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昏黃的燭光在牆上映照著兩條慘淡的身影。

    燭花已不知是何時所剪,孤零零的蜷曲著身子。半晌,終於倦極,一點點地癱軟下去。“劈啵”一聲爆出輕響,帶得燭火一陣輕晃,使得牆上本就蕭瑟的身影又模糊了幾分。

    火焰跳躍了數下,未待立定,室內又爆出一陣震天的咳嗽聲。

    燭光裏,立著的一人趕緊上前一手端了痰盒,一手為床榻中人撫背順氣。

    半晌,複又平靜。直至室外傳來漸行漸近的腳步聲。

    “皇上,理藩院尚書隆科多大人到了。”

    “臣隆科多,叩見皇上。”

    “起來。魏珠你下去吧。”

    “喳!”

    康熙目送魏珠走出內室,示意隆科多道:“你坐下罷,朕有些話問你。”

    隆科多口中稱是,上前幾步輕坐在了靠桌的一張雕花圓凳上。

    “事到如今,你可猜出此大位朕傳了何人?”

    “臣愚昧,不敢妄測聖意。”

    “無妨,讓你猜你猜便是。”

    “臣,臣看皇上近來的安排,臣冒昧揣測,怕是,怕是誠親王與雍親王中某一位吧。”

    “咳咳......”“不錯,猜出此二人並不難。但朕要再深問一句,此間可有你屬意的主子?”

    “撲通”一聲,榻下之人立刻伏身跪地,驚得燭火又是一陣飄搖。

    “臣惶恐,皇上詔傳大位者自然是臣忠心不二,誓死追隨之人。臣豈敢有二心!”

    “起來起來,朕沒說你有二心。隻是在朕走之前,朕想走得明白,走得寬心。”“朕還記得當初在殿上對你們說,朕萬年之後,必會擇一可托之人給你們做主,令你等心悅誠服,斷然不會連累你等王公大臣。現在看來,恐是不能如朕所願了。”

    “皇上隻是近日龍體欠安,祖宗庇佑,必能大好。皇儲之位,皇上不可過於憂勞。”

    “你不必寬慰朕,朕知自己年限已到。人固有這一日,朕隻擔憂......罷了,不提這個。朕問你,你對雍親王看法如何,你照直說來,不得取巧隱藏。”

    “臣遵旨。”“雍親王素來能體聖意,為人寬仁大度,奮勉勤慎。誠,誠仁人也。”

    “看來你對他評價不錯。”“朕若令他給你等做主,你可誠服?”

    “臣願保駕,萬死不辭!”隆科多跪答起誓。

    “起身。既是如此,朕甚覺寬心。但你切記不可掉以輕心,這整個皇城可都靠你一手支撐了,朝中諸黨紛爭已不是一朝一夕能化解得了的。朕這些個兒子,有哪一個是好相與的。”

    “皇上聖訓,臣謹記在心!”

    “朕再問你,你與雍親王私交如何?”

    “臣萬萬不敢有違聖意,私結朋黨。皇上聖察!聖察啊!”

    “別動不動就下跪,平身吧。此處隻朕與你二人,朕隻想聽你一句真話。”

    隆科多方立起的身子又伏向地上,“臣與雍親王,隻是公務往來,實無私交啊皇上!”

    “你還與朕揣著明白裝糊塗麽!”榻上之人直起身軀厲聲道,話畢又是一陣咳嗽。

    “臣,臣萬死!臣與雍親王確有交情,但確無不臣之心哪!”

    “朕現在不是與你追究這個。朕問你,你與他何時開始往來?”

    “稟皇上,康熙五十六年,臣因為小女之故方與雍王府之人走動,實為感激雍親王施以援手讓臣認迴了小女。”

    “哦?是嗎。你不感激撫養了你女兒的人家,倒感激起幫你找迴女兒的人了。這不是本末倒置了麽!”“朕再問你,與雍親王往來的還有哪些臣子?”

    “臣,臣與雍親王僅止於公務。實在無法迴答皇上,望皇上饒恕。”

    “好,好!好個僅止於公務!朕料想你二人亦不過近年方有往來,殊不知你們竟瞞朕如此之久!”榻上之人怒極反笑,“朕還憂慮胤禎,胤禩黨羽眾多,怕他日後難以安寢,卻不想朕也忒小看了這個兒子!”“能體上意,寬仁大度,奮勉勤慎,好,好!既是如此,朕還有什麽不放心的。今日之事,你聽了便是。下去吧!”榻上之人失神的揮了揮手,頹然靠在床上。

    六十多年了,朕也累了。這剩下的擔子,就讓朕這些個好手段的兒子們去挑吧。最是無情帝王家,最是無情帝王家嗬.......

    房間複靜,隻剩幽幽燭火伴著垂垂老者的歎息,映著一行渾濁的淚滴。

    隆科多退出內殿,才發現自己已渾身濕透。咚咚的心跳似擂鼓一般,不知是因為驚懼還是因為狂喜。

    “他日雍親王一定會得傳大寶,你會助他,日後你榮耀至極,富貴至極,顯赫至極!”

    押對了!押對了!他在心底喜不自勝,卻忘了世間亙古真理——水滿則溢,月盈則虧。

    “大人您慢走!”魏珠道。

    隆科多頷首算答禮。

    從麵色凝重的隆科多臉上,魏珠瞧不出半絲自己想要的提示。他內心暗想,若是此刻旁人得窺他的意圖,一定洞若觀火地把他想成一個籍著提前知曉新君身份好行依附之行的宮人。朝代或有更替,但自全之道與攀附之策在宮廷裏卻是自古不變的。老皇帝眼見不行了,往日裏再體己的人現時想謀個出路這原也是無可厚非的。

    他步履沉重的邁入內殿。此刻,他真希望自己就是那種人。

    待至看清榻上人暗黃枯瘦的麵頰上兩行未幹的淚痕,他七上八下的心不由的漏跳了一拍。

    “魏珠,你侍侯朕這麽多年,朕心裏念著你的好。櫃中暗格內那個鑲黃緞麵的小盒子,封了朕給新君的詔書。你日後親手遞給新君,也是一件功勞,以後新君斷不至於虧待你。”

    “奴才謝皇上恩典。”他幾欲哽咽,“奴才自有奴才的了結法兒,不值得皇上您掛心非神。若是沒事,您就歇會兒罷!”

    說完,扶了榻上人躺下。

    魏珠看著老皇帝從神思恍惚到慢慢入睡,心裏百味攙雜。

    自幼失去雙親的他,像株浮萍一般漂漂蕩蕩直至進宮,後來又被挑中做皇上近侍。起初侍奉皇帝時,他一度惶惶不已,紕漏不斷。好在皇上對他十分寬容,絕少斥責他。懷著感恩的心情,他更加盡心的侍奉這個主人。時光輾轉,今日的他已經是太監總管了。

    他不是沒想過今日,而是不曾在意過。一杯毒酒,一根白綾,很簡單地,便可以隨主上長眠。既是了卻一樁恩情,也可以滿足自己榮耀家人的心願。

    沒錯,他有家人。你可以瞧不起太監,卻不能瞧不起太監的家人。

    然而,世事難料。誰又知道,會有這麽一天呢。

    一個太監在老皇帝垂死時,被他的兒子——當朝親王貝勒要挾。而被挾持的,竟是太監的兒子。一個與老太監毫無血緣卻溫暖了他的心的人。

    或許,在他撿迴那個清秀單薄的孩子,貪慕他給自己帶來的溫情和尊嚴時,就已經注定會有這一天,注定自己不容於宮廷了。

    看著手中密封的錦盒,魏珠含恨暗歎。

    “皇上有旨,傳雍親王入暢春園覲見!”護軍營佐領王林跪叩過雍親王後,傳旨道。

    胤禛聽得旨意,忙從蒲團上站起。三更的鼓聲已經過去很長時間了,他到底等來了傳詔。

    王林看見他幽幽的目光鎖住了自己,似乎想問些什麽,但隻是翕動了一下嘴唇又將唇線抿成一字型。

    “走!”

    在這個人人酣睡的夜裏,焦灼煎熬的人怕也不在少數吧。王林斂了心神低頭讓過,跟在了雍親王身後。

    不知是不是因為近日操心皇上病勢的原因,雍親王本就清瞿的身形更顯瘦削了。

    “兒臣叩見皇阿瑪!”胤禛斂目盯著自己的鼻尖。

    “起來吧。”

    老皇帝的臉色較之昨晚更顯難看,隱約間能聽見他唿吸時體內傳出的痰音。

    “皇阿瑪為何夜半還不安寢,這對皇阿瑪您的身體康複實是大大不利嗬!皇阿瑪不愛惜自己,也要為朝局著想。這整個天下還依仗皇阿瑪您呢。兒臣近日齋戒時,常暗自為皇阿瑪祈福。可兒臣再大的孝心也抵不住皇阿瑪這樣自己對身子不上心啊!”

    魏珠冷眼瞧著這一切,心底冷笑想,這雍親王到底還是比其他諸王高明的。誰能知曉這話裏哪句是真心哪句是假意?怨不得那些疑心重重不甘下風的主算計起自個兒來。瞧這情形,怕是時局已定了,隻靠擺布我一個奴才,就能反得天去?縱使那幾位有天大的好本事,恐怕也跳不出這位的手掌心呢。

    他心中想著,人已退出殿去。似真未真地,聽見輕輕傳來的一聲歎息。

    “說說祭祀的事辦得如何了?”老皇帝恍惚了一下,立刻收起了心思。掃了一眼對麵立著的兒子,胤禛有些意外的神色盡數落在了他眼內。

    沒等胤禛細說,老皇帝就驚天動地地咳嗽了起來。胤禛給他不停的拍背撫氣,半晌老皇帝總算緩過氣來。

    胤禛放了痰盒,又將老皇帝嘴角的痰漬擦幹淨。

    這會方才答道:“迴皇阿瑪,祭祀的事情已著禮部,太常寺和掌儀司循往年例安排。祭物,樂舞也都準備妥當,還請皇阿瑪寬心。”

    “嗯。”老皇帝點了點頭,一時間隻聽見自己粗重的唿吸和噝噝的痰聲。

    “皇阿瑪,兒臣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胤禛道。

    “你說吧。”

    “皇阿瑪您近日病重,自己又不上心修養。兒臣還請皇阿瑪準許兒臣隨侍在旁,侍奉皇阿瑪。”胤禛說著,便跪了下來。

    “你的孝心朕是知道的。但祭祀之事卻不能鹵莽草率,還須得你盡心承辦。朕在病中還詔你前來,也就是為這麽個事。既然一切都順利,朕也放心了。你迴去吧!”

    胤禛立在下邊,想了一想。隻得退出殿外。

    老皇帝頹然的躺在床上,腦中一波接一波的眩暈令他有些神思恍惚。

    真寧願隆科多把口守的再緊些。倘若自己不知道,那假的若能一直假下去便也成了真的。而今自己明白了後,即便他有真心,卻也令人寒心。罷了!剝了高貴和尊嚴的帝王家還能剩什麽親情人倫呢?就算是自己,也先是皇帝然後才是父親,那胤禛先是臣子然後才是兒子也算不得不孝了。

    他昏昏沉沉的想著,終於抵不過睡意,慢慢陷入了沉睡。

    “魏珠,什麽時候了?”老皇帝突然從睡意裏驚醒,朦朦朧朧間看見晃動的燭火,方靜下神來。估摸著這一夜還未過去。還真是漫長哪!

    “迴皇上,是寅時了。”

    “傳詔隆科多,胤祉,胤祐,胤禩,胤禟,胤礻我(這個字咋打?諸位提點下不才),胤祹和胤祥。”

    魏珠領命出去。

    此時的老皇帝已十分明白自己大去之時將近了。若是剛才就那麽睡過去了......他真不敢想象。

    收到諭旨的眾人飛速地入了暢春園。一幹人心中透亮,五更頭裏傳詔,想是一切就要水落石出了。

    “臣隆科多叩見皇上!”

    “兒臣胤祉叩見皇上!”

    “兒臣胤祐叩見皇上!”

    “兒臣胤禩叩見皇上!”

    “兒臣胤禟叩見皇上!”

    “兒臣胤礻我叩見皇上!”

    “兒臣胤祹叩見皇上!”

    “兒臣胤祥叩見皇上!”

    老皇帝困難地抬手示意眾人起身,他已是不能多說話了。喘息良久,才嘶啞著嗓子開口道:“皇四子胤禛,人品貴重,深肖朕躬,必能,咳咳......”

    底下抽氣聲不斷,但都被老皇帝劇烈的咳嗽聲掩了過去。

    “必能克承大統,著繼朕登基,即皇帝位。”老皇帝終於艱難地將話說完。

    聞得此言,跪在榻下的數人仿若聽得驚雷。更有甚者,已是神色驚疑地麵麵相覷。

    沒有比這更讓人震驚的了。內心宛如炸了鍋的胤禟心想,這怎麽可能呢?

    但很快地,他們所有人的驚疑就成了鐵一般的事實。

    暢春園內,魏珠守在時而昏沉時而清醒的老皇帝身邊,聽他語無倫次的喃喃自語,夢囈。

    “皇阿瑪!皇阿瑪!別把我送出宮去!”

    “胤礽,你叫我好生失望哪......”

    “皇祖母,您來了......”

    魏珠聽見這些話,心內酸楚不已。皇上口中念叨的怕是他最遺憾的事吧。人都到了這份上,還念念不忘。

    老皇帝的手突然在空中亂舞起來,像要抓住什麽似的。

    “皇上,皇上!”

    魏珠的手被他一把攥著,他正想抽出手來,忽見老皇帝突然睜開雙目,口中說道:“啊!胤禛!你好,好——”

    話未說盡,身子徑自僵在那裏,顫抖了一陣,抓住魏珠的手終於無力的垂落下去。

    魏珠屏了唿吸,呆楞了半晌,才明白了過來。“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下。

    是時,從暢春園內傳出噩耗,皇上駕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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