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吾秋在清平鎮死了。


    江平跟江遷月說這件事的時候,父子兩人正在院子裏吃飯,江平坐在一棵銀杏樹下,他的語氣就像在說今天的豆腐做的太鹹了一樣,而江遷月知道,這件事背後將有無數人因利而動,也將因利而亡,對他來說這是一件麻煩事,他雖然不喜歡麻煩,但他也知道有的麻煩事是不能躲的,因為這種事往往意味著責任。


    一陣微風出來,樹葉發出沙沙的聲音,陽光透過金色的葉子晃的人睜不開眼,真像是一樹黃金在搖曳,樹葉隨風飄落下來,落的滿地都是,又像是為死人撒的紙錢。


    “商吾秋這一死,不知道幾人發財,幾人送命,這趟渾水不好趟啊。”江遷月把一片落在碗裏的葉子夾了出去,頗有些惆悵地說道,隻是也不知道他是為了商吾秋的死而發愁,而是為了即將上門的麻煩發愁。


    江平喝了一口濁酒,卻是悶聲不語。


    “你不想讓我去?”江遷月試探的問道。


    江平點點頭,但又說道:“你不能不去。”


    “是啊,誰讓咱們是江家呢。”


    江平是一個平淡的人,在衙門掛著一個仵作的職,無論是老爺還是衙役對他的評價都是老實巴交,對於鄰居來說,這個四十多歲的獨身男人,除了平時不愛說話和家裏總來奇怪的人以外就沒什麽缺點了,要說有什麽讓人嚼舌根子的地方,大概就是他老婆死了十年,卻從未考慮續嫻吧。


    不過這樣一個平淡到無趣的男人,整天還跟屍體打交道,連媒婆都不願意上門給他說媒。


    但是在他年輕的時候,他在江湖上有一個比江平更響亮的名聲--百曉生。


    自後武林時代以來,江湖雖然沒落,但武功種類卻是不少,而若有一人能知道天下所有武功的破法,那就隻能是江平。他曾經也是鼎劍閣驚才豔豔的奇才,僅僅二十歲就打上了武天塔,他在塔頂觀摩前武林時代的武功足足四十九日,誰也不知道他學了什麽武功下來。有人說他在塔頂找到了一間密室,也有人說他憑借無匹的天賦,將前武林時代的武功融會貫通,自創了一種武功出來。


    總之從那天以後,江平的內功就再也不受“剛”、“柔”的桎梏,而且無論是什麽武功,他一練就會,一會就明,他每跟一個人比武,就學會了他的武功,而當他們下次見麵的時候,他就已經想到了那武功的解法。


    鮮衣怒馬遊長安,翩翩少年意氣巔。


    巔峰之後,便是穀底。


    那是二十五年前的七月十五,誰也不知那天晚上發生了什麽,隻知道從那夜之後, 江平的手勁被人挑斷,琵琶骨也被打傷,自此以後別說武功,就連重物都提不了,風華絕代的百曉生,一夜之間便連碼頭上的轎夫都不如。


    有人說是他不自量力想要挑戰劍神,卻遭逢慘敗,有人說是他知道玄幽教的五方鬼帝決,引來殺身之禍,也有人說他一生命薄,逢鬼門大開,被厲鬼廢了雙手。


    江湖上說什麽都有,隻有江平緘默不言。從那以後,他娶了一個平凡的女人,在衙門找了一份仵作的工作,他憑借對各門各派武功的熟悉,專門勘察武林中的案子。


    一開始自然引起武林人士的不滿,說他做了朝廷的狗,可是後來一些名門大派出現的疑難詭事,江平也為他們解決,他們對他的看法就改變了。


    江平也有自己的規矩,雖然隻有一條,那就是兇手無論是誰,最終都要交給衙門處理,不可按門派規矩解決。


    眾人雖然不情願,但有些案子除了他無人可破,有些事情隻要江平驗過屍體,便會迎刃而解。他破的迷案越來越多,與江湖上的世家門派糾纏也就越來越深,直到今天,他早已成了所有人都想除掉,又都不舍得除掉的人。


    當他身懷絕世武功的時候,他被人廢了雙手,當他武功全失之後,卻再沒人敢來害他,世上的事情說來就是這麽諷刺。


    這次商吾秋死了,而據說殺死他的武功正是玄幽教的掌法,這之後的事不能不讓人深想。


    “月兒,你說這次上門的會是誰?”江平一碗飯已經見底,卻沒有下桌的打算,反而問了江遷月的問題。


    “玄幽教的五方鬼帝決是前武林時代的魔功,威力自然不是現今武林的功夫可以比擬,但卻必須以陽煞之氣入手太陰三焦經,陽氣輔心脈,心火炙盛,自然會傷了腎經,使之得子不易,故而玄幽教自從立教以來,保護少主安然成長至加冠之年就是一項要務。


    按說五方鬼帝訣隻有教主和教主繼承人可以修煉,現在商吾秋死了,有嫌疑的便隻有玄幽教教主商淵。可是商淵也都七十三了,膝下隻有商吾秋一子。便是尋常男子,到了這般歲數,也難有子嗣,何況是修煉了五方鬼帝的商淵,老來喪子,失去的不僅是唯一的兒子,更是唯一的繼承人,所以他也沒有理由殺自己的兒子。”


    江遷月吃了一口飯,將飯咽下去之後才繼續說。


    “商淵雖然老邁,但當世五個最強的人裏頭他一定有一席之地,而如果單論內功修為,更是無出其右者,他除了是一宗之主以為,還是一個老年失子的父親,所以他一定要將那殺了親子的兇手揪出來,將其生吞活剝!這般恨意,更勝過他這一生中的任何一次。畢竟無論他武功再高絕,境界再超脫,也避免不了這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悲哀。”


    “所以這次找上來的是商淵嗎?”江平的語氣依舊平靜,讓人看不出他心裏的波瀾,其實這世上往往是那些看上去老實巴交的人,心思是最難猜的,因為“老實”往往意味著他們什麽時候都和和氣氣的,情緒沒什麽波動。


    江遷月卻是輕輕一笑,說道:“爹,你是想考我,如果我隻能想到這一步,也就不配是你的兒子了,商淵雖然著急,但有一個人一定比他更急。”


    “誰?”


    “玉王。”


    江遷月吃掉碗裏最後一粒飯,江平也又盛了一碗。


    江遷月接著說道:“清平鎮是玉王多年經營的地盤,他在清平鎮那一畝三分地,卻比當今聖上還自在。


    清平鎮地處中原、南疆、西域三地交匯之處,他這逍遙王爺介入這三不管地帶,每年進入口袋的銀子不計其數,而且清平鎮這種敏感地帶,背後誰知有沒有那人的授意呢?”


    “月兒,莫談國事。”江平道。


    “好好,爹其實你就是太謹慎了。”江遷月不滿地嘀咕一句,江平好像沒聽到的樣子。


    “我剛才說的那些並不難猜,江湖人肯定也有聰明人想得到,但玉王本就使得一手出神入化的判官筆,雖然沒上過琉璃塔,卻也是響當當的人物。更何況他本人就長袖善舞,城府極深,無論是黑道白道、大幫世家,都要看他幾分麵子,也不敢得罪這位逍遙王爺。


    “他那“玉筆寫清平,王公亦英雄。”的名號可是他實打實闖出來的。”江平適時的接了一句,眼光越過庭中的那顆銀杏,在葉子的縫隙之間看向更為遙遠的地方。


    “清平鎮是玉王府邸所在,他將這武林中最混亂的地方,經營得井井有條,幾十年來不知花了多少心血,而這次因為商吾秋的死,卻讓此處成為了江湖上的焦點,稍有不慎,清平鎮的秩序恐怕就要毀於一旦。


    想要在毀掉的秩序裏再重新建立一套新的秩序,那是難上加難,所以玉王絕不會讓商淵破壞了清平鎮的秩序,而江湖上不知有多少看客,就等著這一天到來。如果清平鎮沒了玉王,那今天的繁華就會立刻成為過眼雲海,那些肮髒的勾當也將重新在那裏滋生,玄幽教的勢力一直難以從西域徹底發展到中原,這其中清平鎮就占了不少因素,清平鎮被毀,說不定本來就是商淵的計劃。


    商淵固然是梟雄,玉王也是英雄,梟雄與英雄之間,這次處理不好恐怕一戰在所難免,他們無論哪一方落敗,亦或是兩敗俱傷,都會引來江湖上的蒼蠅臭蟲,來此撈上一筆,甚至那些名門大幫,想要做漁翁的人也不再少數。”


    “不錯。“江平說道:“到那時,有人將一灘渾水攪亂,不知要生多少是非,有利可圖者眾,而這其中獨獨沒有玉王,所以……”


    “所以玉王避免這場交鋒的唯一辦法,就是趁玄幽教沒大動幹戈之前,先將兇手找到,將其獻給商淵,如此才能平息他的怒火,而商淵得到了兇手,就算想要擾亂清平鎮的規矩也失去了理由。”


    “嗯。”江平不置可否的點點頭,若有所思的說道:“玉王長袖善舞,商淵卻老辣多疑,月兒不可太過自信。”


    “縱觀江湖之上,能辦妥這件事的人,就隻有咱們爺倆,我從小就跟著爹你出去驗屍,從去年開始你就把一些案子放手,讓我自己去幹,這次的案子雖然兇險,卻正好是讓我在江湖上楊名的機會,您這是要撂挑子啊。”


    “嗬嗬。”江平沒有否定江遷月的話,反而眼中露出了一絲笑意,那是老農看見自己種的麥子長熟了的笑,他將那碗新盛的飯放到江遷月麵前。


    “爹的這碗飯,你就吃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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