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無意識的輕微扭動腦袋,伸出舌頭舔了舔幹裂的雙唇。

    溫嫻看艾德臉色紅的不正常,就拿起床頭的體溫計給他量了一下。觸碰到他皮膚的瞬間,溫嫻發現他渾身都發燙。

    十來分鍾後,溫嫻拿出體溫計一瞅。

    好家夥,39度2,她當年以三十九c的高溫燒了三天三夜,好懸沒燒傻了。

    希望艾德體質比她強,可別燒三天不退。

    外麵的醫生護士都忙的跟狗一樣,溫嫻叫來醫生,也就是得到了小半瓶酒精和醫用棉。她自己又去打一盆涼水,買一條毛巾。雙管齊下,說不定他這燒能退的快些。

    給他額頭上敷著毛巾,手腕塗上酒精。溫嫻片刻也不得閑,她還要用小湯匙給艾德裏克喂水,他沒有吞咽能力,最多就是濕潤一下口腔,然後順著嘴角全漏出來。

    溫嫻坐在床邊不由自主地唉聲歎氣,她用床單遮住艾德露出來的左腿。她都不敢多看一眼腿上的慘狀,黃色和紫色的藥塗滿了整條腿,狹長的傷口細密地分布著,似乎是曾紮進去過大大小小上百彈片。左腿比右腿腫了一倍,光滑緊繃的皮膚如同是被吹到極限的氣球,一碰就爆。

    所以溫嫻不敢碰,換藥的事兒從來都讓護士幹。

    她就躲在床頭悄悄看著,護士換了藥朝她嫣然一笑,輕聲說道:“你男友?”

    “沒,朋友。”溫嫻說道:“我晚上還有課,不能照顧他,還要麻煩你們了。”

    “分內之事。”

    溫嫻在照顧病人的同時,還要兼顧功課,這件事她不敢告訴家人,就連室友那邊也守口如瓶。

    多洛塔追問過幾次,全被溫嫻忽悠過去了。

    為了向父母隱瞞此事,她連周日都不迴家了。

    艾德在床上躺了一周,都沒有蘇醒的跡象,溫嫻開始懷疑他有變成植物人的可能。

    不過情況在慢慢轉好,首先是他的燒退了,其次溫嫻再來的時候,護士說艾德裏克斷續地醒過幾次。

    “這一陣你最好一直呆在這裏。”護士建議道:“他如果一醒來就能看見朋友,對情緒很有幫助。”

    然而溫嫻最近幾乎滿課。如果有約格爾聯係方式的話,倒可以叫他來幫忙。

    她趕迴學校上課,總有些心不在焉的。身旁的多洛塔懟懟她的胳膊,耳語道:“你那個受傷的朋友怎麽樣了?”

    “還沒醒。

    ”

    “要不,我跟你一起去看看?”

    “不用不用。”

    她拒絕了多洛塔的好意,五點多一下課,她就乘電車一路衝到醫院,護士說的,他可能很快就醒。如果艾德裏克一睜眼睛發現自己渾身是傷,身邊沒一個熟人的話,那也太慘了。

    溫嫻一進病房,眼前的場麵令她有些發愣。艾德裏克絕對是醒了,不然也不能挺有勁頭的和護士小姐對著幹。護士要給他擦個臉,冷敷一下,他把頭來迴亂晃,死活不讓人家碰,跟個貞潔烈女似的。

    “艾德?”

    “溫小姐!你終於下課啦!”護士鬆了一口氣,疲憊的說:“我是真的搞不定了。”

    “好吧,我來。”溫嫻拿過毛巾,重新浸涼,剛要往艾德臉上放就被人家無情的拒絕了。

    “怎麽?”溫嫻不明所以的問了一句。

    “我都受傷成這樣,你也不來看我。”艾德裏克吸吸鼻涕,聲音顫抖。

    溫嫻就覺得這個控訴完全無中生有,於是反駁道:“從你進醫院開始,一直都是我在照顧你好嗎,約格爾這個天殺的扔下你就跑。”

    “你騙人。”艾德把頭轉過來,溫嫻這才發現他眼中還泛著淚光。

    “我每次睜眼睛看見的都是不認識的護工護士,你都不在。”

    溫嫻表示,我冤不冤,委不委屈……

    “我每天都要上課。除了上課之外都是我在照顧你,每天恨不得踩著宵禁的時間迴去。真沒良心。”

    “真的?”

    “你問護士去!”

    聽到保證,艾德裏克才允許溫嫻給她擦眼淚。

    剛給他擦幹淨,艾德看了一眼自己被打著石膏的手,眼睛一閉,又哭了。

    “我的手……再也彈不了鋼琴,也拉不了小提琴了。”

    “沒事,咱以後去打架子鼓。”

    艾德啜泣著,結結巴巴地說:“我要彈給你聽的,你都沒聽過我彈琴。我再也沒機會了,彈不好了,嗚……”

    “不不不,你彈的最好聽。彈成什麽樣都好聽。”

    溫嫻隻能拿他當成孩子哄,艾德裏克目前情感脆弱,也不能太苛責他什麽。哭就哭吧,反正是單人病房,不怕丟人。

    他盡力克製眼淚,說道:“我餓了,嫻。”

    “我去問問醫生你現在能否進食。”

    “醫生說可以。”

    “啊?”

    “醫生早就來看過。”艾德裏克撇撇嘴,道:“他說可以進流食。我想喝湯。”

    “我去給你買。”

    “等等,你去通知約格爾,讓他順便帶一些。”

    溫嫻將電話拉過來,讓艾德自己去說。她還沒有那麽大的承受力和約格爾通電話。

    “你迴家了嗎?”

    “當然。”溫嫻迴答道:“家人都好。”

    “剛才我情緒不好,是不是煩到你了?”艾德裏克衝她露出微笑,為方才的事情道歉。

    “沒有,我理解的。”

    “你說你要上課?你在學什麽?”

    “我在索邦大學讀碩士,建築係。”

    “那很好。”艾德裏克有些難受地動了動腿,這才反應過來自己下半身基本啥也沒穿,病號服卷到大腿。

    他的臉慢慢微紅,就是……黑紅黑紅的那種。

    溫嫻忍不住笑出了聲,隨即覺得影響不太好,便將頭轉過去偷著樂。

    “你在笑什麽?”

    一個冰冷沙啞的聲音從病房門口走進來,不用看都知道是約格爾來了,他手裏的食盒和餅幹“咣當”一聲扔在桌子上,說道:“呦嗬,還活著呢?”

    “死在你前麵我可不甘心。”

    “那你可要含恨九泉了。”約格爾將食盒懸到艾德裏克臉上,說道:“吃吧。”

    “……你跟我有仇是不是……”

    “聽著,我沒功夫跟你耗,我那邊還有犯人要審。”約格爾就近逮住溫嫻,將食盒送到她麵前:“艾德現在基本上是個廢的,怎麽給他吃下去,你想辦法吧。”

    “快點,我真趕時間!”約格爾一皺眉頭,溫嫻就條件反射般地把食盒接下來。他也不做停留,轉身就走。

    這還不是後世那種可手動搖起的病床,溫嫻看了看艾德裏克的長寬高,出門請護工幫忙。

    她所能做的隻有在艾德裏克背後多墊倆枕頭。護工忙完就去別的病房,溫嫻掰了半天才把蓋子擰開,湯匙在餅幹包裏放著,她坐在床邊攪和著清湯寡水,艾德裏克就眼巴巴的等著。

    “你能自己吃嗎?”

    “不能。”艾德裏克迴答的很幹脆:“當然,你要是忍心的話,我努力一下也不是……”

    他話沒說完,溫嫻已經把食盒送到他鼻子下。

    “你還真的忍心啊?”

    “沒有,哪能?”溫嫻心虛地笑笑,任勞任怨的給艾德裏克喂湯喝。

    “我晚上還要迴學校,你自己可以嗎?”

    “一定要迴嗎?”

    “晚上要查寢,一定要迴。”

    “你們也會查寢?”

    “是啊,這不時期比較特殊麽。”溫嫻不好講明白,說到這裏艾德裏克也該懂。

    這一陣子德國人定的宵禁時間非常早,而且極其嚴格,無故在外遊蕩者一律全抓進去,能不能放出來靠天命和他們的心情。校園中已經傳出來不少流言蜚語,真假參半,那些刑訊手段,那些忽然失蹤的鄰居,都搞得人心惶惶。

    “都是那些秘密警察幹的好事。”

    “也別全賴人家身上。如果不是你們打下法國……”

    溫嫻及時止住話頭,她意識到自己一時嘴快說錯了話,有些忌憚地閉了口。

    “別這樣。”艾德裏克頗有些哭笑不得:“你為什麽會怕我?我又不是約格爾。”

    “你畢竟是……我是……咱們身份不對等,我當然怕你。”溫嫻實話實說了,艾德裏克目前還有生殺大權,自己還不能保證與他熟絡到對他完全放下戒心的地步。

    “我們在此之前已經認識十年了,我沒有變過。你要相信我,嫻,我一直沒有變過。”

    “那以後呢?”

    “什麽?”

    溫嫻將食盒放在床頭櫃上,裝作給他整理床鋪的樣子,她不敢正視他,低頭問道:“這是一場很長的戰爭。戰爭是會改變人的。”

    這是一場名正言順的殺戮,它將人性中所有的缺點都暴露出來。

    “總會有人保持清醒,我努力成為那些人之中的一員。”

    他現在抱有這樣的信心還為時尚早,溫嫻真不敢說定,德國戰敗後他不會像其他人一樣了結自己。

    那是四年後的事情,對於艾德裏克,還是先讓他再安心活兩年吧。

    “你休息吧。我要寫作業。”

    “寫作業?”艾德裏克興趣盎然地問道:“我能看看嗎?”

    “如果你不覺得枯燥無趣。”溫嫻側側身子,迎合艾德裏克的視角。

    兩人安靜的坐在病房裏,溫嫻在草紙上不停地計算,她感覺自己上

    的不是建築係,是數學係。

    “數學課的作業比專業課還要多。我以為讀了研究生就會有很多實踐機會。”

    “你讓我想起了我在軍校裏的日子。每次遊泳考核,尼克勞斯都會大老遠的從海軍軍官學校跑來看我和約格爾的熱鬧。”

    “說吧,你們把誰給踹下水了?”

    “約格爾。”

    真幼稚啊……

    溫嫻被最後兩道題折磨的頭昏眼花,毫無思路,她幹脆放棄了,等著明天早上去問西爾維亞。

    “我要走了,你那位副官在樓下的病房,要不我給你叫上來?”

    “不,讓他好好休息。”艾德裏克不舍地握住她的手,問道:“你明天幾點來?”

    “十點半。我正好下課。”

    “那我等著。”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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