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駕崩還不到一年,臨終之前召集眾臣的一幕穆章阿印象極其深刻,聽的林則徐如此問,眼前不由的又浮現出道光臨終前最後的叮囑——“對於元奇,要善加安撫,多加籠絡,除非其公然作亂為患,否則不宜鏟除,朝廷亦須繼續推行兵製革新,訓練新軍,以防不測。”


    略微沉吟,他才道:“若由海軍籌建長江水師,元奇的勢力就能深入湖廣,而且還能借著籌建長江水師公然擴軍,如此步步緊逼,就不慮元奇尾大不掉,日後難以製衡?”


    “日後難以製衡?”林則徐哂笑道:“朝廷如今就沒法製衡!元奇如今已然是尾大不掉!而且朝廷如今不僅不能製衡,還的好好安撫,畢竟圍剿發匪還的倚重元奇,更不能在這節骨眼上逼反元奇。


    至於說借助長江水師擴軍,元奇要擴軍,哪裏不能擴?南洋兩省,安南,定海都可以名正言順的擴軍,朝廷幹涉的了?再則,兩害相權取其輕,元奇的勢力深入湖廣與發匪順江而下禍亂兩江,孰輕孰重?”


    穆章阿撚著頜下長須半晌無語,良久才輕歎了一聲,“這等若是公然脅迫,皇上隻怕咽不下這口氣.....。”


    鹹豐才二十歲,又是初登大寶,正是鞏固皇權豎立威信之時,易知足此舉等若是公然挑釁,林則徐思來想去,也唯有抬出先帝來壓壓,略微沉吟,他才道:“先帝還有句遺訓,穆相應該記得,‘大清興衰,係於元奇,元奇興衰,係於易知足一身。’


    皇上登基一年,對於易國城既無安撫之舉,亦無籠絡之心,隻是一味的防範,說句不中聽的,如今防範元奇,還有意義嗎?極力安撫籠絡,才是上策。”頓了頓,他接著道:“穆相一人進宮罷,也好方便諫言。”


    如今防範元奇,還有意義嗎?穆章阿聽的一呆,這話倒是一針見血,太平軍禍亂三省,勢力急劇膨脹,兵力號稱百萬,什麽時候能夠剿滅一盡尚且難說,這個時候,時時處處防範元奇,意義還真是不大。


    外麵寒風唿嘯,乾清宮西暖閣裏卻是溫暖如春,進的房間,穆章阿便感覺一股暖氣迎麵撲來,借著請安的機會,他飛快的瞥了一眼盤坐在炕上批閱折子的鹹豐,心裏暗歎了一聲,誰也沒料想到太平軍發展如此之快,或許,道光將皇位傳給鹹豐,本就是一個錯誤。


    躬身呈上琦善的折子,穆章阿戰戰兢兢地跪在白氈毯上將身子稍稍伏了伏,他清楚,這主子在他麵前壓根就不會掩飾,果然,就聽的“砰”的一聲,一個茶杯在他麵前甩的粉碎,他心裏一跳,趕緊叩首道:“皇上息怒......。”


    “朕倒是不想怒,可你們這些臣子眼裏還有朕這個皇上嗎?”鹹豐咬牙冷聲道:“不奉旨就敢擅自撤兵,置朝廷與何地?置朕於何地?”他一肚子怒火,抬眼見兩個小太監進來,更是氣不打一處來,高聲嗬斥道:“滾出去!”


    兩個準備進來收拾的小太監嚇的一個哆嗦,忙不迭的退出並將門帶上,鹹豐怒氣未消沉聲問道:“他給林則徐迴信沒有?”


    “迴皇上。”穆章阿低伏著身子道:“迴了,他提出要節製湖南湖北、貴州四川、陝西河南、安徽江西以及廣西等九省軍政,並索要軍費三千萬兩。”


    鹹豐冷笑道:“節製九省軍政大權,軍費三千萬兩,他好大的胃口!”


    “皇上息怒。”穆章阿叩首道:“老奴有一言,不知當說不當說.....?”


    鹹豐盯著他看了半晌,才沉聲道:“說——。”


    “洪楊之逆裹挾百萬之眾縱橫湖廣,要想徹底圍剿,確實需要節製毗鄰之各省軍政,若能徹底剿滅,三千萬,也不算多,自洪楊之逆廣西作亂以來,朝廷已耗費兩千萬兩白銀。”穆章阿乍著膽子道:“這要求......不算是太過份。”


    “嗯?”鹹豐眼神登時淩厲起來,“不算太過份?你難道不清楚節製九省軍政意味著什麽?易知足如今已然是南洋王,南洋官員都是易選官,怎麽著,還嫌不足,要兩湖兩江兩廣閩浙四川貴州河南官員都成為易選官?”


    “老奴罪該萬死。”穆章阿重重的磕了幾個頭,卻是不敢再吭聲。


    發泄了一通,鹹豐也漸漸冷靜下來,易知足肆無忌憚,眼裏壓根就沒有朝廷,沒有他這個皇帝,湖北這樣的內陸省份,海軍也是想去就去,想走就走,他能怎麽辦?壓根就是無可奈何,將其削職革爵?


    這個他還真不敢,易知足主動辭官沒問題,他若下旨將其削職革爵,那無異於徹底反目,不說圍剿太平軍的八旗新軍的槍支彈藥要仰仗元奇供給,這節骨眼上,他也不敢節外生枝,真要逼反了易知足,那絕對是一場噩夢。


    默然半晌,他才看向伏在地上的穆章阿,放緩了語氣道:“易知足在意那些事?”


    易知足在意那些事?穆章阿楞了一下,才道:“迴皇上,易知足目前重視的事情應該有三件,西北擴軍、南洋移民、鐵路修建。”頓了頓,他接著道:“西北擴軍,邊政改革,針對的是沙俄對西北不斷的蠶食,意圖乘西洋各國爆發戰爭,對外擴張。


    南洋移民,是為了移民實邊,充實南洋新建兩省的人口,同化融合南洋土著,永久將南洋納入大清版圖。至於鐵路修建,主要有四條——京師至杭州的京杭鐵路、廣州至長沙的廣長鐵路、上海至江寧的上江鐵路和太原至正定府的正太鐵路,都是英吉利和花旗國的鐵路公司承建的。”


    “廣州至長沙的鐵路?”鹹豐看了他一眼,這事他還真不知道。


    “迴皇上。”穆章阿連忙道:“這條鐵路目前應該還在勘測線路階段......。”


    思忖了片刻,鹹豐暗歎了一聲,這三件事情都無法要挾易知足,至於被強行留在京師的載通母子——易知足的正室和嫡子,不到萬不得已,他是不敢拿來要挾的。


    見的鹹豐心氣平和下來,穆章阿大著膽子道:“易知足雖然大膽妄為,但畢竟不同於洪楊之逆,老奴覺得,當務之急,是安撫籠絡元奇,先剿滅洪楊逆賊,騰出手來再對付元奇。”


    如此無法無天,還要安撫籠絡,鹹豐心裏憋屈的難受,卻不得不強自忍著,道:“如何安撫籠絡?”


    聽他語氣平和,穆章阿暗鬆了口氣,道:“老奴覺的,該有的封賞還是要封賞,這是給天下人看的,眼下圍剿發匪戰事正緊,需要將士效命.....。”


    鹹豐點了點頭,道:“朕器量還不至於如此小,還有呢?”


    “不該給的實惠,也給。”穆章阿沉聲道:“長江水師交由海軍籌建,委任陳洪明為長江水師提督。”


    聽的這話,鹹豐臉色登時陰沉下來,穆章阿連忙道:“皇上,海軍籌建長江水師雖然弊端不小,卻也是不得已而為之,沒有海軍艦隊,千裏長江就任由發匪水師縱橫,兩江的處境岌岌可危,湖廣已經糜爛,兩江若是再遭發匪禍亂,朝廷就將麵臨嚴重的財政危機.....。”


    鹹豐悶聲道:“元奇就敢放任發匪禍亂兩江?”


    “皇上,元奇的機器繅絲廠大多在江浙兩省,會否力保江西、安徽兩省,著實難說。”穆章阿緩聲道:“再則,由海軍籌建長江水師不僅能確保兩江安全,也能迅速穩定湖北戰局,還能為朝廷省卻大筆開支......。”


    鹹豐冷聲道:“日後元奇作亂,朝廷如何應對?”


    “老奴鬥膽說一句。”穆章阿小心翼翼的看了鹹豐一眼,才道:“易知足若是真有謀反之心,就不會疾馳京山救援被困的僧王所部,也不會同意為新軍采購槍支彈藥。如今發匪號稱百萬兵力,糜爛三省之地,他若有心謀反,必然不會錯過這個機會。


    再則,若無元奇的支持,長江水師短時間內根本難以籌建起來,沒有蒸汽炮艦,長江水師難以抗衡發匪規模龐大的水師。”


    這倒也是,鹹豐暗自讚同,易知足真要謀反,就不會救僧格林沁那二萬兵馬,一旦太平軍全殲僧格林沁的二萬兵馬,獲得六千枝新式火槍,那就不是現在這個局麵,屆時,元奇在廣東、浙江、江蘇一舉兵,輕輕鬆鬆就能掌控東南半壁,以易知足的能耐,他不會看不到這點。


    “先跪安吧。”鹹豐輕聲道,待的穆章阿躬身退下,他也起身出了西暖閣,到的殿外這才發現下雪了,大片大片的雪花從陰暗的天空紛紛灑灑而下,仰頭望著陰暗的天空,他一陣失神,易知足若是沒有謀反之心,又圖謀的是什麽?


    一般人圖謀的是名和利,元奇財雄天下,易知足身為元奇大掌櫃長袖善舞,生財有道,不會圖利,名呢?他似乎也不在乎,到現在,敘功保舉的名單還沒呈上來,公爵,這是多少臣子夢寐以求的爵位,他似乎壓根就沒放在心上?他究竟追求的是什麽?


    從元奇的迅速崛起以及海軍的對外擴張來看,易知足分明就是一個野心勃勃之輩,但擁兵自重的他既沒割據南洋,也沒乘洪楊作亂之機乘勢而起,而是協助朝廷圍剿,他這葫蘆裏究竟是賣的什麽藥?


    海軍艦隊不奉旨,擅自溯江西進,明擺著是要阻止發匪沿江東下,奪情起複名正言順的進駐武昌圍剿發匪,卻又不奉旨擅自撤軍,僅僅是因為對朝廷的不滿?還是另有玄機?要說他與太平軍勾結,這似乎也沒可能,畢竟星夜疾馳京山解救僧格林沁二萬大軍不是假的。


    或者說,擅自撤軍,為的就是長江水師?是擔心朝廷掌控了長江水師對海軍構成威脅?還是元奇想借助長江將勢力向兩江湖廣甚至是四川滲透?後者的可能性極大,畢竟長江水師對海軍構成的威脅有限,可他不謀反,向內陸省份滲透做什麽?若是要謀反,又何必滲透?乘這機會直接舉兵就是!


    左思右想,他終是琢磨不透,轉而又想到太平天國,短短不過兩年時間,太平軍就從一二萬人暴增到數十萬甚至是百萬,轉戰三省,連省城長沙、武昌以及軍事重鎮荊州都相繼被攻陷,數省綠營損兵折將,就連一萬八旗新軍也折損過半,這是他連做夢也想不到的。


    若說對於地方綠營的戰力的他不是太清楚,但對於八旗新軍他多少還是了解些的,駐京八旗都遠遠不是八旗新軍的對手,這支新軍可是用來拱衛京師對抗南洋海軍的,但從收複武昌一戰的情況來看,八旗新軍與南洋海軍還是有著不小的差距。


    就在他東想西想之時,太監來報,“杜先生遞牌子求見。”杜先生即杜受田,刑部尚書,杜受田是鹹豐的老師,為示尊重和優崇,鹹豐一般都不直唿其名,而稱先生,太監自然也不敢在他麵前直唿其名。


    “請他進來。”鹹豐說著轉身進了西暖閣上炕盤膝坐好,待的杜受田快步進來請安見禮後,他便道:“免禮,平身。”


    謝恩起身,杜受田才開口道:“皇上,洪楊作亂,禍及三省,湖廣糜爛,不隻地丁、漕糧銳減,鹽課、關稅也是僅存虛名,另則,軍費大幅攀升,京師和地方財政可謂同時告竭。微臣竊以為,當前唯有借資民力,當能維持下去。”


    鹹豐皺了下眉頭道:“借資民力?”


    “抽收厘金,加征捐稅、鹽厘,開大捐。”杜受田沉聲道:“其中,以抽收厘金為主,即在各省水陸交通要道設立關卡,額外征收商稅,以彌補洪楊作亂,常關癱瘓所帶來的損失。”說著,他躬身呈上一個折子。


    厘金製度,鹹豐仔細看了看,道:“這是彌補洪楊作亂,常關癱瘓所帶來的損失?”


    “皇上。”杜受田躬身道:“這是避免觸及‘永不加賦’的祖製。”


    說白了,就是個借口,不過鹹豐現在連搶錢的心思都有,自然也顧不上什麽永不加賦的祖製,當即頜首道:“明日早朝提出來議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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