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乾清宮,西暖閣。


    鹹豐放下手中的電報,瞥了一眼跪在下麵的彭蘊章,沉吟著沒吭聲,電報是載垣從天津發來的,這段時間,載垣、桂良一直在與英法特使商談天津開埠一事,事到臨頭,他卻有些舉棋不定。


    天津作為京師門戶,距離京師不過二百餘裏,又有津京鐵路連接,往來隻需要一個半時辰,天津開埠,不僅對京師有著莫大的影響,就是對整個大清都必然產生巨大的影響,由不得他不謹慎。


    為了促進天津開埠,英法表現出了極大的熱情,承諾提供巨額的低息貸款,協助朝廷在天津修建一係列的工廠,包括朝廷最為重視的機器局、槍炮局、彈藥局,並開辦西式學堂、西式海陸軍學院,為朝廷培養西學技術人才以及軍事人才等等。


    見的鹹豐半晌不吭聲,彭蘊章輕輕磕了個頭,緩聲道:“皇上,天津開埠,必然有利有弊,但事有輕急緩重........,如今大清最大的內患便是元奇,唯有與英法密切合作,開放天津,發展工業,朝廷才有抗衡元奇的可能。”


    皮之不存,毛將焉附?鹹豐露出一絲苦笑,開口道:“允準,著載垣與英法簽約。”


    “皇上聖明。”彭蘊章連忙叩首道。


    一個當值太監謹慎的在門口探了下頭,見是話縫兒,連忙稟報道:“皇上,肅順在外遞牌子求見。”


    肅順又迴京了?鹹豐一轉念就反應過來,定然是為封賞之事來的,當即便吩咐道:“讓他進來。”說著,他又拿起電報,仔細的看了一遍,道:“朕覺的還缺漏了一點,西醫館,朕聽聞元奇新軍的戰場救護措施很是完善,軍中有大量醫護兵,能最大限度的減少傷亡,著載垣加上。”


    “微臣遵旨。”


    略微沉吟,鹹豐才道:“赴歐使團如今在什麽地方?發電報問問。”


    “微臣遵旨。”彭蘊章知道鹹豐這是因為天津開埠需要一批熟悉西洋情況有見識的官員,赴歐使團一去數年,也是該召迴來了。


    肅順快步走進暖股,一眼瞥見彭蘊章,心裏便有些膩味,恭請聖安之後,他來到鹹豐跟前跪下,正猶豫著如何開口,鹹豐已是徑直問道:“此番迴京是為封賞一事而來?”


    “迴皇上——。”肅順猶豫著沒有往下說。


    鹹豐卻道:“直說無妨。”


    直說無妨?真要直說,怕是免不了一番雷霆之怒,肅順還真不敢將易知足的原話複述,當即委婉的道:“易知足著奴才迴京奏報,三藩之亂危害甚烈,此番封賞,懇請皇上遵循祖製。”


    三藩之亂,遵循祖製?鹹豐淡淡的看了他一眼,看來易知足是猜出他的意圖了,連自個的王爵也不要了,他冷哼了一聲,“連王爵也不放在眼裏,他想要什麽?”


    彭蘊章心裏一動,連忙道:“皇上,元奇新軍戰功卓著,天下皆知,如若不能破格重賞,朝野上下必然引發非議,有損皇上聖譽朝廷威儀......。”


    見他還是堅持破格封賞,肅順暗罵了一聲不知死活,道:“皇上,時移世易,如今大清邊疆列強環伺,斷不可再埋下藩王之患。”


    彭蘊章不急不緩的道:“封藩鎮守之邊疆,原本就非是大清領土......。”


    “昏聵!”肅順猛的抬起頭來,怒視著他道:“南洋海軍、陸戰隊,西北新軍皆為我大清經製之師,易知足乃我大清公爵,征伐占領之地,豈能說非我大清之領土?”


    “仔細君前失儀。”彭蘊章沉聲道:“南洋、安南、緬甸、西北新占之地,以前皆是我大清藩屬國,並不在我大清疆域之內。”


    鹹豐臉色也有些陰沉,君臣奏對,肅順如此放肆,往大了說是目無君上,往小了說也是君前失儀,不過他很快就反應過來,肅順雖然有些驕橫跋扈,但卻從不敢在他麵前放肆,他當即沉聲道:“易知足究竟是如何說的?”


    肅順原本是怕鹹豐龍顏大怒,想表述的委婉一點,但見彭蘊章執迷不悟,索性也就懶的掩飾,當即摘了頂戴,磕頭道:“迴皇上,易知足原話——不要逼迫元奇造反,以元奇現有的兵力,要攻打京師,推翻朝廷,易如反掌,什麽陰謀陽謀,在絕對的實力麵前,都不值一提。”


    一口氣複述完,肅順就伏在地上靜靜的等候著鹹豐的雷霆大怒,畢竟易知足這話就連大逆不道都不足以形容,話語裏透露的不隻是威脅還有不加掩飾的蔑視。


    鹹豐卻並沒有發怒,隻是臉色陰沉的怕人,彭蘊章也低伏著身子不知道在想什麽,房間裏一片安靜,肅順心情更為忐忑,生怕這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良久,鹹豐才長歎了一聲,聲音沉悶的道:“他究竟在顧忌什麽?又或者是在等待什麽時機?”


    這個他,顯然是指易知足,這是在問易知足為什麽一直沒造反,這問題可不好答,但皇帝問話,卻又不能不答,見的彭蘊章不吭聲,肅順隻的硬著頭皮道:“易知足似乎沒有起兵作亂之意.......。”


    元奇沒有起兵作亂之意?開什麽玩笑!彭蘊章腦子裏突然冒出一個念頭,略微沉吟,他才斟酌著道:“上次肅大人提及過,說是易知足希望朝廷變法革新以圖自強,建言朝廷組織大規模的赴歐使團前往西洋各國考察,便是未雨綢繆。”


    這是什麽意思?難不成元奇遲遲不造反,還跟這事有關?肅順一時間猜不透對方的意思,隻的沉聲道:“確有此事。”


    聽的這話,鹹豐卻是豁然開朗,瞥了肅順一眼,道:“元奇之所以能夠在短短二十年間迅速崛起,便在於效仿西洋各國,朝廷要想抗衡元奇,必須效仿英法,變法自強,否則與元奇的差距會越來越大。不過,革新變法牽扯甚大,須的分外謹慎,待的出使西洋各國使團迴國,再行仔細商議。”


    說到這裏他頓了頓,隨即接著道:“易知足既然不願意破格晉爵,也不必勉強,賞其一等鎮海公,世襲罔替,賞三眼花翎,繪像紫光閣,食雙俸,另恩萌一子.......。”


    彭蘊章、肅順兩人聽的都是一呆,一等公世襲罔替,這可是真正的重賞,計較起來,絲毫不比封王差,三眼花翎同樣是極為難得的殊榮,勳貴官員戴花翎,分一眼、二眼、三眼,三眼最尊貴。


    對三眼花翎的賞賜,大清曆代皇帝都是慎之又慎,自乾隆以來,被賞三眼花翎的臣子也不過傅恆、福康安、和琳、長齡四人。


    不過,以易知足的功績,這些個殊榮倒也配得上,肅順卻是隱隱覺的不妥,連忙叩首道:“皇上,征伐高麗在即,戰後也難免封賞......。”他的意思是現在封賞的太滿,平定高麗之後賞無可賞,畢竟不能晉封王爵。


    鹹豐瞥了他一眼,道:“如此封賞,朕亦覺虧欠太甚,平定高麗之後再說。”頓了頓,他接著道:“將朕的封賞先電告易知足,另外,元奇諸將的封賞暫擬伯爵以下,你先跪安罷。”


    “奴才遵旨。”肅順心裏暗鬆了口氣,先電告易知足,這實際是征詢易知足的意見。


    待的肅順行退下,鹹豐暗舒了口氣,抬手道:“免禮,賜坐。”待的彭蘊章謝恩落座,他才緩聲道:“詠莪的意思,元奇是在等待朝廷推行變法革新之後,再乘勢而起?”


    “皇上明鑒。”彭蘊章從容說道:“曆來變法,敗多成少,朝廷變法,必然會觸及士紳利益,變法涉及越廣,幅度越大,觸及的利益便越大,矛盾也就越大。


    元奇雖則財雄勢大,但崛起太快,根基淺薄,且豎敵無數,一個元奇銀行擠垮無數票號錢莊銀號,倡導西學,興辦西式學堂,得罪無數士紳,興辦工廠,發展工業,又觸及地方士紳利益,壟斷對外貿易,斷絕無數商賈財路,興建鐵路,更令無數百姓失去生計.......。


    以微臣愚見,元奇之所以不敢舉兵作亂,乃是清楚自身優劣,如今天下人心所向,皆在朝廷,元奇若敢倡亂,必然是千夫所指,舉國皆敵,天下共討之。


    但若朝廷推行變法,觸及士紳利益,元奇必然借機挑撥,製造事端,煽動地方士紳對朝廷不滿,以此來爭取民心。”


    略微沉吟,鹹豐才道:“據朕所知,元奇在東南各省頗得民心。”


    “天下財富並非無窮,而是定數,東南獨富,必然導致其他地方不滿。”彭蘊章緩聲道:“元奇僅得東南民心,如何敢覬覦天下?”


    鹹豐道:“但若不變法,朝廷又如何自強?如何抗衡元奇?”


    “並非是不變法。”彭蘊章道:“大清是與士紳共治天下,士紳為大清之根本,隻要不觸及士紳利益,如何變法皆可。”


    天津,新城大營,中軍大帳。


    看完肅順從京師發來的電報,易知足隨手遞給了趙文烈,對於鹹豐的態度,他很是滿意,至於對他本人的封賞,他還真沒當迴事,三眼花翎,這玩意是彌足珍貴,極為難得的榮耀,可是他壓根就不會進京入朝,也不穿朝服,這玩意再好,卻是連擺設都算不上,最大用處就是壓箱底好好保存,百年後能賣個好價錢。


    一等鎮海公,世襲罔替,這要是清初,倒真是難得,一個世襲罔替不知道要羨煞多少人,但如今大清朝都苟延殘喘不了幾年,這世襲罔替有什麽用?


    唯一有點用的,要數最不顯眼的食雙俸,這可是實實在在的好處,朝廷對他這個鎮海公的俸祿倒是沒斷絕,賞個雙俸,一年也能多得數百兩銀子,雖然以他的身家,壓根就瞧不上那點俸祿,但蒼蠅再小也是肉。


    放下電報,趙文烈拱手笑道:“恭喜大掌櫃榮晉一等公。”


    易知足一臉的無所謂,“有什麽恭喜的,這三等公到一等公,一年也不過是加了四十兩銀子,塞牙縫都不夠。”


    “不是還有個食雙俸嘛。”趙文烈打趣道。


    “一年多了七百四十兩銀子,也不是小數目了。”易知足笑道,說著,他話頭一轉,“這次保舉機會難得,惠甫是打算留在我身邊,還是放出去為官?”


    趙文烈聽的一笑,“大掌櫃掌著十省之地,學生若想外放為官,何須等到保舉?大掌櫃該不會是瞧著學生礙眼了罷?”


    “我是怕惠甫瞧著人家做官眼熱。”易知足笑道:“不過,這次機會真是難得,先保舉個三品的虛銜罷,如此,也能吸引更多的士子來投。”


    三品?趙文烈連忙站起身恭恭敬敬的長揖道:“學生謝大掌櫃擢拔。”


    話才落音,曹根生又快步進來,遞上一份電報,易知足掃了兩眼,冷笑道:“英法這次輸了戰爭,卻贏在了談判桌上,朝廷自個主動將天津開埠了。”


    天津成為通商口岸了?趙文烈接過電報看了一遍,皺著眉頭道:“天津開埠,各國公使允許長駐京師,朝廷這明擺著是想勾結英法抗衡元奇,大掌櫃不打算幹涉?”


    易知足道:“朝廷樂意,元奇如何幹涉?”


    “輿論幹涉!”趙文烈道:“在報紙上引導輿論進行抵製。”


    “沒有必要。”易知足緩緩搖了搖頭,“天津開埠是好事,輿論不僅不應該反對,反而應該積極支持。”


    趙文烈反應極快,“大掌櫃的意思是,天津開埠,利於促進西方思想的傳播?”


    “不錯。”易知足頜首道:“天津毗鄰京師,天津開埠,對京師的影響必然極大,甚至可以說,對整個大清的影響都相當大,這利於西方思想的傳播,再則,出訪歐洲各國使團也即將迴國,有天津這個平台,更利於他們推動朝廷實施變法。


    掃平高麗之後,大清必將迎來一段為時不短的太平日子,這很難得也很寶貴,這個機會咱們若是不能好好把握,必將錯失一連串崛起的機遇,今後數十年是群雄並起,強國迭出,風雲變幻,造就無數輝煌的大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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