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道台衙門。


    衙門前寬敞的空坪上被身著藍色工裝和黑色學生裝的人群堵的水泄不通,整條衙前街都擠滿了黑壓壓的人群,“易侯爺是本朝第一功臣!”“易大掌櫃是天下第一大善人!”“易大人是青天大老爺!”“嚴懲肅順!”“穆章阿是奸相!””此起彼伏的口號聲喊的震天介響。


    道衙大門緊逼,一眾衙役一個個如臨大敵一般神情緊張的守在大門內,上海知縣劉光鬥爬上長梯從院牆上往外看了一眼,一眼望去,隻見一片黑壓壓的人頭,還有滿街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橫幅,上麵寫的也都是他們喊的口號的內容。


    看著這一幕,他不由的暗暗叫苦,這情形根本不可能出的去,也不知道他的縣衙如今是什麽情況?他是聽聞工人遊行,匆匆趕來道衙稟報,不料沒見著道台伍長青,自個卻被堵在道衙了。


    從長梯上下來,他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水,有些手足無措,這種情形他還是頭一遭遇上,沒有一點應對經驗,道台大人伍長青就是元奇的人,與易知足的關係更是人所周知,道衙尚且是這光景,其他衙門會是何光景?


    想到這裏,他登時憂心如焚,他不敢想象,這情形發展下去會不會失控?一旦失控又會造成什麽後果?


    道台伍長青不在縣城內,而是在城外西郊西林禪院外的西林大營也就是以前的義勇大營,當年為抵抗英夷而組建的義勇在戰後並未裁撤,四千義勇一部分進了元奇團練,一部分成為江海關各關口緝私巡查兵丁,一部分則轉為地方保安團。


    聞報工人大規模遊行,伍長青便匆匆趕到大營,著保安團迅速出動協助維持秩序,以免出現失控導致局勢進一步惡化,他很清楚,目前這局麵,若是驅趕,肯定會激發矛盾,引起衝突,當務之急是穩定局勢,再想法子妥善解決。


    安排妥當,待的保安團全體出動,他又著人飛鴿傳書向廣州稟報,隨即給吳淞大營的吳雲棟寫信,著陸戰隊出動協助維持秩序,以保證不鬧出大的亂子,剛剛忙完,正待鬆口氣,嚴世寬也匆匆趕了過來。


    一見他,伍長青就氣不打一處來,劈頭問道:“怎麽迴事?如此大的舉動,怎的事先一點風聲都沒聽聞?別跟說這是你的主意。”


    “我哪敢出這歪主意。”嚴世寬連忙叫苦道:“興清幫,忠信社素來關注的重點是黑道,很少留意那些個工廠學校,那些個工人學生,絕大多數都是受過元奇恩惠的,誰想到他們會來這麽一出?”


    他這話說的倒也是實情,上海寶山兩縣素來是收容遭災流民最多最集中的地方,這些年來上海進行大開發,周邊各省府縣一旦遭災,災民都攜家帶口湧來上海寶山,元奇也是不遺餘力的出錢出糧賑濟並妥善安置,輾轉前來的數萬流民在兩縣不僅是解決了溫飽,且得以轉化成各個工廠的工人,從而定居下來。


    兩縣的大小學校在元奇的大力扶持下不僅是免費入學而且還提供夥食,不論是災民還是兩縣本地百姓都從中受益匪淺,對於元奇也是感恩戴德,誰會想到,他們竟然會采取如此舉動來報恩?


    伍長青看了他一眼,無心在這問題上糾纏,略微沉吟才道:“如此大規模的遊行,背後定然有人策劃組織聯絡,趕緊著人查一查,我要見那些個組織者。”


    嚴世寬連忙道:“這一點我也想到了,已經著人去查了,到底下午應該就會有消息。”說著,他又問道:“新上任的南洋大臣琦大人什麽時候能抵達上海?”


    “他?”伍長青哂笑道:“有船不坐,非要走陸路,沒一個月怕是到不了上海。”


    “那就好。”嚴世寬掏出盒香煙遞了一支過去,自個也點了一支,這才道:“無須太擔心,他們此番遊行隻是為了聲援大掌櫃,不會鬧出什麽亂子來。”


    “你可別把事情想的太簡單。”伍長青沉聲道:“那麽多工人,裏麵難保不會有幫會成員,若是他們在裏麵煽風點火,推波助瀾,麻煩可就大了。”


    聽的這話,嚴世寬神情登時凝重了幾分,略微沉吟,他才道:“街上商號店鋪盡皆閉門歇業,應該鬧不出什麽亂子。”說著,他問道:“可已通知吳淞大營?”


    “已經給吳雲棟去信了,著他調陸戰隊來上海維持秩序。”伍長青道:“另外,還著他關閉火車站,封鎖吳淞口航運。”


    “陸戰隊一動,海軍學院的學生也必然退出遊行,協助他們維持秩序。”嚴世寬緩聲道:


    “如此,倒也無須太擔心。”


    上海寶山兩縣的大遊行僅僅進行了一天,遊行人群當夜就自發的散了,但這事的影響卻著實不小,穆章阿一係官員在聽聞之後,立即拿此事大做文章,攻訐易知足和元奇邀買人心,居心叵測。


    穆章阿更是赤膊上陣,上折子直言,元奇在廣州上海兩地密集開辦工廠,雲集十數萬青壯,相互唿應,實非朝廷之幸,建言關閉兩地諸多工廠,以絕後患。


    麵對穆章阿一係對元奇的攻訐,所有力保易知足的官員集體失聲,實在是上海寶山兩縣這次的罷工遊行圍堵地方衙門的聲勢太過浩大,令人震撼,令朝廷忌憚,誰也不敢公然駁斥,局麵幾乎是一麵倒,不少人都認為這場政爭即將以穆章阿一係大獲全勝,易知足和元奇這次是在劫難逃。


    東南各省報紙依舊是一副不偏不倚的態度,對此事依然是如實進行報道,對攻訐易知足和元奇的文章也是照常刊載,在朝野上下引發又一波熱議。


    廣州上海兩地交易所原本起起伏伏的元奇股價頓時一瀉千裏,毫無抵抗的連連下跌,再度引發恐慌性拋售,股價一路下跌直接跌破前幾年的最低價四錢八厘,並且依然一路下行。


    西關交易所,後院。


    金元清一臉緊張的道:“四錢七厘了!大掌櫃!八百多萬的賣單!”


    易知足點了點頭,卻沒吭聲,原本他是打算護盤的,不讓股價跌破五錢的價位,但這一波下跌實在是太猛了,拋售數量之大,價格下跌之快,都讓他有種措手不及的感覺。


    見他不吭聲,金元清舔了舔有些發幹的嘴唇,猶豫著道:“大掌櫃.....。”


    “想說什麽?”易知足看了他一眼,道:“但說無妨。”


    “若是元奇.....。”金元清一副想說不敢說的模樣,遲疑了下,他才咬牙道:“若是事不可為......不如留些現銀以備東山再起之須。”


    “元奇若跨了,你認為還有東山再起的機會?”易知足說著抽出一支香煙點上,徐徐噴出一股煙霧,他才不急不緩的道:“放心,元奇跨不了,讓二掌櫃蒙德貴去總號一趟,告訴孔掌櫃,盡量撐,實在撐不過,就動用黃金。”


    “動用黃金?”金元清心頭一緊,到了動用黃金的地步,也就意味著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


    易知足沒多說,點了點頭,道:“告訴孔掌櫃,即便將黃金兌換一空,也要保住元奇的信用。”


    不多時,金元清就快步折了迴來,稟報道:“五厘了,四錢五厘了。”


    “有多少?三百萬!”


    “來勢洶洶。”易知足嘀咕了一句,道:“不急。”


    股價一路下跌,三厘、二厘、一厘,聽聞價格跌到四錢,半晌沒吭聲的易知足才開口道:“五錢以下已累積多少賣單?”


    金元清低頭看了一眼手上的小本,快速算了算,道:“二千一百多萬。”


    “不能再等了。”易知足沉聲道:“吃進!五錢以下全部吃進,在五錢的價位掛上二千萬買單。”


    看著五錢以下數目驚人的賣單居然瞬間被掃空,然後五錢的價位上出現了二千萬的超大買單,整個交易大廳登時就響起了一片歡唿:“接盤了!有人接盤了!”


    賣不賣?不少人心裏都在猶豫,大廳裏一片議論,“那麽大手筆!究竟是誰在接盤?”


    “還能有誰?當然是元奇,除了元奇,誰如此大的魄力和財力?”


    “開什麽玩笑?怎麽可能是元奇?元奇如今正焦頭爛額的應對紙鈔的擠兌。”


    “你以為這裏是用現銀購買的股票?”


    “紙鈔怎麽拉?元奇又不是不兌換?”


    “這可不好說,萬一元奇倒閉了呢?”


    “真要是元奇在接盤,那可就沒必要賣了。”


    “如今這局勢可不好說,還是真金白銀拿在手裏放心。”


    陸續有人在賣,五錢價位上的二千萬買單不到半個時辰就變成了一千二百萬,就在眾人有些擔心的時候,五錢一厘的四十萬賣單被吃掉,接著,五錢二厘的二十五萬賣單也被吃掉。


    這一下,大廳裏登時一片慌亂,不少人忙不迭的湧往櫃台去撤單,這架勢明顯是要強勁反彈。


    就在一片亂哄哄的情況下,股價穩穩的站上了六錢!這一幕隻看的所有人麵麵相覷,前後不過半個多時辰,居然是二錢的差價!這尼瑪是什麽情況?從四錢到六錢,這是五成的漲幅!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心裏暗暗後悔,膽子大點,四錢的時候吃進一票,這一下就能賺的盆滿缽滿。


    後院裏,金元清一臉興奮的道:“大掌櫃,穩住了,如今的賣單都掛在了六錢以上。”


    易知足站起身,道:“不過是暫時穩住而已,五錢,有多少吃多少,五錢以上,不必管了,明天再看。”


    從後門出了交易所,上了轎,易知足吩咐了一句“迴磊園。”便閉目養神,交易所他不擔心,他擔心的是元奇的擠兌,東南數省,廣東發行紙鈔的數量最大,闔省市麵上的貿易,交易數額稍大點的都是使用紙鈔,作為元奇根基所在的廣州,市麵上流通的都是紙鈔,這次的擠兌的壓力也是最大。


    一旦廣州的現銀黃金被擠兌一空,就極有可能引發連鎖反應,甚至引發元奇銀行的崩塌,他既要讓元奇股票不跌破五錢來維護眾大小股東對元奇的信心,又擔心股票吃進太多引發大規模的擠兌,這也是在大量吃進股票時吩咐孔建安不惜用黃金來支付紙鈔兌換的原因,黃金沒了,還可以再慢慢積蓄。


    迴到磊園,易知足直接去了包世臣的聽雨軒,一見麵,包世臣便關切的道:“撐得住不?”


    “撐不住也得撐。”易知足說著話頭一轉,“有沒有消息?”


    “有。”包世臣說著輕歎了一聲,“不過,好壞摻半。”


    聽的這話,易知足心裏一沉,卻沒再問,進屋之後,包世臣才緩聲道:“蘇州、常州、湖州,七府八縣相繼出現遊行聲援的情況,規模亦不小,不過,宜興、湖州的遊行卻出現了衝擊縣衙府衙的情況,被兵丁驅散,傷亡不明。”


    略微沉吟,易知足才道:“三府七縣,隻有一縣一府出事,已算是不錯了,但願他們能夠吸取宜興湖州的教訓,我再傳書叮囑一下。”頓了頓,他才問道:“朝廷方麵呢?”


    “沒有消息。”包世臣給他倒了一杯茶,這才道:“看來,今上對於元奇還是有迴護之意的,否則上海之事一出,就應該順水推舟,給大掌櫃定罪。”


    易知足微微點了點頭,道光對元奇確實頗為迴護,不過想想,這也是情理中事,他就是道光一手擢拔的,元奇也是在道光的扶持或是說縱容之下一步步壯大的,可以說,道光生平最得意的事情就是擢拔重用他,所以才有征安南征倭國征南洋的功績,要道光給他定罪,否定元奇,等於就是讓道光自己否定他一生最為得意的功績。


    包世臣仿佛是看穿了他的心思,緩聲道:“不過,自古以來,最是無情帝王家,雍正朝的年羹堯就是前車之鑒。”


    “先生提醒的是。”易知足含笑道:“咱們可不能做年大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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