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廊子裏坐著幾個不畏冷的華服男子。

    “那人好快的動作,我說魏珠這狗奴才靠不住,得將那個魏沛給拿了才是,你們偏偏不聽!現在讓那人翻了身吧!”其中一人跳腳道。

    “你猴急什麽,這隻是前戲。隻要擾亂他的陣腳,也算達到了幾分目的。就你聰明,製住了魏沛你就能保證不露出馬腳,再說魏珠那個老匹夫也是個不好相與的,一個不小心弄出個狗急跳牆就更不好辦了。”同樣感覺慍怒的另一男子道。

    “你就不怕他將我們招認了?”

    “他今天既已拿出詔書,還用得著招認什麽嗎?以那人的心計,還看不出是誰在背後?”臉色慍怒的男子有些招架不住問話人的鹵莽。

    “那我們怎麽辦?”

    “等。等他露出破綻,等他不能自圓其說。你且放心吧,光憑魏珠的一言,他奈何不了我們。我想他也明白現下不是對付我們的時候,他初登大寶,這朝中的事還不是他能一個人說了就算的。”為首的一人才悠悠的開了口。

    “哼,他以為將八哥你任命為總理事務王大臣我們就得聽他的。”說者聽了為首之人的話才臉色稍霽。

    “你還真以為他是真心重用我?他隻不過是用我來牽製你們。‘挽弓當挽強,擒賊先擒王’,他是聰明人,焉會不知這道理。我自有安排,九弟你就等著看戲吧。”他把玩著暖爐,不以為意的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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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涯舊恨,獨自淒涼人不問。欲見迴腸,斷盡金爐小篆香。”

    煙霧嫋嫋的茶室內,獨坐著一個絳衣女子,她靜靜的等著一個人前來。

    簾子終於被掀開,來人雪白的衣袍映亮了裏間黯淡的光線。此人正是總理事務王大臣胤禩。他落座在了窗前,並不急著開口,自斟自飲了一杯,方說道:“本王需要你替我做一件事。”

    “什麽事?”

    “明天晚上本王與隆科多會行經北城大街的博雅胡同,你等待在此,然後見機行刺本王。”

    絳衣女子聽見胤禩的話,露出疑惑的神色。

    “行刺您?為何不是隆科多?”

    胤禩斯條慢理的又倒了一杯茶,飲了一口才道:“因為刺殺隆科多並不是最直接的方法。”

    “奴婢是不知道什麽是最直接的方法,奴婢隻曉得隆科多是害我全家的賊人。既是有此良機,為何反要奴婢行刺您?這不是舍本逐末麽?”

    “那你有沒有想過,你全家是因何人而盡數遭到流放?是當今皇上!殺了隆科多就能替你燕家和蕭家報仇嗎?隻怕你那個姐姐蕭燕也會死不瞑目吧。”

    “那行刺您就能替燕蕭兩家報仇麽?”座中女子諷刺他道。

    “不能,但能推波助瀾。你是聰明人,自然知道這裏頭的涵義。”

    “想不到爺的心思竟是這般深遠,可拉了當今皇上下來,我燕蕭兩族卻仍是罪人、賤民。你還能把我兩族當功臣平反不成?”說到族人,她立刻忘記了自己應該自稱奴婢。

    “你怎地沒喝酒就醉了?這話豈是隨意說得的!”胤禩臉露不悅,皺眉說道。“你若做成了此事且有命迴來,本王放你自由。燕蕭兩家餘眾,本王也會盡量周全他們。這比起皇上對你們燕蕭兩家,孰好孰劣你該明白。”

    “怎麽,您做得奴婢卻說不得?您是奴婢的主子沒錯,可您也別忘了,您和奴婢也是夥伴。您救反賊之女在先,煽動朝局在後。這哪一樣都不是多光明正大的事。我真是替皇上沒有與您站在一條船上感到扼腕。”

    “的確,本王從不是個多磊落的人。”他放下茶杯,閉眼喃喃自語。“想要要不到,想爭爭不了。”

    半晌他複睜開雙眼,目光灼灼的問她:“那這次的合作你怎麽迴答?”

    “奴婢接了。”

    “好,明日戍時兩刻,城北大街。”說畢起身拂衣而去。行至門口時,又突然停下輕輕的道:“保重罷!”

    她看著他雪白的衣角從自己的麵前飄過,小停在門前,然後終於被簾子遮住。

    想起自己先前的話和他不自然的神色,她輕輕的笑了起來。她是刻意要激怒他的,但那卻本非她的本意。在總是一襲白衣的他的麵前,自己似乎怎麽都遮掩不了身上腐潰頹敗的味道。仿佛隻有這樣,不斷的告訴自己也告訴他我們是同一類人,才可以忘記自己的自卑,忘記自己身委青樓。

    這是在想什麽呢,她好笑的起身,喚來店家結了茶錢。

    轉了幾圈從後門進了一家綢緞莊,她的丫頭小紅正在那候著她。

    “小姐,你怎麽量個尺寸量到現在啊。”在前廳等她的小紅一看見她就嚷起來。

    “遇見一個熟識的人便聊了幾句,這不,都忘了時間了。她衣裳訂的多,一時半會還沒好,我們就先走吧。”她淡淡的敷衍過去。她也不知道這鋪子到底是誰的,隻是偶爾與人在此碰頭。她想幕後的掌櫃無非是那個人或者他的兄弟吧。

    一路上,她都不知道小紅在說些什麽,她看著車水馬龍的街頭,心想這或許是自己最後一次看見這裏了。

    從迴去後一直到月至中庭,她都在想著自己與他相識的種種。

    燕蕭兩家為世代姻親,曾都是明室權臣。待到朝廷氣數盡去後,兩家便舉家遷往江南。從廟堂到出野,從官仕到商賈。雖說後來時局混亂,偶有戰火,但他們的生活還是平淡無虞的。但自從那一天後,一切就再也不一樣了。

    揚州城破,十日屠戮,初夏的血色殘陽映著屍山血海。幾十萬手無寸鐵的平民倒在了自己世代生活的家園內。

    “這是一個民族對另一個民族血淋淋的屠殺!是女真、蒙古鐵蹄豪無掩飾的暴行!是我泱泱中華的災難!”這是她父親的爺爺——她老祖宗的原話。

    也從那一天,燕蕭兩家加入了反清的行列,再從商賈之家變成了江湖兒女。

    “記住,我燕家兒女不是出自北京,而是出自揚州!”老祖宗直到死都念不念不忘複仇,“燕蕭子孫當謹記揚州之恥!”

    揚州之恥!

    她緊握著匕首,提醒自己堅定立場。

    她想起那個隻緣一麵的師兄候慕風,她忘不了他不敢苟同師伯的神色。

    “揚州的事已經過去了,如今的皇帝是個好皇帝,百姓安居樂業、國勢昌隆,就讓過去成為曆史吧。”

    清室坐穩了江山,老百姓日子太平了,大家全然忘了當初他們入關時都做了些什麽。虧得候慕風還是候家的後人!而自己雖與他一樣是生在安定中的一代,但從來不敢忘記自己與清室永不兩立的誓言。

    “清室停止了屠戮,卻沒有停止對漢人的殘害。你這身上穿的衣服叫做旗裝,而父親必須常常將腦們剃光。這與殺人同樣是暴行。”很小的時候,父親就這樣教導她,“燕家的兒女從生下來就要牢記清廷的仇恨!”

    然而,表姐蕭燕卻愛上了一個清室貴胄。她沒等到愛情,卻迎來了葬禮。燕蕭直係宗親六十五人就是她愛情的殉葬品。自己因為過繼給遠房親戚而得已逃出生天,但也未能逃出被充作官妓的命運。

    官妓是什麽?

    一日日的被人輕賤淩辱,就在她以為自己快要堅持不下去時,她遇見了他。

    肥胖猥瑣的男子撫摩著她的臉頰,為了不連累家人她空有一身武功卻不能反抗。咽下欲吐的感覺忍受著那人的觸碰,一抬頭,模糊的視線中看見他深邃的目光。他身居上位、一身錦衣。她立刻收起了軟弱,驕傲地昂首走出去。

    數日後,她被贖了出去,她再次看見了他。她還清晰地記得他站在一株梨樹下,那樣溫柔微笑的樣子。三月底的梨花開了一樹,在微風裏紛紛揚揚的落下。

    半年中,她獨居在一個園子裏,偶爾他會來看她。他們之間什麽都不說,他坐著低頭沉思,而她,則看著他沉思的身影微笑。他讓她漸漸忘了他們之間的溝壑,她甚至刻意不在想起自己的家訓。

    那時,她才明白了蕭燕的執著。

    “如果有一件事,隻有你能幫我,你會幫我嗎?”

    “我會幫你,因為我想報答你!”更想幫你,她在內心加上這一句。

    隨著這一句承諾,她永遠的離開了那座園子,還有她倚了千百迴的那棵梨樹。

    原來自己曾以為的救贖,卻是從火坑變成地獄。

    “你能報答我到什麽地步?證明給我看。”

    於是她進了青樓,如同千千萬萬普通妓女一般開始了皮肉生涯。

    不是為了證明給他看,而是為了償還欠他的恩情,還有懲罰自己的天真。其間,她更名為楚七襄,從旦至暮,人生已幾次滄桑。

    這時,她終於理解了蕭燕的痛。

    再然後,取得他信任的她開始偶爾接到任務。隻是當他們再重逢後,她自稱奴婢,他自稱本王。

    這一迴,是第五迴,也是最後一迴。

    她拭淨匕首,突然明媚的笑了起來。

    八爺,您忘了一點,我燕楚終不是蕭燕,你的用意瞞不了我。借意行刺你陷皇帝於不利,讓矛頭都指向皇帝後,以達到你的目的。而我的身世,則正好令你更添一則無故為皇帝背了黑鍋的大義。原來,明天才是你布置許久的真正用意,那麽多那麽多,原來就是為了我明天寓意深刻的一劍;那麽多那麽多,原來不是因為我是我,而是因為我是燕楚!

    可我是燕楚嗬!我這顆棋子你利用了這麽久,這一次,輪到我作主了。

    國仇家恨受辱身,清室此仇不共戴天!

    我已償盡所欠,明日,該你們償還我了!

    “佟大人,你看這樣如何?”廉親王胤禩拿出敲定的一批官員清單向隆科多問道。

    隆科多沒有應聲,靜靜的接過看了。他還能說什麽呢,這不是他早已經擬訂好的麽,個中官員有生疏的也有他廉親王的人。但安排上都還算平衡,他自是無可挑剔。

    “臣以為廉親王這名單裏的眾人與職位都是很合宜的。”隆科多不鹹不淡的應道。

    “好,那既然你也同意,就照此調動了!”廉親王語帶謙恭。

    隆科多聽得在心底冷笑,哼,早就拿著總理事務的架子把諸事一一的安排了,每每最後還來虛情假意的“請示”自己。把功夫做得滴水不漏,真是什麽好人全讓他做了。

    “先帝爺的梓宮移往景陵的路線安排好沒有,今天皇上特別問了一下此事。這都吩咐下去幾天了,怎麽還沒呈報上來給皇上審定。”他突然想起今天皇上交代的事追問道。

    “途經的路線大體上他們都商議出來了,隻是有些地方還有些爭議。”廉親王一副頗傷腦筋的神色,沉吟了一下建議道:“要不這樣吧,今天本王與大人一起去大家爭執的兩處仔細看看,然後合計一下再呈報聖裁。”

    隆科多自是應承下來,這事萬萬疏忽不得。抬頭一看,天色又黑了。顧不上那麽多,他與廉親王帶了一行侍衛便向宮外去了。

    “小姐,您又不要少爺送您迴去,又不肯快些迴府。在外頭耽擱了這麽久,瞧現在弄得這一大晚的。”青楠向前麵一個作瀟灑狀的人抱怨不已。

    前麵錦衣公子裝扮的人正是沈洛,她聽見青楠的念叨笑了一下。悶了那麽久,到底還是忍不住去了陳府。在陳府呆了半天,還沒到晚飯時間陳佳灝就催她迴去。她也曉得他是怕她被隆科多責備,但她實在是不想那麽快又迴去。便在城中逗留下來,喝茶、發呆、看著來來往往的行人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要幹什麽。這種人生,是多麽的空虛頹廢。曾幾何時,自己一遍遍的幻想著懸壺濟世、縱覽山川景致。而如今看來,怕真是空談了。

    “知道了,咱們這不是就迴去了麽。放心吧,阿瑪應該還在宮裏頭呢,管不到我的。”

    沈洛剛說完,就隻剩苦笑的份了。說曹操曹操到,那前麵走來的一行人,不正是隆科多與一幹侍衛麽。這不,已經瞧見她了。

    隆科多遠遠地就瞧見一個姿勢怪異的小公子帶著一個丫頭從對麵愈行愈近。因為街上光線昏暗地緣故他一時也沒看清,但那人的姿勢實在讓他十分眼熟,又近了幾步他才想起他女兒曾身著男裝的摸樣,還有她褲子上平白多出的插袋。

    廉親王一路上都在與隆科多討論著公務事宜,心裏則盤算著那個女人和自己的計劃,忽然發現隆科多突然停了下來,他順著隆科多的視線看見迎麵走來一男一女。那男子可能是哪家的公子,年紀甚小,本來雙手十分奇怪地插在衣袍下擺內,一副悠閑傲慢的神情,但一轉眼的功夫忽然變得尷尬起來,抽出手背在身後,臉色猶豫地停了下來。接著聽見隆科多對那小公子喝道:“野到現在,還不過來麽!”那小公子聽了,便磨蹭了過來。

    聽著二人的談話,眾人才知原來這居然是隆科多的女兒,不由得都多瞧了幾眼。

    隆科多又讓沈洛給廉親王見了禮。

    廉親王想起那個人對此女頗為疼愛的傳言,也打量著沈洛,他隻曾聽說隆科多早年認迴了他流落在外的侄女,還收作了養女,但卻從沒見過。現在看來,此女的確有幾分意思。但他想那個人對她之所以不一般,怕還是因為她這個阿瑪吧。一個官家女兒此時仍在街頭遊蕩,還隻帶了一個丫頭,倒真學得幾分浪子習氣。如果生作男兒,估計也是個讓人頭疼的主,能讓人喜歡到哪裏去。他收了心思,又繼續惦念那個還未出現的女子。

    隆科多又訓斥了沈洛幾句,沈洛隻得低頭聽著,口中諾諾。一時間,眾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此。

    就是此刻罷!

    躲在一處角落的楚七襄,或者該說燕楚,咬了咬牙,攏了攏頭發,提裙走了出去。

    如果沈洛沒有低著頭,如果她看見這個婀娜行來的女子,她一定會驚歎於她娉婷的體態和溫柔的笑顏。

    但既然向來喜歡欣賞美女的沈洛此時沒能注意燕楚,那侍衛們更不會緊盯著她不放了。雖然男人應該比沈洛更喜歡看女人,但那畢竟是不禮貌的行為。這樣美麗的女子在京城裏也並不少見,並沒有什麽令人警戒的地方。

    但是廉親王卻是清楚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事的,他看著那個如約而至的、熟悉的絳衣女子,他的心翻騰糾結了起來。他現在要做的,隻是準備好承受即將到來的痛苦。轉眼間那個身影已到了身邊,他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啊!”

    伴隨著一聲女子尖利的驚叫,還有擊在人身上的掌聲。他的心狠狠地跌進了一處空洞,但身上卻沒有傳來他意料中的痛楚。

    “青楠!青楠!”

    他看見隆科多的小公子撲向躺在地上的一個丫頭,那個跟在小公子身後的丫頭,如今被沈洛半扶在懷中,她背後滲出的血液染紅了牙白的素衣。旁邊,則是被侍衛團團圍住的燕楚,她撫著胸輕輕的咳著。顯然,那一掌便是打在了她的身上。

    廉親王一時間迴不過神來,怎麽一瞬間事情演變至此?他神色複雜地看向那個最終違背了他的女子,痛苦的闔上了眼。逃吧!逃吧!以後再不要讓我遇見你罷!他默念道。

    燕楚沒有看那個人,本能地,她不想連累他。千算萬算,卻沒料到我這一招吧。她帶點得意的想著,想笑一笑,卻溢出了滿口的鮮血。

    “來人,給我把刺客拿下!”隆科多怎麽也沒想到會出現這樣的紕漏,臉色陰沉的可怕。

    燕楚有些遺憾地看了一眼地上的女子還有抱著她的少年,她到底還是失敗了。她看著那兩人,心裏閃過一絲羨慕。她死的時候,怕是沒有人替她流淚的吧。

    打定了心思,她笑著翻過手腕,將匕首插進了自己的心髒。

    死亡的感覺,原來是這樣的疼痛啊。她跌坐在地上,極盡全力支撐著身體。表姐,我們姐妹到底走上了一條相同的路,你當日舉劍自刎的時候,是不是也是如此的痛苦而又坦然?她迷迷糊糊的想著。她不後悔自己放棄掙紮,她隻是他一把傷人的利器而已,一把刀一旦生出了自己的意誌,在他眼中已經沒有價值。

    在她完全失去意識之前,她突然想知道,那個人會不會被查出來呢?他定會惱怒她吧?這樣也好,這樣也好,至少不能轉眼忘記。

    城衛軍很快過來了,迅速將附近的地方肅清了一遍。

    “青楠,你怎麽那麽傻?阿瑪他有功夫,他不會有事的,你怎麽那麽傻!就這樣衝過去了?”

    沈洛淚流滿麵的擁著青楠,沒有再讓她難以接受的事了。怎麽也沒想過和青楠的分別會來得這麽快、這麽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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