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吳起傷天害理,但他畢竟求到了大將之位啊,”劉邦聽了張良的話,冷笑了兩聲:“所以是張耳效仿的對象。”


    薄姬一般不對國家大事發言,可此時她在震驚之下,忍不住叫起來,不過她的目標是張敖而不是張耳:“結發的妻子,還有四個嫡子,能做出這種事的人不是人啊!”


    說著薄姬又對劉邦道:“大王,斷不可把公主嫁給這樣的禽獸。”


    “嗯,嗯。”劉邦哼了兩聲,但對薄姬的話不置可否。


    “大王怎麽想?”張良單刀直入地問道。


    “張耳見孤沒有殺他、廢他,就猜到孤現在並不想、或者說不敢把他怎麽樣,但以後對他怎麽樣,他心裏就沒底了。項羽第二嘛,猜忌心重也是應該的。”劉邦冷冷地評價道,不過他也承認張耳看得不錯,現在劉邦確實投鼠忌器,不願意趙國出什麽風波:“所以他就賭一把,如果孤把公主許配給他兒子,那他在趙國的地位就穩了,將來孤就是看在自己女兒的麵上,也不能廢了他。”


    劉邦深吸了一口氣,對張良說道“現在孤真是慶幸,慶幸那時聽你的沒有立六國王室之後。要是趙歇不死,張耳為相國;或是項羽另立熊氏之後,自己執政——楚、趙各有一個正統國君來安定人心,那可真是無法剪除了。”


    “人心定則難移,若是項羽、張耳能把王位傳於後代,假以時日,那也是一樣。”張良說道:“現在臣擔心的就是,如果大王把公主許配給張敖的話,將來若是趙國反漢,大王能不能下定決心將其剪除。如果大王能做到的話,臣覺得未嚐不可,如果大王做不到,那就另當別論。”


    劉邦沉吟著沒說話。


    “大王,”張良等了一會兒,忍不住催促道:“張耳殺了自己的嫡孫,四個!要是大王不答應他的要求,必叛!”


    “孤知道。”劉邦點點頭。


    “那大王還在遲疑什麽?”張良急道:“難道將來有變,大王為了女兒就下不去手了嗎?”


    “孤當然不會。”劉邦苦笑了一下,低聲說道:“孤可是隻有這一個嫡女。”


    見張良露出不以為然的表情,劉邦的聲音更低了:“她出生後,我抱著她,心裏想著等她長大了,要給她挑一個世間最好的夫婿。從那天起,我每次拿到俸祿都會存一點,發誓絕不動用,都留給她做嫁妝……”劉邦喃喃說道,好像陷入了迴憶之中,連自稱都變迴了沛縣當亭長時:“然後我就棄官跑了,她母親下獄,孩子送去給我哥哥養。我嫂子嫌棄我是個逃犯,生怕牽連了他們家,對我的女兒、我的兒子都很不好……”


    “哈哈哈哈,”張良突然放聲大笑,將劉邦的傷感之情掃蕩得幹幹淨淨。


    被打斷迴憶的劉邦,向張良怒目而視。


    “大王恕罪,”張良笑嗬嗬地說道:“臣世代纓冠,對黔首之家的這種小兒女情不太了解,聽得有意思就忍不住大笑起來。”


    劉邦的臉色變得更難看了。


    而張良也換上了一副嚴肅的麵孔:“大王現在擁有十餘郡領土、臣民億兆,進一步就是天下第一、宇內無雙,退一步就是身死族滅、為天下笑。大王自己如此,吾等追隨大王的臣子也是一樣,如果大王被項羽所擒,臣等也都是玉石俱焚——此時就是屍山血海,也隻能有進無退,可大王居然還想著什麽為女兒挑個如意郎君,臣一想及此,就忍不住要大笑。”


    劉邦被說得麵露愧色。


    而張良還不依不饒:“莫說大王今日如此地位,就是一般的諸侯、大夫之家,臣也從未聽說為女選婿還會考慮這些。纓冠之門,要是還顧忌這些兒女之情,怕是轉眼就要三族覆滅了吧?可能這就是所謂的黔首之樂吧。隻是臣不知道,大王是不是要獻土投誠,哀求項羽能讓大王迴去做個安心的黔首?”


    “先生所言極是,”劉邦臉上的慚愧之色統統褪去,鄭重地舉起雙手向張良作揖謝道:“將士喋血戰場,孤卻如此優柔寡斷,確實是太可笑了。先生笑得好,笑得對。”


    於是劉邦就火速派人去趙國確認消息的真實性,如果張耳沒撒謊的話,劉邦就打算把女兒許配給張敖。


    派出使者後,劉邦已經失去了吃飯的興致,他看了看攤在麵前的張耳書信,突然慘然對張良說道:“孤將來也會變成這樣的人嗎?”


    “大王與他們不同。”張良微微笑道。


    “是嗎?”劉邦的眼睛明亮了起來。


    “權力蝕人心,儲君即位之後,大權在握,日腐月蝕,最後都是多疑猜忌,絕無例外;剛才臣說過,如果大王能在與項羽的這場大戰中獲勝,那就是天下第一、宇內無雙。其他的諸侯可到不了這種地步,諸侯並立、列強爭雄,他們手中的權可沒有殿下將來的大,想來,大王會變得比他們快得多。”


    “原來如此,原來是比他們還壞,”劉邦又是一聲苦笑:“酈先生也提醒過孤,建議孤多讀儒家之書,說會對孤有好處。”


    “或許是吧,反正儒家的書肯定比法家的那些好。不過臣覺得君王都是喜歡法家,因為法家是教君王收權,而儒家是教君王放權,不喜歡的東西,怎麽可能往心裏去。”張良微微搖頭,顯然不是很讚同酈食其的信仰:“儒家的祖師爺喊了一輩子的克己複禮,也沒得到哪位諸侯重用,他的徒子徒孫也是一樣。不過說來有趣,曾子教出了吳起這樣的法家弟子,荀子教出了李斯、韓非這樣的法家弟子,好像他們儒門弟子,隻要把夫子教的東西反著用,就能立刻獲得君王的歡心,哈哈。”


    笑過之後,張良又道:“不過大王生性寬厚,如果時常自省,再有賢良提醒,或許不會很快就變成猜忌之君吧。”


    “是嗎?”劉邦哈哈笑道:“孤已經五十多了,若是能慢一些,那或許還來不及猜忌忠良就死了,哈哈。”笑過之後劉邦對張良說道:“先生以後一定要好好提醒孤,就是為了先生自己,也要讓孤慢一些變壞。”


    “酈先生肯定會這樣做,但臣可不會,臣又不是儒家子弟。”張良又是一通搖頭:“殿下功成之後,臣就會討一個侯爵之位,然後悠遊林下。”


    “不肯再從孤遊了嗎?”劉邦輕歎一聲:“先生對孤,就如此悲觀嗎?”


    張良想了一想:“若殿下是招臣一同去打獵、飲樂,那臣還是願意從遊的。”


    劉邦大笑起來:“如今項羽尚在城門之前,孤居然想得那麽多,真是癡人。”


    張良也跟著笑起來。隻有薄姬沒有笑,她看著地上張耳的那封信,好像上麵隨時會有結發妻子和四個嫡子的血流出來一樣。薄姬緊緊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一隻手輕輕地按在自己的腹部上。


    ……


    後續的消息證實了張耳的說法,張敖的發妻和四個兒子確實都已經暴斃,除此以外,酈商還向劉邦報告說,張耳在驛館接待了一個楚國來的使者。


    “這廝,”劉邦搖頭罵道:“真是項羽第二。”


    既然如此,劉邦就迴複張耳的使者,表示願意把嫡女正式許配給他的王子,不過劉邦強調道:“一定要等到打敗了項羽,孤的公主才會赴趙國成親。”


    接到使者報告後,張耳顯然很滿意,對旁邊的兒子笑道:“替你說了門好親事,漢王一向言而有信,既然他說打敗項羽就嫁女給你,那他就一定會踐諾。”


    為了這個王位,張耳已經付出了太多的東西,無論如何都要保住。


    見兒子似乎還有些陰鬱,張耳翻臉罵道:“沒用的東西,七尺男兒居然舍不得一個婦人。”


    “還有您的四個孫子呐。”張敖悲傷地說道。


    “再生啊,”張耳不屑一顧地說道:“將來你的嫡子能有一個漢王這樣的外祖,才算得上是穩如泰山;再說反正成親還有些時日,你多娶幾個姬妾好了,多生些庶子,漢王不會在乎。他們也是你的兒子,兩全其美。”


    教訓完兒子後,張耳又看向那個使者:“漢王還說什麽了?”


    “漢王還讓臣稟告大王,說兩國交兵,不斬來使,大王與項羽斷交就好,不必殺了他的使者。”


    “我給你尋了一個多好的嶽家啊,”張耳感慨道,本來他是想把項羽使者的人頭給劉邦送去的,以顯示自己絕無退路。聽到劉邦的要求後,張耳又對兒子說道:“你有這樣寬厚的泰山做靠山,我家定能在趙國世代為王。”


    在張耳急不可待地向趙國臣屬,向韓信、酈商等人宣揚他和劉邦結親的時候,彭越也已經抵達鞏縣。


    劉邦陪著彭越檢閱準備撥給他的兩千甲士,這些士兵都是趙國的精壯,被劉邦借花獻佛給了彭越,配給了足額的兵器。


    “如果有折損,盡管再來找孤便是。”檢閱完畢後,劉邦對彭越說道:“帶兵的兩個部將,你就當他們是你的家臣好了,無論怎麽責罰,孤都絕對不會過問。如果實在不堪用,你就把兵留下,把將退還給孤。”


    “是。”彭越點點頭,眼中滿是興奮之色。


    “還有什麽事嗎?”劉邦問道,除了士兵和武器,糧草他也給彭越準備好了。


    “項羽能征善戰,深入楚境而迴,臣其實與搏命無異。”彭越說道。


    “事成,孤封你為侯,如何?”劉邦聞弦而知雅意,當即痛快地說道。


    彭越卻沒吭聲。


    “你想要什麽?”劉邦感覺不對,立刻追問道。


    彭越大聲答道:“臣想當諸侯。”


    “哦。”劉邦略一停頓,問道:“你想在哪裏為王?”


    “自然是家鄉,”彭越答道:“臣想當魏王。”


    見劉邦的臉色有些難看,彭越又急忙補充道:“臣當然不貪圖魏國全境,隻要一、兩郡就好。”


    魏國鼎盛之時,幾乎有秦國的一半,這個劉邦當然給不起;但魏國沒落的時候,也不是個小國。


    聽了彭越的補充後,劉邦鬆了口氣:“三川不能給你。”


    雖然現在劉邦已經把三川郡改名河南郡,不過大家習慣上還是叫三川。


    “臣明白。”彭越點點頭,既然劉邦將關中作為基業,那肯定不會把咽喉之地交給別的諸侯掐住。


    “有人說過,有三川是魏國,沒有三川那隻是大梁郡。”劉邦提醒道。


    “那臣就不做魏王了,可以做個梁王。”彭越痛快地說道。


    劉邦點點頭,表示他同意了:“等擊敗項羽之後。”


    “臣曉得,”彭越大喜,向劉邦躬身作揖:“臣這就提兵去楚境,為大王分憂。”


    見到劉邦在鞏縣前布置的密密麻麻的據點和堡壘後,項羽雖然有些頭疼,但想到洛陽近在眼前,就鼓舞士氣,號召士兵一鼓作氣攻下三川。


    “告訴將士們,之前在滎陽、在成皋的苦戰,就是為了今天。”項羽讓將領們把他的意思傳遞下去。和滎陽不同,洛陽人口稠密,是可以飽掠一番的好地方;楚軍已經與劉邦苦戰了一年多了,可在滎陽等地搶到的那丁點東西滿足不了任何人,項羽知道必須要讓士兵們好好發泄一番,才能繼續維持高昂的士氣和自己的威信——要是項羽不能帶著楚國人發財,那他又比被殺的熊心強在什麽地方呢?


    就在楚軍士氣如虹,向鞏縣發起一輪又一輪的攻勢,準備踩著漢軍的屍體衝進洛陽的時候,項羽突然接到後方的急報,說是彭越又帶領大軍殺進楚國了。


    “彭越這豎子,”項羽破口大罵:“寡人不是才把他殺了個幹幹淨淨嗎?”


    但不用多想,項羽就能猜到肯定是劉邦又借給彭越軍隊了。


    “劉邦這個匹夫,有本事和寡人正麵決戰啊,總是借兵給外人,固然是能給寡人找麻煩,但他就不怕這些諸侯反噬嗎?”項羽大罵之餘,放緩了對鞏縣周圍的全麵進攻,先看看彭越到底能鬧出多大的動靜。


    很快項羽就接到新的告急文書,鎮守東郡的項襄慘敗,已經退入定陶堅守。彭越在東郡連續攻克十餘城,已經把三川楚軍的糧道徹底切斷了。


    大驚失色的項羽急忙把攻勢完全停止下來,就在他苦思派誰帶兵迴去協助項襄的時候,新的壞消息又傳來,彭越居然把定陶都攻下來了,項襄和他的殘兵敗將完全被趕出了東郡。得理不饒人的彭越居然還在追擊,一直追項襄追到了外黃。


    “不好!”項羽再也顧不得攻打鞏縣了,現在三川楚軍已經快陷入漢軍的包圍了,當務之急顯然變成了收複東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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