不前。


    衝皇子使命,他們知道那是什麽罪,是會禍及家人的。


    紫鎮東另一隻手抄出了刀,同時道:“你們現在退出門外,我便不記得你們是誰了。”


    軍士們茫然對視,而後緩緩往後退去。


    劉梁目光一縮。


    他的學生,確實很聰明。


    聰明內斂,從不多言,長相可愛,卻能在關鍵時刻做出最硬的事來。


    在自己即將得勢時,舉刀而出,帶頭反對自己!


    鏗!


    紫鎮東已拔刀,衝向那些人。


    陸軒也反應過來,立馬道:“不要管我,去幫他!”


    噗!


    他話音剛落,紫鎮東手起一刀,砍死一人。


    鮮血淋漓,模糊在那張堅定的臉上。


    他有些黏糊的聲音再度響起:“奉六皇子命,接管張梓城,鎮壓叛逆!”


    “小子,毛都沒長齊,就想一力擎天!?”


    一人大吼,掄刀劈來。


    紫鎮東側身一躲,反手一刀攮進他胸口。


    刀鋒刺入瞬間,手腕一擰一拔,又一軍官斃命於其刀下:“奉六皇子命,接管張梓城,鎮壓叛逆!”


    他不斷重複著,像是在堅定自己的心。


    使的年少的他,殺氣愈添。


    步伐一往無前,刀鋒愈揮愈快,喝聲漸漸如雷。


    隨著躺在他腳下的人愈來愈多,那些旁觀者也開始站了起來。


    不知何時,劉梁身前的人已盡數伏罪。


    紫鎮東刀尖滴血,山壁上多出了幾道垂死掙紮留下的刀痕。


    還有碎裂的肉沫、血和著內髒與腦漿,粘附在那麵巨盾上。


    並不算高大的少年立在劉梁麵前,巍峨的像是一座山。


    在劉梁看來,這個自己一手帶大的少年,藏鋒多年,終如星辰破空而至,撞的卻是他這個老師。


    是他之幸,也是他之悲。


    在陸軒等人看來,局勢將傾,頹破在即,這少年猶如一麵山壁,硬是擎住了這一角斜天。


    還有那枚令牌——看來早在數日前,六皇子便和他商議過此事,且留下了後手。


    陸軒無比慶幸,自己和秦度安排了這個少年去送信。


    劉梁歎了一口氣,道:“我知道你會有出息,沒想到你會踏著老師的屍體來揚名。”


    殺人之後,紫鎮東無比堅定。


    他抬起刀,指著劉梁:“因為你,不再是當年的你。”


    “你背叛了國家,也背叛了當年的你!”


    沒有絲毫動搖,堅定的可怕。


    “你要殺我嗎?”劉梁握緊了刀:“弑師揚名,靠我的人頭立功,你知道世人會如何說你嗎?”


    紫鎮東沒有廢話,一刀劈了上去。


    太快了,沒有任何猶豫。


    劉梁大駭!


    他說那些,便是用言語攻勢來影響少年心態。


    對方畢竟年渺,感情牌一定有用……這是劉梁的想法。


    他已經盡可能高估自己的弟子,但沒想到還是低估了他。


    以至於,刀尚未出鞘,人頭已落地。


    噗!


    鮮紅的血噴了出來,鋪成一道殘忍的紅霞。


    紫鎮東轉過身來,沒有半點彷惶。


    “他們會說我是英雄。”


    少年如是道。


    他將方才起身支持劉梁的人,全數殺光!


    絕處逢生,陸軒等人喜出望外。


    但問題,還是擺在他們麵前:


    糧食如何解決?


    斬劉梁等人後,城中愈發浮動的人心,又當如何解決?


    紫鎮東決定將叛逆之人家財抄去,換來糧食,能多頂一日算一日。


    在將劉梁等人頭顱懸於城門後,布告全城:敢有叛國投敵者,當如此!


    城中軍事力量最強的劉梁都被宰了,可想張梓人在看到這些人頭後,內心有多麽震撼。


    隨後,他還耍了一個小心機:找了兩撥軍士,每隔一段時間在城樓上跑動,並且拋動火把——目的是為了吸引城外叛軍主意。


    果不其然,韓雄在城外硬等一個時辰後,見城門始終未開,不由焦躁:“莫非是緩兵之計?”


    “如果是緩兵之計,他何須說一個時辰?”張英道出疑點。


    劉梁完全可以說等明天再下手。


    韓雄一愣,點頭:“有理!”


    不久,探子來報,說城樓上有異動,此前腳步陣陣,隱隱有廝殺聲傳來。


    “確實是動手了!”韓雄大喜,又道:“隻是劉梁能力泛泛,竟沒能一口吃下陸軒,使局勢焦灼了起來?”


    “要不要趁機舉兵攻城?”有人問。


    “不妥!”韓雄搖頭否定,道:“高層變動,底層尚不知,見外敵來攻,他們會本能聯手抵抗,反而壞了劉梁的事……等!”


    ——子時,中。


    臘月二十六。


    在主力大軍還在翻山前行,趕往天井關時,甄武、丁斐領八千騎兵趕到了天井關西側的西河。


    左中郎將褚飛聞訊從前方趕來,至深夜才臨城,命西河營急擺酒為二將接風。


    不同於並州東邊的叛軍主力猛撲進攻,西邊主要以防備為主。


    現在來了這麽一支強軍輔佐,褚飛當然高興——自己敗軍的風險基本歸零,等到趁勢而進時,還能撈不少戰功。


    幸好有太尉來做總帥,有老領導帶著就是爽!


    想那秦度,要不是抱上了六皇子的大腿,憑什麽一躍就成了自己頂頭上司?


    風水輪流轉,如今到我了!


    甄武是個直脾氣,聽褚飛大概描述後,立馬不樂意:“既然西邊戰事不急,太尉讓我們來此作甚?東邊正缺人呢!”


    “誒!甄將軍且坐,不要急嘛!”


    褚飛長得五大三粗,但卻是個人精,端著酒杯,麵帶笑意的靠了過來:“西邊雖局勢稍緩,那是因為我們這和東邊不同。”


    “並州東邊,漢人多而異族人少,西邊則恰恰相反。”


    “如今西原未動,所以那些小部落動手的也極少,多是在暗處渾水摸魚。”


    “可一旦局勢再亂一些,西邊壓力必然陡增,西河又不如天井關險峻,屆時如何防守?”


    “朱公慮事在先,運籌帷幄,使我軍先立不敗之地,可稱‘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裏之外’了!”


    甄武麵色一沉,正待反駁時,門外有人走了進來:“報將軍,門外有人求見,說是六皇子所部,持令來見甄、丁二位將軍。”


    褚飛一愣。


    甄武立馬起身:“愣著幹嘛?請他進來!”


    不一會兒,一名甲士入內。


    奇怪的是,他除了帶著命令外,手裏還提著一壇酒。


    “曹汾!”


    甄武一眼便認出了來人。


    曹汾微微點頭,掏出文書便道:“平難將軍、督三河五校六營軍事、六皇嗣徹令!”


    三人連忙離席,單膝跪地:


    “末將在!”


    褚飛是太尉和周漢的人不假,但他的頂頭上司,先是他的老搭檔——鎮原將軍秦度。


    秦度上麵,是總督一府三河五校六營的周徹。


    再往後,才是此番北討的總帥太尉。


    周徹的正式命令,他焉敢不尊?


    “褚將軍,念你鎮守西部,甚是勞苦,聽聞你酒量甚佳,特取禦酒一壇賜你。”


    “使者到時,請將軍滿飲此酒,以慰忠臣之意。”


    “這……”褚飛愕然,一時迷茫。


    六皇子這是什麽意思,拉攏自己?


    直接酒裏下毒,給自己幹了?


    沒必要啊……


    “請吧,褚將軍。”曹汾將酒送到他跟前。


    “這……”褚飛找了個借口推辭:“局勢緊張,哪敢痛飲?”


    “定陽尚在,何況西河?”曹汾道:“何況是殿下之令,你隻是奉命行事。”


    “我酒量平平,喝不得這許多酒,隻能淺嚐。”褚飛又道。


    “這可是殿下大婚之日,陛下所賜之酒,如此美意,您怎麽能辭呢?”曹汾又道。


    褚飛沒有辦法,更不知道周徹葫蘆裏賣的什麽藥,這算什麽軍令?


    稀裏糊塗的幹了兩碗酒。


    誰知這酒不是一般的烈,幹完之後,他就稀裏糊塗的趴在了桌子上。


    嘩!


    這裏都是褚飛的人,見自家將軍倒了,一群武人立時起身。


    “怎麽?你們擔心我會害了你家將軍?”


    曹汾眼睛一掃,哼了一聲:“褚將軍為國解憂,有功無過,殿下素來賞罰分明,為何要害他?”


    “若是褚將軍有罪,我便不是提酒來,而是請節杖來,將其斬首便是,何須玩這花招?!”


    他將那壇酒提起,給自己也倒了小半碗,美美的喝了一口,又目光一掃:“你們放心,在褚將軍醒來之前,我不會離開此處。”


    “無論出什麽事,都由我、由我身後的殿下擔著,明白了嗎!?”


    既是六皇子特使,那在此便是代表六皇子,眾人不敢怠慢,齊聲應道:“我等知曉!”


    “那就行。”


    甄武眉頭緊皺,湊過來問道:“這是做什麽?”


    “這是給兩位將軍的。”


    曹汾收斂狂放姿態,將兩封命令塞到二人手中。


    丁斐正要拆開看,曹汾攔下了他:“迴營再看!”


    “好!”


    兩人一迴營,便迫不及待將其打開,見令如下:


    “你二部沿大新山脈向北,直插張梓城。按時間推算,須在臘月二十九卯時之前,抵達張梓城西邊的麓穀地帶。


    順利抵達之後,於山頂焚煙為號,待張梓城以狼煙響應,作如下安排:


    考慮地形因素,騎兵在麓穀中央道路展開時不宜過多,否則易自相踐踏。令甄武部五千騎下馬改為步戰,伏於麓穀;


    丁斐部長水、越騎、屯騎三營,以長水騎為先鋒,引誘進攻張梓城外叛軍駐營,引敵騎來攻後,迅速折迴麓穀;


    屯騎不進入麓穀地帶,沿上溪一路前行,繞至張梓城北。城北地形開闊利於騎兵衝鋒,待張梓城城門大開、城中軍隊出擊時,屯騎即刻發動,直搗敵人主陣;


    越騎營居中策應,作為兩處戰場的預備隊。


    見信即刻行動,不得延誤!”


    對於周徹的命令,兩人不敢有絲毫質疑,立即開拔。


    城外營動,消息自然被褚飛的耳目探知。


    他們想要告知褚飛,可褚飛又醉而不行,況且有曹汾在,甄武、丁斐兩人也是執行上級命令,他們有什麽好說的呢?


    直到次日大上午,褚飛吃力的睜開眼睛。


    啪啪啪!


    曹汾忍不住鼓掌:“傳言不虛,褚將軍果然好酒量。”


    褚飛緊鎖著眉頭,用手扶著額頭:“特使……”


    “褚將軍既已醒來,我的任務也已完成,就先告辭了。”


    曹汾不和他廢話,轉身就走。


    褚飛望著曹汾匆匆而去的背影,忍不住嘀咕道:“莫名其妙。”


    “將軍!”


    這時,他的部下方來告知:“昨夜您醉酒後,甄丁二將軍迴營便舉眾開拔,沿大新山脈而下,往西北方向走了。”


    “什麽!?”


    褚飛大吃一驚:“為何不早說!”


    “您醉而不醒,他又守在這,我們沒法說啊!”部下告苦。


    吃驚之後,褚飛沉默了下來。


    六皇子要調動大軍,為何要讓自己先醉酒?


    有了!


    他是要拖延自己的上報時間,以達到瞞過太尉的目的!


    他並未向太尉屈服,采取防守的政策,而是堅持出擊、救援張梓!


    而且看曹汾到來的速度,隻怕甄、丁二人動身不久,六皇子便安排他上路來追了!


    “快!給我備快馬,立即向太尉去信,就說甄、丁二將忤逆其令,率眾繞行大新山脈,往西北方向去了!”


    “是!”


    快騎出西河的時間,大軍才至天井關。


    太尉朱龍召開緊急軍議:“知我抵關,敵人必有備於南。”


    “張梓中南地形,諸位可見,如此破碎,難容大騎作戰,唯以步兵當先。”


    “以步兵緩緩推進,多遣哨探,沿途排查伏兵,推行至張梓城下,才是穩妥之策。”


    “若貿然急進,中其圍點打援之術,將再遭秦度覆轍。”


    他的言語穩重,眾人難以反駁。


    張梓情急,叛軍也知道朝廷軍急著來救。


    一旦如其所願,焉能不中套?


    “殿下以為如……殿下呢?”


    朱龍目光一掃,才發現周徹不在。


    董然道:“殿下未曾與會。”


    他背後董問幾人,麵露冷笑。


    皇子就了不起了?


    真以為憑河東之功,就能橫視軍中?


    真到了大軍中,還不是一個迴合,被太尉收拾的服帖!


    趙遠圖歎道:“殿下知秦將軍負傷,抵關第一時間便去看他了。”


    “體恤將士,這自是好事。”太尉點了點頭,又道:“不過,秦度冒然進軍,以至朝廷軍敗失士氣,自身又帶傷臥床,難當方麵之任。”


    “我意,暫撤秦度鎮原將軍一職,由原左中郎將褚飛領之。”


    “此議甚妥。”董然點頭:“可先讓褚飛於西河領事,再差快馬去見陛下,稟明此事。”


    “嗯……”


    朱龍點頭,猶豫了一會兒:“先去和殿下商議一下吧!”


    畢竟,秦度是周徹的人。


    ——屋內,秦度麵色蒼白:“臣有負殿下所托。”


    秦度冒險馳援張梓城,除了大局外,還有就是自身立場。


    他是並州六營總將,對並州的責任心強於其他人,是其一。


    還有便是他是周徹的人,必須貫徹周徹的路線,這是他對周徹的義務。


    “不需此言,你好好養傷,其他的交給我。”


    周徹搖頭,同時問道:“張梓城的情況,你知道多少?”


    “很難守住了。”秦度歎氣,道:“被一郡之守焚了糧倉,又多接納了數萬人,現在不破,已是難得。”


    “軍議我沒去,但依太尉的意思,必是求問緩進。”周徹道:“此去張梓不遠,問題是地形破碎,極容易伏兵,若是步兵緩行,非三日不可抵達。”


    “我意親往張梓,以定大局。”


    “不可!”秦度連忙勸阻:“叛軍眾多,其他人都可以冒險,殿下您怎麽能親自擔如此風險呢?但有萬一,大局如何?”


    “哪怕在並州吃下這個虧,日後我們不是沒有機會!”


    “你不必再勸,我有提前安排,此行不算冒險。”周徹搖頭:“你隻需告訴我,該怎麽做,才能繞過太尉的視線。”


    秦度歎了一口氣,讓人將輿圖取來,以手指之:“在天井關東側,有一條窄澗,名為埋羊澗,寬約丈餘,可以走馬,直通關外……”


    因地形特殊,這裏隻需少數人把守,便能將來犯之眾悉數活埋在其中。


    看守在那的屯長,是秦度的人。


    “我知道了。”周徹點頭。


    恰好這時,太尉來了。


    他先向周徹行禮,又過問秦度傷勢。


    在說過幾句場麵話後,他歎息道:“秦將軍初受重用,建功迫切,此心我能理解。”


    “可你既擔方麵之任,怎能率輕騎突進,逞匹夫之勇呢?”


    “如今身體有恙,臥床不起,何以擔任,豈不是有負國家之托?”


    “何況叛軍一朝得勢,聚眾十餘萬,其勢大如此,何以數百騎相爭?”


    “殿下,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被這樣的人物指責,秦度無力反駁。


    “不是!”


    但周徹可不會,立即道:“賊勢幾何,我未曾見。我隻見血尚熱者不願辜負皇恩,曆險尤憤、縱敗不屈!”


    “位尊祿厚將朽之人安享前勳,隻知求穩,視生民於不顧!”


    “口口聲聲為了天下大局!並州非天下之一麽?並州遭劫之百姓、張梓城內那些生靈,便不是大局中人麽?”


    “太尉說罵名你一肩擔之,屆時若因你延戰之故,並州死傷之眾,你也能一並擔之嗎!?”


    周徹的猝然爆發,使得屋內立時陷入了寂靜之中。


    前番交鋒,似以太尉得勝而告終,竟讓他們忘了這位皇子的脾氣。


    需知在出兵之前,他在雒京城親自碾碎了一公一卿一皇子啊!


    趙遠圖眼觀鼻,沉默不語。


    朱龍緩了過來,歎道:“看來殿下還是對我的求穩不認同,不如您上書陛下,隻要陛下答應,老臣願卸下這主帥之職,交付殿下。”


    ——你要麽拿掉我這個主帥,你如果做不到,那在軍中還是我說了算。


    周徹諷笑:“太尉似乎不敢迴答我的問題。”


    周徹在說責任,而朱龍則在談卸任。


    “並州之禍,生靈受難,責任在韓問渠、在叛軍。”董然道。


    “責任也在害怕擔責,懼而不戰之人!”


    說話的是隨行的皇甫超逸。


    他的軍職不高,奈何人家靠山太大,除了周徹還有皇甫氏撐腰。


    “秦度飲敗,負傷難起,我意讓褚飛暫領此職,殿下以為如何?”朱龍繞開了這個話題。


    “我不同意。”周徹想都不想就迴絕了:“負傷便要停職,將來哪個將領敢冒險?”


    “我講的是當前之勢。”


    “我講的是日後之路!”


    “叛軍勢如此,隻能顧眼前。”


    “叛軍勢如何?我怎未曾見!”


    周徹豁然轉身,盯著朱龍:“太尉,叛軍勢如何?”


    “火焚六郡,殘民百萬,威脅三河,勢已滔天。”朱龍迴道:“我見得多了,深知敗軍隻在驕兵之時,一旦失利,後果不堪設想。”


    周徹笑了:“太尉,你老了。”


    朱龍愣在當場。


    周徹已轉身離去。


    董然蹙眉:“太尉,褚飛之事?”


    “容後再商量。”朱龍擺了擺手。


    周徹總督六營,這件事繞不開他。


    等到離開此處,董然又道:“方才六皇子所言,似有歸責於您的意思。”


    朱龍笑了,道:“隻這一條路走,如何證明我是錯的呢?”


    “陛下不問過程,隻要結果……隻要我最終能平定並州之亂,便有功無過,誰也究不了我的錯。”


    “何況,我有錯嗎?”


    “自然無錯!”董然失笑:“他太年輕了,且在河東剛立奇功,自是急切之時。”


    “他的急切不是立奇功,而在於並州的主動。”朱龍輕輕搖頭:“一步緩,則步步緩,他深知此理,卻又無可奈何,故今日猝然爆發。”


    “原來如此。”


    隨後,朱龍下令,命步卒率先入駐關內,騎兵駐於關南。


    使團營內,梁乙甫詢問身旁人:“他們備騎兵了嗎?”


    “沒有,他們將騎兵放在軍後,不打算動用。”隨從迴道。


    騎兵步兵動靜差距很大,是瞞不過同行軍的人的。


    梁乙甫微微點頭,走向蕭焉枝帳中——蕭焉枝依舊被扣在周徹帳裏,唯有她的婢女在此。


    “我清楚。”


    婢女點頭,將信綁在海東青腳上:“夜黑之時,再行放出!”


    周徹主帳內,皇甫韻道:“一定要當心,除了蓋先生外……這十人你也帶去。”


    她將手一引,帳外走進十個雄壯大漢,盡是身材高大,麵容兇悍粗獷之輩。


    一眼便可看出,他們和漢人長相有所差異。


    周徹目光微動:“湟中義從?”


    湟中義從,是涼州精銳,主要由西涼一帶的羌族和其他各族勇士組成。


    他們聽命於大夏,隨軍征討。


    “應該叫他們為鬥安義從。”皇甫韻道:“湟中義從中,會擇選勇士,力冠百人者,授鬥安義從。”


    周徹沒有跟她客氣,連帶著十名鬥安義從在內,共領百騎。


    這百騎之中,除蓋越、許破奴外,還有馬修、葉鎮山這樣的老五送到河東的武人。


    周徹擇其中精銳可用者,得強悍武夫二十餘人。


    河東百萬眾中,力撼一方的勇士四十餘人。


    其餘的,則是最開始追隨周徹的甲士中,挑出了最善戰的二十幾人。


    他在裏麵披上鐵煉衣那件堅不可催的細甲,外麵又裹上一層鎧。


    將九歌掛好,提起一口大槊,翻身上了一匹皇甫家從西涼送來的寶馬。


    引眾百人,入埋羊澗,向北直行!


    ——張梓城


    紫鎮東斬劉梁後,硬是用疑兵之計演了韓雄一個晚上。


    直到天快亮時,韓雄等人才察覺到不對。


    “恐劉梁失手。”


    就連對張梓城內了如指掌的張英都這般說:“張梓離太原頗有距離,卷入並州大案的人不多,有相當一部分人未必願意造反。”


    “如果秦升尚有餘力,陸軒團結城內之人,或已將劉梁鎮壓。”


    韓雄臉沉了下去:“極有可能!”


    他安排人小心靠近城牆,打算先通一頓話。


    “放!”


    誰知,紫鎮東早已候著,見人過來,立即下令。


    軍士起身,箭矢懟著臉射下來,將一片叛軍摜倒。


    韓雄大怒,下令攻城。


    他將進攻部隊三分,分別由呂輕山、薛定和張英率領。


    每人負責四個時辰,十二個時辰輪番攻擊,不給城中片刻喘息之機。


    “一日之內,必破此城!”


    從臘月二十六卯時初,到臘月二十七醜時,張梓城已接受十個小時的強攻。


    知道城中剛剛經曆了一場衝突,也知道城中早已糧盡的叛軍,爆發了前所未有的激烈進攻。


    等到換班張英上時,韓雄征調所有可用兵力,用來破城。


    最後四個時辰,他一定要踩碎這座城!


    呂輕山年紀較大,終是穩妥人,道:“公子,天井關有大軍在,是否要提防?”


    “呂公勿慮!”韓雄成竹在胸:“天井關將騎兵壓在關後,朱龍沒有要奔馳來援的意思,現在正是集中力量破城的好時候!”


    張梓城上,血氣如煙,糜肉牆石。


    紫鎮東倒退了兩步,碰的一聲倚在牆垛上,緩緩坐了下去。


    他身邊的青年笑了一聲,將水囊遞了過來:“鎮東,喝口水。”


    “謝謝。”紫鎮東接過,往嘴裏一倒之後,卻愣住了:“米湯?”


    “放心,那種不要臉的事我可不會做。”青年呲牙笑了笑:“我進食的時候,留下了一半,混在水裏,餓的實在頂不住就灌一口……”


    說著,他伸手揉了揉肚子,掀起外甲,將那根袋子係得更緊了一些。


    “叛軍一直來襲,能上場的弟兄又不多了,就吃這麽點東西,確實頂不住啊。”


    他歎仰麵看著天空,想要抬手,但為了節省力氣,又垂下了:“鎮東,可真有你的,竟然能一刀宰了劉梁,穩住城中大局。”


    “可是……不是哥說話不吉利,我們怕是支撐不到天亮了。”


    陣亡者、傷員、叛逃者、畏懼藏匿者、因饑餓失去戰鬥力者……張梓城樓上,能防守的軍士,已不足兩千人。


    而且多數饑餓、疲乏、傷勢交加。


    這就是戰爭的殘酷。


    一萬人丟在場上,不是說打到一萬人悉沒才算輸。


    斷糧、內鬥、兵亂隨便碰上一個,便是土崩瓦解,成片的戰鬥力丟失。、


    “張六哥。”


    稚嫩的人挑起了本不屬於他的重擔,有些茫然的提出了一個問題:“你說,我現在帶人去強行借那些大戶的糧,可行嗎?”


    “嗤——”


    叫張六的曲侯笑了,道:“鎮東,你想啥呢?你城守住了,人家是當富戶;你城破了,人家照樣當富戶。”


    “可你要是不讓他當富戶了,甚至縱兵搶殺他家,你說他會不會跟你急眼呢?”


    “就算你殺盡了東家,那西家呢?”


    砰!


    城牆那頭,響起了沉重的腳步聲。


    陸軒一腳印在石板上,身體晃了晃,險些栽下去。


    他是此城之中,最早斷糧的人。


    使的原本就瘦弱的他,像是一塊木板。


    秦升也已斷糧,加上傷勢在身,已徹底陷入昏迷狀態。


    城樓上倚牆而坐的軍士們,紛紛看了過去,眼中的光再顫抖。


    充滿了希望,但又知道希望的奢侈。


    這些目光,使陸軒慚愧,他吃力的揮了揮手。


    身後幾人提著木桶上來了,開始分飯食。


    說是飯食,其實主要還是水,裏麵混雜著極少數的麥麩、米粒和不知什麽菜。


    值得慶幸的是,裏麵還有一絲鹹味,看來陸公用什麽法子搞到了一些鹽。


    眼中的光再次破碎後,他們一仰頭,將所謂飯食‘喝’了個幹淨。


    而後繼續躺著,節約能量。


    多數人的身體在哆嗦,這是饑餓之後的自然反應。


    張六哥晃了晃他的碗,虛弱笑道:“好像還沒有我的‘米湯’濃。”


    他從腰間拔出一口小刀,在背後的城牆上輕輕刮了起來。


    唰唰響聲中,牆石中落下一些灰,被他用手揉起,灑入碗裏,攪了攪。


    “張六哥!”紫鎮東心一緊。


    “不懂了是嗎?”張六哥嘿嘿一笑:“鑄這城牆的時候,添了糯米汁和白麵土,這兩樣東西香著呢……你說那些大人物也聰明,早在當年就替咱們想好了今天,可真是好人啊!”


    他端起碗,就要一口幹掉,卻被紫鎮東抓住。


    接著,黑暗中香味靠近。


    張六哥手一哆嗦,抓住了:“這……這是什麽?你小子藏私?”


    “不是,是我此前見六皇子的時候,他送我的。”紫鎮東道:“叫雞蛋灌餅,你吃吧。”


    張六哥深吸了一口氣,問道:“你還有幾塊?”


    “最後一塊了。”


    “我不吃了!我討厭雞蛋!”張六哥直接給他推了迴去。


    “張六……”


    咚咚咚!


    鼓聲突然敲了起來。


    張六哥連忙爬起:“你小子是個有出息的人,你不應該死在這!我活不了多久,給我吃也是浪費!”


    說完,提著他的槍向前奔去。


    紫鎮東也顧不得再多言,隻能大吼:“迎敵!迎敵!”


    城樓上軍士陸續爬起,都往前湧去。


    石頭、箭矢,早已消耗幹淨了。


    這也是壯丁沒法再投入戰鬥的重要原因。


    守城,隻能靠短兵相接、以命換命。


    仗打到現在,還往前衝的人,早已經麻木了。


    戰死嗎?


    那就死吧!


    如果朝廷大軍能打迴來,如果還能在自己腐爛的屍體中找到名牒,還能給家人換一筆撫恤金呢。


    紫鎮東的鐵膽也早已耗盡,他掄著刀瘋狂劈砍,堵住了右側的敵人。


    轟隆!


    左側傳來一聲巨響,那邊的牆垛竟塌下去一片。


    立在上麵的叛軍跟著摔了下去,擁在下方的叛軍則被當場砸死。


    可這對於守軍而言不是好事,失去城垛後,攀城的難度變得更低了。


    接下來的叛軍一次性能登上更多,大大擴充了交戰麵積——形勢變得更加危急!


    時間推移,城牆上的守城軍愈來愈少。


    寅時,紫鎮東暫時退迴。


    愈到這時,他愈得保持自己的體力。


    “啊……鎮東!”


    一聲大叫,一道人影從交戰處掙脫出來。


    他渾身血紅,鮮血從頭頂而下,潑滿了甲衣,根本辨認不出是誰。


    右臂也已殘缺,砍得隻胳膊上部。


    他向紫鎮東踉蹌數步,血氣繚繞,身上紅點亂潑,濺在少年身上。


    “張六哥!”


    紫鎮東大慟,連忙來扶。


    “我活不下去了……別管我……你的餅呢?給我來一口,我們山東人最喜歡吃餅了……哈哈”


    他大聲笑著,悲愴中帶著灑脫。


    紫鎮東趕緊取出,遞給了他。


    張六哥猛地咬了一口,囫圇咽下後,拋還給紫鎮東:“飽了!記得,我斬首十一顆……我妻早死,還有老母和幼子在家……”


    “你小子要是活……活了下去,可不要……不要貪我的撫恤!”


    就在這時,他身旁爬起一名叛軍,一刀砍在了他脖肩位置。


    “張六哥!”


    “啊!”


    張六哥嘶聲痛吼,浴血的頭顱猛地轉了過來,盯著那人。


    或許是那口餅真的讓他‘飽’了,他奮力一躍,撲向那人,一同往城樓下跌去。


    “第十二個!”


    砰!


    “張六哥!”


    紫鎮東悲聲痛唿,掄刀向前,再度瘋狂劈砍起來。


    砰!


    屍體落地,卻是引起了督戰的張英注意。


    他看見了,一個接一個軍士赴死而戰。


    他很清楚,這些人的血性已被徹底激發,他們在求死而戰。


    如此,此城雖能咬下,但要自己在規定的時間能攻破……須知道,自己新投晉王,這第一件事可不能辦砸了。


    這般想著,他眼中寒光一閃,朝著前方指道:“去,給我拖一具屍體來。”


    下人不解,但還是照辦了。


    很快,一具滿身是血的屍體被拽到他麵前。


    “撬開他胸前的甲片。”


    下屬照做。


    “割開他的衣服。”


    “那有個貼身的名牒,取下來。”


    名牒很小,不到半個巴掌大,四麵用針線固定。


    上麵留著的文字,是軍士的籍貫、年齡、名字。


    戰死之後,朝廷會根據名牒發放撫恤,這是保證大夏軍士死戰的根本——讓他們沒有後顧之憂。


    很快,張英得到了一把,他用火點燃,但沒有讓人完全燒幹淨。


    隨即,將殘缺到無法辨認的名牒,重新拋上城樓。


    啪!


    啪啪!


    一堆接著一堆被拋了上來。


    而後是張英讓人傳出的喊話:“城破之後,名牒盡毀,你們死在此也是無名之輩!”


    城樓上,悲狂的吼聲有所熄落。


    有軍士茫然低頭,突然迷失了。


    他死誌已存,一心求死而戰,猝聞此訊,不知該退還是該進。


    有叛軍不斷從牆垛後爬起,衝著發呆的守軍便是一刀!


    城樓上的抵抗力,遭遇重挫!


    時間流逝,守軍愈來愈少,叛軍愈推愈進。


    少年在癲狂之後,卻鎮定了下來。


    他的眼神像嗜血的狼,沒有了悲、沒有了痛,唯有堅定的戰意。


    他沒有用言語去號召同袍,而是不斷戰鬥、廝殺、不屈!


    餅未盡……


    城未失……


    我尚戰,


    你,會來嗎?


    橫起一刀,將一人割下城去。


    少年的眼神在前方無窮的黑暗中掃過。


    黑壓壓的,那是叛軍的大營,一眼看不到頭。


    轟!


    忽然,這無邊無際的黑中,一縷火苗躥了出來。


    被夜風一吹,那縷火在黑暗中亂滾,眨眼間撕裂開來,像四麵撲去。


    他來了!


    周徹以百騎潛行,躲過了韓雄的耳目,並根據對方營盤布置選中一處,縱火徑衝。


    夜襲給敵人的最大傷害,不是手中的刀槍,而是混亂。


    縱火,可以讓混亂擴大。


    叛軍紀律極差,在夜裏突遭火襲後,更是亂成一片。


    周徹縱馬率領百騎,在營中往來奔馳,殺進穿出。


    “哈哈哈!”


    知道破城在即,韓雄並未去休息。


    在得知張英的打法後,他不禁大笑起來:“果然要知己知彼啊!早就應該讓張公上了!”


    “做得好!我原本以為他是個文官,未曾想竟有這般能耐,我得上奏父王,重用張公!”


    轟!


    突然,營後傳來了動靜,有人狂奔而來,慌張急促:“大事不好了!”


    “能有什麽大事?!”韓雄怒聲嗬斥!


    “不知從哪冒出來一批人,突然衝入我軍大營,縱起火來!”


    “你說什麽!?”韓雄瞬間失色,駭然問道:“是什麽人?有多少人?”


    “不清楚是何方人馬,也不知道具體有多少人。”


    “混賬!哨探呢?”


    “明哨沒有察覺到他們,有幾處暗哨熄了,我們正打算派人去查探,結果對方便已點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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