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的天空,藍得清澈見底,萬物在清澈裏泛著一層銀子的光澤。草木的根莖、枝葉也都在這陽光生機盎然地舒展著,鳥兒懶洋洋地躲在樹蔭之後,任憑知了嘶鳴聒噪。山野裏的雨雪霜露都伴著落葉融進了泥土,化作大地的醇厚芬芳,滋養著正在生發的新綠。這樣爽朗的天氣,自然地就會帶動起一種莫名其妙的輕鬆,行走在山野之間,嗅著自然的醇香,隱隱有一種醉美之感。袁鏡儀二人以馬代步,這一路走得不急不慢。雁門擂的開始在雁門,但袁鏡儀卻已經行走在事件裏了。


    如果不是要急著參與到大業之中,袁鏡儀真希望這鏢途再長一些,長到可以跟馬稚儒隻是探討人生與武學。可現實總是不遂人願,袁鏡儀聽著馬稚儒的安排行宿,不覺勞累便到了晉中,而且比自己預算的時日還要提早兩天。


    依著馬稚儒的習慣,找了家路邊店稍作休息,二人正喝著茶,卻聽到一陣混亂跋扈的馬蹄聲響,然後是“合吾合吾”嘶吼著的喊鏢聲。老遠望去是七、八個鏢師模樣的人,頭前挑著兩麵條旗,隱約是“腳踩虎口兩條路,拳打黃河三道彎”,看這口氣,顯然是衝著雁門擂來的。馳騁而過的時間,袁鏡儀才看清楚,竟然是尚燕虎帶著幾個兄弟,他敢這麽做,想必是得了到廣盛的允許。


    馬稚儒先與袁鏡儀在外城歇息了一日,而後帶著袁鏡儀去自家分號放下了行李。袁鏡儀這還是第一次進自家分號,沒想到的是,孫青銅等人已經在分號等候了,他的到來讓駐紮在分號的鐵背龜、雙頭蛇欣喜萬分。能夠再次與早先的同伴並肩合作,孫青銅也感到非常高興。特別是龐秋實,少不了又是一通顯擺。


    分號給袁鏡儀最大的印象,就是窄秀高長,太陽隻有在最高的時候才能照亮過半院落,跟馬稚儒給人的印象很像。在大敞口的地窖上空,拉著鐵絲編織的羅網,就是貓都鑽不進去,偶爾鑽進一隻麻雀來,那也隻能有去無迴了。不鋪張開翅膀上不去,鋪張開翅膀又鑽不過縫隙,這跟人世間的許多處境非常類似。袁鏡儀不禁感慨,如果戴家上方也用鐵網罩上,對應著牆角再設下埋伏,恐怕當夜的刺客就有去無迴了。


    馬稚儒派跑街學徒出去打聽了,說分為兩處擂台,雁門主擂安排停當,虎口迎客擂的根基也已築成,隻等東主擇吉日開擂了。


    袁鏡儀突然驚出了一身冷汗,錯不該把馬稚儒帶在身邊,一旦馬稚儒參與到戴問雄的內部議事,那他真是什麽都就一清二楚了。而自己並不想把馬稚儒嫌疑告訴戴問雄,這樣一來就不好收拾了。趕緊支應跑街道:“你再迴去跑一趟,就說晚輩袁鏡儀已經到了,暫且跟我馬稚儒伯父在自家等候,晚輩隨時恭候戴盟主調遣。”這樣一來,馬稚儒應該就不好隨同前往了。


    沒想到馬稚儒卻道:“鏡儀,既然要借助戴家成事,就不要跟戴家擺譜,年輕人多跑兩步不算啥,不用留下來照顧我,我還沒老到不能動彈。”


    “哎,哎……”袁鏡儀有點不好對答。


    馬稚儒把袁鏡儀叫道身邊,耳語道:“戴家現在是忙不過來了才請幫手,所以你也不必看輕自己。但戴家的地位在這擺著,他能幫你,是因為咱家實力不夠,不足以與戴家競爭,所以你又不能顯出張狂。”


    袁鏡儀躊躇了一下,道:“那我先過去打個招唿。”


    見著戴問雄,免不了感慨一番,但很快就說上了正題。為了全麵吸引華北英豪,所以在殺虎口也設一擂,李太和在武林中口碑不錯,他會在殺虎口先露一麵,迴頭在雁門再露一麵,然後會有北路鏢頭戴五昌頂替下來,造成戴家本門守擂的假象,李太和會倒出手來護送鏢車上路。殺虎口棄擂之後,戴五昌快馬趕上調包,再由李太和來主持雁門擂,這樣便可能麻痹住埋伏的強人。


    李太和跟戴五昌不會一直伴隨著打擂結束,他們熟悉北路,還需要在暗中走鏢。戴問雄身份所在,開幕之後就返迴總鏢局。另外兩家同盟鏢局有各自的事情要忙,隻出旗不出人,後方提調交給當地有威望的郭維翰與車毅齋。出麵幫場子的是三合鏢局的安晉元,因此也就不方便出手了,平常事務會由馮家兄弟全麵照顧,以馮家兄弟的打擂經驗與地麵優勢,處理這些事務還是輕鬆在行的。


    為保萬無一失,會有金芝貴幫忙盯場子。本次打擂的目的不是爭雄,而是釣引群雄,所以哪家拔得頭籌都無所謂,即便袁鏡儀沒有頂立起來,有“晉盛鏢局太汾戴家”這幾個字也不會有人硬拆擂台,明了這個道理,守擂也就沒有什麽難度了。


    鏢局能做大,得有三個必備條件:一是硬靠山;二是真本領;三是守規矩。餘外就看時運造化了。戴問雄也勸袁鏡儀量力而行。


    這話顯然是帶有暗示性的。袁鏡儀感覺戴二爺跟出事前的氣質有了一些變化,眉宇間顯出了西幫人輕易不在外人麵前顯露的精明,徹底是一副商人相貌。想到馬稚儒的囑咐,袁鏡儀想,或許真得是各自謀利了。自己這邊孫青銅可為先鋒,師妹不宜上擂,不過少不了她料敵觀陣,寶柱雖不會武,但是膽氣足頭腦活,可以幫忙協調,餘外能頂得上的就是龐秋實了。


    見袁鏡儀考慮清楚了,戴問雄又介紹道:“到時魚龍混雜,仇家見麵的事情肯定會有,有想找機會報仇的,也有巴不得看人丟醜的。既然他們把打擂當做一個機會,就索性給他們再添把火,準備一些個稀罕玩意兒作獎勵,可以挑戰東家一方,也可以自相競爭。盛譽之下必有勇夫,這樣一來,東家隻管照應局麵,自會引出英雄幫忙。


    賽製是“過五關斬六將”,不滿五場沒資格奪標,滿了五場,就可以奪標而迴,如果連勝十二場,那就可以拿走大獎。如果直接挑戰東主成功,也可以直接奪標。如此自然就可以出現多個‘第一’,少了許多麻煩。”


    後來馬稚儒聽說之後哈哈大笑道,“這是二虎競食、驅虎吞狼、二桃殺三士的手段,坐山觀虎不自出力,戴二閭也開始玩這套了,可見手下無人,抽心一枯了。”


    袁鏡儀有些傷感,用不著自己,戴家早已經盤算好了,這雁門擂對於自己的意義已經與預想的不一樣了。正想著怎麽跟戴問雄商議馬稚儒的事情,門外卻有徒弟來報:瑞昌領東馬掌櫃到了。


    袁鏡儀感到一陣戰栗,沒想到馬稚儒動作這麽快,原本是想看住馬稚儒,此時卻被馬稚儒插了進來,他滅了人家半數男丁,還能神情自若地與人交往,這得是多硬的心腸。


    戴問雄已經起身相迎,且不管交情如何字號大小,馬稚儒的身份是大掌櫃,怠慢不得。馬稚儒跟戴問雄並不陌生,隻是以往沒有直接交往,此時一客氣也就搭上了話。


    在馬稚儒身後還站著兩位,卻都是戴著白色禮拜帽的教內老表。此時的袁鏡儀雖然身形矯健,卻也因為內氣外露,越是不動聲色越顯得厚重大氣,氣勢逼人了。而這二位的氣質卻恰恰相反,白麵修身,氣度脫俗,沉靜之中又透著果敢堅韌,這份收斂就有了肅殺之氣與長者風範,看來是武藝、感悟到達到一定地步的武林高手。先一位氣質、談吐看比馬稚儒年歲略小,也許是注重養生,充滿活力,氣色、身形上卻要活潑許多。後一位與張鋌芳年紀相仿,也是冷峻深沉的氣質,但與前一位不同,麵對高手睥睨而立,不以為然。


    馬稚儒介紹道,這二位是幫忙守擂的,不是外人,都是心意門的。頭一位是長安過來的安道清,後一位是淮陽的袁承興。


    安道清曾多次組織信徒赴聖城朝覲,還在當地學習過很長一段時間,因為深通多個流派的清真教義,經常被請到各地宣教。在與買壯圖溝通教義的交往中,也得到了買壯圖的肯定,悉心傳授了他清晰簡明的“四拳八式”,後來又在洛陽得遇舊脈真傳,繼承了原傳的散落把式,通過整理,使得拳法偏向內修而更加合乎教義,發揚了易筋貫氣一路風格。


    袁承興是化名,他是袁鏡儀老家人,得到了買壯圖表弟的傳授,疾步小架錘把精湛。他天資聰穎,頗有學識,被阿訇看好,年少時就被派往各處大清真寺學經。買明倫聽說雁門擂左公出麵的消息,便聯想到了東幹矛盾,又聽說瑞昌號出麵立擂,在家等了些日子不見袁鏡儀造訪,便聯絡袁承興順路打探一下。他在洛陽訪拳時結識了安道清,發現也是好武之人,一談竟是同師受業,便結伴過來了。


    問起來的時候,袁承興毫不避諱,道買明倫讓我來的,怕你輸不起呀。


    袁鏡儀一陣感動,買明倫啊,這才是真同門。見袁承興樂觀大方,心裏就更是快慰。教內的兄弟平日裏跟自己很少來往,跟這位袁承興就更沒什麽交情了,沒想到隻因為同使一路拳,卻能不遠千裏趕來相助,這份恩情太大了。


    袁承興不靠走江湖成就名聲,行走在家鄉的各大清真寺之間,一直在默默地傳著拳法。所以他跟武林、商場上這些人也無所謂什麽道理,這樣反而單純了,拳腳高低就是唯一道理。有這樣毫無後顧之憂的幫手,袁鏡儀的心裏又踏實了一些。


    戴老拳師聽說袁承興是六合拳高手,就很熱情地表示關注。還是馬稚儒幫著做了介紹,袁承興的老師叫買洪升,得藝於表哥買壯圖。買壯圖技藝精湛,為心意六合集大成者,一生販賣皮貨,浪跡江湖,實戰中因擅以寡能敵眾一動製敵而名動黃河南北,雁門內外。晉中許多好手都因見識過雞形四把而為榮。南路心意門,自李政時便與晉中渠家交好,買壯圖時,常以皮貨遮掩押運珠寶暗鏢,久之也有知情者,便有意拖欠魯山絲綢鏢銀,激將買壯圖前來索取,被當地富商、教師盛情強留,駐晉中指導後輩,在祁縣也有一支存譜的門生。


    買壯圖非但武功卓越,而且靈性極高,善於總結把握,將心意六合眾拳勢分而合之,精煉為四把純粹功架,又將四把掐頭去尾,藏形不露,精簡為兩把半,自此再不能妄動一分一毫。非但如此,買前輩虛懷若穀,不忌門戶,又擅於識辨人才,因而在行走期間,有許多已經成手的人物都因其點化而技藝精進。路過地麵都有受恩弟子,所以一路美名直出關外。魯山駝場沿著河灘設立,黑虎橋買家場守著渡口,名氣最盛,黑虎橋北是買家,南是清真寺,往西百米又是山陝廟,晉中商隊、鏢師也都在此歇腳,武藝交流十分平常,買壯圖拳術精湛,人品優良,在晉商心中也極有名望。


    買壯圖沿河走商,時常落腳於周口碼頭,將承拳傳人鎖定了三個人物,先是河西袁鳳儀,鳳儀先生成名較早,眼光極高,常年走鏢,奔波在外。再有河南岸的袁長青,他是表弟李海森的徒弟,品行優良,文武兼備,留在家中傳道授藝,在陳州街、西寨、懷慶、東老、明善堂等各大清真寺都有傳播。買壯圖還有一位看中的人選,便是持技猖狂的張鋌芳,袁鏡儀記得清清楚楚,買先生隻用一步搖涮把便折服了張鋌芳。隻可惜張鋌芳剛練到如虎搜山、如龍行空,雙把還未練至單把就已經撒手而去了。這在袁鏡儀心裏一直別著個死結,成人後也無顏求見買先生了。


    買壯圖打破了心意拳的單純規律,除其子買學禮外,還有幾個友人傳人,比如表弟李海森、舞陽阿訇丁兆祥等,買壯圖先生常年奔走,不放心周口傳承,又派遣友弟化名買洪升常駐周口考核指導。


    心意拳自馬學禮引入教內,合同七式、查拳為三絕,以及子母肘、西洋鞭等同為清真護教武藝,其中心意拳最為保密,廣傳拳法多是查拳、七式,即便是兩岸同門,雖然相互交流學習,但也同打不同練,極少給後輩糾正拳架。袁鳳儀是西岸之起始,袁長青是南岸之起始。


    買洪升同樣精通六合十形之精妙,且已經練到了六合相聚、靈勁上身的境界,他發揚的是買先生的輕步架。袁承興本是袁長青的弟子,因多與買洪升親近,所以他繼承的也是小架風格。


    三合匯川,奔流一方,這些坐落在岸邊的清真寺,就如同一條藤上結出的繽紛花朵,而這些同門兄弟,又如同花萼之上的若幹葉片。隻是夫子有感歎道:牡丹花開滿樹紅,後來結果幾個成。世有奇才多枉用,可惜奇才不多生。聽受老師教誨者眾多,但最終修得正果的卻似金枝鐵萼一般稀奇。


    畢竟同出一門,戴問雄一看身形就知道袁承興的本事與袁鏡儀不相上下,甚至說,袁承興的身形跟自家拳法修成的姿態更為接近。


    戴問雄聽張瑞祺說起過,袁長青、袁承興都是護教拳師,雖然平日傳的是查拳,但自身卻是得了六合真傳。張瑞祺曾對戴問雄誇讚說,你伸縮浮沉,緊湊敦樸,我滾裹崩翻,厚重嚴謹,他們那一脈卻是驚靈閃縱,迅捷狠戾,真正能對上歹毒二字。


    張瑞祺介紹過河南傳承比較特別,無論哪一門拳都不少交流,但都藏著看家的東西,除非搏命,不然在大比武的時間都少見。見訪客演練,隻要不是心存不良,都會鼓掌讚歎“漂亮”,你表現幾分,我再順勢顯露一分,能再引發出一分,則繼而再展示一分,實在懇求賜教,則再送上一分,最多也就是顯露三分。教內傳人大都堅毅耐勞,而且他們作息有度,恬淡隱忍,所以更能練出心意純功。特別是他們心中有一個堅定不移的真主,為了真主的喜悅可吃一切苦,這份潛靜讓人望而敬畏。當然,除非有一天,或者某一人,不再有這種虔誠了,不再是這種審視態度過生活了,那麽不但拳術,其他技藝也就一並褪色了。


    戴問雄也看出來了,袁承興隻是跟袁鏡儀親近,對整個事情並沒多大熱情。便客氣道:“咱這拳就這樣,練上身了看著誰都不服。二位能來幫忙,真是如虎添翼,有此義氣十拿九穩。”


    馬稚儒笑道:“戴大鏢頭,這可是你家立擂,高手越多越是對廣盛不利呀。”


    戴問雄道:“馬掌櫃隻知其一啊,本來這就是戴某洗手封刀的日子,後輩自有後輩的造化。而今國失安寧,想天下英傑少年皆是中華幼麟,你我哪個不望著他們出人頭地?”


    馬稚儒也是一陣笑,道還是大鏢頭修為高啊!戴問雄道:“不瞞馬掌櫃,這一擂也另有深意,戴家確實少人可用,而今瑞昌勢頭正盛,解了我一樁大事,我高興還來不及呢!正好你們都來了,咱商議商議,由袁少東家去殺虎口迎接關外的各路豪傑先自一聚,能打則打,不能打則引,務必引得議論四起,越難以收拾越好,引得他們一路往雁門擂來。然後袁少東家快馬趕迴,打出救擂之勢,不行的話,就是任由其他門派再起英傑了。


    “好奇與重賞並用,必然激起人心所向,我們趁亂奪勢,便可以摸清各路勢力的情況,如此調虎離山,使得北路暢通,鏢車可以借機速行,突過異地打開局麵。如果擂台上六合拳師又能技壓群雄,則一戰可定華北局麵。而後六合鏢師在商幫裏的威望也會得到提升。這次押運重金設立分號,對廣盛來說非常緊要,隻可惜廣盛人手有限,守擂走鏢不能兼顧。瑞昌是個老號,我與張老當家又有約在先,我也希望瑞昌號能頂替上來。”


    萬事俱備,隻待開張。馬稚儒很謙和地道:“多謝二爺美意,雁門擂後,我也就辭去職務了,現在也就是輔助少東家旗開得勝,所以我也是聽少東家的。少東家是戴先生門內後生,馬某自然也聽從調遣。大意我聽明白了,我們也迴去準備一番,大鏢頭有事隨時通知。”


    雖然袁鏡儀可以安排袁承興等住在自家莊鋪,但戴家還是依著禮道在清真客棧給安排了客房。留下馬稚儒跟戴問雄細談,袁鏡儀也帶著袁承興二人一同去了客棧。


    雖然隻是初次見麵,但三人很快就融洽起來,袁承興有意在安道清麵前推舉袁鏡儀,道說袁鏡儀是個看事透徹立場中正的人,他的叔伯、兄弟都主動地征戰沙場,而他隻是本分守家,如果不是情勢所逼,他當是個散淡公道的人。這在以後很多問題上,都會起到一個好的促進。


    袁鏡儀明白袁承興的意思,他也一直擔心安道清這些熟讀教義的人,一旦執迷進去會變得有些絕對。但這二人都表現出了“無智的智慧”,因為不使聰明而得到純淨,因為純淨而接近真理,因為真理而得到真正的智慧。在很久遠的時候,先賢們就依著神的啟示,尋著了一條永恆的定律,從生到死到方方麵麵都有了法度指引,他們比常人少了許多探索中的迷茫,隻須依著律法順從執行就好了。而在尋求真理的過程中,便會得到自我的完善。發生他們身上的常人認為的苦難,也都會在禮拜之中得到升華。他們因武力而受求助,為公道而給援助,來到這片土地上且留了下來,所以武力與公道,是不可舍棄的兩大遺產。而推崇公道,是讓自身家族也可以長久下去的良方,因為誰都不敢保證自家武力長盛不衰。


    因為純淨,他們奉承“天下的土地埋天下的穆子”,有“殯葬不需棺槨,殮不重衣以身歸土”的說法,這就讓人少了許多麻煩。


    因為聖訓中說,“強壯的信士比脆弱的信士更優秀,更博得真主的喜愛”,所以他們自然愛惜身體,努力鍛煉。穆聖也說過,“真主對任何事都規定了精湛作法:當你們殺戮時,應很好地殺戮;當你們屠宰時,應很好地屠宰,你們應磨刀刃,不要使宰物痛苦”,因為“真主喜歡一個人工作中精益求精”,所以他會不斷追求,因為真主考驗人是“看誰的工作是最優美的”,所以他們會盡力做到最強。一旦他們得到了心意六合拳,必然會全心以對。


    袁鏡儀甚至認為,如果仿照他們的戒律,比如處理遺產的方式,家族傳承的弊病都會迎刃而解。可惜,我族聖賢的戒律是建立在道德之上的,一旦被邪惡踐踏而不能執行,我們就會在追名逐利之後變得渾渾噩噩,得過且過。而他們因為放下了很多負擔,反而就無所畏懼了,所以看來也是隱忍而驕傲。這讓那些靠著堆積財富提升尊嚴的人越發的感到卑微了。


    馬稚儒曾經同他們一起在大沙漠裏行走,他們有著駱駝一樣堅韌不拔的精神,在荒漠裏,在草原上,在夜空下,在人群中,馬稚儒深深地體驗到了一種需求,這應當是大多出遠門的人都能感受到的,那便是心靈的淨化,使自己不會迷失,並可以勇往直前的力量。


    瑞昌家族是循著拳中的感悟,漸漸形成了一條與族譜家訓擰在一起的大武之道。而袁承興如祖輩一樣,有那神為他指明方向,隨著行走,越發堅定。隻要內心是虔誠而美好的,一切形式都可以共存。這是袁承興想要求知的,也是袁鏡儀將與他一起求證的。這會讓他們在複雜的糾紛中獨立出來,看清事物的本質。袁承興想到的還是拳法的榮譽,安道清想到的卻是在戰敗之後,如何安撫雙方的心靈。在安道清的推測裏,東幹必敗,不是因為左公,而是因為天下大勢無可改變,是曆史成就了人物,不是人物造就了曆史。


    在與郭書嫛結伴夜行之前,袁鏡儀一直是孤獨的,即便他曾跟隨張鋌芳、向南四下遊玩,即便身處鬧市,都沒有衝淡這份隱隱的孤獨。而袁承興的到來,卻讓他感受到了一種遙遙相望的清澈,反而感謝孤獨讓他保留了一份清冷。袁鏡儀也知道與他們的不同,因而也努力把握著分寸,互為兄弟,卻沒有成為對方的影子。


    安道清不避諱,就在房間活動起了拳式。袁鏡儀早就聽過買壯圖為了傳承方便,還有一套簡單易練的原地四把,這一套純以鷹熊競誌、陰陽暗合的取法原理為根基,貫穿鷹式為攻、熊式為守的理念,強化了起落鑽翻,合並了四把錘諸多轉折銜接,以熊式為起,鷹式為落,純為四把單式串連而成,清晰明確。因為站姿稍高,運行起來跟戴家四把倒有了許多相似。而再為簡潔深奧的束身盤功,更能顯示戴家丹田功的出處,不過買氏入手即是虛實單重的練法,好比直接是以小鬼穿靴入手,故而先得爆發力。


    安道清渾身擰裹,雖然身形變小了,但因為變得更加嚴實,反而顯得氣勢更大了。這一套拳,從打法上看已經與周口傳承有了出入,此類身勢較難出來肩胯膝肘的連環打法,貌似合乎肩打的式子,實則是栽錘壓肩,形在肩上,勁在拳上。


    因為整套式法將勁藝壓在了拳頭上,整個身勢在極度的收縮中蘊含著極強的崩放勢態,雖然都是樁功慢練,但出來的氣勢卻比戴家後學先前演練的要強悍數倍,渾身上下都好似被一團氣霧包裹著,整個房間都被灌滿一般。


    這大概是易筋貫氣的一路練法。據說買壯圖四方走動,與許多清真寺的阿訇都有交情,遇到懇請留藝時,他多是傳授這套簡單易行而又不甚狠毒的拳勢,這又正好合了多數阿訇的性情。袁鏡儀感覺買壯圖確實太了不起了。


    安道清每站定一式,都會微微做些調整。袁鏡儀知道,這不是安道清自己的需要,他是調給自己與袁承興看的。這是良師益友。


    張鋌芳最為推崇的是袁鳳儀,但不確定是買壯圖因材施教,還是袁鳳儀另有感悟,拳勢外形相似,但內涵相距甚遠。安道清用拳跟戴家很像,近乎是一脈傳承,各部追求也能與拳譜對應,但卻沒沒有袁鳳儀所傳的繃筋顫筋之能。所以袁鏡儀也有些懷疑安道清的拳力如何。


    樁功類似一種筋骨內耗,外觀上本不必妄動,能找對位置定住就是練功,就是要用筋骨的抻拔結合肌肉的繃緊、唿吸的縮張來漲功。雖然鬆著筋骨,但筋肉卻會自行繃緊,而且比特意繃緊繃得更緊,依著拳架變化,應對的便是拳架須要了,而拳架的需要,便是搏鬥時是需要。老祖宗都給設計好了,任意妄動反而是用了外力而將功架破了。


    能保持住這個狀態了,就可以動一動,依著感覺來檢驗是否不自覺而走了形。依著要領逐次地調整,每核對一處,此處也就做了強化訓練,如此走上一遍,也算是走了一遍功。這就是所謂的大動不如小動,小動不如微動,微動不如不動。而實際上不動即是大動,因為說的是筋骨之動,外形動得越少,內裏便耗得越重,人的筋骨長度有限,繃上之後,想著大動都動不了了。調息行氣也是一種,又是為了導引氣血,不使沉滯,如果隻是仿著空架子,就不如竄縱跳躍地大動了。


    所以這套拳的根本,還是為之後的繃筋顫筋打基礎。戴家拳相比較,似乎是強調了“暢通”一層,強調“束展”說明目標相通,但就後學對“束展”的表現,卻是差強人意,多是偏解了的形式。


    袁鏡儀拳功純正全麵,又有多年的搏殺經驗,安道清年長許多,但看他的功理也是一目了然。雖然是一門傳承,但袁鏡儀代表的也是劉、郭一脈的形意拳,以及河西心意的“兩把半”,心意門隻論成就而不以輩分壓人,不能一味謙虛而落了誤解,袁鏡儀繞到牆根劈了個三體。


    三體正是劈捉之末踐撲之初,截搖涮而成樁功,劈崩二勢即是鷹捉虎撲分了單獨把錘,先後一開又合了斬截、裹跨、挑頂、雲領四式。動靜不離六合相聚,蛇之捆裹、鷂之束身、虎之蹲山、熊之豎項、猴之提縱、龍之折閃、燕之鑽翻、雞之欺鬥、馬之崩撞、鷹之侵撲……諸法一應俱全,上下束而為一,裏外嚴謹含蓄,渾厚之中含著動輒崩翻的兇猛。低手練時,空張大形,渾身勢散,袁鏡儀練式,一步便顯出了熊橫鷹順,繃筋顫筋,純屬功力,毫不做作。


    袁鏡儀在安道清與袁承興的驚奇之中稍稍開展,而後又緩緩收攏了身架,漸漸感受了氣息的流動與匯聚,他也努力把這種內動展示出來,也好讓前輩知道,自己或許隻是一個孩子,但自己身後也站著高師,你對我真誠,我也換你真心,受得住受不住看個人性情了。


    袁鏡儀依著馬稚儒的解釋,一彈一攏的抱了兩把丹田,基本明白了這一體係的淵源於用意,與安道清一樣,正是通過外在之法引導內氣團聚。


    袁承興見了也頗為驚奇,此次趕來他也另有用意,期間曾有形意高手前往周口求藝,但教內心意也隻是掌握在極少數人手裏,不能也無法以真麵目示人,二袁、二買等人當時都不在家中,但沒想到短短幾年,心意拳在一個叫李飛羽的能人手上羽翼鋪張,勢不可擋。李飛羽脫胎於山西心意,又未與周口做交流,得到大成實屬罕見。特別是後來又出了劉奇蘭、郭雲深二人,一人成就了龍形裹橫,一人破解了雞步妙法,確實令人稱奇。


    袁承興自然清楚,無論外形如何,在修煉之中必然要有一種博大而純正的精神力量為支撐,教內自然是清淨純真,形意聽說是取了五運六氣,天地造化。但無論如何,俱不敢脫離夫子創拳時的真形真意。河北改做了“形意拳”,袁承興想試試,他們有沒有把內意丟盡,此次正好是個機會。但沒想到,袁鏡儀一個不上數的就有如此造詣了,袁承興不禁一陣混亂。其實他忽略了,袁鏡儀是項城人。


    臨近晚飯時間了,袁承興迴去將房間收拾幹淨,換上一身寬鬆的白衣褲褂,又去水房用湯瓶淨了身體,就席地朝西跪坐在鋪設的毛毯上,敞開心扉讚美安拉。穆民不立偶像,唯有安拉,一切憑的是真心真意。然後禮拜讚頌,聲自心發,聲音優美而悠遠,如同歌唱一般,而又極度純淨,讓人感覺有真主撫摸,將身心帶到一處空遠的巔峰,在這個煩躁的季節感到了一陣清涼。


    這是受喜悅的,也是受饒恕的。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真武雷音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鐵萼奇蘭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鐵萼奇蘭並收藏真武雷音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